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學(xué)謙
臘月底了,羊蹄溝的天懶得亮。
舊報紙糊的屋頂棚散布的幾片冰霜開始反射窗外的晨曦。
老四喜還是習(xí)慣地比太陽早起個把小時。
棉衣棉褲棉襪裝扮齊整,疊被子卷褥子壓上枕頭,腳丫子就伸到土炕下,蹬上鞋,再在地上跺幾下。
“都年三十了,這王八犢子……”他自言自語著,踢開門,走到外屋。雖然這幾天擦桌子、挪凳子、掃院子忙得他腰酸腿疼,但仍有沒照顧到的地方。
羊蹄溝村夾在山坳里,一條小河串起各家各戶,河北邊住戶多,河南邊住戶少。村西頭是通往溝外的出口,村東面是一片片零星分布的莊稼地,再往東,就被大山擋得嚴嚴實實。原先河里是長流水,一到夏天就吸引嘰嘰喳喳的女人前來洗衣服,冬天則是孩子們滑冰的好地方。不知從啥時起,長流水不再長流,當年嬉鬧的景致也就慢慢消失。
老四喜家在村東頭,鑲進北山坡。三間正房,坐北朝南,兩間東廂房,加上雞窩豬圈,把院子擠得不太寬綽。
廂房主要堆放雜物,臟亂不臟亂的不礙事。他住東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兒子他們住西屋,平常很少進人,撣撣浮灰,再開窗放放霉味也就行了。東屋西屋中間是外屋,這里還是不太利索,特別是灶臺。平日里一天燒一次火,干的稀的湊成全天的飯食,也不分一日三餐早午晚,想吃就扒拉幾口,吃完了把碗筷、剩飯剩菜啥的一起扣進盆里,再罩上個篩子,防蒼蠅、防耗子。灶臺、鍋沿被偶爾煮沸的粥飯弄得像是粘上一圈雜面糨糊,濕了干,干了濕,濕了再干,清潔起來挺費勁。
本來老四喜是個干凈人,當年是大高個兒,后來彎腰了駝背了也努力往上挺著,上衣后擺比前襟短了一巴掌,但衣領(lǐng)很難看見油泥印子,頭發(fā)稀疏,卻攏得一根壓一根,胡子刮得勤,讓人瞧不出是黑的還是白的。可自從老伴不在,他卻有些邋遢起來?;ò缀勇冻鲈危故墙o他那張皺紋密布的刀條臉增添了老邁與慈祥。
不是他不喜歡干凈,也不是他不能干凈,而是他沒心思干凈。
就是沒心思!
現(xiàn)在兒子金柱一家要回來過年,該干凈干凈了。
老四喜尋思,頭晌再搭些辛苦,仔細拾掇拾掇。胭脂擦臉上,面子給外人。盡管兒子、孫子不是外人,但兒媳婦秋玲卻像外人。況且,自從兒子十多年前跑進城里,這一年年的不知咋弄的,回到家時漸漸地有些不對勁,有時像個主人,有時倒像個客人,動不動就嫌棄家里臟亂差,在不見外、能將就這方面甚至不如那個不懂事的孫子樂樂。至于秋玲,就更是讓老四喜看著不舒服,坐炕上怕灰,站地上怕土,端飯碗怕臟,洗手臉怕凉,進羊蹄溝跟娘娘回宮差不多,橫草不碰,豎草不拿。起初金柱為這事還跟她紅過臉,也沒起多大作用。老四喜兩口子隱約看得出,金柱跟秋玲近些年不太和順。好不容易回來住幾天,不吵不鬧比啥都強,就私底下軟一句硬一句地勸金柱壓住火氣,多忍讓些。但老四喜心里還是覺得別扭。裝什么裝?一個農(nóng)村長大的土丫頭,跟我兒子混進城里,咋這么快就忘了她自己是啥出身了呢?
不過,別扭歸別扭,該給的面子還得給。當老人的,就是賤種!
老四喜走出屋,跨過東院墻的缺口,來到老伴墳前,哆哆嗦嗦地撒出一泡大尿,用腳劃拉幾下,把尿坑和尿跡掩上。
他猛然想起了大黃,大黃翹著后腿撒完尿就愛往上埋土。嘿嘿,老狗夠意思,對得起老太太喂它的剩菜剩飯,硬是不聲不響熬了三天。老太太下葬那個早晨,它也準時咽氣,陪老太太一起入了土,趴在棺材邊,跟活著時睡覺似的。不過,以后看到生人,它是再也不會躥起來張牙舞爪、嗚嗷亂叫了,哪怕山上的野雞、獾子溜過來禍害莊稼,它肯定也不理不睬了。
那天,望著鍬上的土漸漸淹沒它黃乎乎的皮毛,老四嬉笑著對前來幫忙的金蛋他們道:“死老太太挺有福氣呢,臨終到了還弄個陪葬的,這不就是皇上待遇嗎?”金蛋慢悠悠地鏟著土,歪脖瞪老四喜一眼:“不對吧四大爺,我聽說,人家皇上陪葬用的可是活人呀,我四娘這算啥呀,陪葬一條土狗,還是死的?!?/p>
老四喜心里想著,嘴上罵起了金蛋:“哼,王八犢子,跟你四大爺顯擺你有文化咋的?以為我不知道皇上咋陪葬?忘了當年我念過私塾,當過會計,參加大串聯(lián)時還去過十三陵呢?”
