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天力

近年來，大陸由拆遷糾紛引發(fā)的各種惡性事件頻繁曝光，拆遷糾紛甚至已經(jīng)很難成為媒體關注的熱點。但2016年5月10日下午發(fā)生在中原大地的一起拆遷血案仍然讓世人震驚，輿論至今未息。

事發(fā)地為河南省鄭州市惠濟區(qū)老鴉陳街道辦事處薛崗村，拆遷戶范華培因拆遷積怨爆發(fā)，持刀殺死包括街道辦事處副主任在內(nèi)的三人、重傷一人后，被警方擊斃。

這起4死1傷的血案，又一次撕開了中國大陸拆遷工作中早已存在的道道裂痕，城市化浪潮和房地產(chǎn)暴利下各方劇烈沖突再次一覽無遺。

命案緣何發(fā)生

薛崗村隸屬于鄭州市惠濟區(qū)老鴉陳街道辦事處，位于鄭州市的西北角，本是一個遠離城市的普通小村莊。但隨著鄭州的城市版圖飛速擴張，尤其是2013年，河南官方對外公布《河南省科學推進新型城鎮(zhèn)化三年行動計劃》，該計劃明確提出要發(fā)揮鄭州對全省的龍頭帶動作用，其中提出鄭州中心城區(qū)常住人口規(guī)模要在三年內(nèi)翻一番，這意味著，鄭州主城區(qū)人口應在2016年底之前超過600萬人。

薛崗村也由此被攬進了鄭州主城區(qū)的懷抱。去年年底，這里吹響了城中村改造的號角。

2016年5月10日這天中午，36歲的范華培和朋友王國林，還有另外一人吃飯，三人喝了24罐聽裝啤酒。

范華培曾是薛崗村的驕傲。1999年，范華培考入東北林業(yè)大學，是村里走出的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生之一，而且據(jù)他當年高中同學介紹，范華培是那年他所就讀的鄭州十二中那個理科班里唯一一個考進重點大學的男生。

但從2003年大學畢業(yè)回到鄭州后，范華培的人生并不順利，他所學習的林業(yè)相關專業(yè)在當?shù)貨]有用武之地，十幾年來他換了好幾份工作，都不是太滿意。

2014年，范華培將家里原本三層的舊房子拆毀重建成一個七層的小樓，花費約80萬，其家屬稱資金來源均系借債。這棟小樓一至三層為倉庫，堆積著附近一家調(diào)味品廠的辣椒等原料。四層以上每層180平方米，每層均為三室一廳的客房，小樓還安裝了電梯。“他（建樓）明顯是為吃房租考慮?！狈度A培的高中同學告訴《鳳凰周刊》。

一位熟悉范家的村民則透露，這樣一棟房子，倉庫及客房的各項房租收入總計應該在每年10萬元以上，再考慮到房租每年有一定上漲，范華培正常情況下可以在五六年內(nèi)收回成本。

但房子蓋好才一年，薛崗村已面臨拆遷。補償標準依據(jù)的是鄭州市政府2014年142號文件，即《關于調(diào)整國家建設征收集體土地青苗費和地上附著物賠償標準的通知》，樓房框架結構1080元/平方米，磚混結構680元/平方米。另外，村里三層以上的樓房一般都被列為違建，賠償只有一半，為340元/平方米。

據(jù)村民透露，拆遷標準出來后，范華培的母親曾表示，按照這個標準，范家只能拿到50萬元左右的賠償，甚至“不夠還借款”。

和范華培家一樣，很多村民都對拆遷政策不滿，但在拆遷部門的凌厲攻勢下，薛崗村還是在較短的時間里收獲了95%的簽約率，于是拆遷工作迅速展開。只有少數(shù)村民還在堅守，這其中包括范華培一家。

一位村民告訴《鳳凰周刊》，范華培曾在今年春節(jié)前找到任薛崗村主任的堂哥范元華理論，表達對補償政策不滿。范元華卻反過來動員堂弟拆遷，范華培表示不滿，兩人為此鬧出矛盾。該村民說：“范元華打了范華培的頭，范華培也不甘示弱，把堂哥打了一頓?！?/p>

隨著拆遷工作推進，薛崗村很多地方逐漸成為廢墟，還在抵制拆遷的范華培等人的房子已經(jīng)淪為孤島，斷水斷電也成為常態(tài)。這樣的拆遷軟暴力，讓范華培等釘子戶頭疼不已，雖然房屋沒被強拆，但沒有水電、不能居住的房屋，跟被拆了有多大區(qū)別？

