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浩清
大一某節(jié)選修課的課堂上,有一個男生,他坐在最后排,仔細地涂著一本畫冊。這本畫冊風靡一時,不過由它掀起的全民涂色浪潮現(xiàn)已平息,如今還在堅持涂畫冊的人少之又少。倘若遇上一個,那這個人一定是個熱愛繪畫、癡迷七彩世界的文藝少女。
但是,正在精心涂畫冊的這個人,他不是個女生,也不是個文藝青年,相反,他是一個不修邊幅的普通男生。他留著板寸,穿著黑色夾克棉服和藍色牛仔褲,褐色的鞋子臟得一塌糊涂。
課上到一半,老師突然拿起花名冊點名,男生戴著耳機,聽不到老師的聲音,所以當老師點到他的時候,他一點反應也沒有。老師以為他沒來,拿起碳素筆準備給他記曠課。還好有人提醒了他,他摘下耳機,慢半拍地喊了聲到。老師伸著脖子看了看他,接著點名。
男生重新戴上耳機,他從筆盒里抽出一支藍顏色的鉛筆。鉛筆尖貼著畫紙游弋,摩擦出“沙沙”的聲音,很好聽。畫紙上,每一個花瓣都開出了顏色?;ò暧蓪捴琳?,顏色漸漸變淡,最后顏色柔得像一滴水,消失不見。密密匝匝的藤蔓上至深色,藏藍和純黑的組合纏綿神秘。
男生右手邊的鉛筆不斷增加,它們自然地散落在一邊,筆盒不知不覺空了下來。十二色彩鉛是市面上最便宜、最樸素的一種,二十四色、四十八色和六十四色包裝的彩鉛更受廣大繪畫愛好者的青睞。
男生只有十二色彩鉛,但他涂的畫冊仍舊讓旁邊的女同學感到驚訝。無論是整體美觀還是每一處微小的細節(jié),他都處理得活靈活現(xiàn),猶如真的有花朵從眼前這張畫紙里綻放出來。
男生略顯歉意地從旁邊女同學的手里拿回畫冊,裝進背包里。男生和女同學道了別,便一個人走出教室。
男生默默地走在偌大的校園里,剛才那個坐在他旁邊的女同學追了上來,跟他打了聲招呼。男生側過頭笑了笑,問這位女同學怎么也提前走。女同學笑著說:“數(shù)學賞析課那么無聊,實在呆不下去了?!焙茱@然,對于男生的畫冊,這個女同學仍舊意猶未盡,她說跟男生說:“你涂的畫冊實在太好看了。作為一個大男生,怎么喜歡涂畫冊?”
男生聽到女同學的話,感覺一股清涼的風迎面吹來,在他的鼻翼之下,風似乎帶著獨特的氣味。那種氣味很好聞,不過男生形容不出來它。男生跟女同學說:“我就是用它打發(fā)時間?!睂嶋H上,一提到畫冊,男生就有許多話要說,不過面對著一個不太熟悉的同學,實在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并道走了一會兒,便分開了。
初冬的風有些像是未熟透的果實,吹到身上感覺澀澀的。四下寂靜無聲,男生抬頭看到了干枯的樹木,他感覺這些樹木澀澀的。男孩也說不準這些感官給他帶來的感覺,這些感覺涌上腦海,就讓他猶如乘上時光機回到了中學時代。
那時候,也是冬天,他也一向是獨來獨往。校園里的樹木和建筑都冷得發(fā)澀,空氣里彌漫著冬風清清淺淺的味道。準確地說,男生那時候還是男孩,他沒有戀愛過,更留有初吻,他干凈得如同冬青樹樹梢上的一朵雪。所以他也更孤獨,寄宿制的學校里,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打水,一個人做所有事情,睡覺的時候他喜歡像流浪貓一樣蜷縮著身子。
他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那么孤獨,更多時候他也不會去想,他似乎習慣了那樣的生活。
不知什么時候,男孩開始接觸悲傷矯情的小說。他在不喜歡的課上,把小說明目張膽地放在桌子上讀。男孩所在的班級是重點班,他的學習成績一直墊底,老師從來都不會關注他。
男孩讀的第一本小說的結局,主人公在大雪紛飛的季節(jié)跳了樓。男孩看完這本小說,去學校的小超市買了一個密碼日記本。他開始寫日記,有時候寫短短幾句話,有時候寫整整兩頁紙。日記本不用的時候,便鎖起來藏到書洞里的單肩包里。這個單肩包里,還藏著其他東西,它只有在月底男孩回家的時候被用上。
