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夏木槿
現(xiàn)在是星期六的早晨8點37分,我還在公交車站等著要一刻鐘才來一輛的公交車。明明喜歡陰雨連綿的天氣,卻總是春光乍泄。初夏的陽光赤裸裸地親吻著我的每一寸皮膚,燥熱的內(nèi)心忍不住要暴走了。劉海兒濕噠噠地貼在額頭上,平日最愛吃的蔥油餅也因為這太陽好像被炸出了更多的油脂,粘在手上黏糊糊的。
早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在公交車站避雨的日子了,我嘆著氣,今年的夏天來得特別早,所以現(xiàn)在還沒到農(nóng)歷七月,卻是熱的像是三伏天了。31路公交車終于到了,我隨著人流一起擠上去,各種前一晚洗澡的皂水味混著今早流的汗味,實在難聞。當(dāng)我好不容易擠上車的時候,車內(nèi)的空調(diào)終于讓我有一絲涼意。抓住欄桿之后,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眼睛突然就定住了,再也挪不開。
站在我相反方向的右邊,她穿著白色的無袖連衣裙,露出纖細(xì)的胳膊,裙子不長不短,正是人們所說的最佳長度膝上六厘米,裙子上沒有任何裝飾的圖案和花紋,腰間系著一條大紅色的絲帶,顯得裙子有些蓬蓬的,十分好看。腳上穿著白色的帆布鞋,小腿細(xì)細(xì)的,披著黑色的長頭發(fā),額前的空氣劉海兒卻是絲毫沒有浸過汗水沾染的樣子。
兩年沒見,她似乎變得更好了呢。
她叫梓潼,起初她坐在我的左前方,我總能把她的名字寫得很好看,我羨慕她有這么好的一個名字,她一筆一畫地在課本上寫她的名字,我笑她的字真的很像小學(xué)生。于是我就幫她所有的課本都寫上了她的名字,龍飛鳳舞的。她說,以后一定好好練字。她一笑的時候露出了牙套,不過她眉毛間的那顆美人痣倒是很好看。她跟我埋怨,因為要糾正牙齒都不能吃糖了,每天戴個牙套都特別麻煩。那時候我在想,如果梓潼摘下牙套該會多么好看。
那時候的她還是戴著牙套并且每次考試都是班級倒數(shù)的女孩子,但是班上依然有很多男孩子說她好看,是我們理科班的班花。我不以為然,其實我更喜歡班上另外一個有點黑但很瘦成績又特別好的女孩兒凱麗。
當(dāng)我還在給梓潼看我寫的那些仰望四十五度天空的非主流文章的時候,她早已經(jīng)是韓寒、王小波的讀者了。她依然在我的文章下面留大段的文字夸我,要我要繼續(xù)努力,她說張愛玲說海子說川端康成,說的這些我都惘然不知。那時候我以為我讀的課外書已經(jīng)很多了,但沒想到梓潼都已經(jīng)讀過很多其它類型的書了。而我還只停留在聽說那些作者和書名的階段,之后我試著去讀那些晦澀的文字,實在不懂張愛玲筆下那個時代錯綜的、畸形存在的滬港洋場世界,總覺得還是小四那纏綿悱惻的文字更讓我喜歡。即便是后來,我也沒有喜歡過張愛玲、海子和川端康成,我甚至連他們的一本書都沒有看過。
那時候我喜歡安妮寶貝,在她的筆下,完美似乎永遠(yuǎn)是流著血帶著傷口的漂泊流浪。喜歡她筆下頹靡和綺麗,喜歡她的那種寫孤獨、愛和傷痛,死亡和流浪。梓潼卻一語道破天機,她笑著跟我說,安妮筆下的女孩子永遠(yuǎn)都是白色的棉布裙,黑色長發(fā),褐色淚痣,隱忍而堅決的樣子。她之前寫的文章,給我的感覺她就像安妮,說話的語氣也是不慌不忙。而我喜歡這樣的女孩子,那時候喜歡,現(xiàn)在也依然喜歡。
那時候我們住校,因為我太孤僻,所以和一個平常玩得還好的朋友發(fā)生了一點矛盾。我總以為可以像小說寫的那樣,不解釋總會有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墒俏义e了,那時候女生都愛斤斤計較,她開始聯(lián)合其他的人一起孤立我,最后鬧得在寢室里我都住不下去了。梓潼說,要不你就搬來我們寢室吧,我們寢室人都很好的。那時候的她每天和我在一起,一起吃飯一起上課,我小心翼翼地收藏自己的那份妒忌,和平地和任何人好好相處。
我說,如果你把你的上鋪讓給我,我就去。她猶豫了一下。我承認(rèn),當(dāng)時的我很自私,但是我總覺得到新寢室然后睡下鋪總是很沒安全感。但是她卻答應(yīng)了,她拖著她的整個床單和被絮一起拽到了下面的那個床鋪。第二天醒來揉揉頭,開玩笑地說自己晚上被子都掉地上了。我沒有說話,我不想說要不然我們換回來吧。
那時候覺得她的善良像是一把利劍,狠狠地戳中了我所有自私的一面。我以為她是假裝,不是真的善良。青春期女生的感情,本身就是不穩(wěn)定的,像是沒有兌好的洗澡水,忽冷忽熱的。
