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中產階層需要在心理上去突破,去超越,需要一種價值和審美的因素來讓自己暫時忘記現實,并投射在政治、社會、人生、文藝、商業(yè)等領域上??梢哉f,情懷是對他們心理上的一種治療。
除了王石,羅永浩大概是中國最有名的“情懷黨”了。他用典型文青+精明商人的思維和話語,不斷地吆喝著情懷賣手機。
在“寶萬之爭”掀起輿論巨浪,王石可能難逃“出局”命運的時候,我和一個朋友一邊圍觀,一邊坐在廣州一家咖啡館里聊天。
我們聊到了很多人想逃離一線城市的話題。
大家逃到哪兒去呢?或許是大理,或許是藏區(qū),或許是鳳凰,或許是婺源,或許是哪兒的農村,或許是哪個小縣城,又或許是哪兒的山里,比如—終南山。很多人并沒有一個清晰的目標,只是想著,離開一線城市,換一種生活。
要逃離的心理背景是,城市生活的一切,已經讓他們非常疲憊。生活模式和工作模式,還有人際關系,有毒食品,喧囂污染,焦慮迷茫,像一架永動機一樣,慢慢地抽干大家的生命能量。日子不斷地重復,但最終發(fā)現,自己不過是老了一歲,身體卻變得越來越糟糕。生活在一線城市這個擁擠的社會空間,就像是一種望不到盡頭的壓抑,讓人難以順暢地呼吸。
好像是不能—至少暫時做不到。
離開一線城市,那就相當于把自己的社會經濟地位給剝離出去了,也一并放棄了未來生活的更好預期,以后怎么辦?自己在心理上真能舍棄一線城市生活站在時尚和社會發(fā)展前端的那種位置感受嗎?我們真能在心理上,把自己和這個社會結構撕扯開來嗎?
想走,又做不到,也許一輩子都做不到。
于是,就必須有一種東西,讓我們不至于被城市生活的壓抑、焦慮、疲憊、沒有生命活力所淹沒。它的功能是,讓大家不至于感覺到被釘死在了工作和生活模式上,而是可以從中超越出來,觸摸自己的心跳。
這種東西叫做“情懷”。它是我們心理上的一個出口。對于很多人來說,它是一種意義,一種理想,一個夢,是“詩和遠方”,是“那么大”,所以要去“看看”的“世界”。
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波“逃離北上廣”的話題,歷時多年,經久不衰。
能夠點燃一個話題的,必然是利益或(和)心理?!疤与x北上廣”除了房價等利益因素之外,主要是背后彌漫著一股覺得壓抑而很難順暢呼吸的社會情緒。這股情緒,其心理能量平時蓄積在每個人心中,溶化到北上廣深的每一個毛孔里,在思維上、行動上,支撐著城市社會的活力正常運轉和它的活力。但是,當壓抑到一定程度,碰巧又有人來點燃的時候,每一個人的心理能量,通過“情懷”這根管道就會匯聚起來而引爆。
網絡上把那些有“情懷”的人戲稱為“情懷黨”,就像原來把上班的人稱為“上班族”一樣。我就在這個意義上沿用此網絡稱呼。
所謂的“情懷黨”都是些什么人呢?這個問題很重要。
我發(fā)現參與“逃離北上廣”話題的,大多數都是白領、小資、文青階層。他們正是中產階層的中層和下層。社會上層對這個話題是沒什么興趣的,民工等社會下層同樣也與之絕緣。
去大理定居,去西藏窮游,“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同樣也是中產階層,而且居然集中在中產中層和下層。
而平時被王石的情懷、羅永浩的情懷所“蠱惑”的,也是這幫人。
這就需要解釋一下了:為什么中國的中產階層那么容易對國家,對社會,對人生,對文藝,對生活,對商業(yè),擁有一種情懷?
