王躍春
謙遜是藏于土中甜美的根,所有崇高的美德由此發(fā)芽滋長。此話是蘇格拉底說的。
中國的先哲則把謙遜比做山谷和水。谷虛所以有容,水柔所以不毀。人之謙虛可謂取法于谷和水。
人人似乎都明白謙虛之于操行的重要意義,但行動坐臥中能把持住自己卻并不容易,連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著名戲劇家蕭伯納也不自覺地陷入自賞。他在蘇聯(lián)訪問的時候,某一天在街頭漫步時,與一個聰明又活潑的小姑娘玩耍了許久。分手時,蕭伯納脫口而出:“回家后跟你媽媽說,今天陪你玩兒的是世界有名的蕭伯納?!睕]想到小姑娘沒有什么反應,只是對蕭說:回去跟你媽媽說,今天陪你玩的是我。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一瞬間,這位大戲劇家像被電擊了一下,他頓時醒悟:自己太傲慢了,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可貴的是,在蕭伯納的有生之年,他常常跟別人講起此事,提醒自己,稍不留神,就會謙虛不守。
驕傲是無知的產(chǎn)物。
名門之后張岱在明亡后遁隱山野。他潛心搜集,筆耕不綴,完成了百科知識類的《夜航船》一書,序言中只簡略幾筆就刻畫了這樣兩個人物:“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寢。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臺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等小僧伸伸腳?!?/p>
寥寥數(shù)語,把個一時令小僧尊敬但實際上才疏學淺又不知謙虛的“士子”亮曬得無處藏身。
自大自賞是可以要人性命的。有一則希臘故事:一位美少年名叫納西司,他十分欣賞自己的形象,經(jīng)常伏在井欄上俯看水中自己的影子,越看越愛。到最后他終于不由自主跳下去親吻擁抱自己的水中之影,即刻斃命。
不懂裝懂常使本人難堪、他人尷尬。馮夢龍在《古今譚概》中講了個這類的小故事:“相國袁太沖,同二縉紳在賓館中坐久。一公曰:‘司馬相如日擁文君,好不樂甚!’一公曰:‘宮刑時卻自苦也!’袁閉目搖首曰:‘溫公吃一嚇!’”那位縉紳把司馬相如當成了司馬遷。袁太沖譏諷道,司馬光(溫公)聽了也會嚇一跳。
傳統(tǒng)相聲《捉放曹》中逗哏的就扮演了一個對京劇一竅不通,卻又假裝在行,結(jié)果硬著頭皮現(xiàn)學劇情現(xiàn)問臺詞的令人生厭的角色。
朱光潛說:做人只有兩樁難事,一是如何對付他人,一是如何對付自己。
瑞典著名化學家諾貝爾譽滿天下。但他拒絕了入選瑞典名人集的邀請:“我喜歡訂購這本有價值有趣味的書,但請您不要把我加入?!敝Z貝爾的哥哥在編輯家族史并讓弟弟提供自傳時,收到了弟弟諾貝爾的簡歷:“主要的美德:保持指甲的干凈,從不累及別人;主要的過錯:終生不娶,脾氣不佳,消化力差;僅有的一件希望:不要被人活埋;最大的罪惡:不敬財神;生平最重要事跡:無。”
拒絕盛譽加身,保持謙虛清醒,無數(shù)虛懷若谷的大家都有生動的言行。
1927年,諾貝爾獎一位評委在北大教書,這位評委有意為中國作家爭取一個名額,劉半農(nóng)與臺靜農(nóng)認為魯迅最合適。臺靜農(nóng)便寫信給魯迅說明了意圖。魯迅馬上在復信中說:諾貝爾獎金,……我也不配,要拿這錢,還欠努力,世界上比我好的作家何限!
1944年,文化界欲給《啼笑因緣》《金粉世家》的作者、著名作家張恨水賀50歲壽辰。張恨水堅辭不受,要求把禮品禮金全部退回,并在報上刊登聲明:照說,這種光榮的賜予,我當接受,可是想到物價的數(shù)字,我立刻想到不應當因我這百無一用的書生而浪費。而且我的朋友,不是忙人就是窮人,對忙朋友,不應當分散他的時間。對窮朋友不應當分散他的錢幣。于是我懇切地婉謝。
季羨林晚年對社會加給他的國學大師、學界泰斗之類名頭兒十分不安,多次提出名不符實,愧不敢當。
謙虛是一切美德之冠。
反觀當下,出了幾本書就稱為“著名作家”,演了幾部電影就被戴上“表演藝術家”的桂冠,唱過幾首歌就自詡為“歌唱家”,與真正的大家比起來,二者確有云泥之別。
有一幅詠竹的對聯(lián)值得一記:未出土時就有節(jié),及凌云處尚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