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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歲告老還鄉(xiāng)

2016-09-01 17:29:55姚鄂梅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6年8期
關鍵詞:周全姨媽蓮花

盡管飛機延誤了兩個多小時,周全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出口處等著她的佩琪,黑色窄裙外面裹一件玫紅廓形呢大衣,像一顆粉塵炸彈,整個出口籠罩在她的艷霧里。

以前,在周全還沒有離開驍城,她們還是一天必見一面的閨蜜時,兩人對于玫紅色曾經(jīng)有過爭論,周全說那是輕佻加糜爛的顏色,佩琪卻說它凝重又性感。佩琪果然沒改初衷。

行李箱不錯!佩琪迎上來,接過周全的行李箱拉桿。她們之間永遠沒有例行的問候,分別多久都像昨天才剛剛見過面。

香檳色行李箱是周全專門為此次行程而準備的,算是送別自己的禮物,見佩琪夸它,惡狠狠地謙虛道:里面不過是些老女人的秋褲之類。佩琪不動聲色:我的新裙子還不錯吧?里面塞了條齊膝羊絨褲,菜場大嫂手工制作,成本80元,我叫它裙下腿堅強。

周全咧嘴一笑。她也有秘密,出發(fā)前她去了趟牙防所,該換的,該補的,該包的,都拾掇了一遍,但她暫時不想說出這個秘密,盡管佩琪已經(jīng)主動交代了她的。不輕易露底是她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

蓮花的房子晾了三個月,昨天剛剛做完第四次保潔,直接入住沒問題了。

這才是此行的正事。周全臉色溫柔凝重起來:對我來說,這世上最重要的人,除了我媽,就是你了。

知道。我就是你媽轉世投胎來的嘛。

兩人在機場外的小餐館坐定。佩琪說,你先在驍城玩一天,周末我送你去蓮花。周全點頭,她正好利用這點時間去見一個人。

佩琪拿出一個筆記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賬目,發(fā)票一張一張很專業(yè)地粘貼在背后。周全說:我不看賬本。佩琪把本子推到周全面前:不看也要保管好,萬一哪天你想把它賣了呢?

暫時不想告訴佩琪她絕對不會賣掉蓮花的房子,這房子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居所,臨行前,她已變賣全部家產(chǎn),包括正在住的房子,而不是像她告訴佩琪的那樣把它租掉了,賣房子的錢分成三部分,大部分拿去給兒子大左留學,小部分在老家蓮花蓋個房子,還有一筆更小的她瞞著大左給他存了定期,以備他學成之后啟動人生。

作出這個決定也是不得已,留學似乎是大左這個年齡的孩子都在走的路,想想自己當年,父母也是咬緊牙關勒緊褲帶供他們三個讀書,一直讀到再也考不上為止,難道到了自己這里,竟把這光榮傳統(tǒng)丟了?當然不能,起碼也要像父母那樣竭盡全力。八年前周全跟丈夫離了婚,他立即再婚,再生了孩子,大左留學的事,他語氣很柔軟,態(tài)度很堅決,認為人應該量力而行,何況留了學的人大多數(shù)還是回來了,回來了還不如那些沒留學的人,因為他在關鍵的幾年脫離了至關重要的朋友圈,在中國沒有朋友圈怎么活?周全一聽就來氣,覺得他無非是不想負這個可負可不負的責任,他手邊有熱乎乎的妻子,有活蹦亂跳上小學的孩子,哪有心思管這個“人家的兒子”。他有一次在電話里為撫養(yǎng)費的事跟她吵,張嘴就說:我現(xiàn)在對他再好,他長大了也只會認你,沒我什么事。那以后,她再也沒接過他電話,賣房子的事當然也沒讓他知道。

除了大左留學這個原因,還有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周全所在的出版社開了個會,這個行業(yè)的危機早已是公開的事情,當然,要相信上級,相信領導,上面會有新目標、新動作,他們將挑選部分人員組成一支順應潮流的新的精銳部隊,動情的演說讓人不得不相信,所謂精銳部隊其實就是一次集合殘余的殊死抵抗,甚至是一支自尋死路的敢死隊,他們的前途甚至還不如落選的人。他們沒有公布精銳部隊的成員名單,而代之以一連串入隊條件。周全自忖不在入選之列,但她還是想試探一下,試探的辦法就是去申請辦理辭職手續(xù),領導大吃一驚,接著就詫異而溫柔地望著她: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領導的休止真長,周全故意給他留了足夠的時間,等著他收攏敞開的兩腿,刷地坐正,斷然地說:不,周全你不能走,我們需要你。哪怕他只是出于客氣,勸她再考慮考慮,她也會改變主意,但他沒有,僅僅只是詫異而溫柔地、久久地看著她。沒有什么比當面拒絕更令人羞憤了,周全差點爆發(fā),關鍵時刻忍了下來,人窮志短,她還得繼續(xù)在這里領取內退工資,還得靠它茍延殘喘。她盡量掩飾雙手的顫抖,決絕地填完表格,填完那份自我判決書。

出來就有人憤憤然對她說,干嗎這么傻!你不走,他們不可能趕你走,但你自己要走,他們作揖還來不及。她把他們的憤憤然理解為令人感動的善意,她明白如果她不走,她是得不到這份善意的。四十八歲是個尷尬的年紀,對年輕人來說,你是老年人,絕無青春還魂的可能;對那些資深老者來說,你是無甚作為的庸碌之輩,將永無翻身之日;而對同一個年齡層的人來說,你的存在無疑是個潛在的威脅,你會搶走覆蓋在他們頭頂?shù)脑絹碓较”〉目諝?。要想持有最后的體面,真的只有抽身走人這一條路了,起碼同事們會送給你一個柔軟的眼神。

恰在這時,驍城的佩琪在電話里告訴她,這次分配給她的扶貧點正好是周全的出生地蓮花鄉(xiāng),佩琪說她聽到了當?shù)厝藢λ脑u論:那姑娘不錯,會讀書,是我們這里飛出去的金鳳凰。佩琪還說她看到了她的老屋,現(xiàn)在空著,野草都長到門檻上了,好像是男主人去世,女主人重又嫁了人。

猶如醍醐灌頂,一條關鍵的退路,出現(xiàn)在關鍵的時刻,不是祖屋對她的殷切召喚又是什么?

讓我回蓮花吧,想盡一切辦法讓我回去,回到我的出生地,回到我的祖先們的懷抱中去。她向佩琪喊出這話時,聲音都在發(fā)抖。

冷靜下來后,仍然覺得回蓮花的主意相當不錯,人家只道她是功德圓滿,告老還鄉(xiāng),只要她自己不說,誰也不會知道她是在城里活不下去了,變賣家當逃到了鄉(xiāng)下。

連佩琪都夸她的想法新潮,說驍城的那些小富之家,幾乎個個都在前往鄉(xiāng)下置辦他們的行宮,一到節(jié)假日,出城的小汽車歡天喜地地堵在路上,而某個裝飾一新的鄉(xiāng)間別墅里,從當?shù)卣垇淼膹N子,正在廚房里忙得不亦樂乎。你天生一管靈敏的鼻子!佩琪說。

周全哪敢細說什么,呵呵兩聲,應付過去。

盡管馬上就要進去住了,周全還是忍不住看起了照片。推倒舊房蓋新房,從頭至尾,周全沒動一指頭,也沒到過一次現(xiàn)場,一切都是佩琪在替她操辦,在源源不斷地給她傳送相關照片。其實佩琪也很少到現(xiàn)場,除了每月一次固定的走訪扶貧點,額外專門去工地的次數(shù)不超過十次,她委托了幾個人,他們自會定期向她匯報,她再向周全匯報。周全知道那些接受委托的人一定會竭盡全力,比自己的事還用心,除非他們不想在驍城好好混了。

新蓋的小平房白墻黑瓦,有松竹掩映的小小院落,屋后果園,門前花圃,一條行車道接通外面的公路。不到50米遠的地方,就是那條清凌凌的小河,那條河里有周全最重要的童年記憶。錢到鄉(xiāng)下才值錢,這間看上去還不錯的小屋,才花了不到八萬塊錢。當初佩琪問她,為什么大家都是清一色的兩層甚至三層小樓,她卻獨獨要蓋平房時,周全說,我在城里住樓房還沒住厭嗎?我就是想要還原小時候的生活。實際上,她是覺得小平房更節(jié)省,再精致的小平房也不如樓房貴,起碼鋼筋水泥要少得多。

建造小屋耗時十個月,對這樣的小屋來說太過漫長,但若考慮到當事人都不在現(xiàn)場的因素,就恰如其分了。作為監(jiān)工的佩琪,其實也是外地人,19歲那年,周全和她在驍城相遇,那時她們都有著皮肉緊實的身體,以及各自無比熱愛的工作,她們精力充沛,只嫌工作太輕松,于是常在下班后徹夜無主題長談,第二天照常上班。除此以外,她們還都害著很厲害的過敏癥,潛在的規(guī)則和人情,心照不宣的特殊磁場,她們一下子適應不了,笑話百出,蠢事做盡。比如佩琪曾經(jīng)作為保護傘被領導帶去出差,到了目的地,發(fā)現(xiàn)領導并未出現(xiàn),急得大張旗鼓地到處找人,害得領導后院著火,差點釀成大禍。比如周全某次意識到應該送個禮物給某人,但那時她頭腦中根本沒有物質的概念,整間商場她唯一熟悉的不過是在學校見過的文具,其次就是體育用品。她決定量力而行,同時兼顧自己的審美,挑了個四根彈簧的拉力器,夜黑風高時滿腔熱情地送過去,結果被人家當場堅定退回。接連不斷的打擊讓懵懂少年漸漸清醒,佩琪開始展現(xiàn)出連她自己都沒覺察到的融匯能力,她像一瓢水,那些曾被她暗地里怒罵過無數(shù)次的領導和同事,在她不著痕跡的攪拌下模糊了界限,黏答答地跟她這個小人物纏在一起,難分彼此。她的單位,那個用大理石砌成的樹陰后的大樓里,總共只有35個人,本著輪流坐莊的原則,在她參加工作后的第八年里,終于坐上了最小的那把交椅。未來幾年,只要她行事穩(wěn)當,屁股下的椅子定會越換越大,甚至可直達最大的那一把,然后依然遵守新一輪的輪流坐莊的原則。是誰說過,每個年輕人都有機會染上厭惡出生地的毛病,她們也不例外。佩琪想用什么舉動引起上面的注意,然后像夾火鍋里的肉丸一樣把她從驍城夾出去。周全則夢想著以一個嶄新的形象在某個大城市橫空出世,拔地而起,這個難度有點大,幾乎是要塑造出一個嶄新的周全來。這個夢做得瘋狂又頑強,以至于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佩琪終于把周全送上了長途夜間客車,上車前,她們在一個角落里再次核實接下來的步驟,如果周全在外面順利,她就幫周全把寫好了放在她那里的辭職信遞上去。如果不行,就交上另一張紙條,那是一張來自醫(yī)院的診斷證明,上面寫著周全得了某種慢性病,需要外出到某某指定醫(yī)院就醫(yī)。雖然做了這樣的安排,周全還是相信那張假的診斷證明根本用不著,她已偷偷出去面試過了,這次不過是去實地體驗一下,看看圖書編輯這碗飯好不好吃。這一走就決定了她們如今的狀態(tài),周全的出走之路后來并不順暢,無盡的磕磕絆絆,又總是不甘心認輸,總以為眼前的障礙是最后的絆腳石,跨過去就是柳暗花明,結果是柳一次次地暗,花卻從未明過。佩琪繼續(xù)留在原地,其間她被夾過一次,但不是正式夾走,只是抽調,也就是被上面借用一段時間,用完了又還回來了。仿佛壯志已酬,被還回來的佩琪從此心平氣和,把驍城的日子過得活色生香,滋滋冒油。當她出行,隨時可以叫上那個貼心的司機,當她想吃飯,馬上有人打電話訂座把菜單都搞定,當周末到來,總有一兩個“正好沒啥安排”的人陪她打發(fā)時間。這時周全早已開始反省,如果當初不離開驍城,現(xiàn)在會是何種情景?當然,這種心理一定不要說出來,就算有些微的后悔,也要用淡定掩飾過去。

一定給你弄出衣錦還鄉(xiāng)的感覺來。建房之初,佩琪興致勃勃地向周全保證,她甚至還動用了設計師。周全想到預算,心疼至極,提醒她千萬別,但佩琪說:誰叫我手里正好有一幫狗腿子呢?不用他們可惜。這話又讓周全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驍城就是這樣,一張飯桌上常常能碰見各路精英,大家在一起,稱兄道弟,無話不談,不像她所在的地方,即便是一路人,還分好多個圈子。圈子與圈子之間,碰到了連頭都不點。中間周全問她要不要回來看看進度,佩琪說:你跑一趟的錢,可以買一大堆材料。周全當然樂得省下這筆材料錢,反正她通過佩琪的微信一樣可以了解建房的進度,除了省錢,還有件事也讓周全走不開,那時大左還未最后辦好出國,很多事情上都需要她在一旁幫著鼓勁。

兩人吃過飯,駕車直奔驍城。

窗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被道路割得零碎的農田,瓷磚與不銹鋼組合而成的小樓房,密匝匝的橘樹林,樹林間的公路上跑著一輛接一輛小汽車。

蓮花這幾年也發(fā)展得不錯,跟這里比,就缺一條公路。

最關鍵的東西缺了,不就差得遠了嗎?

還是有幾戶人家很有錢,他們在縣城買了房,準備全家遷往城里。看來你爸爸是蓮花的先行者。

他失敗了,到死也沒在城里買上房。

你不是接過他的旗幟,直接從縣城去了大都市又買了房了嗎?

嗨!

先驅就是先驅,人家跟在你們屁股后面往城里跑,你們這些先驅又從城里跑回來了。世界真的是圓的。

周全心里陣陣刺痛,但她忍著,什么也不說,只哼哼地笑。

周全在驍城要見的人是小學同學楊吉芳。

她這樣想,楊吉芳的父母還在蓮花,楊吉芳少不了回去看望他們,與其站在蓮花的泥土小徑上向人解釋她為什么要重回蓮花,不如在驍城跟楊吉芳事先談談,等于有人替她在蓮花召開一個新聞發(fā)布會,她可以省卻好多口舌。

楊吉芳正在注射室里當班。

早就聽說你要回蓮花了,上次我回去看我媽,都在說你買回了原來的老屋,翻修得跟畫似的。你精吶,我聽說蓮花要辦成大型有機蔬菜基地,到時候拆遷,肯定大賺一筆。

哪里,那個計劃不是早就流產(chǎn)了嗎?

