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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圖阿拉鄉(xiāng)愁

2016-09-02 09:29解良
鴨綠江 2016年9期
關(guān)鍵詞:岡上努爾哈赤

解良

1

在南城門外,山腳下有一片面向西南的人工臺地,臺地上建有三進由黃泥、鵝卵石與少許青磚紅磚合成的瓦房,一道泥石墻將臺地上的泥瓦房圈成一個橢圓形的大院落,從院落內(nèi)傳出一陣陣清脆的朗讀聲:

“滿洲——烏克素拉。”

這是“滿族”一詞的滿語發(fā)音。

孩子們的朗讀聲猶如山間林濤回蕩,一波連一波,又不時受到校園外“嘭嘭”聲、“突突”聲的沖擊。在校園外不遠,農(nóng)用卡車、拖拉機嘯聚在縣道上,聒噪聲不絕于耳。

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二十年多年前的這個春天我們一行人是從南城門步行至山腳下的,還是乘車由城北向南從縣道旁的一條岔路拐過來的。我不止一次來過城南山腳下,兩條路都走過多次。這一次,我們在穿過這所小學校簡陋的鐵藝拱形校門之前,用手中的M7攝像機拍下了校門及掛在門柱上白底黑字的長條木制校匾:老城小學。

我們?yōu)榕囊徊靠h情片來到這所小學,進入校園內(nèi),又拍下立在房山頭的一塊長方形石板,這是學校為中國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捐資三十萬人民幣助學所立功德碑,接著走進一間教室,拍攝在課堂上朗朗讀書的孩子們和他們的老師——這位教滿語、滿文的中年男教師是根據(jù)《滿漢大辭典》自學的滿語滿文,連孩子們使用的課本都是他自制的。

“滿洲——烏克素拉?!?/p>

孩子們朗讀著屬于阿爾泰語系通古斯語族滿語支“舌身后縮,舌尖上翹”的音節(jié),仿佛當年的神童達海(后被譽為滿族孔子)現(xiàn)身吟詠,瞬間顛覆了我們的聽受,讓我們既陌生又新奇,就連小學校依附的山岡聽到這久違了的發(fā)音也露出幾分驚訝,要知道,山岡上那座被人們叫了幾十年“老城”的舊城堡就是老滿文誕生后首先傳播使用的女真人聚集區(qū),只是它對自己的母語也生疏多年。緊接著,孩子們用稚嫩的童聲呼喚起隱居在歲月深處的老城原名“赫圖阿拉”,一遍遍地朗讀,似有一行春歸的大雁在長空中鳴囀。

二十年過后,赫圖阿拉這個名字早已被春風喚回山岡之巔,原來的舊城堡也重新裝扮起來,對外開放,廣為人知。只是,近些年我再未到過南城門這邊,一則南城門里有努爾哈赤當年所建七大廟之一關(guān)帝廟,今稱普覺寺,為佛事重地,信眾出入皆走南城門,南城門現(xiàn)已經(jīng)成為一條專用通道,景區(qū)對游人開放的是北城門和東城門。二則城南山腳下教滿語的小學校已撤到城北的老城新村,這里再也聽不到朗讀聲。我從城南的縣道上過路幾次,先是看見閑置的校舍像一部“僵尸車”滯留在山腳下,后來聽說校舍被改作他用,不知上了什么新項目。好消息是,從前在城南小學校里學過滿語的至少兩名我認識的女孩子有幸成為赫圖阿拉景區(qū)及清永陵的首批漢、滿雙語導游員,現(xiàn)今還挎上了部門經(jīng)理一類的頭銜。

2

赫圖阿拉,一個滿語地名。乘車進入遼寧新賓境內(nèi)的老城村,扭頭向南看,在蘇子河南畔的群山腳下凸起一道貌似墉垣的橫岡,滿洲先人用母語呼之“赫圖阿拉”。

從航拍照片上看,赫圖阿拉系一座叫羊鼻子的山向北延伸的一片平坦開闊的臺地,與蘇子河縱橫相接,方圓十里。站在蘇子河北岸的公路上向南平視,這片臺地像一座搭在露天的野戲臺,努爾哈赤和他的家族在此創(chuàng)造的歷史恰如一部百年大戲,由這座“野戲臺”一躍登上中國的政治舞臺。因以,赫圖阿拉才成為歷史名勝,招人亟游。