而這時范華培的父親突發(fā)心臟病，住了一個多星期的醫(yī)院，花費數(shù)萬元。家庭的擔子越來越重，范華培壓力越來越大。

2016年5月10日下午四點半，范華培在酒后返回村子，租住其房屋的租客告知，房子停水停電，沒法住了，要退租，包括退還之前交的租房押金。但押金早已被范華培用來還了建房時的借款。

停電觸動了范華培的敏感神經(jīng)，一場突如其來的殺戮正在悄然醞釀。有人依然在范家附近干活，對隨時可能爆發(fā)的危險并無察覺。

4條生命在瞬間消逝

知情人告訴《鳳凰周刊》，范華培以前曾在酒后對朋友們表達過他可能做出極端行動的想法，但大家沒有想到，這一天會真的到來。

5月10日下午的薛崗村，早已沒有了前兩年的人來人往，那時候，村子里小賣店眾多，網(wǎng)吧、飯店等服務業(yè)一應俱全。租住在薛崗村的人，可以不出村即滿足生活的絕大多數(shù)需求。而現(xiàn)在，各家各戶高大的樓房的門窗大多數(shù)都被扒掉，露出黑洞洞的口子，任由流浪的貓狗和風隨意出入。

范華培拿著一把一尺長的西瓜刀走出家門，走向在他家附近干活的鉤車工作人員王威強，質(zhì)問王威強是不是弄斷了他家的電線。王威強予以否認，范華培不為所動，抽出西瓜刀刺向王威強，王威強倒在了血泊中。截至《鳳凰周刊》發(fā)稿，重傷的王威強還在醫(yī)院ICU病房（重癥監(jiān)護室）中接受治療。

砍倒王威強后，范華培開車到了500米開外的老鴉陳街道辦事處。這是一處坐北朝南的辦公院落，門崗一向松懈，范華培開車直接進了院中。一位認識他的工作人員向他打招呼，他回答說：“隨便轉轉?！鞭k事處副主任陳山正好下樓，陳山與范華培就拆遷補償問題產(chǎn)生了口角，范華培拿出刀，刺了陳山5刀，陳當場倒地身亡。

辦事處旁邊就是老鴉陳派出所，但派出所的反應顯然沒有范華培動作快，人們還沒反應過來，范華培已經(jīng)駕車返回村中。

在離家不遠的一處胡同里，駕車的范華培撞倒了60多歲的老人和文志。和文志與兒子和穎才、老鄉(xiāng)和向上當天到村里回收舊空調(diào)。被撞倒時，和文志正在胡同口吆喝，問有沒有舊空調(diào)要回收。和文志被撞倒后，和穎才攔住了范華培的車，沒想到范華培下車卻舉起西瓜刀將和穎才殺死，還提刀向躺倒在地上的和文志老人連捅幾刀，直至老人沒了呼吸。

殺人之后，范華培回到車內(nèi)，打開手機，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人已殺，不要再救。我已活不了?！?/p>

此后，接到報警的各路警察趕到現(xiàn)場，將范華培包圍在胡同里。

警方后來發(fā)布的通告稱，當天下午4點55分許，公安局110指揮中心接群眾報警稱，惠濟區(qū)老鴉陳辦事處薛崗村有人持刀行兇，轄區(qū)分局及附近特警巡組趕到現(xiàn)場。制止行兇過程中，犯罪嫌疑人叫囂威脅并開車沖撞，出警民警鳴槍警告無效，果斷開槍將其擊斃。

但這一開槍過程遭到村民質(zhì)疑，網(wǎng)上流傳的一份視頻也顯示，警方包圍范華培后，其親人也趕到現(xiàn)場，他們懇請警方不要開槍，他們愿意去勸說范華培投降，但這些人被警方舉槍逼退。

由此關于警方開槍擊斃范華培的程序是否適當，也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

長高的村莊

血案發(fā)生后，薛崗村為全國輿論所矚目，各方記者趕到這里，但當?shù)毓俜綄Π赴l(fā)現(xiàn)場以及范華培家所在地進行了封閉，外人一律不允許進入。該村的拆遷工作暫停兩日后又繼續(xù)展開。

部分薛崗村村民告訴《鳳凰周刊》，他們很懷念當年那個沒有拆遷的村莊。

薛崗村位于鄭州市西北角，近年來，隨著江山路北延和連霍高速的建設，薛崗村的交通優(yōu)勢逐漸明顯。村里400多戶人家，兩千來口人，每人平均有一畝耕地。往年，村民在地里種菜，天不亮就去各大批發(fā)市場賣菜，再加上村里一部分房租收入，日子過得還算順遂。