做蓮花計劃的時候,周全就聽佩琪說過這事,佩琪說:說說而已,這樣的項目每年都要提出幾十個,基本上都無疾而終。

楊吉芳突然說起了另一件事:你姨媽家又出事了你知道嗎?她一邊往針筒里注射藥水一邊說:你姨爹的眼睛……

周全不想再提這事,就搶著替她說了:我知道這事,受了重大刺激,雙目失明。

不是的,是外力所致,說白一點,是他自己刺瞎的,后來都流膿了,受刺激導致失明怎么會發(fā)炎流膿呢?他在我這里換過藥所以我知道,我還跟他聊過幾句,他一點都不背包袱,還說眼不見,心不煩,是福氣。

姨媽一家的悲劇早已聲名遠播,悲劇根源在于一種難以解釋的家族病,三個兒子,個個都從八九歲開始發(fā)病,外觀與常人無異的腿和腳,隔幾天就莫名其妙疼一次,疼得哭爹叫娘,好幾天不能下地。能去的醫(yī)院都去過了,兩邊家里的祖墳也都刨開重新埋過了,毫無起色。一年年疼下來,人就變了形,個子長不高,臉變寬,面色赤紅,牙齒稀疏發(fā)黑。種地不能指望他們,因為說不定某時某刻就會發(fā)作起來,進城謀生更是不敢想象,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家,媒人都直接把他們跳過了。大概覺得人生無望,性子剛烈的老二在18歲那年把自己往床架子上一掛,徹底解脫了。老二一死,老大的壓力馬上翻了倍,在發(fā)病的間隙竟然成功自學了編藤器的手藝,灰暗的日子依稀看到了些許亮光,一個外鄉(xiāng)女人走進了這亮光里來,那是他在送藤器的路上認識的,她跟著他回家,一來就不走了。父母都覺得這女人來得太容易也太蹊蹺,但又一想,管她呢,兒子都三十幾了,先嘗嘗女人的滋味再說。沒多久,女人宣布自己懷了孕,父母簡直喜出望外,管她什么來路,肯給老大生仔,就是老大的女人,就是他們的兒媳。就在全家人精神抖擻歡天喜地的時候,有天清早,老大發(fā)現(xiàn)旁邊的枕頭空了,跟女人一起消失的還有他唯一的存折。報了案,警察也去查過了,那女人所報的娘家地址根本就是假的,警察還批評老大:你就一次都沒去過你老丈人家?你就這么懶?老大有苦說不出,不是不想去,一來他還來不及去看老丈人,女人就爬上他的床不肯走了;二來路程那么遠,他打出生以來沒走過那么遠的路,他怕還沒走到老毛病又犯了。思來想去,老大覺得問題還是出在自己的毛病上,如果沒那毛病,他不會遇到這個壞女人,如果沒那毛病,他不會讓任何人騙自己,如果沒那毛病,他的孩子恐怕已經(jīng)上初中了,可是他偏偏有了那不可根治的毛病,注定只能與壞運氣為伍,他活得越久,碰上的壞運氣就越多。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夜晚,趁家人不注意,爬起來喝了一瓶農藥。老大一死,老三雖然才只有11歲,也已經(jīng)慌了,恐懼讓他脾氣暴躁,喜怒無常,一天天成為大家眼中的討厭鬼。據(jù)說他死于一場賭氣,因為一件小事,他跟父母起了爭執(zhí),他像以往一樣賭狠:你們再說,我跟老大老二一樣,死給你們看!讓你們兩個成孤老!父親被他惹急了:混賬東西,要死早點死,活著不過是銷我的糧食!他知道喝點農藥不要緊,村里喝過農藥的人不止七八個,送到醫(yī)院洗個胃就沒事了。為了撲滅父親的囂張氣焰,他真的弄了瓶農藥喝了,完了還對父親說:你不是想要我死嗎?這下你滿意了。開始他們還以為他在嚇唬人,直到開始吐白沫了,才趕緊往醫(yī)院跑,不知道是他沒那些人運氣好,還是他恰好碰上了劇毒農藥,總之他成功了。

火化當天兩個老人一前一后慢騰騰回了家,一連三天沒開門,屋頂上也沒冒煙。第四天,做母親的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去升火燒水,做孩子死后的第一頓飯,發(fā)現(xiàn)男人坐在門邊的姿勢不對勁。

男人叫她不要聲張。都這個地步了,要不要眼睛無所謂。女人就聽了他的話,乖乖地坐在他身邊,不叫也不鬧。幾天之后,壞掉的眼睛開始發(fā)炎、化膿,楊吉芳因此斷定他的眼睛是自己刺傷的。

周全還記得姨爹算是個慷慨的人,當年他們一幫小孩子輪流去親戚家拜年,別人家都是拿零食出來打發(fā)小孩子,唯有他是發(fā)紅包,但他往往會在晚飯后擺開牌桌,親自上陣跟這幫孩子們一起打拖拉機,不出三盤,準能風卷殘云般把他剛剛發(fā)出來的紅包盡數(shù)贏回去。但孩子們依然稱贊他是個慷慨之人,因為給紅包和贏錢就是兩碼事。

姨爹一家的事太沉重了,聊完這個,兩人好一會兒沒話說,仿佛疲倦至極急需休息。

過了很久,楊吉芳突然問:你有這么長的假?

機會來了。周全耐心解釋起來:我……有項目在身,這個項目必須出來做一些實地調查。以后我可能一直都是這個狀態(tài),一個接一個地做項目,不必坐班,不必每天釘在辦公室里,但工作壓力依然存在。其實,越是自由,壓力反而越大,對不對?

這是周全第一次向人解釋為什么要回蓮花鄉(xiāng),她把剛才說的話重溫了一遍,準備以后以它為母本,免得說法不一,招人誤會。

孩子爸爸呢?你出來了誰照顧他?楊吉芳說話就像她打針一樣,準確而犀利。這又是周全諱莫如深的話題,八年過去了,除了兩個哥哥,沒一個人知道她離了婚。

他哪需要我照顧呀,在家里都是他照顧我,聽說我要走,他馬上舒了口長氣,終于不用做飯了。

小心有人趁虛而入。

真有這種人,我感謝還來不及呢,當了這么多年老婆,早就想退休了。

楊吉芳哈哈大笑:要是老婆這個崗位可以退休,估計辦退休證的地方一天到晚排長隊。

她們出發(fā)得挺早,因為佩琪說,路邊有個早點鋪里的雞湯面很不錯,去遲了的話,雞湯就不知道是什么湯了,畢竟一只雞熬不出太多的湯來。

佩琪一身度假打扮,小小的開襟毛衫,卡其布短褲,棕色長筒平底皮靴,從背后看,簡直就是個朝氣蓬勃的小妞;從前面看當然不是這樣。

她的車開得不咋地,路上一直被人摁喇叭催,她握著方向盤,一臉淡定:生命攸關的事,你就是撲上來打我也不行。

從主路上拐下來,進入蓮花鄉(xiāng)的小公路時,才9點多鐘。

沿途都有人朝他們揮手,到底還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好,那個住了二十幾年的城市,走在路上把人撞了,只要不是撞得太疼,人家連眼皮都不會朝你抬一下。被人撞也是如此。

一個抽煙的男人笑嘻嘻站在路邊,有點面熟,但周全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正在努力翻找記憶,佩琪搖下車窗,探出頭去大聲寒暄起來:

村主任,這么早就開始巡視你的領土了?

您比我還早些。

他的頭發(fā)白了一半,居然對一身年輕女郎打扮的佩琪稱您。這時周全還是沒想起來他是誰。

聰明的佩琪似乎覺察到了周全的尷尬,扭過頭來輕聲說:楊運龍村主任。

嘩的一下,周全想起來了,這個楊運龍,當年是她哥的同學兼跟屁蟲,經(jīng)常被支使著干這干那,沒少挨她哥的揍。

于是,經(jīng)外鄉(xiāng)人佩琪介紹,周全跟楊運龍也寒暄起來:哪天你哥來了,一定通知我啊。

汽車一直開到門口,居然有兩三個人在門口等著。佩琪說:這里的人真不錯,我只跟楊主任說估計今天上午到,他這么早就把卸車的人叫來了。

盡管只有一只行李箱,以及佩琪送給周全的一些廚具、潔具和水果之類的東西,那些人還是一擁而上,從后備廂里幫她們搬下來,一樣一樣送進屋里。

一個女人笑著走進來,喊她們去吃飯。楊主任昨天就跟我說,今天中午在我家吃飯,我的火鍋都快燉好了,飯也蒸好了,不知道合不合你們的胃口。

這可真沒想到,周全正為新居里的第一頓飯發(fā)愁呢,什么都想到了,就忘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她忘了買鹽。

路上,佩琪小聲說:她家是我們扶貧點下鄉(xiāng)定點吃飯的地方,比餐館便宜,還好吃。

你們下來吃飯還要付錢?

當然啦,不然哪天人家舉報了怎么辦?又沒幾個錢。

我回來了你就有地方吃飯了,你不付錢我也不會舉報你。

我不會白吃的,在你學會農事以前,驍城里有什么好吃的我都會給你帶來。早就想到我可能要當你的搬運工了。還是你幸福啊,一只中年母候鳥,哪里舒服往哪里飛。

到了那個女人家里才知道,楊運龍主任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兩人一進去,楊運龍就再沒離開過佩琪身邊,上身微傾,絮絮叨叨,一副下級向上級匯報的神情,周全依稀聽到幾個字,似乎跟佩琪他們的扶貧項目有關。佩琪小腰挺得筆直,眼睛卻不看他,只盯著自己腳尖附近那塊地,邊聽邊點頭:是的,你說得對,你的想法絕對有道理。頭點得很干脆,結語還是彈性十足:我回去一定去給你反映,雖然超出我的職責范圍。不過這事你不能急,更不能硬來,只能創(chuàng)造條件讓它變得水到渠成。楊運龍一臉未達到目的的表情,招呼大家坐到桌邊。

已經(jīng)開吃了,楊運龍又嘀咕起工作來:村里辦點事真難。

佩琪漫聲應道:那是你太有抱負太能干了,現(xiàn)在很多主任根本不想這些,上面有任務下來,還要到處去找人,一找?guī)讉€月都找不到。

楊運龍受到表揚,很是受用,滋地抿了一口酒,轉過來對周全說:你回到蓮花來,說明你沒忘記我們蓮花鄉(xiāng),說明你對我們蓮花還是有感情的。又對佩琪說:我們蓮花,就需要你這樣的外援。沒有外援,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之地哪能發(fā)展得起來?周全他們兄妹幾個那么聰明,也要靠外力,沒有外面的人拉扯一把,恐怕他們至今還跟我們一樣。

咦?周全忍不住了,不顧佩琪的暗示,好奇地問楊運龍:當年我們有什么外援?我們祖祖輩輩都在蓮花。

我也是后來聽別人說的,你父親每年過年都給學校的老師送臘肉,你們家人多,臘肉不夠,還找我們家借過呢。

還有這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干這事不會告訴你們的,怕你們小孩子到外面亂講。后來那些借肉給他的人都在說,早知道他是送給老師的,就不借給他了,因為他們自己也有孩子在學校讀書,憑什么做這種損己利人的事?。?/p>

周全感到臉上發(fā)燒:這不可能吧,我們家……

你別誤會,我并不是說你爸做得不對,我的意思是說,做什么都需要有外援,你爸是個聰明人,那么早就知道要爭取外援。

就算他送了肉,老師也不會成為我們家的外援啊,高考是全國統(tǒng)考,統(tǒng)一改卷,老師跟錄取不錄取根本不沾邊。

話不是這樣說的,老師拿了你們家的肉,對你們家的學生肯定要格外關照,隨便多提幾次問,多看你幾眼,就相當于開了小灶,小灶的伙食當然比大灶上好,所以你們才個個都能考出去。難道你真的以為這一帶就你們家?guī)讉€最聰明?人的智商都是差不多的。

佩琪趕緊出來打圓場:我知道她父親讀過幾年私塾,對舊規(guī)矩知道得比較多,以前的學生向老師表達敬意,就是要給老師送點好肉當禮物的,叫束脩對吧?佩琪對著周全緊繃繃的臉眨了眨眼睛,又在桌子底下用膝蓋碰了碰她,周全只好垂下眼皮說:是啊,束脩,現(xiàn)在沒人瞧得起那個了。

得到周全的確認,楊運龍更來勁了:所以我說他們的父親聰明,和他相比,我們的父母都是些老實坨,結果就吃虧,世世代代困在這里,而他們家一個一個全都出去了。

佩琪繼續(xù)跟楊運龍打哈哈:這不又回來了嗎?都是中國的土地,這里那里沒多大區(qū)別。

那不一樣,她身份變了,她不是以蓮花人的身份回來的,她只是回來度假,她把她的家翻修成了度假別墅。

周全已經(jīng)不想聽了,專心吃飯,任由他跟佩琪你一句我一句。

楊主任你太夸張了,哪有這么簡易的別墅。

性質上講它是別墅。

我發(fā)現(xiàn)你很會上綱上線。

我畢竟管著一幫人,這點觀察能力得有。嚴格地說,她買這個房子不合規(guī),因為她沒有這里的戶口,她的戶口在城里。

楊主任,這個問題我之前就跟你討論過好幾回,你說可以,我們才有了這個計劃。你得理解她的感情,這里是她的老祖屋,她走到哪里,都不會忘記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

楊運龍一口喝干杯子里的白酒:你放心好了,你們扶貧班子對我蓮花有恩,我也不會不義,我會讓你的朋友在老家住得舒舒服服,像以前一樣舒服。

周全實在聽不下去了,難道她回祖屋還得以佩琪朋友的身份住進來?正要申辯,佩琪對她擰了下眉毛,轉頭對楊運龍說:不光是她住在這里,還有我,我每個星期都會過來,以后楊主任想在驍城捎點什么東西,盡管打我電話,我給你帶過來。

楊運龍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話說回來,我還是蠻佩服周全父親的,我們這里人缺的就是他那種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的精神,這可能是家族遺傳,聽老人說,他們家祖上曾是我們這里的大戶,幾乎整個蓮花的田產(chǎn)都是他們家的,后來出了幾個不孝子,抽鴉片,到她爺爺手上,家產(chǎn)敗光,一文不名,她爺爺才12歲,還沒有騾子高,就跟著一幫男人趕著騾子販東販西,一出門就是個把月,從12歲趕到30幾歲,把上輩人抽鴉片抽光的田產(chǎn)一塊一塊又買了回來??上н\氣不好,剛一買回來就碰上土改,田產(chǎn)全部沒收不說,還戴了個富農帽子,其實算什么富農呢?一家人過得像長工,甚至比長工還不如,她爺爺是上樹采木梓不小心掉下來摔死的,但實際上,聽我爺爺講,他根本就是自己跳下來的,他不想活了,又怕人家說他仇視土改,給小輩帶來麻煩。多有志氣的人哪。

周全漸漸不能動彈,她一直都知道從未見過面的爺爺是從樹上掉下來摔死的,但從來沒聽人說過他其實是不想活了,她怎么會這么傻,以她的素質,難道體會不到爺爺當時的心情?一輩子的心血變成了負數(shù),變成了罪惡,誰心里能好過?