歷史讓人難以置信,努爾哈赤1559年生于斯,十歲喪母,不堪繼母虐待而離家出走。十九歲在赫圖阿拉東北九華里處自筑北砬背山城,結(jié)婚生子。二十五歲因父、祖被明軍殺害而含恨起兵。一個只有十三副鎧甲的女真阿哥,何以能攪動中國16世紀初的風云?

在赫圖阿拉西南,有煙囪山,抬頭可見;赫圖阿拉之北有蘇子河,俯身可瞰。這一山一水可以證明,是祖上幾代人的精神積淀鑄就了在岡上立馬橫刀的努爾哈赤。

煙囪山,又記為“灶突山”。1440年,一個叫董山的女真首領(lǐng)率殘部三百余戶逃離朝鮮半島的阿木河,避亂流徙至山下。在阿木河那邊,父親猛哥帖木兒及長兄權(quán)豆尸山血海,家園破碎;而眼前,一根兀立于山峰東側(cè)的二十幾米高酷似煙囪的石柱讓董山嗅到了炊煙的味道,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家園。董山即努爾哈赤的五世祖。山峰上,那根不冒煙的“煙囪”變成了努爾哈赤祖上南遷的里程碑,化為一個家族仰慕的圖騰柱。

蘇子河在遼東群山里碧波蕩漾,波濤不及努爾哈赤祖上輾轉(zhuǎn)漂泊過的琿春河、圖們江洶涌,卻像母親一樣接納了“建州女真”這只顛沛流離的木筏,與之一道失血流淚,讓喝著蘇子河水長大的努爾哈赤體內(nèi)瀝滴著至親董山、覺昌安、塔克世、王皋的血魂。

戎馬生涯二十年后,努爾哈赤派千名役夫在赫圖阿拉大興土木,建內(nèi)城,筑大郭,重回闊別三十四載的出生地。在他歸來之前,這里只是由曾祖福滿開發(fā)、祖父覺昌安繼承的嘎柵(屯、寨),而他則讓赫圖阿拉的主語隨己豹變,變成“國都”——1616年肇建后金國,為清王朝吹響奏鳴曲。1619年,他贏得震撼朝野的“薩爾滸大捷”,《滿文老檔》稱這一年“從明國以東到海濱,朝鮮以北,蒙古以南,操諸申(女真)語的諸國”歸于一統(tǒng)。此時的赫圖阿拉城已經(jīng)達到輝煌的頂峰。

讓我們再去看一眼當時的城堡:它分為內(nèi)城、外城。內(nèi)城依山而筑,壘土為廓,城圍兩公里半;外城環(huán)抱內(nèi)城,城圍土石墉垣五公里;外城建有鎧甲廠、弧矢廠、倉廒區(qū)、駙馬府、點將臺;內(nèi)城是后金政權(quán)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八旗衙門散居八處,旗民公署分列東西,廟宇、神堂散設(shè)城南,金鑾殿(汗宮大衙門)筑于城北,商賈作坊鄰次,一口千軍萬馬飲不干的水井坐落城中。內(nèi)、外城共居人家二萬余戶,一派繁榮景象。

3

我第一次來赫圖阿拉是上世紀80年代末,這時的赫圖阿拉已經(jīng)萎縮成現(xiàn)實中的一個村莊,叫老城村。岡上沒有公路,非交通干線,像一座三面環(huán)水的孤島,很少有人上去。這一年秋收過后,大地空寂,我與《人民文學》編輯周祥老師一行通過一座窄窄的晃晃悠悠的鐵索吊橋跨過蘇子河,第一次走近橫岡。老城村分河南河北、岡上岡下,村莊像一群散放的牛羊,由蘇子河畔哩哩啦啦一直漫至岡上。遠看,岡上房屋星稀,人畜隱約,唯有幾棵佇立在岡上的古榆樹在灰色的蒼穹下剪影般清晰,遠遠地俯視著你。