三四年前，薛崗村周邊的各大村莊相繼開始拆遷，再加上附近多家食品企業(yè)的進駐帶來大量外來人口，交通方便的薛崗村成了在鄭州西北部工作人士的租房首選，于是，村里家家戶戶開始翻建房屋?！坝械氖峭频棺约移椒恐匦律w小樓，有的是在原有小樓基礎上加蓋幾層?！币粋€村民告訴《鳳凰周刊》。

村民們以為，薛崗村南部就是一排高壓線，這種設施影響高層建筑施工，再加上歷次公布的拆遷村莊名單上，并沒有薛崗村的名字，大家以為拆遷是距離薛崗村很遙遠的事情。于是，違建高層蔚然成風。雖然名為村莊，但已成為事實上的城市，村內(nèi)樓房普遍在六七層以上，最高達12層，“村民成了自己土地的開發(fā)商”。但這些村民自發(fā)建設的房屋極少有獲得鄭州市官方頒發(fā)的規(guī)劃和建設的許可，屬于違建。

在村民如火如荼加蓋房屋的2014年，河南省內(nèi)媒體也曾曝光過包括薛崗村在內(nèi)的違建問題。該報道提及惠濟區(qū)一從事拆違工作的干部說法稱，他們對于違章發(fā)現(xiàn)一起查處一起，但是部分村民深夜搶建，不聽勸阻，甚至和管理人員打起“游擊戰(zhàn)”。在和管理部門斗智斗勇的幾年里，薛崗村由一個偏遠小村莊，發(fā)展成為有著70萬平方米建筑面積的大型住宅區(qū)。

早在2011年3月，鄭州市即已發(fā)布《鄭州市人民政府關于嚴厲查處新增違法建設的通告》，要求不得新增違建建筑。此后，鄭州市又多次下發(fā)類似文件，要求打擊、整頓違章建筑，并明確提出，城中村房屋，原則上不得超過三層，三層以上的視為違建。

但在房租市場風生水起的背景下，一紙紙通告形同空文。“以前一個單間一個月就一兩百，多則兩三百，后來把別的村拆了后，打工的都涌到薛崗村，有人統(tǒng)計過，數(shù)量有十萬人以上，房租立馬就漲了起來，每間可以租到四五百以上，村民收入水漲船高。”有村民告訴《鳳凰周刊》，這樣大的市場，大家肯定一窩蜂地加蓋房子?！吧项^早就有人下來查，但是，哪里管得住？人家花了那么多錢建了起來，你要給他拆了，他不和你拼命？別的人一看都建了，自己借錢也要建，如果有政府來查，可以拍著胸脯說，為什么別人建得我就建不得？最后還是送點禮了事。”

一位村民坦陳，之所以建這么高，主要是老百姓并不知道薛崗村究竟啥時候拆遷?！坝械拇遄釉缛氯铝耸畞砟瓴疬w，也沒拆，更何況我們這些沒有具體通知的村子。大家都覺得，既然拆遷遙遙無期，不如多蓋點房子，趁著沒拆遷的這些年，多掙點房租。而且，最后拆遷的時候也不會吃虧?！边@位村民說，這樣的設計，可謂一舉兩得。

范華培家的7層高樓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于2014年建成的。禍根由此埋下。

2015年7月，曾有村民在人民網(wǎng)地方領導人留言平臺留言稱：“我想問下薛崗村現(xiàn)在是否在政府拆遷計劃當中？在計劃中的話大概在多久以后會開始實施？”對此，官方回應稱：“經(jīng)向老鴉陳街道了解，薛崗村拆遷具體方案未定，目前正在協(xié)商中。”

這個消息在村里傳了一陣子后，村民分析認為，一時半會兒不會拆遷，該建的建，該租的繼續(xù)租吧。至于其中暗含的風險，就沒有人考慮那么多了。

讓村民始料未及的是，2015年底，拆遷方案定了下來?！安皇沁€在協(xié)商嗎？怎么說拆就拆？”很多村民感到措手不及。

此外，拆遷補償標準讓村民覺得不合理。比如回遷房政策，薛崗村每人平均110平方米，其中90平方米住宅和20平方米商業(yè)。盡管這一標準高于鄭州市2015年下發(fā)的21號文件中規(guī)定的人均住房安置建筑面積不高于60平方米、商業(yè)用房不超過10平方米的規(guī)定，但對于這一標準，薛崗村村民依然表示不滿：“金水區(qū)每人是160平方米，為什么我們村每個人只有110平方米？”