吃完飯出來,周全還是蒙頭蒙腦地不能復原,佩琪捅捅她的胳膊:喂,清醒點吧,難道你還想替你爺爺報仇不成?哪個人沒受過委屈。

沒有想象的那么安靜,周全很早就被窗外的鳥吵醒了,聽了一陣,好像不像小時候聽到過的,難道鳥們也換了新的品種?她早就發(fā)現(xiàn)田里的莊稼和蔬菜跟以前有了很大區(qū)別。

周全不是來度假,更不是來養(yǎng)老的,離真正的老還有點距離,雖然她情愿馬上老去。得為蓮花的生活找點主旋律,或者說找點寄托,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找點事混著。這事就是蓮花完小讀書班。這是周全出發(fā)前就構思好的,三大箱書已走在郵路上,有她自己的藏書,也有從出版社拿來的,都是適合小學生閱讀的課外書籍。她想先摸摸情況,如果不夠,還可以請原來的同事幫她再寄一些。

先從拜訪蓮花完小開始。雖然以前跟校長在電話和郵件里聯(lián)系過多次,但還一次都沒見到過真人。校長很爽快,聽說她想來蓮花完小義務、免費辦個讀書班,利用課余時間跟孩子們一起讀讀課外書時,當即熱情洋溢地表示了歡迎,還說蓮花的孩子們缺的就是這一塊,學校只能帶他們走完教學大綱那一套,父母絕大多數(shù)都長年在外打工,這些孩子們的課外閱讀幾乎等于零。

從家到完小,周全走了半個多小時。

這還不算遠,最近幾年,學生越來越少,附近好幾個小學招不到人,不得不關了門,零零散散的孩子就都集中到完小來了。完小附近的還好,遠一點的,若要在8點趕到學校,早上六點就得出發(fā),蓮花鄉(xiāng)的冬天,早上6點天還沒亮,走路全靠電筒,加上送孩子上學的家長絕大多數(shù)是爺爺奶奶,這個學就上得稀稀拉拉,行動遲緩些的,學校上了一兩節(jié)課才氣喘吁吁趕到學校。

她再三論證過蓮花計劃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她是在大左身上得到過教訓的,小學的時候,大左很喜歡看書,但她那時一味追求好成績,強行剝奪了大左的閱讀時間,讓他去上奧數(shù)課,上作文課,成績是搞上來了,卻從此失去了對閱讀的興趣。她后來試著從出版社帶回一些讀物給他,他瞄幾眼,就換成了手機。盡管如此,她并沒有那么高的境界,要把從大左身上汲取的教訓運用于中國的鄉(xiāng)村兒童教育,她只是想讓自己的蓮花計劃師出有名,說不定還能寫點跟鄉(xiāng)村教育有關的文章出來。這事雖然還沒開始,前景也不分明,卻是她蓮花計劃中深藏不露的靈魂,否則,以她四十八歲的年齡,就縮進蓮花開始人生冬眠,無論從哪方面講,都有點說不過去。

在校門口整理好衣服,撣完褲腿上的灰,再鄭重其事地走進大門時,周全竟有點緊張起來。

陳校長在上課,所有的老師都在上課,周全趕緊退出來,坐在操場邊打量整個校園。

學校不大,三幢平房呈品字形排列,水泥操場,四周圍著一米來寬的花壇,里面沒有種花,種的是菜,今天無風,旗幟耷拉成一條索。

老師們是用普通話講課的,不太標準,相對于蓮花的方言,已是脫胎換骨。周全能同時聽見至少三個老師在大聲講課,還能聽見教鞭點在黑板上的噠噠聲。再看看遠處的田,田盡頭的山,不禁恍惚起來,那個遠在天邊的城市,年輕時向往得發(fā)瘋的城市,那個11層樓里的辦公室,自己真的在那里待過嗎?真的在那里生了一個孩子,那孩子如今已長大,正在異國他鄉(xiāng)求學嗎?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又孤孤單單地回來了?難道你這一輩子的使命,就是以蓮花為出發(fā)點,畫一個圓圈?

下課了,孩子們像從口袋里撒出來的豆子,瞬間流淌得到處都是。

問了兩次,才找到陳校長。中年,偏瘦,深綠色夾克衫,牛仔褲似乎選大了一號,褲腿空空的,運動鞋上有泥點。肩上沒有頭皮屑是他區(qū)別于蓮花農民的唯一標志。

陳校長老遠就伸出手來,握完手,又做了個請進的手勢,這讓周全覺得不大自然,她還以為經(jīng)過那么多郵件聯(lián)系,他們已經(jīng)可以像取得共識的朋友那樣相處了呢。陳校長的姿勢把她推向客人的位置。

太感謝您了,您這是善舉。

這也讓她不自然,陳校長年紀也不算小了,估計不比自己小,卻一口一個您。

沒有過多寒暄,陳校長露出遺憾的表情,說他沒有辦法像在郵件里說的那樣,為周全提供一間教室作為閱覽室了,他試過,但沒成功。至于他如何沒成功,周全覺得不便細問,只能尷尬地望著陳校長笑。沒有教室給她,等于是拒絕了她呀,這是她完全沒有料想到的。

不過陳校長給了她一個建議,她可以利用課外活動的時間,在廣播室里朗讀,他則來負責維持秩序。周全覺得不妥,那不是閱讀,是開大會,念文件。

如果不針對全校呢?不一定每個孩子都有興趣參與閱讀,如果只集中那些有興趣的孩子在一起,會不會更方便實施一點?

好啊好啊。周全一開始就沒想跟全校孩子一起閱讀,她動起這個念頭的時候,確切地說,腦子里有一幅溫馨的下午茶畫面,一個大人,一群孩子,茶和點心的氣味彌漫整個房間。她承認這想法有點矯情,所以從沒說出來過。

陳校長還是一副焦慮的模樣:人再少也需要一間房是不是?又不能借別人的教室,他們肯定會把別人的課桌翻得稀爛,你不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讓他們徒手面對一堵墻,都能把墻摳出幾個洞來。

校長帶周全去參觀那三棟品字形的房舍。兩棟作教學和老師辦公室用,另外一棟是寢室和食堂。廁所矮塌塌的,藏在食堂后面,一股尖銳的人糞臭。

周全在食堂門口停下來。學生們的方形餐桌和簡易椅子擺放得不太整齊,但周全腦子里出現(xiàn)了一張拼成長條形的大餐桌,特制的桌布垂掛下來,拖到地上,桌上擺了一瓶花,一只藤邊的小籃子里放著她自制的點心,椅子分列兩邊……她拉住陳校長問:課外活動到吃晚飯有多長時間?陳校長說,一個半小時。

夠了,我就要這一個半小時,我會在這段時間里把食堂變成閱覽室,吃飯時間一到,又把它變回食堂。

陳校長終于點了頭,雖然這個頭點得勉強。不管了,人已經(jīng)來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周全果斷地中止拜訪,她擔心再待下去,陳校長會改變主意。

回到家里,周全在自己帶來的打印機上打了一份關于成立課外讀書班的招生啟事,第二天一早趕到完小,把它交給陳校長審閱。陳校長夸她雷厲風行,同時答應幫她統(tǒng)計招生情況。

三天后再次來到完小,陳校長告訴她,報名的學生出乎意料地多,他不得不根據(jù)食堂的桌位情況,忍痛砍掉了一批?,F(xiàn)在經(jīng)他審核正式招收的學員有21個。

開班那天,周全提前一個小時趕到,去食堂布置她的閱讀區(qū)。她有一套藍灰格子的床上四件套,把它們拆開,稍加裁剪,就能縫制成一塊巨大的長方形桌布,桌上的花瓶是一只紙盒里的泡沫內膽,昨天連夜烤制的小餅干差不多有三四斤重。她還準備了一些自動鉛筆和橡皮之類,用來給孩子們發(fā)點小獎品。

第一課,她準備給孩子讀讀《希臘古典神話》,她猜這些孩子可能知道中國的神話故事,但未必知道這個,在他們這個年紀,知道得寬一點比知道得深一點更有意義。他們被父母棄在一旁,不能去旅游,不能去看展覽,除了閱讀,再沒什么能讓他們認識更多的東西了。除此以外,周全還帶了一套專門寫給孩子看的中國歷史、世界歷史,用一些經(jīng)典的歷史故事大致貫通整個歷史脈絡,既長見識,又能給孩子未來學習歷史打點基礎。

一切布置停當?shù)臅r候,最后一節(jié)課還沒上完。一個班在操場上上體育課,周全站在布置好的閱讀區(qū),透過玻璃偷看他們。

嚴格地說,這是一堂很不專業(yè)的體育課,老師居然穿著皮鞋。似乎是在學習投鉛球,小沙坑邊有一塊鋪著小石子的地面,鉛球一次次砸過來,很快就砸出一片密集的小坑。周全不止一次看見鉛球滾落到等著撿球的孩子們腳邊,誰撿著了,誰就是下一個投鉛球的人,于是大家一窩蜂地擠在鉛球可能落下來的地方。這場面其實隱藏著某種危險,稍一失手,鉛球就有可能砸到人身上。

下課鈴終于響了,孩子們受到追趕似的從教室沖出來,在操場上橫沖直撞,周全幾次被這聲浪沖回屋里,又打起精神站到外面來。她得做出迎新的樣子。

10分鐘過去了,陳校長帶著幾個靦腆的男女生走了過來。

周全注意觀察陳校長看到閱讀區(qū)的反應,他明顯愣了一下,想說什么又忍住了,有目標地向孩子們點著手指:你們幾個給我注意點,我就在外面,表現(xiàn)不好的話,下次就換人。

孩子們并不介意校長的威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點心。周全示意陳校長,他可以離開了。

陳校長一走,周全就進入角色,招呼孩子們先去食堂的水龍頭下洗手,洗完了就發(fā)點心。

食物讓氣氛活躍起來,孩子們開始小聲說話,周全趁機問他們都看過什么樣的課外書,大家都不作聲了,只有一個個子最高、目光坦率而機敏的男孩舉起了手:我看過我爸爸以前的語文書,跟我們現(xiàn)在的不一樣。周全總覺得他有點像孩子王,雖然他并沒有對其他孩子做出過任何指令性動作。

她拿出那本厚厚的希臘神話。關于神仙,你們都知道哪些?

有的說玉皇大帝,有的說二郎神,有的說龍王,還有的說孫悟空。

周全翻開第一頁:這里,還有另外一群神仙,他們跟我們中國的神仙不一樣,他們不是高高在上地住在天上,他們有的甚至跟人住在一起,你們有興趣了解嗎?

第一節(jié)課很快走入正軌,因為只有一本書,周全讀過一會兒后,就把書傳給學生,讓他們一人一段地讀下去,碰上有誰讀得好,錯別字也少,就獎給誰一支筆,或是一塊橡皮,唯一的遺憾是糖果點心帶得太少了,當一個人閱讀時,其他人盡管都聽得認真,手卻止不住向點心盤子摸過去。20分鐘不到,周全帶來的食物就光了。無意中一抬頭,窗外密密麻麻擠滿了小腦袋,眼巴巴地望著這藍灰桌布上的空盤子。

周全心慌起來,得多少點心才能打發(fā)這些饞嘴的小家伙呢?

中場休息時,周全問那個貌似孩子王的男孩,陳校長是如何在全校確定這些名單的?男孩說,這里基本上都是平時語文成績比較好一點的。問他住哪里,男孩說,他家很遠,走到學校得一個半小時,所以他跟奶奶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

還有這樣的事情?周全大吃一驚,也就是說,從孩子發(fā)蒙開始,孩子的家人就得過上租房陪讀的生活。又問男孩房租多少,男孩說每月兩百。問他租房的同學多不多,男孩說,不到10個,其實住得遠的人還有很多,但他們出不起房租,只好每天五點四十起床往學校趕。

兩個小時走下來,估計已經(jīng)沒力氣上課了。

下半場,孩子們更隨意了些,紛紛反映,要是能把課外讀物直接發(fā)給他們就好了,因為每個人看書的速度不一樣,像剛才,集體讀一段的速度,足夠一個人看完兩段的,因為自己讀是不需要發(fā)出聲音來的,默讀比朗讀快得多。周全聽得兩眼發(fā)亮:太好了,只要你們喜歡看書,我保證當好你們的后勤部長,要多少我給你們弄多少,別忘了阿姨以前就在做書的地方工作。

書的確不是問題,倉庫里積壓了那么多,還有那么多募集渠道,眨眼間周全就在手機里發(fā)出了好幾條求書的信息。

也許是有過單獨的交流,男孩讀得更賣力了,語氣間投入了感情。輪到別人領讀時,周全問他叫什么名字,他抓過一支鉛筆,寫下李迎奧三個字?,F(xiàn)在你應該知道我是哪年出生的了吧?周全差不多忘了那個具體數(shù)字了,只好笑了笑,敷衍了過去。

散場時,孩子們都走了,李迎奧獨自站在門口廊下等她。

能不能把這本書借我看看?

當然可以,不過,你作業(yè)多不多?有時間看課外書嗎?

那點作業(yè)算什么,放學后,他們還沒走到家,我的作業(yè)就寫完了。見周全費力地背起用過的書,就說:我來幫你背吧。

不不不。周全知道這些孩子都是獨生子女,平時在家也不大干活的,要是被他家大人知道他在替她背書,還不知會說些什么呢。

這時校園已基本空了,只有李迎奧還逗留在校園里,就問他為什么放了學還不回家。

我都是天黑了才回去。說完就往教學樓后面跑去。

周末,周全決定去拜訪姨媽一家,就是在驍城跟楊吉芳談到過的那個姨媽。

姨媽家還像以前一樣,在大門上方懸一面圓鏡來避邪。

姨媽竟沒認出周全來,直到她說出自己母親的名字,姨媽的臉才陡地一變,眼淚流了下來,指著樹下的草堆說:你姨爹在那里理柴火。

這才發(fā)現(xiàn)草垛縫里還坐著一個人。看來他常坐那里,草垛都被他坐出一個深坑來了,他直著脖子,平視前方,兩手很利索地將大大小小的樹枝和柴草折成筷子長短,再扯幾根草牢牢地綁成一小把,整整齊齊地碼在腳邊。像所有的瞎子那樣,因為專注,活兒干得格外漂亮,周全一叫他,他立即響亮地喊出全兒這個小名。

我早就聽出來了,你一開口我就聽出來了。你們這些侄男侄女們,沒有一個人的聲音我聽不出來。

聲音還像以前一樣熱情洋溢。

周全告訴他們她回來了,重新住回老屋去了。

姨爹丟下手中的柴火把子,拍拍雙手。前些時候聽說你在那里蓋屋,我就想去找你,人家告訴我,說你不在,是你的朋友在幫你蓋屋。你呀你呀,說你什么好哦,你就這么戀家?走了這么多年還是放不下這個老窩?

從來沒人對她說這樣的話,這是只有父母才會說的話,她心里有什么東西轟地塌了,真想一口氣說出來,離婚,賣屋,一無所有,不得不逃回老家。但姨媽已開始訓斥姨爹:你才管得寬呢!這是你該管的事嗎?又對周全說:你別聽他的,你在外面這么多年,見了多少世面,還能讓自己吃虧?周全只好咽下那些心里話,嘿嘿笑了兩聲。

姨爹的手朝她伸過來,那只布滿老繭和細口子的手,徑直摸到她臉上。

瘦了,瘦了,小時候是個圓臉盤子。在外面混不容易啊,人要脫幾層皮才能瘦成這個樣子啊。

現(xiàn)在時興瘦。

管他什么原因,掉肉必定是吃了苦的。

自然也問了她的家事,周全像以往回答別人那樣回答他們,孩子去國外了,丈夫忙自己的事,她的工作不用坐班。

姨媽緊緊揪著她的話頭問:孩子爸爸舍得你來?你走了,誰給他洗衣做飯?

周全這時已毫無心理負擔,快活地說:我在家也是他做這些事,我走了,他反而少做一份呢。

姨媽還想說什么,姨爹打了姨媽一下。

好了,這回我們兩家又近了,你一個人,干脆也不要燒飯,就當我們是你的爹媽,到點了就到我們家來吃,多放一把米的事,吃完了回去睡。人家的飯好吃,自己的床好睡。

姨媽進屋去燒水沏茶,姨爹的手又伸向她:到底怎么啦?跟我說說不要緊的,我一天到晚不出門,所有的話到我這里就為止了,再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

我沒怎么呀。傾訴的機會已經(jīng)錯過了,周全想。轉而問起姨爹的眼睛:還需要上藥嗎?