上岡的路是一個土豁口,豁口旁立著一塊刻寫“赫圖阿拉城”的石匾,土豁口即當年的內(nèi)城北城門,而昔日的古城墻早已與山岡溶為一體。登上岡北坡一抬頭,就看見一座高高凸起的黃土丘,像一座隆起的群葬墓躺在那里。黃土丘有兩米多高,梯形的四周已經(jīng)被文物管理部門劃為保護區(qū),禁止耕地,荒草在土丘上瘋長起來,像一位隱居山中的老人,蓄發(fā)多年。一陣秋風吹過,黃土丘上的荒草像小學生做集體操那樣齊刷刷地將腰彎下去,將一塊石標露出來,石標上刻“尊號臺”三個紅字,標明這里就是努爾哈赤1616年登基稱汗的金鑾殿遺址。努爾哈赤號稱“覆育列國英明汗”,在此上尊號,故稱“尊號臺”。

一條被踩實的小路從土丘下一直通到石標前,黃土丘表面有一處破綻,像人臉上被剜掉一塊肉,里邊露出幾塊青磚頭及碎瓦片,難道這座黃土丘就是當年那座金鑾殿的殘骸堆起來的?我拾起一片碎瓦仔細端詳,卻想象不出那座曾經(jīng)聳立在此的金鑾殿的模樣。印在《清太祖實錄》(1636年成書)中的那幅《上尊號圖》記錄了努爾哈赤當年在此上尊號的情形:五十八歲的努爾哈赤黃袍加身,端坐于金鑾殿前的龍椅之上,樣子像一位家族長老在接受滿堂子孫叩首拜年,這一天恰恰是1616年正月初一。圖中,眾貝勒大臣跪在努爾哈赤身前,大學士額爾德尼正在宣讀表章,尊努爾哈赤為“扶育列國英明汗”,改元“天命”。金鑾殿下鼓樂齊鳴,歡聲雷動,歷史上的后金國便在這座金鑾殿前誕生了。岡上有一種說法,土改前金鑾殿的大框還在,已經(jīng)失修多年,脊梁凹陷,墻壁袒塌,土改時有人在此拆磚取瓦補充自己的房子,金鑾殿就被拆零碎了,后來官家派人用黃土將殘磚斷瓦掩埋起來,因以才有了這座長十八米、寬十一米、高二米五的黃土丘。

我當時還很年輕,但年輕絕不是才疏學淺的借口。如果當時的我能讀到更多的關(guān)于岡上的歷史,便不會對眼前這一幕現(xiàn)實中的歷史感到驚訝。

事實上,是努爾哈赤主動放棄了這座蒞臨四年的金鑾殿。若問世上誰最懂舍得,努爾哈赤應該算一個。在贏得薩爾滸大捷之后,他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吾等不回都城,于界凡筑城,架屋居之。”遂將自己的福晉接到這片山上,建軍民房舍,在此建都。眾貝勒大臣留戀居住十六年之久的家園、田地和財產(chǎn),極力阻撓遷都。他很生氣,稱近處已無敵可打,打遠處的敵人路途太長,兵馬勞累,糧草難為,不利于興師。他抱定“一往直前、不戀故土”的決心,舉國西移一百二十里入駐界凡城,從此再未東歸故土。在界凡城僅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又遷都薩爾滸城,半年后定都遼陽城。他神速西進,一路“喜新厭舊”,眼睛早已瞄上北京故宮那座金鑾殿。入主沈陽后,他稱赫圖阿拉為“老營”,只留下一些不能打仗的老弱病殘駐守,眼前這座“金鑾殿”在三百多年后蛻化成一堆黃土也在情理之中。

