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里,大提琴是有“英雄氣”的樂器,挾一股坦蕩蕩的悲壯,像壓路機一般撞入你的肺腑,直白到了莽撞的地步。音符乍入耳就逼得人逃不過、避不開,明知是要淚雨傾盆了,卻心甘情愿。我從小就喜歡聽大提琴,尤其是音樂王國傳奇女子杰奎琳·杜普蕾演奏的《埃爾加協(xié)奏曲》。那首曲子就像有一把大提琴要從唱片里沖出來撞向你,異常猛烈,目的只有一個:叫醒你的靈魂。
1945年,杰奎琳·杜普蕾出生在英國一個音樂世家,母親艾麗絲是倫敦皇家音樂學(xué)院鋼琴教授,有一對善于捕捉細節(jié)的眼睛和一雙纖細修長的手,這兩樣都幸運地遺傳給了二女兒杜普蕾。艾麗絲本來一心想讓女兒學(xué)鋼琴,但有一天她的想法改變了。1948年3月的一天,當(dāng)家里的收音機里飄出大提琴的聲音,3歲的杜普蕾一下子聽得發(fā)了呆,就像一個入定的修行者。如同所有天才成長故事照例會有的序幕一樣,她跳起來,抱住媽媽的腿說:“這就是我要的東西,我只要它。”艾麗絲的偉大在于理智,她知道女兒的內(nèi)心可能與大提琴的激烈更加契合,而不是鋼琴的溫婉柔軟。
4歲生日的前一晚,杜普蕾得到了一把小一號的大提琴;艾麗絲為她找來了學(xué)院里最懂得循循善誘的啟蒙老師悉心教導(dǎo)。因為缺少適合低齡兒童演奏的大提琴曲,艾麗絲干脆自己譜曲,寫完以后抄在一個筆記本上,命名為“杰奎琳的第一本大提琴書”。每支曲子都輔以別致的歌詞,邊上配好圖畫,還有關(guān)于女巫、跳蛙的故事。天時地利人和,幸運的杜普蕾的成功是階梯式的,她憑著與生俱來的天賦與悟性,陶醉在音樂的小酒窩里:7歲舉行第一次公開演奏會,10歲獲得蘇吉亞獎,15歲獲得市政廳音樂戲劇學(xué)校的皇后大獎,16歲在威格莫爾大廳舉行首次獨奏會,一票難求。
1963年,著名指揮家祖賓·梅塔與18歲的杜普蕾相遇,二人一見如故,合作時她每每訝異于這個年輕女子竟能借著琴音發(fā)揮縱橫四海的才情。舞臺上,一頭泛著迷人光澤的淡黃的披肩發(fā),一襲藍色天鵝絨曳地長裙,略顯夸張的忘我拉琴動作,琴音響處,發(fā)絲飛揚,掌聲響起,鮮花無數(shù),這是屬于杜普蕾的舞臺,也許她就是為這個舞臺而生。杜普蕾是用生命在演奏,為了琴藝的完美,可以不惜一切。這一年,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有一次乘車,聽見廣播里正在播放大提琴曲,便問旁人是誰演奏的,有人回答說是杰奎琳·杜普蕾。吏塔克語出驚人:“像這樣把所有復(fù)雜矛盾的感情都投入到大提琴里去演奏,恐怕根本就活不長?!辈涣弦徽Z成讖,24年后,杜普蕾香消玉殞。
音樂天才的人生,往往有兩面:一面是藝術(shù)上的偉大,一面是生活中的白癡。成名之后的杜普蕾無論到哪里進修、演出,都會一包接一包地把臟衣服(包括襪子)寄回家,母親和姐姐希拉里洗好后,再寄給她。這個習(xí)慣,杜普蕾終生未改。很顯然,杜普蕾的情商也不高。1967年,杜普蕾與大音樂家丹尼爾·巴倫伯伊姆步入婚姻殿堂。新婚不久,兩人卻已經(jīng)鬧到了過不下去的地步。像大提琴曲一樣甘洌的杜普蕾,決絕轉(zhuǎn)身,不管身后丈夫怎樣懇求,竟執(zhí)意拋下所有的演出要約離家出走,搬進了姐姐希拉里和姐夫基弗·芬齊居住的農(nóng)場。
誰也沒有料到,杜普蕾和姐姐的愛人有了不倫之情。姐姐希拉里將本能的憤怒、傷心與困惑埋到了最深處,面上浮著的,卻是對妹妹的體恤。她哀婉地說:“杜普蕾是一股強大的不可抗拒的潮水,被它裹挾著前行,只會愈來愈力不從心。”基弗周旋在兩姐妹之間,居然能夠應(yīng)付裕如,希拉里居然可以忍氣吞聲,其間的隱衷與傷痛,像一把刀扎進心臟又斷在里面,更與何人說?前后算來,這樣的日子竟然持續(xù)了整整一年。也許,在姐姐希拉里的內(nèi)心,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會兒燃燒起恨意,一會兒又止于平靜。時年22歲的杜普蕾就像一個頑劣的小女孩,徜徉在這種荒唐的游戲里,放縱著自己的個性,樂此不疲、自以為樂,卻忘了對于親愛的姐姐,這是一種“傷不起”的殘酷游戲。杜普蕾看不到,或者說無視姐姐在背后一次次地抹眼淚。