上什么藥!我這爛命,沒想到它這么耐活,活得我都不耐煩了。

姨爹,你要這樣想,人各有命,你再疼他,也疼不了他的命。

你不用勸我,我早就想開了,他們三個都是我的前世仇人,他們走了,我們也就兩清了。我不怕沒兒子,哪天我?guī)闵仙饺タ?,我跟你姨媽的墳都挖好了,感到不行了就爬到里面去,我們不求人?/p>

還有我呢,我也是你們的后人,怎么會讓你做出那種事來?

不用不用,我活了一輩子,最大的體會就是,求人是沒用的,人只能靠自己。我的老幺去醫(yī)院,因為走得急,來不及籌錢,拖到鎮(zhèn)醫(yī)院,人家一定要先交錢才肯收人,寫保證書不行,下跪也不行,只好轉身往縣醫(yī)院跑,好歹縣醫(yī)院有我們這里的楊吉芳在那里嘛,我找楊吉芳借了點錢,才把他抬到急救室,這一番折騰………當然已經(jīng)遲了。所以我說求人沒用嘛,鎮(zhèn)醫(yī)院稍微仁慈一點,我的老幺就不會死,所以老幺的死是我的錯,我不該在鎮(zhèn)醫(yī)院求人,浪費時間,如果我直接把他往縣醫(yī)院抬,他就不會死。

沒想到還有這種內情,不過事情已經(jīng)過去,也只能一口氣嘆了。兩人一時無聲,只聽見姨媽在屋里安置杯盤,弄得叮當響。太陽突然鉆出云層,大地陡地一熱,周全瞇著眼睛,看見了遠處的小河,想當年她蹚遍了那條河的每一寸,小魚小蝦從來都吃不絕,每次弄了魚回來,媽都要抱怨:又搞這些東西,多費油啊。

這些年,河里沒什么魚了。周全嚇了一跳,難道姨爹知道她在看小河?

這里既沒有工廠,也沒有污染,怎么會沒魚呢?

豈止是魚,人都快沒了。這塊地方不養(yǎng)人了。所以我說你呀,還是回去的好,當年你爸爸千方百計把你們往城里拖,你現(xiàn)在反倒……少住幾天就回去吧。

我還打算在這里長住下來呢。

瞎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城里人了,再跑回來人家會說閑話的,還在蓋房子時我就聽到不少。人家說不到萬不得已誰會選擇走下坡路?肯定也是沒辦法了。我當然不相信他們說的,說這種話的都是些什么人呢?恨不得人家都倒霉的人,我跟你說,這里個個都是恨人窮。

姨媽端出茶來,還有一袋出自某個無名小超市的餅干,非要喂一塊到周全嘴巴里,周全只得就著剛沏的茶吃了下去。像小時候一樣,姨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吃東西,只是這個吃餅干的嘴已不是當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小女娃的嘴,姨媽也不是當年穿一件陰丹士林上衣綰著發(fā)髻的中年健壯農婦?,F(xiàn)在的姨媽,眼窩深陷,兩枚眼珠子就像兩個懸在小洞口的木珠,沒有外力牽扯,木珠很難動一下,酷肖母親的臉上,皺紋橫行霸道,縱橫交錯,連耳輪上都布滿細褶,耳孔蒙著一層霧一樣的東西,像結了蜘蛛網(wǎng)的小山洞。牙齒也殘缺不全,長長短短沒剩幾顆。

就算餓死,也不忍心吃這樣的姨媽燒出來的飯。周全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紅包,放在姨媽手里,姨媽一驚,但沒怎么推拒。

姨媽送她出來。經(jīng)過豬圈,里面沒有豬的聲音,姨媽說:不喂豬了,你姨爹戒了葷。經(jīng)過菜園子,田里沒一絲活氣,只有一小塊蔥,亂七八糟地茂盛著。姨媽說:菜也不種了,種不動了。

那你們吃什么呢?周全停下來問。

還有點去年的臘肉,去年的腌菜。

難道這一年就吃臘肉跟腌菜嗎?又一想,他們如今不比壯年,食量應該變小了好多,可能真的不需要那么多菜了,既然不需要,也就不必種了。再想想姨爹見面就發(fā)出的讓她到這里來吃飯的邀請,無疑是客氣話,幸虧自己沒當真。

周全向姨媽發(fā)出邀請,哪天天氣好,也有興致,兩老可以到她家里來坐坐,吃吃她做的飯,姨媽說:你做的肯定好吃。

姨媽一直陪著她走,都快走掉三分之一路程了,還不肯停。

讓我走走,走走舒服,好長時間沒說過話了,你姨爹要么不說,要么說出來的話鬧得死魚。

你們不要總是待在家里,沒事的時候出來串串門,聊聊天。

要是能串門當然好。你不知道,現(xiàn)在人家都不愿理我們,見了面連話都懶得說,老遠看見了,頭一低,繞道走了。

為什么呀?周全驚得站了下來。

嫌我們家不吉利唄,也不怪人家這樣想,三個兒子都不在了,還都是那樣走的。說什么的都有。

別想太多,人家也許是怕惹你們傷心。

我不傷心了,我早就想通了,活得長不一定是好事,就算他們活到現(xiàn)在又怎樣?娶不起媳婦,掙不來錢,被人瞧不起,心里還嫉妒別人,那種滋味能比死好受?

沒事到我這里來住幾天吧,我們曬曬太陽聊聊天,一起做點好吃的。周全只能這樣安慰老人。

你爹媽要是還活著該有多幸福。他們養(yǎng)活你們三個,供你們讀書,也是吃了不少苦的,每年一到開學的季節(jié),你爸爸就出來挨家挨戶借錢,光是我這里,就借了兩三回。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要往心里去,那時我心疼我這個妹妹,沒催她還。后來,你們搬了家,進了城,事情一多,就把我這點事忘記了。

哦?沒還?多少錢?

我也記不清楚了,他有借條在我那里。你不要替他還,是他借的債,跟你不相干。

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何況是為我們借的。你只要告訴我他借了多少就行。

下次再說,哪能一見面就要你還債呢?

回家路上,周全掏出電話,打給二哥,二哥是他們中對家事稍微熱心點的那一個。

二哥十分不屑:別聽她的,如果外面還有債務沒還清,媽肯定會告訴我們。再說,當年姨媽家窮得叮當響,只有她找別人借,哪有別人找她借的?

不會吧,這也能瞎說?聽說還不止一筆呢,是三筆,還有借條。

如果那借條是偽造的呢?反正現(xiàn)在死無對證。

不可能吧,這家人一直都很不幸,不會做那種事的。

除非你有很多錢,又急于做善事。那地方我也去過好幾次,為什么她從來不跟我提?為什么母親還在的時候她一次也沒催過我們還錢?

這話讓本打算替父還債的周全猶豫起來,二哥說的也有道理,如果真是那樣,姨媽豈不是在敲詐她?

又給大哥打了電話,她也想聽聽大哥的看法。

大哥不像二哥那么激憤,但意思差不多。我們都不熟悉父親的筆跡,也沒有人證,總之,提防點沒錯,可憐之人不一定是誠實的人。

兩天后的中午,周全正要給自己弄點東西吃,一抬眼,一根棍子連著的兩個黑色人影慢吞吞地出現(xiàn)在通往她家的小路上。

他們來了!周全竟驀地緊張起來,如果他們今天提到那些債務,她該怎么辦?還,還是不還?不還的話,理由是什么?周全下意識地瞟了一眼大門,她還延續(xù)著城里的習慣,關著大門,只把大門旁邊的窗戶打開了,窗簾也拉開了。

越來越近了,姨媽一身黑衣,光滑挺括,頭發(fā)像年輕時候一樣抹得光光的,發(fā)髻綰得很低,遠看像個禿子,棍子那一頭的姨爹同樣穿著一身黑衣,微昂著頭,總是一副側耳聆聽狀。

周全藏在窗簾后面,驚訝地看見自己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插銷,把窗戶鎖了起來。

你這是干什么!周全在心里吼自己,吼完又把手伸出去,在插銷那里猶豫了一下,竟縮了回來,伸向窗簾,她把窗簾一點一點拉攏了。

與此同時,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如果姨媽在用一筆根本不存在的債務來敲詐她,那么姨媽就是個危險人物,姨爹也是。沒有了兒子,也沒有孫子,沒有豬,沒有菜園,說不定也沒有糧食,什么都沒有,連熟人都沒有,這是姨媽親口對她說的,沒人愿意搭理他們,見了都躲著走,而且沒有光明,這樣的人,即便是善良的,也可能被一無所有的真空逼出邪惡的種子來了。

姨媽開始敲門,邊敲邊叫她的名字。

等會兒再敲,說不定在上廁所呢。姨爹在門廊下坐了下來,姨媽沿著院墻走了一遭。

房子蓋得怎么樣?姨父問。

基本上復原了以前的房子,我還以為她會蓋樓房呢。

姨媽朝窗戶走來,周全倏地閃開,緊貼墻壁站著。姨媽在試著推開窗戶,幸虧剛才把插銷插上了。

窗戶都關死了,會不會是出門去了。

下次記得叫她給你一把鑰匙,腿都走酸了。

姨媽沒吱聲,臉貼在玻璃上往屋里看,周全屏住呼吸,真擔心姨媽已經(jīng)看到什么了。

房子這么好看,里面空空蕩蕩的。姨媽的語氣聽上去有點幸災樂禍。

她又不會在這里長住,不用置辦太多家具。

沒有家具的房子,看上去好寡氣。

哼,我猜她八成已經(jīng)是寡婦了,家里有個男的怎么可能讓女人一個人跑出來?說什么不用坐班,誰知道怎么回事?也許已經(jīng)下崗了,沒工作,沒男人,敢情她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這就好,我還以為天底下就我一個倒霉的呢。

小聲點,萬一她就在附近呢。

聽不到的。姨爹咳了一陣,叭地吐出一口痰:真是的,跑了這么遠的路,水都喝不到一口。

手機響了,幸虧就放在口袋里,周全在第一時間拿出來,摁滅了,又關了機。

聽!沒想到姨媽耳朵那么尖:我好像聽到電話的聲音了。

姨爹說:是我咳出來的。

姨媽的臉又貼到了窗玻璃上,周全拼命抓住墻上的一只掛鉤,以免自己突然不計后果地跑去開門。

行了,過來坐會兒。姨爹說:總是要回來的,不信她晚上還不回來。你東西都帶了吧?

專門為這事來的,哪能不帶呢?姨媽摸了下口袋:不拿這個東西出來她也得給我,上次我跟她提起這事,她很爽快就答應了。她是他們三個中最老實的一個。

也不算冤枉他們,以前在我們家吃了多少白食,那些糧食又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家人說走就走,招呼都不跟我們打一個。后來我們的老大去找他們的老大,拿著水果糕點進門,就喝了他們家一杯茶,借錢沒有,找工作的事一口回絕,太無情了,太欺負人了。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老二也找過他們,說老大的媳婦在沙發(fā)上鋪了塊毛巾讓他坐,生怕把他們家的沙發(fā)坐臟了。所以我后來堅決不讓老三去找他們,人不求人一般高。

周全躡手躡腳去了里間。她想打電話向兩個哥哥匯報此時的情況,又怕講話的聲音暴露了自己。

而且她餓了,早上只吃了幾塊餅干。吃點什么呢?打開冰箱門,樣樣東西都要點火才行,點火就有聲音。

三次想要去開門,又三次把自己攔下。她走來走去罵自己:他們能訛她多少錢,何不就讓他們得逞算了,看你現(xiàn)在弄的!罵完了又強迫自己冷靜:此時出去不但達不到抗議的目的,反而無端端地結了仇。想來想去,唯有他們自動離開,才是解脫眼前窘境的唯一辦法。但看他們的樣子,似乎打定主意要把她等回來。

汽車的聲音由遠而近,姨媽彈了起來:車來了,我們坐車回去吧,我先去攔車。匆匆跑出去,沖到路中央,小面包車猛地停下來,黃色灰塵猛地向前撲去,將姨媽完全罩住。不知她在那團灰塵里說了些什么,只見她突然深深地作了一個揖,就飛跑回來,姨爹聽到聲音,已經(jīng)摸索著迎了過去。姨媽的手剛一拉到姨爹的棍子,嗚的一聲響,面包車開走了。

你他媽的欺負殘疾人!你會斷子絕孫的!你出門就翻車!

姨媽拉著姨爹手里的棍子,低眉耷眼地說:省點力氣走路吧,我說今天怎么運氣這么好,終于肯載我們了呢,算了,就當還沒有通車。

周全再也裝不下去了,幾步?jīng)_到衛(wèi)生間,從窗子翻出去。羞恥心不允許她打開大門出去,只得偷偷翻過屋后的籬笆,繞行到大路上,再假裝驚喜地突然出現(xiàn)在兩個老人視線里,大聲叫道:姨媽姨爹,你們怎么過來啦?早知道我去接你們呀。

老兩口被迎進屋里,周全沏茶,準備點心和水果,忙得像一陣風。

三個人吃著,喝著,聊著,姨爹的手伸向姨媽,姨媽掏出一個折疊的紙條,放在他手心里。

全兒,我這里有個東西,我知道不應該找你,但你們家的人,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你先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幫我解決掉?

三張小紙條,折痕處幾乎斷裂,書寫格式基本一樣:今借姨爹現(xiàn)金××元。此據(jù)。爸爸的簽名有些模糊,所有的字跡都有些模糊,但勉強可看。周全覺得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把三張借條的數(shù)字匯總一下。以為有多少錢呢,加起來也就兩百三十六元。

周全給他們三百元,叫他們不用找了,就當是利息。老兩口如釋重負,周全想,如果是偽造的借條,數(shù)字應該比這個大,幸虧沒聽兩個哥哥的。

按說,這錢歸你爸爸還,不應該找你。

沒事,他借錢也是用在我們身上,應該由我們還。

反正他人已經(jīng)不在了,不妨說實話,這錢并沒有用在你們身上,你可知道你爸爸當年有個相好?

姨媽的腿使勁撞了姨爹一下。

你不要撞我,全兒都替他還錢了,還不該告訴她?你爸爸以前那個相好,跟我是親戚,所以你爸爸跟她之間有點什么事,我多少知道一點。這三張借條,都是為她用的,他沒辦法呀,你媽管得緊,只好找我,我家不供孩子上學,比你們寬裕點。

周全奇怪自己雖然震驚,但并不怎么反感,好像爸爸這一生還藏了一條生機勃勃的副線似的。

沒關系,我愿意為他還這個債。那個女人現(xiàn)在還在嗎?