她是一個真誠的姑娘,這一點我是必須承認(rèn)的。她喜歡玩游戲,和班上的男生一起玩刀塔,她也玩得很好,還經(jīng)常和男生們在一起討論技巧。我最最不喜歡的是她明明成績倒數(shù)也是不在乎的樣子,而我卻一直苦苦掙扎在及格線上。她拿著二十分的化學(xué)試卷跟我說成績單上居然印著七十分的時候,那種僥幸卻被我深深厭惡,那時候我的成績也很差,因為多出來的五十分,她的名次就在我前面了。我想我那么努力地寫題目,卻因為她如此幸運地輕而易舉地就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十分不開心,更多的是有一點嫉妒她吧。
寒假之后的開學(xué),又分配了新的宿舍,雖然我們在一個班上,座位又被調(diào)開了,就沒怎么說過話了。她的成績依舊是班級里的倒數(shù),她滿不在乎地說,我不喜理科啊,我怎么學(xué)都不會啊。她在角落里依舊自己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在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上涂涂寫寫。后來的后來,她的字真的變得非常好看。高二文理分科,她終于如愿地被分到了文科班,而我礙于他們說的都是腦子不好的人才學(xué)文科,于是放棄自己也很喜歡的文科就繼續(xù)在這條理科的路上垂死掙扎。
高二下學(xué)期,成績下滑太厲害了,物理課上的那個小球總是滑來滑去,生物上的細(xì)胞膜細(xì)胞核細(xì)胞質(zhì)看得我實在是傻傻分不清楚,所以在苦苦哀求老媽之后決定去學(xué)藝術(shù)了,本身就愛畫畫的我有信心一定可以學(xué)好。還聽美術(shù)老師說了很多前輩的例子,我當(dāng)時都覺得自己可以上一直夢想的A大了。后來,我就離開了這個所謂的重點實驗理科班,一本書也沒帶走的就奔赴了藝術(shù)這條康莊大道。
我在畫室里一邊畫畫一邊和隔壁的人侃侃而談的時候,他們坐在高三的教室里奮筆疾書。我未曾聽說梓潼的消息,我只知道自從轉(zhuǎn)去文科班之后,就有很多男孩追她。而我也沒問過她的成績,我想,大概在她眼中,能考上一個還不錯的大學(xué)就應(yīng)該差不多了吧。而我,卻總想著不能甘于平庸。
后來在藝術(shù)的這條路上越走越遠(yuǎn),才知道考藝其實沒那么容易。更因為是半路出家,雖然領(lǐng)悟能力不錯,但始終是沒有基礎(chǔ)的。拼了半條命才只能考一個二流的大學(xué)。當(dāng)時那個畫室的同學(xué)考得都不怎么樣,我覺得自己就算還好了,于是,也顧不得什么理想什么前途了,頭也不回地就去報到了。那個夏天,我在家里,哪兒也沒去,把所有的消息全都封鎖起來,以為這樣就可以躲避。
上了大學(xué)之后,我就慢慢放縱自己了。偶爾一次刷朋友圈,看見A大在舉行校運動會,那個走在一群人前面舉著牌子的女生十分眼熟。后面很多人評論,梓潼女神,好美啊。當(dāng)時不夸張地說,我就像被雷劈了一樣,看著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走在一群人的前面,高挑地舉著文傳學(xué)院的牌子的時候,驚訝她怎么就變得這么美好了。
你越是不想知道她的消息的時候她的消息總是不經(jīng)意地傳入你的耳朵。后知后覺的我才知道我離開之后,高三的每次模擬考她都是文科的年級第一,然后理所當(dāng)然地進(jìn)了我最想進(jìn)去的A大。而如今,她的牙套也拿掉了,越來越美麗了,在鼎鼎有名的A大居然成了系花。后來在她們校友網(wǎng)站里搜索關(guān)于她的消息,所有的故事像我曾經(jīng)在小說里看見的一樣發(fā)生著。
我關(guān)掉手機之后,徹夜未眠。我還是會嫉妒她。
起初的起初,所有人的起點都是一樣的,然后慢慢地,一點點的差距總是讓你放松警惕,差距拉大了,你就再也追不回來了。
她轉(zhuǎn)過頭,看見我,先是詫異了一下,我慌亂的眼神躲不過。她熱情地跟我打招呼,本來女神的樣子頓時很沒形象,特別激動地握著我的手說好久好久都沒看見我了,也沒我的消息。像是好久沒見的老友,她是那么自然地做著這些,而我卻十分尷尬。相形見絀讓我匆忙地逃下了公交車,她的棉布裙滑過了我的胳膊,和她的人一樣還是如此地柔軟。
下了車之后,我一步一步地走著,抬抬頭看著這大太陽忽然暗了下去,烏云要來了。我喜歡的雨天終于來了。路人開始奔跑著,說著要下暴雨了快跑。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要好好努力呢,做最好的自己。
其他的,管它呢,誰在意那些青春里的日子都喂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