部分村民表示，因為蓋高樓投資很大，但還沒有掙幾年錢就倉促地說要拆遷，沒有給大家收回成本的時間。一位村民還透露，當初公布拆遷政策的時候，說對村民家中自打的機井、化糞池等附屬設施進行補償，但是大家找到街道辦事處，卻答復稱這部分補償由村委會出?！按逦瘯睦镉绣X給補償？這不是忽悠大家嗎？”該村民說。

另外，讓村民們心中惴惴的是，選擇房屋置換安置的村民，官方稱前三年每年每人給7200元過渡費、5000元生活費，但村民特別擔心三年后能否如愿按時回遷，因為鄭州不能按時回遷的案例實在太多，同時，鄭州普遍存在開發(fā)商建設回遷房時偷工減料，質(zhì)量低劣的回遷房讓老百姓住著不踏實，想賣也沒人敢買。

血案后的輿論暗戰(zhàn)

2013年以后的鄭州，城中村以每年100個的速度在消失，拆遷過程中，各種類型的極端事件和突發(fā)情況時有發(fā)生。就在薛崗村拆遷血案發(fā)生前幾天，鄭州一拆遷工地圍墻倒塌，將一位騎自行車的老人當場砸死。此外，距離薛崗村不遠的鄭州大學第四附屬醫(yī)院還曾發(fā)生太平間遭到強拆、多名死者遺體被掩埋的詭異事件。

這些事件都曾一度被輿論所關注。而薛崗村血案發(fā)生后，鄭州再次成為輿論的風暴眼。

案發(fā)當夜，鄭州本地媒體進行了采訪，相關稿件發(fā)表于該媒體的微信公眾號，標題為《醉漢駕車持刀行兇致三死一傷被警方擊斃》，文中用“兇殘”、“喪心病狂”、“偏執(zhí)”等詞語形容范華培，對警方擊斃范的過程，該文描述為：此時的范華培已經(jīng)殺紅了眼，開著車亂撞，為了避免引起更多無辜群眾的傷亡，民警在鳴槍示警無效的情況下，果斷開槍將其擊斃。

對這些描述，隨后趕來的外地媒體發(fā)布了更多信息，真相向著更深和更全的層面發(fā)展。有大陸媒體報道稱，范華培殺人的原因是不滿拆遷補償政策，并非是故意酒后激情殺人，此人平時熱衷村內(nèi)事務、懂事等特點，與本地媒體反映并不太一致。同時，還有媒體發(fā)布了警方擊斃范華培時的現(xiàn)場錄像和對范華培的伯父、伯母的采訪，表明范華培被警方包圍后，并未駕車亂撞，而且范當時距離警方較遠，家屬曾當場要求不要擊斃，但警方在未鳴槍示警的前提下，直接將范擊斃，從而質(zhì)疑警方擊斃范華培違反相關規(guī)定。

面對外界對案件真相的深層考問，鄭州市官方從市到區(qū)、街道始終沒有正面應對。案發(fā)后第三日，《鳳凰周刊》記者在薛崗村采訪發(fā)現(xiàn)，范華培家前邊的主干道兩邊都被藍色鐵皮圍擋了起來，就連通向該道路的小巷子也被堵了個嚴實。村民稱，圍擋是政府方面前一天連夜建起來的，還動用了周邊的治安力量對附近街區(qū)進行24小時把守，防止各類人員進入案發(fā)現(xiàn)場?！袄镱^沒有范家家屬，都被接走了，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位村民表示。

《鳳凰周刊》記者獲悉范華培伯父范長嶺的手機號碼后給其打電話，范長嶺稱他正配合警方調(diào)查，不便接受采訪。多位可靠信息源稱，范的親屬被官方要求不得受訪，范華培的多位中學同學也接到了政府問話，要求不得對媒體談論此事。一位當?shù)孛襟w人士稱：“凡是在媒體上出現(xiàn)過名字的人，后來都采訪不到了。”

而曾第一時間報道該案的鄭州本地媒體，因為沒有提及該村的拆遷矛盾以及個別不太恰當?shù)挠谜Z，被媒體同行質(zhì)疑。對此，《鳳凰周刊》記者曾數(shù)次聯(lián)絡該報道作者，希望其能介紹報道出爐過程，但該人士選擇了沉默。不過，他在一個媒體工作群內(nèi)的發(fā)言被人曝光：“主要領導認定這是一場輿論斗爭……”

5月20日上午，距離案發(fā)已過去10天，范華培家所在地的封閉區(qū)域不僅沒有縮小，反而更大了。保安們的裝備也得到了更新——新裝了兩個遮陽傘。一位保安嘟囔著：“瞧這緊張兮兮的，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