早死了,比你媽死得還早。

這樣一說,周全就更覺得應該替爸爸還這個債了,雖然這里面并沒有什么邏輯可言。

你爸爸這一生值得,他干了多少大事啊,叮咚一家伙把老祖屋賣了,全家搬到城里,幾個人敢?又把你們三個都培養(yǎng)成才,還不耽誤自己在外面亂來,他這點愛好我可是清清楚楚,從他成人,一直到死,沒斷過,也是本事啊。

三個人突然都不說話了,各自安靜地坐著。半晌,姨爹抬起手,長指甲哧啦哧啦地抓起了頭皮。

李迎奧看書速度簡直驚人,不管她帶去多少書,都滿足不了他。驚喜之余,周全答應向李迎奧開放她的家庭藏書。

為了湊齊這些書,她花了一個星期開列清單,又用兩天時間打好包,運到郵局。她還記得她去郵局路上時這樣想過:養(yǎng)老也好,當農婦也好,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是我,只是換了個住地而已。

李迎奧來家之前,周全專程搞了一次家訪,她得爭取人家家長的同意。

租來的小屋只有一間,一張大床占去了一半,墻邊擺了個簡易小桌,既是飯桌,也是李迎奧寫作業(yè)的地方,墻邊擺一只蜂窩煤爐,屋里一股子煤煙味。奶奶聽說李迎奧要去老師家,以為老師要給孫子開小灶,高興得嘴都笑歪了,一個勁叮囑李迎奧要聽話,在老師家要懂規(guī)矩。周全想更正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師,又怕引起老人不必要的疑心,就沒說什么。

李迎奧一點都不怯,一進門,隨便打量了兩眼,就一屁股坐在書架前,找本書看了起來。周全給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他也沒謝,接過來就喝,一口氣喝完了,大人似的給了句評價:你這里還是蠻舒服的。

周全去了廚房,為自己,也為李迎奧準備晚飯。中間,她輕手輕腳過來偷看了幾次,李迎奧仍然沉浸在書里,不禁想起大左當年,孩子們專心看書的樣子都差不多。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低估了李迎奧,他居然很會聊天。晚飯桌上,他說:你的家,能讓人心里安靜下來。

你的家不能嗎?

我一分鐘也不愿待在那個狗窩里。奶奶根本不能算個人,跟她在一起,實際上跟我一個人住差不多。

不能這么說奶奶,她那么大年紀,還要盡心盡力照顧你。

李迎奧卻徑直說起了別的:為什么你一個人住在這里?你的家人呢?

周全覺得沒必要像打發(fā)大人那樣回答他,就說:一個人也可以是一家人呀,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的。

那你跟我一樣。

當然不一樣。聽我說,給你爸媽寫信,或是打電話,一周一次。

不知道該寄哪里,他們經(jīng)常換單位,換地方。換一次,就換一個手機號。

那你們怎么聯(lián)系?

他們自然會從天而降。

周全仔細打量這孩子,身材已像個少年了,臉還是一張孩子臉,畢竟才只有11歲,眉眼端正,皮膚白皙,面頰如女孩般俊俏,未來帥哥已見端倪。難得他還這么愛看書。也許他只是找不到更好的消遣方式,但不管什么原因,能與書相遇,就算運氣不錯。

連續(xù)幾天,李迎奧一放學就往這里跑,周全隱約覺得有點不妥,就提醒他下次再多邀一個同學來。李迎奧反應很快:你還想叫誰來?

隨你呀,你隨便叫一個,我只是想給你找個伴兒。

我不需要伴。

回去的時候,兩個人也安全一點。

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就由我來隨便點一個吧,你希望是男生還是女生?

那就讓他來,我就不來了。

為什么?

我不喜歡跟別人一起看書。

周全笑瞇瞇地打量他,小東西,已經(jīng)知道獨占自己喜歡的地方了。

下次讀書班剛一結束,陳校長就找到周全,問起李迎奧的表現(xiàn)。周全很興奮:這孩子太愛讀書了,我?guī)淼哪切?,幾乎被他讀了一半。

可是他不肯寫作業(yè)了,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交過家庭作業(yè)了。

周全奉命去跟李迎奧談心,李迎奧臉一沉:不寫作業(yè)的又不止我一個,再說那些作業(yè)我都會做,我更愿意把時間拿來閱讀,你不是說閱讀很重要嗎?

周全心里一沉,再來幾個李迎奧這樣的學生,學校非把這個讀書班關掉不可。

不行,要改變策略,如果她干擾到學生的正常學習,讀書班的前途就堪憂了。周全決定把自己的家庭藏書開放日改在每個周末。

但李迎奧一聽就叫了起來:周末我得跟奶奶回家,她要回去帶米帶菜過來,還要打掃房子,奶奶說家里沒人,反而更容易臟。

要不我去跟奶奶說說,周末讓她一個人回家,你就住我家里?

周全想起自己小時候,有一次老師帶著她去參加全區(qū)的數(shù)學競賽,回來晚了,又下大雨,老師說:不如你今晚就住我家里吧,明天我們一起上學。當晚,老師的妻子把周全侍候得舒舒服服,還找來自己的衣服讓她換,第二天又吃了熱騰騰的早餐才讓她跟老師一起去上學。這事她至今想起來還覺得特別溫暖。那個老師已經(jīng)不在了,否則她一定會去拜訪他。她有點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對李迎奧這么好了。

不過這事仍然要征得李迎奧奶奶的同意。

奶奶耳朵有點背,周全幾乎是喊著說的,老人開始還能一句一句跟上周全的節(jié)奏,后來就只剩點頭的份兒了:好!好!也不知她聽明白沒有。想想不放心,覺得最好還是在陳校長那里備個案。

下一次,周全提前到校,找到陳校長,說起讓李迎奧周末在她家借宿的事。

陳校長果斷答復:放學以后的事我管不了,只要他家里同意。你來得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陳校長不再對她稱“您”了。

陳校長突然面露難色: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跟你講。我們這里好幾個老師感到不安呀,覺得你要搶走他們的飯碗了,我一再跟他們講,你無意這么做,但他們還是覺得面子上抹不開,他們說,怎么?我們這些語文老師連孩子的閱讀課都教不了?

天哪,陳校長你應該知道我沒有任何企圖呀,我不過是……

我當然知道啦,關鍵是孩子們一下課就歡天喜地往你的教室跑,可能這對他們形成了一種心理威脅,就像孩子們毫不猶豫給了你一個好評,對他們卻不屑地給了個差評一樣。

我那根本不是上課,我也沒有占用教室,你看到過的,我們還邊吃東西邊聊天呢。

是啊是啊,不過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們擔心孩子的興趣會發(fā)生轉移,因為語文課少不了枯燥的字詞句章節(jié)分析,而你那里的閱讀卻跟看電影看戲一樣精彩,時間一長,孩子們可能會排斥語文教學那一套,你要知道,學生的考試成績是會跟老師的很多考核掛鉤的。

周全這才感到事情非同小可。

這樣好不好?我們把閱讀班搬到校外去,農村的房租也便宜,我來幫你找房子,桌椅板凳也來幫你籌劃,完全不用你操心,你可以繼續(xù)掛蓮花完小閱讀興趣班的牌子。陳校長突然壓低聲音:你還可以適當收點費用,用來抵沖房租。誰的錢都是錢,都不是大水流來的,憑什么為別人的事自掏腰包?我來幫你出通知,以學校的名義。

周全搖頭:我不是來掙錢的。

那也不是來花錢的,對吧?驍城有個讀書會,你可以去觀摩一下,他們讓會員交點錢,入個會,然后憑會員證在那里看書借書,會費可以拿去購買新書,這樣才能建立良性循環(huán)嘛。

周全還是搖頭:我有免費進書的渠道。

哎呀!你看你看!放著這么好的條件,跑到學校里來干什么?隨便搞點經(jīng)營……

周全突然明白過來:陳校長,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地點問題對吧?我不能在學校辦這個讀書班,出了校門,辦在哪里都可以,是這個意思吧?

陳校長就笑了:他們一再向我反映,我也是沒辦法。

好吧,今天就算是讀書班的最后一堂課,讓我去跟孩子們道個別。

周全沒有一上課就跟孩子們說那件事,她照例鋪好桌布,擺好吃食,打開書本,輕言細語。直到最后十分鐘,才宣布讀書班停課。

孩子們的眼睛立即驚慌逃竄起來,嘰嘰喳喳,李迎奧噌地一下站了起來:為什么?不要!

周全也是滿心絕望,蓮花計劃毫無防備地失去支撐,完全是她沒有料想到的,全義務,全免費,竟然還不被接受。她望望教室那邊,幾個老師在走廊里巡游,哨兵一樣掃視他們的領地,這里是他們的地盤,任何人闖進來都是侵犯。她以前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

突然心生一念:何不干脆把讀書班搬到自己家里去?只有一個人的家,寬敞,簇新,卻也冷清,如果每天都有一幫孩子去吵一吵,沒多久,肯定能把房子吵得熱乎起來。

但她不想公開發(fā)布這一消息,她擔心報名的孩子太多,超出她的接待條件,最多五六個孩子就夠了。她想讓李迎奧去發(fā)展幾個同好,她相信李迎奧是一定會報名的。

讀書班正式遷入家庭,每到周六下午,周全整理好書本和桌椅,坐等孩子們上門。倒比她背著書本往學校跑安逸得多??沼鄷r間,她決定把房前屋后打理成菜園和花圃。

她上山尋來棍棒和樹枝,用一個星期時間編織了一道柵欄,填土的工作最費力,幾乎把她累垮了,好在她不急,累了就坐下來歇一會兒,餓了就給自己炒碗蛋炒飯,她的雞還沒養(yǎng)大,雞蛋都是向別人買來的。幸虧她準備了一包勞保手套,不到兩個星期,就磨爛了三雙。一切妥當后,她打電話給佩琪,讓她幫她買來一些種籽,全數(shù)撒進土里,適者生存,誰能長出來就養(yǎng)誰。

大左跟她一直都有視頻交流,他似乎很忙,每次最多只有兩三分鐘就匆匆下線。大左很贊賞媽媽做的事。老媽,你好高尚哦,這幾個孩子將來會銘記你一輩子的,因為你在他們還是幼苗的時候,為他們施了肥。得了吧,你不就是在罵我多管閑事嗎?大左叮囑她別忘了學英文。我的畢業(yè)典禮你總會來的吧?希望到時你不是我的啞巴親娘。這話提醒了周全,其實她可以在讀書班上力所能及為孩子們加進一點英文練習。看來,她真的能為這些沒有父母在身邊的孩子做很多事。

李迎奧最終只挑了三個同學,兩個女生一個男生,他們跟李迎奧一樣,都是在學校附近租房上學的孩子。

很快就發(fā)現(xiàn),除了李迎奧,那幾個孩子真正感興趣的可能只是吃東西,點心一上來,幾雙眼睛陡地一亮,小餅干都是一口兩個往嘴里喂的。周全走到一旁,氣惱地望著外面。她想起大左小時候,隨時隨地不顧一切抓緊時間看書,零食擺在面前都吸引不了他。難道這些孩子真的已經(jīng)錯過了最愛閱讀的季節(jié),她記得大左是從四歲開始愛上閱讀的。

李迎奧走過來,遞給她她的茶杯,熱乎乎的,他居然為她添過水了。

周全感動地摸了下他的腦袋,他的頭順勢往她手心里頂了一下,非常輕微的動作,但周全還是感覺到了,這孩子,好像真的跟她有緣,從見第一面開始,她就感到了。懂得表達自己好惡的人是有靈性的,這一點從他的模樣也看得出來,細皮嫩肉,干干凈凈,就像從沒吃過苦,就像那間出租房里的蜂窩煤爐子、俗氣的腈綸大花床單都跟他不相干似的,就像那不過是一堆牛糞,他卻是一棵綠油油的嫩苗,不幸長在了那牛糞上。

佩琪事先沒打電話就徑直開車闖了進來。她叫周全繼續(xù)上課,就當她沒來。

但孩子們分心了,不時瞄一眼停在門外的汽車,以及一身靚裝的佩琪。佩琪是個喜歡小飾品的女人,上班不得不素凈些,到了周末,就像得了饑渴癥的人突然面對一頓大餐,不把自己弄得丁零當啷色香味俱全不出門。

課間休息時,周全趕緊來到佩琪身邊。佩琪說,這種讀書班正是農村孩子需要的,可惜。

原來佩琪帶了個小道消息來,市里最近又招了一次商,那個已經(jīng)宣告流產(chǎn)的有機蔬菜基地項目,最近又起死回生了,一個老板要投資這個項目,市里相當配合,給了一系列優(yōu)惠政策??磥砟銊偵w好的祖屋保不住了,這里很多房子都得拆。

不行,絕對不行。周全腦子有點發(fā)蒙,這是她后半生的單一性決策,連個備用方案都沒有,難道剛剛展開就要遭遇滅頂之災?

佩琪很意外:我火急火燎趕過來是要向你報告好消息的,你怎么一副受了打擊的樣子?你不知道拆遷是有補償?shù)膯??人家得知這個消息都是高興還來不及。

能補償多少?

我覺得二十萬應該有吧,想想你建它才用了多少錢?很不錯了。

差點脫口而出,二十萬拿到城里能干什么?租房住能租多久?糊口的話,又能支撐多少天?她死死閉著嘴才沒有讓這話跑出來,不能讓佩琪知道她在城里已經(jīng)沒有房子,沒有退路,唯一的退路又被她剛剛帶來的消息沖毀。她知道了也沒有用。

佩琪開始跟她談風險。我唯一的擔心是補償政策會跟戶口結合起來,你的戶口不在這里,他們很可能抓住這一點跟你扯皮,要不,你把戶口轉回來算了,反正你兒子現(xiàn)在書也讀完了,不需要戶口了,與其放在那里睡大覺,不如讓它回來幫你掙這二十萬。

佩琪突然做了個手勢,周全這才發(fā)現(xiàn),孩子們已經(jīng)離開了座位,正擠在后面偷聽。

周全板著臉:回去!

那三個乖乖地回去了,李迎奧還在原地站著,表情怪異地瞪著她。周全也沒心思管他。

你能不能動用你的能量阻止他們?我才來了幾天,還沒住熱乎呢。

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呢?招商會上,市長都要放下身段親自給那些老板們沏茶,估計除了你,誰都認為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運氣。

在驍城買房也不是不可以,就是拉不出告老還鄉(xiāng)這面大旗了,而且人生敗局一覽無余,這是周全始終不愿面對的痛點。都是不安分的錯,當年要是按下性子,跟佩琪一樣守在這里慢慢熬,如今不說跟佩琪差不多,至少不必假借幾個沒開化的孩子來虛張聲勢。當然,這話打死她她也不會說出來。

這事真正動起來,大概要什么時候?

不一定,也許很快,也許又像上一次一樣不了了之,不管怎么樣,對你都沒有影響。不成,你就住著;成了,你就賣掉,痛痛快快賺一筆。

周全強忍著不安說:我的讀書班剛剛辦起來。

佩琪呵呵一笑:你太認真了。

佩琪有事,沒吃晚飯就往回趕。周全說,不如你把這幾個孩子幫我?guī)б怀獭?/p>

她實在沒心情再上課了。

天慢慢黑了下來,周全關上大門,也沒開燈,站在窗前看越來越暗的樹影,心一點一點沉到腳后跟那里去。怎么這么不順?是計劃不夠好,還是命不好?

你別走好嗎?李迎奧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周全嚇了一跳,剛才一走神,竟忽略了屋里還有一個小客人。

誰說我要走啦?