努爾哈赤的仍孫嘉慶皇帝于1804年七月東巡祭祖,賦詩《赫圖阿拉》,其中“橫甸在南郭,土城遺址存”兩句足以證明赫圖阿拉那時候已經(jīng)是殘存的土城遺址了。

這個秋日,我們漫步岡上,眼中了了,昔日那個擁有十萬金戈鐵馬、十里商賈鬧市及眾多宮殿樓院的都城早已洗盡鉛華,被歲月濃縮得只剩下一座高高的黃土丘、一眼古井、幾棵裸露出根須的古榆樹和一個個被木柵封閉的農(nóng)家小院落。努爾哈赤時代的關(guān)帝廟還在,已經(jīng)改稱普覺寺,寺內(nèi)住著一老一少兩位女性出家人。正白旗衙門的一進五間房早年做了小學校,這時為文物管理所,余下官邸宅院都變成了民居,無任何標記。岡上的村民滿、漢插花而居,既非故城的遺老遺少,也不是歷代岡主的后裔。幾條坑坑洼洼的土石路在岡上縱橫交叉,有牛車馬車農(nóng)用三輪車輾過,留下幾攤鮮亮的牛屎、一串串羊糞蛋兒和零亂的草屑。路兩側(cè)是壘石墻、刺棵墻、木柵墻和柴垛,溜達雞在柴垛下扒食,豬在墻根拱草堆,黃牛在圈里悠閑地反芻。路上見不到村人,我們的腳步聲引來一陣陣狗吠,不遠處的場院上脫粒機轟轟隆隆,農(nóng)家院里也在打場,木軸連襟揚起落下,啪啪作響。歷史的風云早已在岡上塵埃落定,化作莊稼人腳底下的沃土。此時,秋酬農(nóng)人,岡上人家都在忙碌著各自的收成。

看到這里,周祥老師說了一句話。

在來赫圖阿拉之前,周祥老師參觀了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了解到末代皇帝溥儀在那里被改造的生活,撫順與新賓相距百多里,他有感而發(fā),說,長達267年的大清江山由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奠基,又以溥儀被關(guān)進撫順戰(zhàn)犯管理所而告終,一個句號從這座山岡劃起,劃圓了整個中國,又沉甸甸地落回了這片土地。

4

以后這些年,我像一只山鷹在岡上飛來飛去。

我來赫圖阿拉,同行者多為良師益友,對岡上的歷史心懷敬畏,金針度人,以美啟真,讓我的“陪同之役”變成一次次學思悟行之旅。

當然也有例外。有人對努爾哈赤斗艷一隅感到不可思議,猛夸赫圖阿拉神奇,言外之意岡上有神秘力量作用努爾哈赤,怪力亂神。傳說,努爾哈赤的母親額默齊夢見雪羽神鷹入懷而受孕,十三個月方才生產(chǎn),便有當今土豪花重金帶夫人在額默齊的產(chǎn)房住了一夜,這正應了兩句2015年網(wǎng)絡(luò)流行語:城會玩,然并卵!

必須承認,人們在對赫圖阿拉的認知上存在差異:本地人遺憾赫圖阿拉沒有給后人留下古建筑遺產(chǎn),讓本地在外觀上缺少闊綽的宮殿樓院壯門面;而見慣了皇宮大殿的北京人卻認為,赫圖阿拉留下了足夠的遺產(chǎn)——厚重的文化積淀,不盡的鄉(xiāng)愁。

上世紀90年代初,上岡的北豁口消失了,一座高大的北城門進入人們的視野,建有三間瓦頂敵樓的城門樓連接著東二百延長米西二十延長米的青磚墻體。城門樓上掛出滿、漢文并書的“赫圖阿拉城北門”門額,沿門樓東側(cè)的新修的雨道登上城堡,仿佛來到云霄。

記得土豁口東邊是一段長長的夯土殘垣,上面可見成排成行如鼠洞般的空心孔。當年的內(nèi)城為夯土城垣,夯土中加入一層層一排排臘木桿,如混凝土中的鋼筋起著受力架力剪力的作用,四百年過后夯土中的臘木桿腐爛,出現(xiàn)一個個穿越夯土的空心孔,如“望遠鏡”伸長了今人的視野,在感情上拉近了與四百年前那座古城的距離。一架架“望遠鏡”被砌進墻體,讓游人失去了對歷史的“洞觀”,感覺如同站在任何一座古城墻下一樣。