不過罵歸罵,老四喜還是非常喜歡金蛋的。這個遠房侄子,單是那黑紅臉膛和棉褲腰似的大厚嘴唇就顯出一副勤快厚道樣兒,原來在外打工時,回來總忘不了給他帶兩瓶酒,還陪他談天說地。近幾年不出外了,就更是有呼必應(yīng),比兒子金柱還讓老四喜喜歡。
不,不僅是金蛋,村子里的人他都喜歡。
唉,就這么一小撮老弱病殘嘍。不像過去,二三百號人,熱鬧多,笑話多,舌頭嗑牙也多,甚至有時為了個雞毛蒜皮還打得鼻口冒血斷胳膊瘸腿。如今呢?日子是大大地富裕了,但也大大地冷清了??辗孔釉絹碓蕉?,各家各戶墻上掛著的全家福照片里,幾乎都有幾個人在溝外甚至國外闖蕩著,除了春節(jié)期間趕回來一批,讓村子里熱鬧幾天,其余日子差不多都是死氣沉沉,街上很難見到人影,誰站院子里咳嗽一聲都像放山炮崩石頭。
寡為珍,稀為貴,眼下在羊蹄溝,每個人都依靠別人,同時也是別人的依靠。何況老四喜最重要的依靠已經(jīng)躲進土堆,他就更在乎金蛋們了。
雖然是夏天埋的新墳,但也有了一些干巴巴的荒草。風吹雨打,墳前花花綠綠的紙幡有些褪色,也有些疏亂,但挑著紙幡的棍子又粗又直,而且埋得很深,加上老四喜隔三差五就來踩上幾腳,所以一直牢固地豎立著,仿佛一面旗幟。無論在南山北山,老四喜的目光都能穿透大樹小枝,通過這面旗幟,準確地辨出自家的位置。有時在山坡上崴腳了或者被馬峰蟄了,他還忍不住遠眺旗幟,跟老伴夸張地訴苦:“哎喲哎喲疼死我了,你快給我吹吹呀!”
還有時,他爬到山頂,找個平坦的大石頭坐著,瞇縫著眼睛面對隱隱約約的旗幟胡思亂想。
想得最多的是兩幅畫面。
第一幅是迎新娘過門那天,中等身材、天生娃娃臉的她獨自挎?zhèn)€粉地藍花的包袱,走到村西頭,捋一把被汗水沾在額頭上的頭發(fā),朝守候在大槐樹下看熱鬧的人們淺淺一笑,回頭對四喜說:“還傻站著干啥?回家吧!”endprint
第二幅是她播種除草收割或是喂豬喂雞澆菜園子時抽空直起腰,往天上看一眼,清清嗓子,嘀咕一句:“咳,這天兒……”
按理說,老伴嫁過來就實心實意過日子,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幾乎每頓飯都是等全家人吃完了她才上桌,四季衣服加起來也裝不滿那個柳條箱,而且?guī)缀跫醒a丁。再苦再窮,她都把屋里院里歸攏得干干凈凈。那些年每逢冬天下大雪,她總是催著四喜,掃完院里掃院外,一直掃到左鄰右舍家門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家有個大事小情,她都趕去幫把手。她還從溝外的十里八村介紹來十多個大姑娘,成全了十多樁婚姻。金柱離家進城后,她不但是老四喜在農(nóng)活家務(wù)上的好幫手,更是吵架逗趣的伴兒。即使他倆生的第一個兒子剛懂事時就淹死在井里,接下來女兒又不省心,老伴都咬牙挺住了,熬過了。
話說回來,老伴就算沒這么賢妻良母,沒這么菩薩心腸,死了也不該混不進祖墳地。沒殺人沒放火,不搞破鞋不養(yǎng)漢,至于遭這份懲罰嘛!
