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我最喜歡北宋。像歐陽修、王安石這些人,都可以進退不失據(jù),是因為他們都有一種對人格的完美要求,他們做官不是為別人而做,而是為了他們自己的理想,所以他們非常清楚做官與不做官之間的分寸。蘇東坡不會因為自己被下放了就不做事,他要做的事情反而更多。他被貶到嶺南,覺得那里的荔枝很好吃,這意味著他并非完全為了政治而活,他還有別的事情可以做,比如寫一篇洋洋灑灑的文章,告訴人家荔枝多好吃。
我覺得宋朝最可愛的部分,就是它不像唐朝,在唐朝一切東西都要大,而在宋朝可以小。小不見得是一個沒有價值的東西。雄壯是一種美,微小也是一種美,沒有人規(guī)定雄壯的美會影響到微小的美。
“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可以是一種美,宋代畫家畫的一片葉子上的草蟲,也可以是一種美。臺北故宮博物院里的《草蟲瓜實圖》畫了一個瓜,瓜上面有一片葉子,上面那么小一只蚱蜢停在葉子上,畫得那么美,很多人都在那里盯著那只草蟲看,讓你感覺到一只小小的昆蟲也是生命的一種美。宋代的文人讓人看到“小”了。唐詩里能讓人看到“小”的東西不多,一看都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你看到“長河落日圓”,你就不一定看得到昆蟲,可是宋朝是可以靜觀萬物的,靜觀萬物是因為你有了對自己生命的信心,你可以看到生命來來去去,你有更大的包容心,你不去比較和分辨。這個時代既有范寬在畫《溪山行旅圖》那么大氣魄的山水,而同時又有花鳥畫家在畫一些非常小的蟲,而它的大和小都是一種宇宙世界。當然這個背后有一個非常深的哲學背景,就是理學。理學現(xiàn)在常常變成哲學里面我們講的一種很教條的東西了,人們對于宋明理學好像不太有好感,可是我覺得北宋的理學其實是一個生命之學,周敦頤、張載,他們在談生命之學,談生命中的寬容,談在拿掉所有外在的權(quán)力、財富之后,人怎么樣才能像一個人,這些問題是他們關(guān)心的。
我喜歡北宋的知識分子,我覺得他們最像人了。這個說法有點奇怪,知識分子當然都是人。我的意思是說,歷史上的知識分子很難做自己,反而一直在文化里被扭曲著,尤其是在政權(quán)當中,他們被扭曲以后回不來。
宋朝的美學最喜歡講的詞叫“平淡天真”,就是不要做作,也不要刻意,率性為之。去臺北故宮博物院看到《寒食帖》,你會覺得北宋人寫字絕對不像唐朝人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楷書,他們可以隨意,寫錯字就點一點,再改一改就好了,沒有人規(guī)定一幅偉大的書法里不能有錯字。所以,《寒食帖》里錯字可以存在,他覺得錯了為什么一定要再寫一次呢,生命里面的錯誤讓別人看到會這么難堪嗎?這個字寫錯了,就把它圈掉,在旁邊補上一個字,這些在書法中都出現(xiàn)了,所以黃庭堅、蘇東坡的書法里充滿了涂改的部分,書法的美學因此從一個官方的很正式的規(guī)格轉(zhuǎn)變成為真性情的流露。
也就是說,所謂的藝術(shù)是可以看到你的真性情的,你的真性情里面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去掩蓋它。
(選自《平潭時報》)
【賞析】
本文開篇便寫“我最喜歡北宋”,然后從北宋的文人,寫到北宋的藝術(shù)作品,再寫到北宋的理學,邊敘邊議,講述了自己喜歡北宋的原因。信手拈來的各種事例,顯示出了作者深厚的積累;而拉家常一樣的說理,則讓讀者倍感親近。至于文中所折射出來的理性思考,更是引人思索。
(吳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