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麗鈞
放生池
文/張麗鈞
我四歲那年,母親和舅舅帶我去游北京臥佛寺。在放生池前,我說什么也不走了,非要讓母親逮幾條金魚給我。母親好勸歹勸,我死活不聽,于是母親賭氣拉著舅舅就走。他們走很遠了,我也沒有追上去,獨自趴在放生池的石欄上,眼巴巴瞅著池中的金魚……
這件舊事我本不記得了,但是,架不住母親與舅舅一遍遍地講,生生把這場景講活了。我分明看到了臥佛寺放生池邊的那個執(zhí)拗小孩,寧肯被大人扔掉,也不肯扔掉逮到水中金魚的癡妄。對這個貪心滿溢、禪心全無的破孩子,我好生絕望。
長大后,走到任何一個放生池前,那件舊事都會復活。眼前一個放生池,心頭一個放生池。浮光耀金,靜影沉璧,錦鱗游泳。我于是聽任自己迷失在交錯的光影中。
那天在單位的傳達室前看到了一箱螺螄。便問門衛(wèi)師傅:是食堂買的嗎?為啥放這里了?師傅答:不是,是音樂王老師的,要去放生。我一下愣住了。俯身端詳那小指甲蓋般的螺螄——少說,這箱里也有上萬條生命吧?一想到它們的下一站不是鍋中而是河中,不能不替它們歡喜。
也曾有幸在南湖親瞻放生盛舉。一大群善男信女,抬著一箱箱魚蝦龜螺,呼啦啦倒進水中。一時間,祝禱的,拍照的,叫好的,湖畔熱鬧得賽過party。但是,就在幾十米遠的地方,有人正在張網捕魚??吹贸?,那邊捕的,正是這邊剛剛放的。我多嘴,悄聲跟一個放生者說:喂,看到那邊了嗎?她說:看到了。我放我的,他撈他的?!届o得讓人震驚。
李娟曾寫過這樣一個故事:外婆的一條紅鯉魚蹦到水溝里了,外婆急得大呼小叫,孩子們奮不顧身地跳進水中追捕那條魚。魚終于被捉到手了,孩子們渾身上下弄了個泥泥水水。大家都巴望著外婆把這條紅鯉魚烹給他們吃,想不到外婆卻說:這魚不能吃,這是明天放生用的。孩子們一聽,氣瘋了——你咋不早說啊!早知道是放生用的,不捉它不就是了!可外婆卻說:那不行,現在放,就沒人看到了。孩子問:放生就是為了讓別人看到自己放生???外婆坦然應曰:是呢。
“放生秀”,這是多少人迷戀的一檔節(jié)目?。?/p>
看豐子愷先生的《護生畫集》,中有一幅《生的扶持》。畫面上有三只螃蟹,兩只在下,一只在上,上面那只螃蟹丟掉了五六個爪子,是只“殘蟹”。只見“殘蟹”悠然騎坐在兩只“健蟹”身上,三蟹奮然前行。更讓人歡喜得緊的是豐先生的題款:一蟹失足,二蟹持扶。物知慈悲,人何不如!我們在愛“異類”的同時,怎么可以忘了更為緊切的“愛同類”呢?
只要我們愿意,放生、護生的功德是隨時可做的,不一定非要到池邊去放生一條魚,不一定非要到人前去放生一箱螺。功德的加分與減分,不可能是一件眼眸即可測定的事。試想,一個垂涎池中金魚的女童與一個表演紅鯉放生的老嫗之間究竟有什么功德可比性呢?身為心知,人做天看,如是而已。
——放生池,如你能言,你會不會這樣祝福蕓蕓眾生:放手去愛,生的扶持……
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