就這么埋在自家院墻外,也實在是沒法子。一來祖墳地太遠,要翻兩座山坡,四五里地的路程,上墳燒紙時輕手利腳走一趟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何況抬個大棺材。二來眼下大不比從前,村子里根本找不到頂硬的人,全部二三十口子男女老少,最年輕力壯的金蛋也虛歲五十五了,前幾年外出打工時還摔斷一條腿,接巴上了也不利索,走路都瘸,重活就更干不動。
本來,老伴去了,可以給民政打電話,聯(lián)系火葬場來車,拉出溝去一具人,送回溝里一盒灰,再往棺材里一套,抬起來自然輕快許多。不巧的是,唯一通往溝外的路,被一場暴雨弄得塌方加倒樹,自行車摩托車走著都勉強,四輪車一時半會兒根本出不去進不來。盛夏酷暑,死老太太連停尸三天的規(guī)矩都守不住,等路暢通就更做不到了。這情況,早有先例,村上鄉(xiāng)上乃至縣上都心知肚明,卻又無可奈何,于是,對“火化光榮,土葬違法”的標語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老四喜不是想不開的人,當年生產(chǎn)隊組織政治學(xué)習(xí)時,他就聽說過實事求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的大道理。他果斷決定,咋省事咋整,就把老伴埋在院墻外,反正他住在村邊,礙不著別人,自己更是毫不介意。
估計這決定很稱大伙兒的心。
之前,秦家的寡婦嬸子以一百零一歲創(chuàng)造全村高壽之最駕鶴西去時,眾人是很想咋省事咋整的,但那時路還暢通,又趕上金蛋的兒子光華領(lǐng)著城里的一群朋友,鉆進羊蹄溝逛風景,額外增加了人手,大家嘻嘻哈哈地也就把喜喪給辦了。
這回輪上老四喜家,破這樣的例也是先吃梨子早知酸。
事后,老四喜沒聽到誰家說長道短,來他家串門的人并未見少。大伙兒山吹海聊的時候,絲毫沒有忌諱墻外的墳塋,像老太太活著時一樣,這邊聊這邊的,那邊睡那邊的。缺少的就是她端茶送水和彎腰直腰看天的身影,還有她清清嗓子溜出的“咳,這天兒……”的嘀咕聲。
不知不覺,太陽在東山露出了頭,已經(jīng)有稀稀拉拉的二踢腳此起彼伏,村子上空也陸續(xù)升起炊煙。飯味兒、菜味兒、火藥味兒忽濃忽淡地往鼻子里鉆。老四喜有些奇怪,今天在老伴墳邊怎么待這么久,想這么多。他估計,之所以自己此時此刻腦袋里有些亂,可能主要還是跟兒子金柱有關(guān)。
按慣例,他們一家每逢春節(jié)都要回來。起初甚至每年回兩趟,后來減少為一趟;起初甚至過了小年就回來,后來不逼到年根就不見動靜。這不,今年又是拖到今天。
不過,今年往年不一樣。他們回來后面對的,將不再是享受老太太的噓寒問暖和豐盛年飯,而是老四喜眼前這個半新不舊的土堆。
讓老四喜想起來就揪心的是,老太太走得忒突然。在院子里抬頭看完天,清完嗓子,嘀咕一聲“咳,這天兒”,準備收回晾衣繩上掛著的幾件衣服,就癱到繩下了。等專心致志給煙囪四周做防水的老四喜聽到大黃不是好聲地叫喚從房頂發(fā)現(xiàn)后忙不迭趕過來時,她已雙眼緊閉手腳冰凉,零星的雨點子打在她蠟黃的老娃娃臉上啪啪直響。老四喜愣怔好一陣子,才發(fā)現(xiàn)雨大了起來。他抱著老伴走進屋,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聽完心臟試鼻息,感覺不妙,跟頭把式地就往金蛋家跑。
金蛋也是剛在院子里忙乎完,正站進門房光著膀子擰衣服上的水。老四喜讓他趕緊給金柱打電話報喪。金蛋也沒多問,慌忙拽過一塊破苫布,倆人頂在頭上直奔村南的大會臺。
村子里曾經(jīng)安過幾部固定電話,后來都拆了,因為利用率不高還得花租費,對外聯(lián)絡(luò)就共用金蛋的手機,話費誰打誰估計著給,金蛋也不介意。全村別的地方手機信號都不好,斷斷續(xù)續(xù),連叫帶嚷,打電話就像打架,只有這個當年供生產(chǎn)隊長開會講話或分派活計的大會臺位置特殊,打起手機來還算順暢。
沒料到,倆人披著苫布頂著大雨嚎了半天,話筒里總是說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雖然沒特殊事情他不打電話,但金柱的手機號碼也刻在老四喜的骨頭里,比他自己的生日記得還清楚,咋突然就變成空號了呢?老四喜只好先跟金蛋深一腳淺一腳跑回家,又找來幾個婦女張羅著給老太太穿壽衣、備喪物。
抽空他倆又去大會臺撥打一通,依然是空號。
老太太就這樣帶著對老四喜、對兒女的牽掛,帶著對羊蹄溝的留戀,簡單省事地躺到東墻外,一溜煙下了陰曹地府。
半年多了,金柱的手機始終打不通,老四喜只知道他們在省城,別的一概是悶葫蘆,也就沒法聯(lián)系。想起這事,老四喜心里就打翻了五味瓶。忙喪事那陣子他腦袋里猛然被掏空了,顧不上難受,鬼使神差地像是在辦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居然還能故作輕松開玩笑。后來,慢慢地,他動不動就在心底涌上錐刺般的疼痛。那種只有自己知道的疼痛,既有喪偶的悲哀,又有對老伴的愧疚。辛苦一輩子,生育仨兒女,閉眼后竟沒有兒子給收尸!這跟絕戶有啥區(qū)別?用老輩的說法,沒兒子給收尸打幡,到陰間也凄凄涼涼遭冷落,當個孤魂野鬼,比活著時還慘。這是他媽的啥命啊?