如果你要走,我也跟著你走,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你想要人家把我當人販子抓起來?那可是要判死刑的。我知道你喜歡看書,放心,不管我在哪里,只要你給我地址,我都會一直寄書給你,直到你不需要為止。

我不是為了書。

周全走過去,摟著李迎奧的肩:想媽媽了是吧?等你再大一點,上中學的時候,媽媽就會回來陪你了,她要回來為你考大學加油啊。

你為什么不去學校當老師?如果你是學校的老師,他們就不會拆你的房子。

好啦,睡你的覺去。周全不由分說押著他往沙發(fā)那邊走。

因為客房還沒有布置起來,李迎奧暫時睡在沙發(fā)床上,也不用展開,直接把被子卷成一個圓筒,小狗般鉆進去。

小家伙探出頭來,對周全說:我再說一遍,你不許走,聽到?jīng)]有?你就在這里,不要走。

為什么?周全蹲下去,用力拍了下被筒。

你走了這里就沒意思了。這里的人,個個都沒意思,老師們也沒意思,他們講課的時候,嘴角都會堆起一堆白沫,我一看到那堆白沫就會走神。同學也沒意思,奶奶最沒意思,她腳好臭,一想到晚上要睡在她腳頭聞那個味道,我就恨不得跑到西天去搭一根撐桿。

干嗎?

把天撐住不讓太陽落下去啊。

周全忍住笑,假裝生氣地喝道:快睡覺!

睡到半夜,冷不丁醒了過來。

李迎奧在她身旁重重地呼吸著,他倒沒忘帶上分給他的被子,只是被子掉下去了,半個身子露在外面。她坐起來,為他拉好被子。他吧嗒了兩下嘴,腿長長地伸出去,他躺下來比站著顯高,幾乎跟她的身子一樣長。

天還沒亮,她就起來為他做早餐,大米粥、雞蛋餅。剛做好,李迎奧打著哈欠來到廚房。

除了周末,我平時也能來嗎?

想得美哦。周全邊給他倒水邊說。

李迎奧吃著飯,認真地伸出三個手指頭:一個星期來三次,怎么樣?

叫你媽來跟我當面談一次,退掉你們租的學區(qū)房,奶奶回家,你住我家得了。

好啊,真是個好辦法,可我媽媽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所以呢,你還是乖乖地跟奶奶住吧。

不行,我要一個星期來三次,我想想,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外加周末。

這是三次嗎?會不會數(shù)數(shù)?

周末是你定的,一、三、五,三次,才是我定的。李迎奧狡黠地望著她。

周全不由得想起大左小時候在小區(qū)喂養(yǎng)過的流浪貓,小區(qū)里流浪貓很多,只有那只黑灰相間的貓一開始就認定了大左,從此心心相印,跟著大左跑,盼著大左給它喂食,別的貓都知趣地閃開,那種莫名其妙的緣分,她至今都覺得奇怪。眼前這小家伙,就跟當年大左喂過的貓一樣,他大概從她身上嗅到了什么,所以一路緊緊跟隨,絕不撒手。除了珍惜,爭取不辜負,她還能有別的選擇嗎?

事情來得比想象的快,當周全打電話給佩琪,告訴她有人正找上門來,拿著一份合同要她簽字時,佩琪急得大叫:別簽別簽,千萬別簽,我馬上過來!

后來佩琪告訴她,那只是慣例,你必須拿出十二萬分的耐性跟他們耗,跟他們磨,等他們把所有依照慣例能處理完的事都處理過后,再來對你作特殊處理。總之,就是要千方百計磨成他們心頭的特殊對象,逼得他們特事特辦才行。

她像個被嚇傻的孩子一樣,對佩琪的主意諾諾連聲,雖然她和佩琪的目的絕對兩樣,佩琪只想盡可能地多得一點補償,而她則是想老死在她出生的房子里。

合同上,補償費不是佩琪估計的二十萬,而是十萬,跟她的蓋房成本差不多。

佩琪把合同朝桌上一扔:不拿出二十萬來他們休想!這是逼著我們當釘子戶呢,他們不能在你身上建工廠。

又拿起剛剛扔掉的合同看了起來:對,跟他們死耗,又不是政府行為,不過是個所謂企業(yè)家,以及他的爪牙,千萬不要輕易服軟。

隔一兩天就有人來催辦一次,每次來的都是新面孔,所以每次都要重復一遍開場白:根據(jù)驍城市政府×號文件和××號文件……聽得多了,周全失去了耐心,直接打斷他們:揀最重要的說吧,我一步都不會離開我的祖屋,我都不介意住在你們隔壁了,你們還有什么可說的。這里又不是城市,哪有那么精確的規(guī)劃,你們的設計圖只需稍稍往旁邊移動幾厘米,我們就能和諧共存,何必一趟又一趟跑來苦苦逼我?與其跟我費這個工夫,不如回去重新畫個圖紙。這是開明盛世,文明社會,你們得尊重人。

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談和諧?又有什么權利要求我們重畫圖紙?你又不是這里的人。一個年輕些的有點不服氣。

哈哈,我在這里太和諧啦,這是我的祖屋,我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我跟這里有割不斷的感情。

不要講什么出生,出生算什么?現(xiàn)在的人都是在醫(yī)院出生的,照你這么說,他們將來豈不是都要住到醫(yī)院去?

那些人轟轟直笑,周全也不在乎,知道這事不是一兩個回合、溫文爾雅就能結束的。

大姐,你在乎的不是祖屋,而是補償費吧?聽說這房子你也是剛從別人手上買來不久,你根本就是來投機的,對不起,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了。

我從沒想過要跟你們討價還價,因為我根本就不想搬,所以我勸你們還是趕快回去。

大姐,說實話,我們很替你擔心啊,你以為你是這地方的人,實際上呢,你現(xiàn)在不過是個外鄉(xiāng)人。

那又怎樣?

那些人不再說話,扭頭魚貫而出。

他們一走,周全就開始著手布置屋子,把幾代老祖宗的相片從影集里摳下來,端端正正貼在墻上。可能是女孩心細的緣故,他們家有史以來的照片都是由她保管的,一共三大本,她搬一次家,那些照片就隨她遷移一次,直到現(xiàn)在,照片已經(jīng)黃出一副疲憊相來。你們可得助我一臂之力,幫我守住這個老窩。她望著滿墻的照片說。

仿佛照片里真的住著人的靈魂,真的在給她力量,那些人突然停止了造訪,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周全打電話問佩琪,項目是不是又停工了。佩琪說:最近得不到任何信息,也難說,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項目,沒列在主菜單上。

嚇我一跳!周全罵了一句,算是自我安撫了一下受驚的心情。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佩琪突然提高聲音:現(xiàn)在都在準備慶祝建市50周年了,其他事情都要先放一放。

她的聲音那么明亮,不含一絲雜質,周全相信這不光是聲道的問題,聲音也能反映人的內心以及生活質量,自己的聲音之所以低沉而含混,是因為她隱瞞了太多真相,離婚,變賣家產(chǎn),回鄉(xiāng)養(yǎng)老,她走了一條什么樣的衰敗之路呀,走在這條路上的人,聲音還明亮得起來嗎?

姨媽又牽著姨爹來了。

姨媽給她帶來了幾頭蒜,一小把花椒,一小瓶豆豉。

我們今天不準備回去了呢。姨媽對周全說:你姨爹說,我們不在你這里住一夜,你是不肯在我們那里住的,你既然回來了,我們以后就得常來常往。

只能祈禱李迎奧今天有事來不了,眼下她還真沒實力同時安排兩撥客人的住宿。

可她剛剛這么想過沒多久,就見李迎奧背著書包,一溜小跑著過來了,還沒進門就直嚷:最后一節(jié)是體育課,我請假了!

周全感到背后兩個老人的目光劍一樣扎在她背上。她知道他們需要她的解釋,但與此同時,她體內伸出一只看不見的手,捏著她的頸子,叫她不回頭,不出聲,只顧笑瞇瞇地迎著李迎奧。

李迎奧看見兩個老人,愣了一下。周全讓他叫爺爺奶奶,他頭一低,直接鉆進屋里。周全只好隨他來到書房,打開早就準備好的書,再倒好水,端出點心。

姨媽追過來問:

他是哪個?

周全說:我收的一個學生。

姨媽哦了一聲,一動不動立在書房門口。

周全硬著頭皮往下進行,今天是《東周列國志》,她想讓他今天看兩個章節(jié),字典和鉛筆擺在一起,不認識的字查字典,把拼音標注在生字上,不理解的詞畫出來,等她解答,還要口述一點讀后感,這就是周全讀書班的全部要求。

布置好任務,周全就拉著姨媽出來,跟姨爹坐在一起。

一個月多少錢?一個鴨子是放,一群鴨子也是放,何不多收幾個學生?多了才劃算。

先試一試。周全順著姨媽的話說。

你蠻會想辦法賺錢的,坐在家里,手不拿肩不挑就把錢賺了。姨媽眼睛上上下下地看她,好像她真的已經(jīng)賺了很多錢,且把這錢都貼在了身上。

哪里,還沒開始呢。只能繼續(xù)順著姨媽的思路走了。

為什么要把那些照片貼到墻上?

反正也沒啥可說的,就一五一十向姨媽講了那些人要她搬走的事。

本來以為姨媽老兩口會激動起來,跟她一起討伐一番那些人,沒想到兩個老人反應十分平淡。姨爹說:兩年前,我就聽說過這事,后來聽說你在這里蓋房子,還以為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

書房里咣的一聲響,周全趕過去一看,李迎奧把屁股下的椅子弄翻了,見周全進來,不僅不道歉,反而氣鼓鼓地問:他們怎么還不走?他們什么時候走???

他們不會走的。周全突然覺得椅子可能是他故意弄翻的,他們是我的長輩,走這么遠來看我,肯定要在這里住一晚了。要不,你今天早點下課吧,晚了我不放心。

憑什么?我先來的。李迎奧擰著脖子,氣呼呼地瞪著周全。

周全壓低聲音:就這一次,他們明天就會走的。要不,我現(xiàn)在就送你回去?

那你還不如送他們回去,我跟你一起送他們回去。

周全后退一步:他們不會走的,他們剛到不久,還沒歇過來呢。

我也剛到不久,我比他們還到得晚呢,而且我午飯也沒吃,上了半天課,又走了這么遠,又累又餓。

好歹說服了李迎奧,叫他明天再來,那時兩個老人肯定已經(jīng)走了。

李迎奧滿臉不高興,干脆書也不看了,一眼一眼地瞪外面兩個人。

晚飯后,周全打著手電筒送李迎奧回家,望得見學校時,李迎奧的腳步慢了下來:

婆婆肯定已經(jīng)鎖門了。

她會給你開的。

她知道我今天不會回來,她是個聾子。

我去幫你叫房東。

她腳臭,比死蛇還臭。

不許這樣說婆婆。

你怎么會有那樣的親戚?看上去像死人,特別是那個女的,她那個頭就像自然書里的骷髏頭,真的,一模一樣。

沒禮貌!

周全呵斥道,心里卻覺得李迎奧說得沒錯,姨媽的眼窩的確深陷得厲害,鼻子也矮塌得不像樣,隨著年歲的增加,牙齦越發(fā)倔強地鼓突起來,的確有點像骷髏頭。

你知道我們都叫他們什么嗎?催命鬼!專門替閻王爺拿人的,他們先是把自己三個兒子的命都拿走了,接下來就要開始拿別人的命。

你從哪里聽來的?你還是學生,說起話來怎么跟文盲一樣。

又不是我說的,我們這里的人都是這么說的。原先那個女的在我們學校食堂做飯,后來有人跟校長說,你要是用她做飯,那我們的學生就都退學。校長就把她趕走了。他們倆總是一起出現(xiàn),路上碰到了,誰也不跟他們說話。真不知道你為什么會有這種親戚。

剩下的那段路,周全真不想陪他走了,又一想,萬一這段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她可是有責任的。

婆婆果真已經(jīng)睡了,李迎奧嘭嘭嘭地敲門,用力喊,里面沒一絲反應。周全過去敲房東的門,問他們還有沒有備用鑰匙。

房東是個瘸腿老頭,除了周全推開門的一剎那他回過一次頭之外,眼睛一直長在電視上。好不容易起身,找來一把鑰匙,插進去,擰了一下,也不管門開沒開,扭頭就走。全程沒說一個字,也沒朝任何人看一眼。

床上有半顆麻灰色的頭,以及撲面而來的說不清楚的怪味。周全站在門口,叫李迎奧去把婆婆叫醒。叫這么久都沒反應,她擔心老人是否已經(jīng)猝死。沒想到李迎奧撲過去就是一巴掌,老人驚醒過來,罵了幾聲,翻了個身,又睡了。

出得門來,回頭一看,窗口的燈已經(jīng)滅了,想必是她一走,他就徑直爬到了床上。周全想想屋里的情景,覺得于心不忍,可她又能怎么辦呢?去把他叫出來?那才是神經(jīng)病呢。

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讓周全差點叫出聲來。

姨爹姨媽已經(jīng)上床了,兩人并肩端坐床頭,腿上蓋著被子,一只蓮花燈從他們背后照過來,姨媽的眼窩顯得更大更深更黑,姨爹因為沒有視力,面容格外冷漠超然,周全想起李迎奧的話,一時間竟出不了聲。

你怎么去了這么久?

聲音是姨媽發(fā)出來的,沒有表情,沒有動作,連下巴的動作都沒有,像一個會發(fā)聲的……骷髏。

周全使勁清了下嗓子:你們已經(jīng)睡啦?我還以為……我還沒給你們鋪床呢。

我看了下,你家里好像只有一張床,我想你總不會把我們放到地上睡吧。

周全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兒,來到書房,恨自己出去之前沒有給他們換一套被褥,那可是套純白的,他們肯定沒洗澡,也沒洗手洗腳,姨爹還抽旱煙。周全痛不欲生地捂住臉。

周全在沙發(fā)上睜開眼,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了。昨晚因為想入非非,有點輕微失眠。

起身一看,床上沒人,幾間屋里都沒人,房前屋后也沒人,難道兩個老人已經(jīng)走了?有可能,老人醒得早,大概不想吵醒她,就輕手輕腳掩上門走了。

立即奔回床邊,枕頭中間果然已經(jīng)發(fā)黑,還有股陌生的頭油味,被頭也有明顯污跡。

馬上洗!嘴里還含著牙刷,手上就開始動作起來。

剛剛把被子泡好,就聽見門響了一下,姨媽用棍子牽著姨爹不急不慌走了進來。

我們去幫你做了件事,不是說這里要拆遷了嗎?我們幫你種了幾棵樹,到時候好算青苗費。

姨媽,沒必要啊,我不想搞這種事。再說我還沒想搬呢。

你犟不過他們的。

新栽的樹人家看得出來。

你實在不想要的話,到時候這幾棵樹折算的錢算我們的,好不好?我們一共栽了59棵,既有松樹也有柳樹。

???

還有人往池塘里放魚苗呢,待會兒吃了早飯,我跟你姨爹去弄點魚苗來,我看你池塘里啥東西也沒有。

這不好吧,太明顯了。

你是在城里掙了大錢的人,看不上這點小錢,你看不上的給我們好了,我們稀罕得很。我剛才還想到一個點子,你可以挖一口井,井的賠償才高呢,比青苗和魚苗都劃算。

我不會挖井。周全不客氣地說。

我來幫你挖呀。姨媽那張眼窩深陷的骷髏臉,這時顯出一些怪異的光澤來。你傻呀丫頭,不是真的要挖一口井,只是做做樣子,挖個一兩米深,放一桶水下去,人家往里一看,哦,井里有水。

你是說,連桶一起放下去?

當然要連桶放,不然那水不滲了?