有一天,窗外下著大雪,男孩在窗邊寫日記。男孩前面的女孩在沖奶茶,女孩把奶茶粉倒進裝滿熱水的保溫杯里,然后蓋上蓋子搖晃。誰也沒有想到,那個保溫杯的蓋子突然彈開,滾燙的奶茶霎時間噴灑出來。男孩最倒霉,不但衣服被打濕一片,臉還被燙起了泡。男孩的日記本也面目全非,他顧不上別的,趕緊拿紙巾吸日記本上的奶茶。女孩一邊跟男孩說對不起,一邊拿紙巾擦男孩身上的奶茶。男孩連連說沒關系,幾個女同學走上前指責女孩,因為女孩把她們書桌上的書全搞臟了。女孩清理完所有的奶茶污漬,便沖出教室去藥店給男孩買燙傷膏,女孩忙得連帽子和手套都忘了戴。
第二天就是校文藝匯演。男孩穿著一雙帆布鞋,鞋底磨得爆了皮,他僅有的一件棉衣,上面沾滿了奶茶污漬。除此之外,男孩的左臉頰還通紅一片,兩個膿皰扎眼地長在上面。
全班同學在舞臺上大合唱時,鎂光燈晃得男孩不敢睜眼,男孩張著嘴巴,卻怎么也出不了聲。女孩站在男孩旁邊,總是側目看男孩,她小聲跟男孩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文藝匯演結束后,男孩攥著一百塊錢去商城買棉衣。這一百塊錢是男孩下個禮拜的飯錢。男孩走在商城里,一直低著頭,他攥著錢的手掌心出了很多汗。當男孩終于鼓起勇氣抬頭挑選衣服時,女孩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女孩也攥著一百塊錢在挑選棉衣,給男孩挑選棉衣。男孩不讓女孩給他買棉衣,但女孩執(zhí)意要給男孩買。之前,男孩和女生并不熟悉,兩個人說過的話總共不超過十句。男孩突然感覺很想哭。女生走在前面挑選棉衣,男孩跟在女孩的后面還是一直低著頭。
第二天,年級主任來男孩所在的班級聽課。男孩不敢再看小說,他鴨子聽雷般瞅著黑板,時不時低頭看一眼自己的鞋子。他感覺自己的鞋很破,感覺新衣服穿著很別扭。
終于有一天,男孩在小說里積攢的詞匯從思緒復雜的腦海里噴涌而出。他在破破爛爛的日記本上,寫了一大段文字,這段文字更像是一個小說。那時,男孩還不知道小說的三要素,也不知道寫小說需要很多技巧。
男孩把這個勉強的小說,給一個人看。這人是坐在他前面的女孩,他告訴女孩只準看小說,不準看其他文字。
小說里,男主角一直穿著破衣服,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給男主角買了一件嶄新的衣服。
女孩看男孩寫的小說時,男孩一直緊張地在草稿紙上亂寫亂畫。女孩看完小說,男孩也沒敢問女孩感覺如何或者寫的好不好,雖然他很在乎這些。
男孩總是在晚自習的時候,站在五樓廁所的窗前眺望遠方,每當這時,他都感覺冬天難熬極了,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冬天。
有一天,他緩緩地站到了窗臺上。窗外大雪紛飛,遠處的黑暗里亮著燈光。冬風迎面吹過來,澀澀的。男孩想起,自己的小說還沒有完結。男孩跳下窗臺,回到班級。男孩問女孩說:“你喜歡我的小說嗎?”
女孩跟男孩說:“我很想知道故事的結局。”
小說完結之后,女孩成了男孩的好朋友。男孩開始在日記里寫關于女孩的文字。凌亂而又清澈的文字,密密麻麻鋪滿日記本所有剩下的空白部分。男孩再也沒有把他那破舊的日記本給女孩看過,日記本便長久以往地沉睡在了男孩的單肩包里。
男孩中學時代結束的夏天,涂色畫冊突然間火了起來,男孩去女孩的城市玩,女孩送給男孩一冊。男孩低著頭想說什么,卻始終沒有張口。夏日黃昏的風吹走彌散的熱浪,夕陽下,城市柔軟的像一片海洋。男孩和女孩變成兩尾安靜的魚,不用一言半語,僅僅只是吐出一個透明的泡泡,就能讓對方明白自己想要說什么。
對于其他人來說,涂色畫冊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離別紀念品,可是男孩對于男孩來說,它意義非凡。當一場青春完結,當另一個故事下延,當光陰描眉畫眼改變了當初少年模樣,男孩只要一看到它就能想起那個女孩。那個女孩普普通通,卻眼眸澄亮。
男孩把畫冊一直帶著,它漸漸多了很多顏色,直到男孩變成了男生,畫冊快要開滿春天。
男生覺得,生活的動力總是微小奇妙的。就像他還是一個男孩的時候,一個女孩跟他說,我想知道你寫的故事的結局。
所以,可能每一個男生心里都住著另一個男孩,而每一個男孩心里又都有著一座等待點亮的秘密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