90年代末,赫圖阿拉再現(xiàn)當年“千名役夫大興土木”之景象,一百多戶岡上村民被遷走,非赫圖阿拉原建筑的民宅全部被拆除,岡上一時間變得光禿禿一片,但很快,一座擁有汗宮大衙門建筑群及兩處荷花池的嶄新的絲毫沒有做舊的赫圖阿拉城重現(xiàn)岡上。這就是今天人們看到的“赫圖阿拉故城”。

嘉慶皇帝在《赫圖阿拉》中詠“建國規(guī)模始,卑宮儉樸敦”,從前的“卑宮”在現(xiàn)實中變成“尊宮”;而乾隆皇帝所詠“赫圖阿拉連興京,依山樹柵聊為城”中的“柵”則不見了蹤影;現(xiàn)實的浮華吞噬了赫圖阿拉的樸實與敦厚,因循粉飾又剝?nèi)チ怂臏嫔?,敢問一句,四百年前的赫圖阿拉還有什么能夠讓后人望中猶記?

四百年的風雨沒有讓赫圖阿拉城變成一片廢墟,因為有人留守,有百姓在這里居家過日子,聚攏著人氣。一座城失去了居民也就散了人氣,再無炊煙,再聽不到雞鳴狗吠,宮殿樓院終日迎接賓客,充滿客氣,夜里集體空巢。從萬家燈火到燈火闌珊,沉寂了山岡。入冬季,游人星稀,大雪覆蓋了山野,岡上一連幾日車輪不輾,馬蹄不踏,冷清了故城。

毋庸置疑,赫圖阿拉是努爾哈赤帶領(lǐng)女真社會從“氏族→部落→部落聯(lián)盟”向“雛型國家→國家”邁進的歷史現(xiàn)場,同時又是女真人繁衍生息的家園,是凝聚民族情感和傳承文化習俗的精神搖籃。地理位置沒變,青山綠水猶在,鄉(xiāng)愁呢?

赫圖阿拉盆地里至今甘洌幽深的那一眼井水,汪一泓鄉(xiāng)愁。

沒有轱轆,井水浮出地面卻又不外溢,伸手可掬,給人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岡上的祖先崇拜水敬畏水,唱大地由牧克(水)托著,若沒有牧克,大地就會塌陷,牧克干涸,人的靈魂就會飄走。從福滿到努爾哈赤,這眼水井一直是岡上的生命源泉,至今“千軍萬馬飲不干”。一代代赫圖阿拉人像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順水而飛,近之遼沈,遠至海外,落地而生,每每思鄉(xiāng),眼里飽盈古井的澤惠,心靈得以慰藉。

箭,滿語為牛錄,努爾哈赤如狩獵布陣般將三百人編為一牛錄,五牛錄為一甲喇,五甲喇為一旗。八旗“以旗統(tǒng)兵,以旗統(tǒng)人”,統(tǒng)治了一個國家,定制一個朝代。

在赫圖阿拉的野地里開著各種無名小花,黃白紅藍,顏色齊全,若按努爾哈赤以金木水火土五行指定的八旗方位去尋找,旗人后裔都會找到與自己旗屬顏色相配的花朵和新的花語——鄉(xiāng)土里蘊含的靈性只屬于情系鄉(xiāng)土的人。

我初來赫圖阿拉那幾年,常常能聽到一些民間逸事。比如,從前城里有一個淘氣的孩子鉆進關(guān)帝廟馬殿,騎到泥塑馬身上撒野,結(jié)果長到上面下不來了,直到家里的大人趕來上香禱告,才得以下馬回家;還有人在岡南豆地里親眼看見殿里的兩匹馬在吃豆葉,追到馬殿里一看,兩匹泥塑馬嘴角上剛好掛著豆葉和綠汁。另外,還有人看到廟里的泥相頭上冒汗。初聽這些口口相傳“真實故事”,我還當真,后來才悟出老輩人把泥馬和泥相說成神靈,是對孩子們的一種威懾,以防淘氣的孩子把泥塑弄壞,如果把事情說破了,那就失去了文化的魅力。只是,這樣的故事在岡上再也聽不到了。