周全哈哈大笑起來,兩個老人卻不笑,各自端了一杯水,起勁地喝,補償他們一大早種樹的辛勞。

笑過了,周全硬起心腸說:今天天氣不錯,我送你們回去吧。

姨媽說:我們今天不走,今天要幫你把井挖好,明天也不走,明天要去弄點魚苗。

我真的不想挖這種井,也不想養(yǎng)魚苗。

不要你動手,我們幫你弄,知道你思想好,不會要這個錢。我們思想差,我們喜歡錢,到時候你把青苗、魚苗還有井的賠償款都給我們好了。

姨爹也說:遇上拆遷這種事是你的運氣,送你錢你都不要撿,真是!你小時候家里也蠻窮的,什么時候養(yǎng)出這種大手大腳的習慣來了。

姨媽去洗臉,看到洗衣盆里的被子,高聲叫起來:雪雪白的被子,怎么就洗了?

哦,我……都是一天一洗的。周全繃著臉說。

氣氛有點不對,三個人都不說話了。

還是姨爹率先開了口,他對姨媽說:你帶我去菜園子里看看。

兩個人嘀嘀咕咕來到菜園,姨爹說他記得西北角有個沙坑,以前的山泉沖出來的,后來這里長了一棵血桃樹,每年結了桃子,周全的母親都會給他們送一些。周全是記得那棵桃樹的,那年夏天來了暴風雨,桃樹被連根拔起,從那以后,一家人再也沒有吃過那么甜的血桃了。姨爹決定就在當年長桃樹的地方挖井。

姨媽把姨爹引到那個地方,把鐵鍬塞到他手里。姨爹雖然看不見,動作卻扎實利索,哧的一鍬下去,鍬柄都下去了一截,一鍬翻出,松軟的菜園立即現(xiàn)出一個大坑。周全想,照這樣下去,不到一天,他們真能挖出一口假井來。

水井工地留給老兩口,周全回去洗被子,重要的是,她要回去理理思路。

原來他們是來掙錢來了,拆遷隊真來執(zhí)行的話,人家只會認她,跟她結算,人家會把假樹苗、假魚苗、假水井都算在她頭上,不識破還好,一旦識破,她的臉往哪里放?也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讓他們走。

沒多久,兩個人突然回來了,問他們是否已經(jīng)完工,姨媽緊張地說:別作聲,拆遷的人來了。

幾個男人很快就撲進屋里,周全上前攔住他們。

想好沒有,大姐?今天可以把協(xié)議簽了嗎?我們這已經(jīng)是第八次登門了,本來以為你的工作是最好做的,沒想到反而是到你家來的次數(shù)最多……

話沒說完,戛然而止,順著他們的視線看過去,周全發(fā)現(xiàn)他們的目光和聲音一起凍在了兩個老人身上?;蛟S是光線的原因,周全又一次從他們身上驗證了李迎奧說過的話,姨爹自然是一尊沒有視線的雕塑,姨媽也是一動不動地昂著一張骷髏臉,乍一看,的確能把人嚇一跳。

他們怎么在你這兒?

拆遷辦的一個人低聲問。

是我姨爹姨媽。

那些人話都沒說完,就頻頻回頭悻悻地走了。

姨媽這時已來到門邊,密切關注著那些人的動靜,等他們拐上了大路,才對姨爹說:走了!

天黑時分,周全去叫他們回來吃飯,發(fā)現(xiàn)水井已基本完工,井面跟臉盆差不多大小,探頭一看,底下汪著圓圓的一井水。

過不了幾天,就會長出青苔來,就更像了。姨媽得意地說。

就怕碰上個認真的,拿根竿一戳,就知道下面的井底不過是一只桶。

沒有這么認真的人,看一眼,有水,就行了。除非是跟你有仇,故意要出你的洋相。

周全想起剛才那幾個人的眼神,她不敢確定。

萬一被揭穿怎么辦?

那就算了唄。

晚上周全煮飯時特意多加了兩杯米,菜不多,帶來的火腿和香腸,本地購買的青菜和雞蛋,外加半只母雞熬出來的湯,雖然只有三四個菜,但個個實惠而且開胃,老兩口默默地吃著,看似不急不慌,卻效率驚人,姨爹尤其喜歡那香腸,像吃青菜一樣毫不吝惜??此麄冞@吃相,周全默默思念起母親來,她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給母親做過一頓飯,母親死之前,她還沒有整出這樣一頓飯的能力。

吃完了,稍坐片刻,就爬上了床。周全已趕在晚飯前換上了深灰和米色相間的條紋套裝。姨媽上床前猶豫了一下:難怪你要洗被子,昨天的白色不經(jīng)臟,怕我們給你睡臟了。

不是啦,白色的是我睡過的。

不管,享你幾天福也是應該的,你小時候我們多疼你呀。

明天你們真的不要去弄魚苗了,不然人家會覺得我這人不厚道。

老兩口沒有回應,周全以為他們正在考慮她的建議,正要離開,姨爹叫住了她。

你過來!他的語氣很嚴厲。

什么叫厚道?我問你,我的兒子們都該死嗎?他們生下來注定都是短命鬼?不是的,我跟你說,我的老三是被醫(yī)院的人斷送的那就不用說了,醫(yī)院當時稍微厚道一點,我的老三就不會死。我的老大老二也跟這些人有關,如果這些人不歧視他們,不嘲笑他們,不孤立他們,不瞧不起他們,他們會平白無故地感到心灰意懶?自己的病是一方面,這些人的目光也是能殺人的,他們稍微厚道一點,良善一點,我的兒子們也不會走那條路,所以我跟你說,我恨死這些人,我恨死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的人都是奴才,都是哈巴狗,誰有錢有勢,他們就敬奉誰。連你都得到了他們的敬奉,你說你一個走了的人,如今想回來,他們居然也允許你回來,你有什么權利回來呢?你一沒土地,二沒戶口,但你卻蓋了這么漂亮的房子,還有自己的菜園,為什么?不就是因為你比他們有錢嗎?你比他們認識的人多嗎?那個下來扶貧的干部,聽說你叫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

好吧好吧,你們明天一早就出去弄魚苗。周全甩手走開。

吃了早飯走,太早了養(yǎng)魚的人還沒開門。

這是在命令我明天給他們做早飯哪!周全直接來到廚房,在抽油煙機下點了一根煙。她震驚至極,他們之間并不親密,他們憑什么對她指手畫腳?又憑什么在她的拆遷上動腦筋?

第二天,過了中午,還不見買魚苗的兩個人回來,周全戴上帽子,出去散步。

事情真棘手,如果真的像佩琪估計的能賠給她二十萬,也就罷了,拿到驍城好歹也能買套安身的房子。誰知遠遠不夠,才十萬,夠干什么?她掏出手機,給佩琪打電話。

……鑒于這個原因,我是不是該在蓮花另找地方蓋個房子?

如果住祖屋,我可以理解你這種感情,但現(xiàn)在祖屋沒了,你還想待在蓮花?你對蓮花的感情就這么深?

我……周全說不出話來,隱瞞太多,想說都無從說起了。

有個新情況,以后蓮花的事我可能插不上手了,剛剛開了個會,這一期的扶貧工作告一段落,下一期我的扶貧點肯定不在蓮花了,每期都要更換地點的。

什么?沒有你我待在蓮花還有什么意思?

你忘了?歷來都是如此呀,哪有永久性的掛點?

周全頓覺大廈將傾,仿佛蓮花不再是佩琪的扶貧點這件事,徹底斷送了她的蓮花計劃似的,但這兩者之間究竟有什么關系呢?一點關系也沒有啊。天氣并不熱,周全背上卻沁出一層薄汗來。

焦頭爛額地回到家,姨媽正好牽著姨爹回來,姨爹背上背著個背簍,邊沿露出一圈塑料,估計背簍里裝著他們弄回來的魚苗。

池塘并不大,這些年沒有清理,堰塞得厲害。姨爹放下背簍,周全發(fā)現(xiàn)他后背全都濕了,也不知是汗還是背簍里浸出來的水,她勸姨爹回家擦把汗換身衣服再來,姨爹說:這些魚苗可是我花錢買的,再不放進去,就活不了了。

到了水邊,剛剛拿下背簍,周全一眼瞥見幾個穿黑衣服的人一動不動站在池塘的另一端,她見過他們,這些拆遷隊的人,總是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到“黑社會”三個字。

她小聲提醒:姨爹,有人!正看著你們呢!

姨爹趕緊住手,但已經(jīng)不管用了,一大團魚苗像一瓢墨水一樣滑倒進了池塘,瞬間就沒了蹤影。

穿黑衣服中的一個叉著腰大聲說:大姐,聽說你也是見過一些世面的人,怎么還貪這種小便宜?要貪便宜可以,但你把合同簽了再去放魚苗啊。

周全感到血直往臉上沖:去你的!我在我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有這個自由,我根本就沒想跟你們簽那個鬼合同,回去跟你們的領導匯報去吧,就說我鐵了心了,絕不搬走!

那幾個人朝這邊點了點頭,沒說話,轉身走了。

靜了一會兒,周全聽見姨爹說:看見了就看見了,大不了魚苗不作數(shù),我們還有青苗和水井。

借著剛剛吼過的大嗓門,周全回過身來吼道:當人家是傻子啊,既然看見了魚苗,自然也不會相信你們的青苗和水井。

姨爹隔了會兒說:那么生氣干什么呢?他們那么做,是他們的本分,我們這么做,也是我們的本分,誰都別笑誰,誰也不怨誰,就看誰的運氣好。

周全正要反駁,一抬頭,看到他那雙空無一物的雙眼,沒了勇氣。

一個小身影出現(xiàn)在她視線里,她莫名地感到歡欣,接著就自責:李迎奧,一個跟你毫不相干的小家伙,倒比身邊這兩個跟你有血緣關系的親戚更讓你樂于接受,這說得通嗎?

眨眼間,李迎奧就氣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兩眼放光地說:他們走了?太好了。

與此同時,兩個放魚苗的老人出現(xiàn)在李迎奧背后。

姨媽說:你又來了?

李迎奧倏地回身:你們怎么還沒走?

姨爹說:你這個小鬼怎么這么沒禮貌?你老師沒教你要尊敬老人嗎?

你們算什么老人?你們是催命鬼,沒人愿意跟你們打交道。

姨媽上前一步,作勢要打李迎奧,李迎奧躲到周全背后,周全把他往外拉:你要給爺爺奶奶道歉!

我不道歉,又不是我發(fā)明的,大家都這么說。

那你也不能跟著人家瞎起哄,你又不是文盲,你要有自己的判斷。

才不是瞎起哄,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有人叫我告訴你,如果你繼續(xù)跟他們來往,這里的人也會像對待他們那樣對待你。

李迎奧,我正式警告你,如果你繼續(xù)胡言亂語,現(xiàn)在就從這里滾出去!

你怎么這樣?有人專門讓我來提醒你,你卻趕我走。

誰?誰讓你來的?

人家不讓我告訴你,總之,你讓他們走就對了。

太陽就在這時刷地翻到了西山那一面,院子里頓時陰涼起來。姨爹拍拍身上的灰,慘淡地對姨媽說:走吧。姨媽聽話地把棍子塞進姨爹手里。

周全去奪那根棍子,姨爹拽得很緊,根本拿不下來。

別聽這孩子瞎說,要走也得明天走,天都黑了。

天黑或不黑,對我來說有什么兩樣。姨爹昂著頭,迎著越來越暗的天。

姨媽在周全耳邊說:你就依了他吧,他脾氣一上來,任何人都沒法勸。

周全只好進屋去找來電筒,交到姨媽手里。姨媽拿在手里掂了掂:事先說好,這電筒我不還給你了。

李迎奧聳聳鼻子,做了個不屑的表情。

周全板著臉說:你也回去吧。

我是來上課的。

今天停課。

李迎奧的聲音變了:要走也不能現(xiàn)在走,我不想跟他們走在同一條路上,他們會拿走我的命的。

是哦,我會要你的命!姨媽驀地回過頭,沖李迎奧一笑,李迎奧尖叫一聲,躲到周全身后:

你看你看,她真的像鬼!

周全啪地在李迎奧身上抽了一下。

兩個老人走遠了,周全才一把將李迎奧拽到面前:老實告訴我,誰跟你說的那些話?不說實話,我馬上關掉這個讀書班。

誰都這么說,真的,你隨便找個人問問,看我說謊沒有?,F(xiàn)在好了,總算把他們趕走了。

他們還會來的,他們是我的親戚,親戚之間怎么可能不來往呢?

他們也會要你的命,一點一點的。我不想你死。

滾!

李迎奧嘻皮笑臉地倒下來,往屋里滾去。

只得進入讀書模式。中間,周全盯著李迎奧問:為什么你臉皮這么厚?趕都趕不走,你同學沒一個像你。

我們有緣分唄。

周全繃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張嘴喲!

干脆,讓我當你的兒子吧。

去!我兒子叫大左。

可他現(xiàn)在不需要你了。

又瞎說!你怎么那么多胡說八道?

反正我要當你的兒子。

你媽會拿刀砍了我的。

等她回來,我就當她的兒子;她不在時,我就是你的兒子。

你好壞啊。

有了上一次的經(jīng)歷,上完課,李迎奧不經(jīng)請示就爬上了大床,還叮囑周全,明天是周末,他可以睡個懶覺。媽媽晚安!從被窩里伸出一只小手搖了搖。

這是什么鬼靈精啊,無論如何,她不敢拒絕一個孩子的好意,也許他只是被冷落太久,太需要溫暖和被愛了,既然沒人來愛他,那他就主動出擊,去愛自己有好感的人。勇敢而可憐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周全被敲門聲驚醒,打開窗戶一看,是那幾個黑衣人,心里一陣厭惡,加上自己剛起床,形象不佳,便沒好氣地吩咐他們半個小時后再來。

都快中午啦。

睡覺也犯法?周全搶白一句,剛剛轉身,咔嚓一響,有人在拍照,本能地回頭,又是幾聲咔嚓。

你們干什么!

與此同時,李迎奧光著上身坐在床上問:他們?yōu)槭裁匆o我們拍照呀?

周全心頭掠過幾片黑影,但她不相信,笑自己是小說看多了。

果然,黑衣人在外面解釋:沒事,我們隨便拍幾張工作照。他們又開始用手機在院子里拍,拍房子,拍池塘,拍菜園,拍對面的山。拍完了,揚長而去。

星期一也是李迎奧上讀書班的日子,剛吃過午飯沒多久,周全就開始熬骨頭湯,同時心里泛起一絲古怪的感覺:要是大左知道她此刻在做的事,不知會不會吃醋呢?

李迎奧沒來,一直等,路上始終靜靜的,不見那個小身影。

難道是路上出了什么情況?周全決定去迎他。

一走竟走到了李迎奧的家,小家伙正趴在小飯桌上寫作業(yè)呢。

看,我的新鞋,我媽媽給我寄回來的。

周全瞟了一眼,的確是雙新鞋,藍白相間,很漂亮。

這叫牛逼鞋。

啥?周全心里一炸。

牛逼呀。李迎奧指指鞋面一側兩個大大的字母: NB。

什么呀,那是紐百倫。你不去了也該跟我說一聲啊,害得我一路找來。周全有點惱火。

李迎奧左右看看,湊到周全耳邊,告訴她,那天從她家回來,沒走多遠就被拍照的幾個人截住了,他們問了他一些事,都是跟她有關的。有什么好問的!周全覺得好笑。

問我們是不是睡在一張床上,你對我做過什么。今天上午,我正在上課,又有幾個人來找我,問我,我們在一起時你都對我干了些什么,還拿錄音筆錄了下來。

你怎么回答的?周全聽到自己聲音都變了。

我說我是你干兒子,你像媽媽對兒子那樣對我。我當然是向著你的。

一顆飛速下沉的心總算止跌了,她摸摸他的頭,虛弱地說:你應該去把這些情況告訴我呀。

陳校長不讓我去。

陳校長也知道了?他說了什么?