他還有些怕金柱埋怨??伤窒耄氵€敢埋怨我?我還想埋怨你呢!你算啥兒子呀!一個賣咸菜的難道比縣長還忙?咋對家里那么放心呢,連個電話也想不起來打,手機空了號也不告訴一聲。你媽死了你沒收尸、沒送葬,怪我這當?shù)膯??endprint
拉倒吧,不胡思亂想了。老四喜一只腳蹬住墳下,一只腳踩到墳腰,把墳尖壓著的黃表紙重新整理一下,走回院子。
今天不用出溝采購了,金柱他們一家三口過年吃的東西置辦得八九不離十了,尤其孫子來了就吵吵嚷嚷要吃的蕎麥面碗坨和綠豆面咯扎(碗坨、咯扎,均屬遼西、赤峰以及承德、唐山一帶的民間小吃,過去較珍貴,一般來客人或年節(jié)時食用),早就預(yù)備足了。至于炒黃豆,更是手到擒來的事。
老四喜把東西屋的爐子都生起火,壓上煤。往灶膛填一把玉米秸,燒開水,灌滿暖瓶,捎帶蒸熱幾個黏豆包,邊啃著邊踅摸,凡是發(fā)現(xiàn)不利落、不順眼的地方,都轉(zhuǎn)悠著再收拾一遍。
折騰到小晌午的時候,他感覺滿意了,這才想起把雞窩門打開,隨手撒院里幾把米,又給豬槽子加上泔水。
忙碌到這會兒,他突然有些笑話自己。不就是兒子一家回來嗎,又不是皇上駕到,至于上這么大心嗎?他們不回來,想他們,他們回來,卻不冷不熱地越來越缺少點東西。難道我是怕他們,討好他們?怕他們啥?討好他們啥?怕兒子也像對他媽那樣不給收尸?
他不想再忙乎了,把倆蒲團摞到西屋窗下,一屁股坐上去,靠著墻,曬起了太陽。
院門咣當一聲,孫子樂樂的喊聲震掉了門樓上懸掛的幾顆干白菜?!盃敔?!奶奶!我回來啦!”
老四喜緩緩地睜開眼睛,撐起身,接住撲過來的樂樂:“哈哈哈哈,大孫子回來嘍!讓爺爺看看,高沒?胖沒?”
金柱拎著個大兜,秋玲拎著個小兜,倆人一前一后也走進院子。
金柱順手把大兜撂在磨盤上,刷的一聲扯開拉鏈,掏出一個包裝漂亮的盒子:“爸,給你買的,純糧食酒!”
老四喜撇了那盒酒一眼,嗔道:“嗯,著啥急?快進屋去!”也沒忘招呼秋玲:“走走走,凍壞了吧?都進屋暖和暖和去!”
金柱卻沒挪步,又從大兜里取出一件花格毛衣:“這是給我媽的。媽——來看看毛衣合適不!”
老四喜眼睛一瞪:“咳!你媽都七老八十了,整這么個大花襖,想讓她扭秧歌裝老妖婆咋的?金柱他媽,你快出來看看這衣裳能穿嗎?”
房門嘎吱響著,老伴走了出來。
她面色鐵青,穿一身黑袍子,走路的姿勢很奇怪,兩腿好像不會打彎,兩腳邁著小碎步,胳膊也是直直地夾住兩腋,站到眾人面前,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對于她最疼愛的孫子樂樂還有金柱手里拎著的花格毛衣也不理不睬,兀自往天上看一眼,清清嗓子,嘀咕一句:“咳,這天兒……”
老四喜火了:“你這老家伙,孩子們都回來了,你咋還像個死人似的,倒是說句話呀!”
樂樂喊著奶奶,跑過去拉老太太的衣服,哪承想老太太撲通一下就被拉倒在地。老四喜瘋一般沖上前,撲在老伴身上,連抓帶拍,連哭帶喊……
渾身激靈一下,老四喜醒了過來。他擦擦嘴角的口水,使勁揉揉眼睛,晃晃腦袋,罵了句“他媽的,這王八犢子”,慢慢站起身,袖著手,踱到街上。
人明顯多了一些。遇見幾個跟他打招呼的,他卻對不上號。有的能叫出小名但忘了是誰家的兒女,有的知道是誰家的兒女卻又忘了對方叫什么名字。他讓臉上掛著干巴巴的笑,溜達到村西頭老槐樹下,往路口那邊看??戳税胩?,眼睛有些花。站一會兒腿酸,坐一會兒屁股凉。心不在焉地跟幾輛出來進去的摩托車或四輪子擺擺手,就覺得沒趣。
他繞到老槐樹北側(cè)查看一番小廟,發(fā)現(xiàn)拜祭老槐樹的物件早已擺放停當。甭問,準是金蛋侍弄的。過去每年拜祭這棵據(jù)說有五百年歷史的祖宗樹,都是老四喜張羅,現(xiàn)在老四喜老了,金蛋就接過這份神圣的重任。
他轉(zhuǎn)到金蛋家門前,轉(zhuǎn)念一想?yún)s沒進院,怕打攪人家忙碌。
打算去張家二嬸還有另外三家看看。如今全村比他大的也就剩下三四位了,得給他們拜個早年。又覺著拜早年也不能太早,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聽著鞭炮聲,他突然想起院里柴火垛旁邊的雪堆可能有些硬板,需要松一松,免得萬一被鞭炮炸出個火災(zāi)啥的,救火時鏟不動耽誤事,便加快腳步回了家。