在沈陽故宮皇太極所居清寧宮內(nèi),存放著一架皇太極生前所用糠燈。據(jù)載,康熙、乾隆、嘉慶、道光等皇帝每次東巡至盛京,必恭瞻此燈,溯述家風。

“黃亮的小貓爬椽子。”兒時的皇太極稔熟這條北方各民族通曉的謎語。它的謎底就是糠燈??窡?,說白了就是麻稈。我小時候還能見到老人將麻稈從中間劈開,從火盆里夾個火炭一吹,麻稈就會燃燒,然后伸著灶膛里點柴火??窡艟褪菍⒁桓唛L剝了皮的麻稈外表涂上油渣和米糠摶成的膏,晾干后插在墻洞里點燃照明——三尺長的燈桿插在墻上像一根椽子,上邊燃著一團躥騰的火苗,就像一只黃亮的小貓往上爬,爬椽子!

皇太極十一歲隨父母從佛阿拉遷居赫圖阿拉。他是唯一識字讀書的阿哥,也像父親努爾哈赤一樣命苦,來赫圖阿拉第一年便失去母親孟古。他發(fā)奮苦讀以驅(qū)痛楚,“火”伴就是一只攀于椽頭搖曳著光芒的黃亮的小貓!乾隆皇帝為體驗祖上的艱辛,特意點上一支糠燈在燈下閱讀,寫下《燃霞繃(糠燈)觀書》一詩。

在四百年前的赫圖阿拉,家家都使用自己祖先發(fā)明的糠燈,盡管這時中原已經(jīng)發(fā)明了油燈,制造出各種盛油的燈具,如青銅燈、鎏金燈、白銀燈等,但女真人依舊沿用著可隨手摘來丫枝做燈架的糠燈。做糠燈用的線麻是女真人種植的,麻皮扒下來打麻繩,麻稈既能引火又能制成糠燈,省錢又實用。一根三尺長的糠燈插在房柁上可照亮一間房,比蠟燭、油燈點的時間長,既不會像蠟燭那樣流淚,又不怕風,還能在野外照明。出兵打仗或進山采集,備幾支糠燈在身上,何懼月黑風高?

糠燈燃之,青光熒熒。來自覺爾察城“七歲即通滿、漢文義”的達海與庫爾纏等一群女真孩童被努爾哈赤征召,“養(yǎng)育宮禁”,每夜在努爾哈赤家的糠燈下研讀,后來他們或成為“滿族孔子”或為大學士,不僅負責“記注本朝政事,以昭信史”,還翻譯諸多漢典,成為兩代后金汗的“大腦”。我們來讀一段由額爾德尼、達海、庫爾纏等人用滿文編寫的《滿文老檔》中關(guān)于1616年的一段敘述:

“五月,下了蜂蜜般的雨。出赫徹穆路,去十八嶺行獵,進入北喀路時,雨一滴滴地下。那以后,可以看到柞樹葉上有琉璃般的光彩。舐舐是甜的,正是蜂蜜。汗一面舐一面說:‘這太好了,諸貝勒大臣也舐舐。貝勒大臣們都舐了?!?/p>

《滿文老檔》是迄今為止部頭最大、記事最完整的清前史書和文學巨著。一場“蜂蜜般的雨”,白描出“天地人合一”的經(jīng)典畫面,讓今人知道那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多么可人,山林里野蜂蜜隨處可得,行路即可舐食從樹葉上流淌下來的野蜂蜜。

每到夜晚,赫圖阿拉糠燈連營,不啻琉璃世界。

我在想,逢每年一度的海內(nèi)外“滿族人回家”活動,赫圖阿拉該在某個夜晚點燃千萬支糠燈,讓糠燈的熒光流韻從蘇子河畔漫至岡上,遵我先民,不忘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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