他叫我再也不要去你那里了,說我要是再去,公安局的人會把你抓起來。我不想你被他們抓走。你看吧,我就說過你那兩個親戚不是好人,肯定是他們給你帶來的霉運。

周全心里又開始怦怦亂跳,高一腳低一腳走了出來。

為了逼走她,他們真敢做啊,思維真新潮啊,真與時俱進啊,居然知道拿小男孩做文章。不過,怎么就沒想到……如果他們知道她離了婚,他們遲早會知道的,一個單身女人,鬼鬼祟祟跑到鄉(xiāng)下,無端端把一個小男孩拖進家里……她不敢想下去了,那天可是有人拍下了李迎奧在她床上的照片的。

她本能地撥通了佩琪的電話,講了發(fā)生在李迎奧身上的事,佩琪哈哈大笑:電影看多了吧?居然能想到這招,不簡單!

你笑個屁呀,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被他們搞得聲名狼藉的,我還有兒子呢。算了,我認輸,我搬走,你告訴我,現(xiàn)在該去哪里找他們簽那個協(xié)議呀?

佩琪答應幫她打聽,很快就有了結果,她叫周全去附近的鎮(zhèn)上,他們在那里設有辦公室。

還好有去鎮(zhèn)上的中巴車,周全上了車,找到那個辦公室,以前見過的那群黑衣人稀稀拉拉散在那里,見周全過來,不動聲色地聚到一起,攔在周全面前。

我好害怕呀,我現(xiàn)在見了你們就渾身發(fā)抖還不行嗎?周全狠狠地瞪著他們:協(xié)議呢?拿來我簽。

一個人進去片刻,出來說:戶口和身份證帶了嗎?

只有身份證。

那不行,還得有戶口。

多說無益,反身往回走。路上又打佩琪電話,佩琪說:你不是早就在準備遷戶口嗎?還沒辦好?

哪有這么容易啊,我連戶口該怎么遷都不知道呢。

你可真拖拉,首先當然要落戶方同意,一層一層往上報,這邊派出所我可以幫你做做工作,讓他們盡快給你批,但你得先去找楊運龍主任,讓他給你出具同意接收的證明,再讓他迅速往上報。沒有戶口,很可能拿不到那筆拆遷費哦。

好吧,去找楊運龍。

馬上坐中巴車回到村里,好不容易找到楊運龍,周全已累得兩眼發(fā)花。楊運龍倒也干脆:我出證明沒問題,但你得寫個落戶申請,讓全村的人在上面簽字,他們都簽了字,我馬上就給你出。

挨家挨戶找他們簽字?

少一家都不行。

這時周全已經(jīng)沒信心了,但也只能照他說的去做。

先找緊隔壁的那家,那家人的家長看了周全兩眼,沒說什么,把字簽了。

都像這樣,倒也容易,用不了兩天,就能跑遍全村,把簽字收齊。沒想到第二家就不行了,說是簽字的人不在家,得等他回來。問什么時候回來,答,我想他們春節(jié)總是要回來的吧?第三家、第四家、第五家,一個是簽字的人不在。一個說,大家都簽了我就簽,但我不搶在前面簽。一個干脆說,你瘋了吧?當年好不容易跳龍門從蓮花跳出去了,變成城里人了,現(xiàn)在又把戶口遷回來?聽說一個城里戶口值好多錢呢。

回來的路上,正好碰到了楊運龍,楊運龍問她簽得怎么樣了,她有氣無力地說:好多人都不在家,簽不到字。

哦,那只能等,一定要有各家各戶的簽字才行,否則我送出去也沒用。

走了一截,楊運龍又回過身來:喂!你要抓緊,下個星期我要出遠門,得去個把月。

一個星期萬萬辦不到。周全這時已周身麻木,呆呆地看著楊運龍把手插在兜里哈著腰往前走去。

一籌莫展過了幾天,天剛蒙蒙亮,周全就在床上聽到一陣不尋常的噪音,沉重、粗野,像怪獸闖進靜謐的花園。

爬起來撩開窗簾一看,一輛挖土機正在東邊的山腳下挖土。已經(jīng)開始施工了嗎?可是,那座山上還有父母的墳呢,得趕緊遷墳哪。臉也顧不上洗,套上衣服就往外沖。

開挖土機的人一問三不知,說到遷墳,他聽懂了,擺擺手說:簡單得很,你去找個筐子來,跟在我后面,挖出骨頭,你往筐子里撿就行。

不行不行,遷墳又不是挖土豆,總得有個遷墳的樣子,起碼也要搞個簡單的儀式吧。周全揮舞著兩手,瞪著眼睛,沖司機直嚷,司機淡淡地看她一眼,說:那你還不抓緊時間?

你就不能先去別處施工?

有人花錢雇了我,當然是人家叫我挖哪里我就挖哪里。

她馬上想到那些穿黑衣服的人,是的,就是沖著她來的,李迎奧身上的算盤沒打下去,又換了一套方案。罷罷罷,投降吧,她承認自己不是他們的對手,在他們面前,她像雞蛋一樣不堪一擊。啥也不說了,走!可是,走到哪里去?她現(xiàn)在還有地方可去嗎?真失敗啊,一步退,步步退,退無可退。

不管怎么說,先把父母的墳處理好了再說,當年費了好大勁才逃掉火化,不能眼睜睜又被挖土機碎成粉末。

沒辦法,只得去求姨爹姨媽,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姨爹動作倒蠻利索的。

關鍵時間還是得靠自己人哪。姨爹一聽,二話沒說,站起來就走,還說:就遷到我家山上來吧,現(xiàn)在去找別人,一來找不到人,二來人家正好趁機要價。周全感激得一迭聲地謝恩。

姨爹接著說:起碼我不會向你要高價,你就按兩千塊錢一個墳頭給我好了。

周全喉嚨里噎了一下,但還是說:好的,沒問題。

正好也去看看我那個水井,我猜你大概沒去看過,該往里面倒點水了,別讓它干了。

你去遷墳,我?guī)湍惆丫酀M。

姨媽用一根棍子牽著姨爹,不緊不慢地穿田埂,過小河,還沒到山邊,就聽見了挖土機的轟鳴聲。這回倒蠻快,我還以為又會一拖再拖,拖得無影無蹤呢。周全往姨爹臉上掃了一眼,她不確定那表情到底是驚訝還是興奮。也許興奮居多吧,畢竟他的井和樹苗就要得到賠償了,說不定還有魚苗。周全突然一陣難受,她想她還不如瞎了眼的姨爹呢。

姨爹拿起尖鎬,奮力挖墳。周全買來一些冥洋,和姨媽一起跪在墳前一張一張地燒。

墳還沒挖開,只聽得咣的一聲響,挖土機隨即熄了火。司機下來一看,開始罵娘:一家伙毀了老子兩根斗齒啊,開車十幾年,從沒出過這種事。接著就打電話,哇啦哇啦地跟誰抱怨著。

周全倒很高興,全都壞了才好呢,永遠修不好才好呢。

司機打完電話,索性下山,躺在草地上,蹺起二郎腿曬太陽去了。

姨爹對姨媽說:你信不信?我們的麻煩又來了。

姨媽接過姨爹手里的鋤頭:習慣了,虱多不癢。

約摸過了個把鐘頭,大路上風塵仆仆來了一群人,往這邊直撲過來。

誰在阻擾施工?這是什么工程你們知不知道?你們有幾個膽子?

周全主動上前迎接,想要解釋,但那些人的目光并不落在她身上,或者說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他們的目光只在姨爹姨媽身上。

周全跟在他們身后往回跑,沖在最前面的人已經(jīng)把姨爹搡到地上了,姨媽撲上去,護住姨爹,顫巍巍地低吼:挖土機壞了也怪我們?我們何曾動過挖土機一個指頭,我們躲它還來不及呢!

還要我說得更清楚嗎?你們身上有鬼氣呀,誰碰上你們誰倒霉,還不趕快給我滾開!

哪來的鬼氣呀?家里死了人就一定有鬼氣?你們家沒死過人?你們這些人家里都沒死過人?

人家都是老死的,病死的,你們家呢?

一片寂靜,連風都停了下來。

起來吧老頭子,你還能走嗎?我們走!看他下回斷了齒找誰算賬。姨媽拉起姨爹,頭也不回地說:全兒,你只能自己干了。

周全知道攔不住,也沒打算去攔。墳已刨開,但挖得不深,骨殖不至于暴露出來,不行就自己干吧,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不信挖不出來。她問司機,這山上的工程什么時候能完?

總得個把月吧。我會盡量先挖別處,給你留點時間。

也就是說,一個月之后,他就要把挖土機開到她的院子里去,他要把這一片夷為平地,再耕成菜園,而就算磕頭作揖,她也沒法在一個月內把戶口遷回來。

周全腿一軟,坐到地上。什么都來不及了,想都別想,眼下她能做的最多就是付給姨爹四千塊錢,然后把父母的骨殖撿出來,遷到姨爹姨媽家的山上去。

繼續(xù)找佩琪,問她如果沒有戶口的話,房子怎樣處理損失最小。

很簡單,賣給有戶口的人。

哪個蓮花人這么傻,眼睜睜買下一棟馬上就要拆的房子。

你腦子沒以前靈了嘛,低價買高價賣的事誰不搶著接?人家買了,合理合法地享受拆遷補償,傻子都會跳起來搶啊。

墳還沒遷好,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出版社打來的。

居然是一個返崗機會,出版社要辦一個大型書屋,兼具咖啡館、講座及沙龍功能,本人愿意的前提下,內退的職工幾乎全都返崗了。周全眼里一熱,差點哽咽起來,還是單位好呀,就像在千里之外看到了她的窘境,及時向她伸出溫暖的大手,救她于水火。

臨走前,她把房門鑰匙交給佩琪,全權委托她去處理,說不定那些人介意佩琪的地位和價值,不會像逼她一樣逼佩琪呢。

當然不能跟佩琪說真話,只說出版社臨時有事,她非回去不可。

回來才發(fā)現(xiàn),事情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樣,根本不是她所想象的返崗,她仍然是內退狀態(tài),凍結的一切仍然凍結著,書屋是另一套運行體系,之所以起用她這種內退職工,可能僅僅因為她們的價格更低,還不用簽勞動合同,也不用交各種保險。

人家當然不知道她已經(jīng)把房子賣了,需要另外租房,還覺得她內退工資之外,每月再拿兩三千臨時聘用工資,是額外增加了一份收入。

也罷,就用這點工資去外環(huán)之外租間小房,內退工資用作日常開支,先勉強安頓下來吧。明年后年怎么辦,未來怎么辦,她不敢想。這狀態(tài)有點像她當年從驍城跑出來的時候,不同的是,那時她還沒結婚,也沒有大左,一切都像剛剛挑開夜幕的清晨,無論怎樣,只會越來越光明,而現(xiàn)在……對了,先把大左穩(wěn)住再說,他現(xiàn)在是她的主旋律,主旋律可不能錯拍子。

她告訴大左,她被出版社返聘了,蓮花那邊只好先放下。

大左說:也好,我早就覺得你去蓮花做那些事有點矯情,包括回蓮花這件事本身也很矯情。

周全馬上不高興了:那你為什么還夸我好高尚?

故意違反常情,表示高超或與眾不同,不正是矯情的定義嗎?

周全心里一陣堵,眼淚差點冒了出來:你、懂、個、屁!

過了一段時間,佩琪打電話給她,房子總算賣了,價格令人沮喪,只賣了不到六萬,虧了近兩萬,就這,還是佩琪動用各方面的資源,耍盡手段才賣出去的。

周全強打精神說:反正當初也不是指著它賺錢才做的,我只是沒想到,我對祖屋有感情,祖屋對我無所謂。

這方面我比你看得開,我也有祖屋,但我一次也沒回去過,祖屋就是一件扔掉的爛棉襖,早就冷了,撿回來也穿不得了。

那你當初還勸我回來重修祖屋?

我哪有?是你自己有興趣,我只是幫你完成了這次消費而已。

消費?天哪!

周全緊閉雙眼,像把一切都苦苦咽了下去。

原載《江南》2016年第4期

原刊責編 張曉紅

本刊責編 杜 凡

作者簡介: 姚鄂梅,女。著有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白話霧落》《真相》《一面是金,一面是銅》《西門坡》《覆船山》,中短篇小說曾列入2012、2006、2005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曾獲2012、2011、2008年《人民文學》獎,2012~2013《長江文藝》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2007年《中篇小說選刊》獎,2007年《上海文學》中篇小說獎等獎項。

創(chuàng)作談

姚鄂梅

喜歡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那首《還有一些疾病》。

“還有一些疾病,比疾病更壞/那沒有痛在靈魂深處的疼痛/比別的疼痛更加疼痛/有些夢幻的苦悶比生活帶給我們的苦悶/更加真實,有些感受/只在想象中才能觸及/比我們的生活更加屬于我們……”

很奇怪,每次讀到這首詩,總能透過那些分行依稀看到一篇小說,里面的苦難和疼痛仿佛加了某種制劑,處于分層的狀態(tài),鈍的如鐵,尖的如刺。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這樣理解小說的光芒,既有沉重如鐵的現(xiàn)實構造,也有尖如芒刺的無形之痛。

毫無疑問,小說中的現(xiàn)實是虛構的,是想象中的現(xiàn)實,卻又不是天馬行空般的曲折想象,而是很直觀的、毫不費力的想象,甚至可以說是直覺意義上的現(xiàn)實,乃至下意識的反應,如同右腳邁出,左腳必須緊緊跟上一樣。從這個意義上說,想象并不神秘,它與真正的現(xiàn)實僅僅隔著一個出離或騰空而起的距離,類似于森林上空的瘴氣,運動之后的咸汗,或是感冒過后的虛弱與自憐。正因為想象有其強大的產(chǎn)生基礎,讀起來才令人信服。

聽過太多關于小說對現(xiàn)實而言具有明顯滯后性的理論,我開始產(chǎn)生輕微的懷疑,小說真的一定是滯后于現(xiàn)實的嗎?小說難道不應該是我們深陷泥沼時內心在大地上的呼號與行走嗎?難道不應該是當我們盯著一件事物時腦子里的竊竊私語嗎?只要感覺系統(tǒng)還有一定的敏銳性,作家的眼睛最擅長的就是從一件事看到另一件或幾件事,從一件事聽到另一件或幾件事,從一件事寫到另一件或幾件事。一篇好的小說,有時甚至能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小說,顯然不是跟在季節(jié)后面收割,而是超拔于現(xiàn)實之上的合理預言。

《四十八歲告老還鄉(xiāng)》這篇小說里寫到的人和事,不是中產(chǎn)階級狡兔三窟似的優(yōu)越置產(chǎn),而是搬箱攜篋不動聲色地四處逃竄(這種逃竄也是需要勇氣的)。一點都不夸張,城里的確有這樣一群人,甚至是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階層,他們有吃有穿,還有各種體面,但他們真的很窮,窮入骨髓。他們一直想改善,從未成功過,他們也不會把自己的窮嚷出去,輕易不會暴露他們的窘迫。他們穿得整整齊齊,文明禮貌,微笑之下,是咬得鐵緊的牙齒,只有在無人處,才會讓自己委頓一下:

“多拿些酒來/因為生命只是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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