這回不是夢。老四喜是在疏松雪堆的時候聽到開門的響動的。金柱一家三口終于走進院子了。老四喜直起腰,把鐵鍬插進雪堆,搓著手,迎上去。
跟剛才夢里的場面差不多,金柱確實拎著個大兜,秋玲確實拎著個小兜。不同的是孫子樂樂。小家伙背著個雙肩包,兩手插在羽絨服兜里,看著老四喜微微一笑,并沒有跑進爺爺?shù)膽驯А?/p>
老四喜把樂樂拽過來,嘿嘿笑著,用力摸著樂樂的頭,揉搓幾下,然后就拉著孫子往屋里走。金柱跟在后面問:“爸,我媽呢?”老四喜沒搭理他。
全家人相隨著進到東屋。地下的椅子鋪著棉墊,炕沿也擦得干凈。
秋玲跟上次比又變了模樣,眼圈更黑,嘴唇更紅,棕色靴子套到膝蓋,鞋跟足有三塊豆腐高,兩腿緊繃繃地像是僅僅穿著一條襯褲,毛茸茸的綠上衣短得蓋不住屁股,看著就冷得可憐。她斜坐在炕稍,把小兜抱在腿上,問了句“爸你們挺好的”,就從小皮兜里掏出手機看。
金柱的刀條臉胖了些,也黑了些,個子本來比秋玲猛一頭,現(xiàn)在不知是秋玲鞋跟高了顯的,還是金柱也開始駝背,倆人看起來竟不分上下。金柱把提包放在柜上,脫去半新不舊的棉外套,轉(zhuǎn)身坐在椅子上,掃老四喜一眼,問:“我媽呢?出去了?”
老四喜還是沒吱聲。他松開拽著樂樂的手,拎起暖瓶要往茶壺里倒水,卻發(fā)現(xiàn)茶壺里忘了放茶葉,便又到柜子上拿來茶葉盒,一邊往外顛著茶葉,一邊問金柱:“咋才回來呢?”
“我們先到秋玲娘家住了一宿。”
“……你那個手機,咋成空號了呢?”
金柱哦了一聲:“原來那號碼不吉利,我給換了?!?/p>
老四喜臉色有些陰沉:“換了就換了,可你該告訴你金蛋哥一聲。”
金柱上前接過暖瓶:“一忙,我就忘了。反正也沒啥事?!钡雇晁鹬溃骸鞍?,我們帶一些熟食,打開包裝熱熱就能吃,別讓我媽弄太多菜了?!边呎f邊從提包里往外掏東西。endprint
老四喜猶豫一下,起身對金柱道:“來,你,來一下。”然后就出屋走到雪堆旁,抓過鐵鍬拄著。等金柱四處張望著晃悠到跟前,老四喜便小聲把老太太的事說了。盡管他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語,但還是把今年夏天家里發(fā)生的大事絮叨得清清楚楚。似乎扛著一麻袋玉米終于沿著傾斜的踏板攀到糧倉口,解開繩子,嘩啦一下倒個痛快。
說完后他囑咐金柱:“人不知死,車不知翻。人死如燈滅,草死一堆灰。反正事情就這樣了,說別的也沒啥用。秋玲那兒倒也好說,就是樂樂。你陪我跟他們?nèi)鰝€謊,說是你媽去內(nèi)蒙伺候你姐姐了,你姐姐的腰腿病太厲害,炕上吃炕上拉,過年趕不回來了。囑咐樂樂,別往東墻外面跑。過完年你們回去以后,再慢慢跟他們說。”
這謊,是老四喜琢磨好久才醞釀成的,本來他已跟金蛋他們串通好,想連金柱也一塊兒蒙,能蒙一天算一天。關(guān)于女兒的事,早已不是家里的秘密,那丫頭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二十出頭就執(zhí)意嫁出羊蹄溝,但由于個子矮小,模樣不俊,尤其自小得上哮喘病,近處嫁不成,遠處好將就,經(jīng)一個遠房親戚做媒,在大北邊幾百公里開外的窮鄉(xiāng)僻壤尋了個婆家,日子一般,常年病病歪歪,不但娘家借不著任何光,反倒總添麻煩。老太太心疼女兒,節(jié)骨眼兒時前去幫襯一把也順理成章。
謊言即將出口之際,老四喜還是如實告訴了金柱。金柱畢竟是老太太唯一的親兒子啊。
金柱用腳蹍著一塊融化后又凍硬的冰雪疙瘩,半天不言語??纯聪﹃栒丈湎碌姆孔?、院子,又看看老四喜,喃喃說道:“我知道了。”扭頭回了屋。
老四喜也跟了進去。
秋玲沒在屋,估計不是去廁所就是跑大會臺那邊接手機信號了。樂樂趴在炕上也在看著手機一樣的玩意,兩手緊捧,摁得專注。
金柱面無表情,繼續(xù)從提包里往外掏著。
老四喜大聲說:“年貨不少啊。你先收拾著。樂樂啊,走,看爺爺給你做年飯去!”
樂樂頭都沒抬:“爺爺你先做著,我正忙呢!別忘了碗坨跟咯扎??!”