一年后,杜普蕾搬回倫敦,與丈夫巴倫伯伊姆和解,然后再度被音樂會淹沒。但樂評家們似乎開始對她略有微詞,媒體用上了諸如“演奏隨心所欲、音調(diào)刺耳、慣于漏掉音符”之類的評價。但沒有人會比杜普蕾更清楚,她的手指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的柔韌有力,那種感覺,就像是演出前的熱身永遠都不可能做夠似的。樂譜還是那個樂譜,但她的手似乎再也回不到從前。
生命中曾經(jīng)有過的所有燦爛,終究都要用寂寞來償還。1973年10月16日,杜普蕾的天空陰云密布。醫(yī)生對杜普蕾身患“多發(fā)性硬化癥”進行了百分之百的確認。多發(fā)性硬化癥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絕癥,沒有特效藥,也沒有誰能預(yù)測疾病的進程,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行動、語言甚至呼吸,被一點點地蠶食、吞噬。一開始,丈夫?qū)λ€是關(guān)心體貼的,向來不諳烹飪之道的他很快就能做出杜普蕾最喜歡的印度咖喱飯。但這一切終究敵不過時間,一天,她往丈夫巴黎的寓所里打電話,聽到有孩子的哭聲。巴倫伯伊姆最終在巴黎與一名蘇聯(lián)女鋼琴家秘密同居,生了兩個孩子。那一刻,杜普蕾的嘴張得老大,竟然用了幾分鐘才慢慢合上,孩子的哭聲足以摧毀她世界里的最后一絲生趣。
失意女子的憂傷綿長而感性。12年的燦爛,緊接著就是14年的臥病在床。由生機勃勃的初春一下就到了蕭蕭落葉的深秋,杜普蕾的內(nèi)心凝成了一滴水,又慢慢地結(jié)了冰。欲將心事付愛琴,無奈雙手已交給上帝,不聽自己指揮。她委屈極了,像一只受傷的刺猬,蜷縮在自閉的角落里,孤獨,憤怒,傷心飲泣。她身前身后罩著一團霧霾,濃黑從里面滲出來,鈣化成重而硬的殼,讓人怎么都觸不到她。
深不見底的絕望,乖戾暴躁的言行,杜普蕾變成了一個粗俗不堪的超級怨婦。做飛行員的弟弟皮爾斯成了她發(fā)泄的對象,無故的歇斯底里變成家常便飯并愈演愈烈,仿佛弟弟飛向藍天就是對自己不能行動的一種無言嘲諷。家庭護士露絲·安妮、母親艾麗絲、姐姐希拉里,沒有一個人能躲得開杜普蕾近乎刻毒的謾罵。不知此時,誰還會憶起那個風(fēng)華絕倫、才華橫溢、長發(fā)飄飄的杜普蕾,那個風(fēng)一般的女子。
生命的最后一星燭光,在扭曲與割裂中終于耗盡氧氣,懨懨地熄滅了。沒有了精氣神,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1987年10月19日,杜普蕾逝世,享年42歲。3個月后,在紐約卡內(nèi)基音樂廳為杰奎琳·杜普蕾舉行的專場紀(jì)念音樂會上,還拉了《埃爾加協(xié)奏曲》。才奏到一半,杜普蕾的老朋友、指揮家祖賓·梅塔已哽咽難言:“沒有人能比杜普蕾拉得更好。不堪回首的第一主題又在我耳邊響起,那是杜普蕾拉給自己的宿命之歌。為什么是這首曲子?為什么是杜普蕾?音樂就是這樣,它會鎖住你的記憶,哀慟時讓你不能自拔……”自此,這首曲子梅塔再沒有碰過,因為不忍去碰。
玫瑰和尖刺,長在同一根枝上。杜普蕾短暫的一生,前一半是玫瑰,芬芳絢麗;后一半是尖刺,突兀傷人。這就是一個真實的“大提琴女王”杰奎琳·杜普蕾。上帝的恩寵,撒旦的苦難,都毫無征兆地落在這個個性獨特的女子身上,讓人不禁感慨人生的無常和命運的多變。有人說:如果有很多如果,杜普蕾肯定愿意做個小女人,幸福、簡單地過完一生;又有人說:杜普蕾這樣的女子,寧愿瞬間爛漫,也不會選擇平淡一生。在電影《她比煙花寂寞》中,杜普蕾和丈夫有下面一段對話:
“如果我從此不會拉琴,你還會愛我嗎?”
“不會拉琴,那就不會是你了?!彼煞虻幕卮鸷苤档闷肺丁?/p>
斯人已逝,一切已經(jīng)是個謎了。也許只能這樣解釋:因為上帝太喜歡杜普蕾的琴聲,所以呼喚她到了自己身邊,為自己撥弦。這也許是人間之痛,卻是天堂之幸。老舍先生說:一個人愛什么,就死在什么上?!八皇撬?,一個視大提琴為生命的英國鄉(xiāng)下姑娘?!睂芸铡ざ牌绽?,這可能是最合適的人生注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