先從社會下層講起。他們平時為生活而奔波忙碌,焦慮的只是現實的生存問題,實在沒有時間和心情去做夢。而且,他們已經嵌在了社會階層結構的下層位置上,不可能再“下墜”了,要上升也極為艱難,因此在心理上更容易“認命”,不會去在價值上、審美上去逃避什么、幻想什么、超越什么。對于一個已經認命的人來說,情懷對他是不切實際的,也是很有害的,它“不能當飯吃”,而且有可能還會摧毀他手上現在還擁有的一點東西。
在沒有突破生存底線的情況下,社會下層其實是一群認同現存秩序的人。他們心理上的避難所不是情懷。
社會上層的思考必須理性,因此必須現實主義。
一對比就會發(fā)現,中產階層既想順著社會階層的階梯往上攀爬,但又害怕下墜,事實上,下墜的可能似乎還大過上升的可能。這使得他們根本不可能在心理上,就把自己嵌在既定的社會位置里,這會很壓抑,也會很焦慮。他們需要在心理上去突破、去超越,需要一種價值和審美的因素來讓自己暫時忘記現實,并投射在政治、社會、人生、文藝、商業(yè)等領域上??梢哉f,情懷是對他們心理上的一種治療,有了情懷,他們好像沒有被鎖定在某個現實秩序里、某種工作和生活模式中。
既然不能合理化當下,那就必須有遠方。
我想把視野放大,梳理一下“情懷黨”30年來的演變過程,以便清晰地顯示出它的命運軌跡。
20世紀80年代,很多中國人其實都是“情懷黨”。大家都在想象、展望國家、社會美好的未來。而火熱的思想文化成為一種集體的投射。
我認為這是最正宗的情懷了,因為它不是在逃避現實,而是想改造、超越現實。這種社會和心理背景,使情懷顯得很純真,很理想主義。
但進入90年代后,很多東西都變了。階層結構大幅度地重構。在那種社會背景下,還沉浸在80年代的思想文化情懷里,就像是一個過時的笑話。
“情懷黨”開始分化。很多人一頭扎到市場里,完全認同現實;有的人開始轉化,從思想文化的“情懷黨”轉到政治思想和社會思想的情懷黨;新加入的人呢?則盯住改革、公正等宏大而現實的話題,去投寄自己的價值理念。這個局面,從90年代開始,一直持續(xù)到21世紀初的幾年。
在這期間,“情懷黨”已經開始遇到對手。網絡上戲稱的“工業(yè)黨”崛起,和它爭奪中國要如何才能“有希望”的話語權。這兩大幫人中,低級一點的心理對峙,就是文青和理工男相互看不順眼。
而在神話破滅后,“情懷黨”進入了第三個階段,一直到今天。
這個階段的“情懷黨”,主要是一些喜歡文藝和旅游的文青、小資,想逃離一線城市的中產階層,以及商業(yè)上的“情懷黨”。我們看到,它的宏大敘事,思想文化,關心國家民族前途命運問題之類的色彩,已經基本褪去。
它被還原為三種色調:或者通過“裝”,你不去西藏旅游,好像心靈沒有得到洗凈,你不玩一下文藝,好像在別人面前沒有自我認同,處在中產下層的很多人,迫切需要情懷來包裝自我感覺的良好;或者作為一種療傷方式,你沒有情懷,那生活和工作就會鎖定在很累很無聊的事情上,生命慢慢地被抽干;或者作為商業(yè)上的手段和寄托,你不講點情懷,難以煽起認同,你自己甚至也覺得商業(yè)太俗了。
可以說,從80年代到現在,“情懷黨”變化很大。情懷原本是要改天換地的,現在淪為心理上和商業(yè)上的功能了。
在“寶萬之爭”中,王石的表現頗讓一些人兔死狐悲。他并不是一個沒有政商媒資源的人。但在資本面前,情懷算得了什么呢?
在這個世界上,有三種最具力量的東西,分別是權力、資本、知識(思想)。在這個力量系列中,我們根本看不到情懷的影子。
但情懷好像可以被商業(yè)運用。打出情懷牌的商業(yè)能成功嗎?
“賣情懷”的羅永浩作了否定回答。除了王石,他大概是中國最有名的“情懷黨”了。他用典型文青+精明商人的思維和話語,不斷地吆喝著情懷賣手機。但到現在,買賬的人越來越少,都有要被收購的“謠言”傳出來了。
羅永浩還遭到了王思聰的嘲笑。故事背景是,羅永浩的錘子手機被用戶給告了,說他當初稱錘子手機會提供解鎖的bootloader啟動程序,但并沒有兌現承諾。于是,王思聰在微博上發(fā)表評論:“老羅,情懷足夠可以自動解鎖bootloader”。
除了這兩位,還有國內最著名的論壇天涯社區(qū),因為講情懷,也錯失了一些發(fā)展機遇。
天涯曾經擁有非常巨大的影響力。無數在中國思想界、媒體界、文學界有影響力的人都混過天涯。很多超級IP一開始也是在天涯發(fā)布。至于它是很多網絡紅人的制造工廠、很多社會大事件的發(fā)酵地,這個就更不用說了。但那是多年前的往事了,現在呢?
現在是,天涯的影響力越來越下降。它在技術上和商業(yè)上都被別人甩開。而這一切,據說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老板很講情懷,缺少技術和商業(yè)基因,沒有抓住變現機會,沒有根據社會變化調整戰(zhàn)略。
在這樣的時代里,情懷注定出局。
而現在的情懷本身,因為其內在致命缺陷,也在劫難逃。
當我看到王石、羅永浩們大扯情懷時,我總覺得怪怪的。他們是商人嘛。商人當然也可以講情懷,但是在跟商業(yè)無關的時候,跟商業(yè)有關就得講契約、講質量、講規(guī)則。問題是他們講的恰恰是商業(yè)的情懷。我買一間房子、買一個手機,是在買情懷嗎?或者,面對你那房子,你那手機,有“情懷”這種“贈送”或“增值”的東西嗎?一邊跟我做生意,一邊又給我講情懷,好像情境并不搭。
商人就很功利、很俗的商業(yè)講情懷,我們在直覺上的一個反應就是:虛偽。
他們讓人感覺很作。這些人有一種心靈的氣質,就是自我感覺良好。情懷對于這些人來說,除了曬旅游曬文藝曬“品味”好像就沒有別的。我寧愿說,情懷就像藥一樣,可以緩解階層上、處境上、知識程度上不怎么著的焦慮。
無論是虛偽還是作,情懷本身都不會有任何力量。如果資本、房價再圍剿一下,它就只能進入黃昏。
有一根鏈條很清晰:對人實在的干不過玩文藝雞湯情懷的,玩文藝雞湯情懷的干不過有錢的—就像在戀愛婚姻市場上,老實人干不過玩浪漫的渣男曖男,玩浪漫的渣男曖男干不過高富帥。
但還是要有情懷的—對國家民族前途命運的關懷,對未來的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