老四喜企圖堅持:“孫子聽話,那玩意啥時候鼓搗不行啊,來,跟爺爺一起忙乎?!?/p>
樂樂搖頭:“不行爺爺!僵尸太厲害,我非打敗它們不可!”
“僵尸?咋還跟死人干上了呢?”老四喜眼看叫不動樂樂,也不便勉強,只好訕訕地應(yīng)了一聲,走到外屋,忙乎起來。
主食、副食準備得都很充分,再加上金柱拿回家的熟食,年飯很快就弄好了。秋玲也回來了。
雖然熏兔、烤鴨等新鮮物使這頓年飯多了些現(xiàn)代色彩,但或許是缺了一個人的緣故,全家老少四口人圍坐在炕上,吃得平平淡淡、沒滋沒味。估計金柱已經(jīng)跟秋玲和樂樂把那個謊撒成了,所以飯桌上沒人更多地提起老太太。樂樂對著喜歡的菜,失去了以往夸張的嘖嘖贊嘆和細細品嚼,而是狼吞虎咽一通,很快就撂下筷子坐到老四喜的鋪蓋上戰(zhàn)起了僵尸。秋玲也很快吃飽,退坐到炕梢看上了電視。剩下老四喜爺倆嘮著些不咸不淡的嗑,一瓶白酒下去不到一半,啤酒誰都沒動,年飯就草草收了場。
金柱酒量不大,臉和眼睛都有些紅,沒好氣地指使秋玲收拾碗筷。秋玲沒聽見似的仍拿著遙控器換臺。金柱騰地上前摁了電視機電源。秋玲喊了一聲“你咋回事呀”,下地又摁開了電視。金柱還要繼續(xù)發(fā)作,被老四喜拽到外屋。
老四喜趕緊往下撤飯桌。金柱氣呼呼地幫老四喜歸攏,卻把個盤子碰地上摔成兩半,便向東屋門簾子恨恨地瞪一眼,走到院里抽起了煙。
老四喜悶聲收拾完,也出了屋,關(guān)上雞窩門,給豬倒完泔水,朝金柱咳嗽一聲,爺倆邁過東墻,來到墳前。
年前年后的天兒,亮得懶,黑得倒勤快。頭頂已有星星在眨眼。北山上刮過來的風哼哼嘰嘰叫著在樹林里打旋。墳前的幡也跟著伴奏。不知誰家飯桌上的喧鬧若隱若現(xiàn)。小鞭、大炮仗盡管遠沒有老四喜小時候乃至年輕時候那般轟轟烈烈,不過畢竟還抽冷子響幾聲,向群山眾樹、雞鴨鵝狗發(fā)出過年的通知。
“家里死人了,不用貼春聯(lián),也不用放鞭炮了。反正樂樂這孩子打小就不喜歡那些玩意。今年咱家省了不少事?!崩纤南矝]話找話。金柱沉默著,又點上一根煙,在墳門前來回走著。
“一會該給老槐樹燒紙上香了。我們幾個歲數(shù)大的就不過去了。有你金蛋哥他們張羅?!?/p>
金柱仍未搭腔。
鞭炮零星。有人劃拳。不知道哪家電視臺高喊著什么什么洗發(fā)液給全國人民拜年。幾只狗在汪汪,仿佛相互拜年,或為這一輪春夏秋冬的恩怨做出年終解釋,不過里面沒有大黃的粗嗓門??赡芩诹硪粋€世界里就用不著咬咬扯扯,抑或照樣計較這個計較那個,可咱們這邊卻也聽不見。
金柱開口了。
“……爸,這事,誰都別怪了。心梗是個急要命的病……就是手機沒改號,或者告訴你新號,我也不一定能趕回來給我媽收尸。雖然我在城里就是個賣咸菜熟食的,可大小也算經(jīng)營個生意。城里人干點事業(yè)不容易,咱農(nóng)村人在那邊混日子更不容易。秋玲那脾氣你也知道,越來越差勁,回來過年都是擰鼻子甩臉的。唉,想離吧,怕寒磣,不離吧,又拿她沒辦法。只能湊合著過。樂樂眼看就要上小學(xué)了,也挺讓人操心的?;丶乙惶颂M勁,坐完火車倒汽車,下了汽車租四輪子。再說,我回來又能干啥……”
老四喜借著酒勁,略有不快地接過話茬:“是是是,你是干不了啥。你拿回來的錢我們老兩口根本花不完??墒牵憧傇摻o你媽收尸送終吧?又不是絕戶沒兒子。一想起這事我就悶得慌……”
“收尸!送終!我知道該收尸送終!”金柱突然怒吼起來,一字一句的像是從牙縫里往外擠,“我折騰不折騰啊?我容易嗎我?拼死累活忙不出個頭緒,我都不知道將來有沒有人給我收尸送終呢!”
老四喜也火了:“你這是啥話?你要這么說,我還真就告訴你,誰給你收尸我不管,沒給你媽收尸也就罷了,我的尸,還就讓你收了!養(yǎng)兒防老,我伸腿瞪眼那天,你必須回來盡孝道,盡責任!”
見老四喜這架勢,金柱口氣緩了下來,苦笑著說:“爸,別說了。孝道,責任,我活該都擔著行了不?是,你們是生養(yǎng)了我,我哥死得早,我姐嫁得遠,指望不上,可現(xiàn)在我在城里也是一肚子苦水沒地方倒,你們又能幫上啥忙……算了,說句不好聽的玩笑話,萬一你真像我媽似的,有那么一天,我還真不敢保證能趕回來。實在要收尸,除非你趁我在家的時候咽氣……”endprint
老四喜猛地一怔,被兒子的話噎得不知說什么才好,只顧彎腰劇烈咳嗽起來。
金柱停住腳步:“得得得,跟你開玩笑呢,至于氣成這樣嗎?走吧,回家。你愿意跟樂樂玩就跟樂樂玩,想串門子就串門子。我去金蛋哥家轉(zhuǎn)轉(zhuǎn),拜祭完老槐樹就回家看春節(jié)晚會。今晚我不跟他們打麻將了。別愣著啦,真生氣啦?咳,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是開玩笑的。這回我們只能待到初三就得趕回去,那邊事太多。走吧……”
金柱后來說了什么,他都沒往心里去,耳邊一遍接一遍地就回響著一句話:“真要收尸,除非你趁我在家的時候咽氣!”
老四喜踉踉蹌蹌地回到屋時秋玲還在看電視,樂樂依偎在老四喜的行李上睡著了,手里拿著“僵尸”。老四喜本想建議秋玲到左鄰右舍串串門,想想又把建議咽回肚里,他知道秋玲每次回來都不愛跟村里人接觸,何況眼下剛鬧完不痛快。
在屋里轉(zhuǎn)悠片刻,他往樂樂腿上扯條被子,走到外屋灶旁生起火。鍋很快熱了,他把黃豆倒進鍋里,一會兒彎腰控制一下火勢,一會兒用炊帚翻動一下鍋里的黃豆。噼噼啪啪,黃豆們被暖和得興奮起來。很快,他估摸著黃豆熟了,便一鏟一鏟地裝進笸籮,端手里晃幾下。
炒黃豆最好趁熱才好吃,但還不能燙壞舌頭。還有,不能一次炒太多,不然孩子貪吃撐著,臭屁多,容易消化不良。
他走到北墻前,揭開佛龕上新掛的布簾,瞇起眼睛,左一遍右一遍地看著他給老伴寫的牌位,整理整理供果,又覺得“趙李氏之位”的“之”字上邊的點有些模糊,便找來筆,仔細描描,認為那個點清晰了,才重新合上布簾。
這時,院里傳來說話聲。金柱、金蛋還有光華等幾個人連說帶笑地走了進來。
拜祭祖宗樹的程序越來越簡單了,結(jié)束得是夠快的。老四喜把大家伙兒讓進屋,將煙和瓜子放在炕上,告訴金柱換過新茶,泡上水,又跟金蛋他們寒暄幾句,便對睡眼惺忪的樂樂說:“大孫子快起來,嘗嘗爺爺?shù)某唇鸬?!?/p>
金蛋咧開厚嘴唇:“四大爺,你炒黃豆就炒黃豆唄,咋總是金蛋金蛋地扯上我呢?哪天我真躺進鍋里讓你炒一盤!”
老四喜邊給樂樂系鞋帶,邊回金蛋一句:“哼,別不知好歹,扯上你是稀罕你。炒你?這活兒太大,等樂樂長大了再炒吧,到時候你可別嚇得躲到豬圈里不出來!”
哄笑聲中,老四喜去外屋端回盛黃豆的笸籮。樂樂剛要伸手抓黃豆,被老四喜攔住了:“先別吃,爺爺?shù)每伎寄?,看我孫子能數(shù)多少數(shù)?!?/p>
本來樂樂不情愿,但見大家都被吸引了,頓時來了精神。他用胖乎乎的手指頭捏起黃豆,嘴里喊著“一、二、三、四……”同時把一顆顆溫熱的黃豆塞進嘴里。
接下來樂樂數(shù)黃豆吃黃豆,秋玲看電視,偶爾跟光華他們搭訕幾句,金柱跟金蛋他們喝水抽煙聊天,間或夸樂樂幾句,老四喜一會兒看樂樂數(shù)黃豆吃黃豆,一會兒瞄一眼秋玲,一會兒回應(yīng)一句金柱、金蛋他們漫不經(jīng)心的問話。
他發(fā)現(xiàn)樂樂的眼角好像像老太太,耳朵像金柱。他看見秋玲動不動就把目光從電視上移到樂樂的手上皺幾下眉頭——可能炒黃豆時有些火大,弄得樂樂的小手稍微發(fā)黑。他瞅到金柱一面向金蛋他們展示手腕的傷疤一面講述著如何跟人爭地盤而發(fā)生激烈斗毆,如何給城管送禮卻被人家說中華煙是假的平白挨頓罵后來干脆直接補上一千塊錢,如何在出租房的電表上做手腳被供電局的人察覺了罰得他難受一個星期。他好像透過窗戶看到老伴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里,往天上看一眼,清清嗓子,嘀咕一句:“咳,這天兒……”
“……金蛋哥,咋沒看見三愣子呢?”是金柱在問。三愣子是金柱兒時的伙伴,打小沒爹沒娘,靠奶奶一手拉扯大。
光華搶過話頭:“哼,別提他了,誰也不知道這小子跑哪兒混去了,他奶奶死炕上好幾天才被發(fā)現(xiàn),都快讓蒼蠅吃了。他哪還有臉回來過年?再說……”
光華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金蛋在給他使眼色,猛然意識到什么,把剩下的話咽回肚子。
金柱干咳幾聲,對金蛋說:“金蛋哥,你們家的年夜餃子包了嗎?”
金蛋往地上吐了口瓜子皮:“估計你嫂子他們拌完餃子餡了。走,回家看看去。四叔,明早我們再來給你拜年??!”
客人散去。老四喜拿過手電筒,對金柱說:“你們把屋子拾掇拾掇,我去你二奶奶那幾家串串門。”
等老四喜串了四個門回到家,東屋只剩下金柱獨自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電視。估計秋玲娘倆是去西屋睡覺了。再看看炕上地下,還是一片狼藉。老四喜腿耷拉在炕沿下,見電視上一個矮胖子男人正跟一個高個子女人逗咳嗽,覺得沒什么意思,便起身收拾房間。
金柱趕緊說:“我剛想看完這個節(jié)目就拾掇呢。”
老四喜說:“你看吧,這點東西,好拾掇?!庇终f:“樂樂他們娘倆這么早就睡了,一會兒還要吃餃子呢?!?/p>
金柱道:“秋玲說今天太累,就不吃了。我也累得難受,也去睡了。”
老四喜沒再說什么,慢悠悠地收拾好房間,拌好酸菜粉條餡,搟一會兒皮兒,包一會兒餃子。等弄完兩蓋簾餃子時,他聽見外面響起密集的鞭炮聲。
他走到院子,有些氣惱,明明還沒到半夜,三星還沒打橫呢(三星打橫,當?shù)剞r(nóng)村老輩計時方式,獵戶座腰帶上的三顆星完全橫過來處于正南位置時,大約晚上十點多鐘),怎么就放炮仗、發(fā)上紙了呢(發(fā)紙,山東、河北、遼寧等一些地區(qū)的民俗,除夕夜煮好餃子后的重要儀式,人們焚香燒紙祭天祭祖。發(fā)紙為“發(fā)子”之誤)?又一想,也好,早點放,省得齊刷刷地趕到一起,響動太大,吵著樂樂他們睡覺。
他看看已經(jīng)熄燈的西屋窗戶,站在院子里聽一會兒鞭炮,看幾眼禮花,返回屋里,又整理一番炕上柜上,拿來下午跟金柱喝剩下的白酒,盤腿坐在炕頭,就著炒黃豆,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
外面的鞭炮聲漸漸稀了。老四喜不知不覺喝光了半瓶酒。他發(fā)一會兒呆,感到頭暈眼花,便靠到行李卷上瞇瞪一陣子,然后起身從懷里取出給樂樂預(yù)備的壓歲紅包,連同家里的一串鑰匙,一起放到炕中間。走到外屋,從蓋簾上撿幾個餃子,放碗里用開水澆過,又找出一瓶白酒,連同一根手指頭粗細、丈把長的麻繩一并擺進土籃子,提著,悄悄走出屋,靜靜關(guān)好門,順手拎起東窗下的板凳,走到東墻,跨過缺口,蹭到墳邊。
他先是把那碗餃子擺在墳門的磚頂上,又擰開酒瓶子蓋,圍著墳澆一圈,一仰脖把剩酒喝個精光,再把空瓶子端放在地,然后取出繩子,抖落開,在一端挽個結(jié),抓住另一端,甩了好幾次,終于把繩子從墳塋東側(cè)的棗樹杈子上悠下,攏過來,系個圓圈,估摸好位置,擺上板凳。
忙完這些,老四喜累得直喘粗氣,頭也越發(fā)暈眩。他坐在板凳上,又重新核計一下:今天算一天,到初二正好是三天,收完尸,出完殯,剛好不耽誤金柱他們初三返城。
他彎腰干嘔幾下,沒吐出來,就晃晃悠悠站上板凳,嘴里叨咕著:“哼,不給收尸,還‘開玩笑,你可拉倒吧,王八犢子!”然后抓過繩套,朝下頓了頓。
腦袋伸進繩套,腳下即將踹開板凳的剎那間,老四喜恍惚聽見棗樹瑟瑟發(fā)抖,樹尖上平常很難夠到的十幾個干棗眼淚似的撲簌撲簌掉進草葉堆。
他想:明兒個早晨,金柱和秋玲會領(lǐng)著樂樂來撿這些熟透的大棗吃嗎?
就這么一想,他腿腳哆嗦,竟猶豫起來……
只差幾秒鐘就年滿七十七歲的老四喜還是有些毛手毛腳,臨出屋時忘了關(guān)閉電視機。此時,一些俊男靚女正在喜氣洋洋、迫不及待地進行著迎接新春的倒計時。其實,他們可能不知道,羊蹄溝這邊的大多數(shù)人家早就睡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