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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中的父親舒蕪(二)

2016-08-31 18:45方竹
當代 2016年5期
關鍵詞:大姑爹爹爸爸

方竹,自由撰稿人,舒蕪女兒。

1996年1月

晚上聊天,爸爸說:

“過去呀,一個丈夫在外奔波幾年,回來后對妻子說:

‘你一人在家太寂寞了,有沒有出去玩?

妻子說:‘不,不,我閉門不出。

丈夫說:‘那太好了,就是苦了你了。妻子說:‘不苦,我在家做詩自娛。

丈夫說:‘那就更好了,快讓我看看。

妻子就拿出做詩的本子,丈夫翻開,第一首就是:《月夜招鄰僧閑話》?!?/p>

我和爸爸哈哈大笑。

1996年1月

今天爸爸笑著說:

“王安石喜與人爭,在朝時,與司馬光爭新法,在野時,與古人爭石墩,他有一首詩:

我名公字偶然同,我屋公墩在眼中,

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歸公。

爭的是謝公墩,滑稽得很?!?/p>

1996年2月

爸爸今天去院里人家拜年,我也去了,有的人家還給剝了個蘆柑,爸爸最愛吃蘆柑了,但只吃了一兩片,出來后我問: “何必不吃完呢?”

爸爸說:“那多不好,顯得窮兇極惡的樣子。”

我笑出聲。

1996年2月

我想問爸爸一個問題,在他房間外探頭猶豫,正在寫文章的爸爸覺察了,立刻轉(zhuǎn)頭笑容滿面地說:“沒關系,你說吧,什么事?”

我抱歉:“行么?”

爸爸笑:“不要緊,你說吧?!?/p>

我問:“什么叫閑散科?”

爸爸說:“來,坐下?!比缓蟪烈饕幌抡f:“這是元曲中的術語,‘科在明戲曲里叫‘介,明代戲劇叫傳奇,比如《牡丹亭》就是明代的戲劇傳奇,和唐宋的小說傳奇不同?!?/p>

我問完就回到我屋里??墒遣灰粫犚姲职值哪_步聲,他進我的房間,給我一本書說:“我在書架上找的,你要關心這個問題,可以看看這個?!?/p>

爸爸寧可打斷自己的工作也要先解決他人的問題。

1996年2月

北宋賀鑄的《浣溪沙》:

樓角初消一縷霞,淡黃楊柳暗棲鴉,玉人和月摘梅花。

爸爸說:“這是小中見大,把月光和梅花看成一體,摘梅花時把梅花上的月光也摘下來了,如改成‘玉人月下摘梅花就很平淡了?!?/p>

1996年2月

今天下午,坐在沙發(fā)上,爸爸和我談起太平天國,爸爸說:

“太平天國領袖洪秀全進天京后,把全部大權交東王楊秀清,自己躲在深宮,玩女人,信教,宮內(nèi)規(guī)矩殘酷得很,妃子連抬頭都有規(guī)定,超過分寸就殺頭。

后來,洪秀全憂心于東王的權力日增,密令北王韋昌輝殺東王,韋昌輝伺機報復,殺楊秀清全家及部下兩萬多人。石達開責備他,他又要殺石達開,石達開帶著自己的幾十萬人馬出走,在大渡河被清軍殺得全軍覆沒。

當時清軍方面是綠營軍,已很腐敗,清朝廷召曾國藩鎮(zhèn)壓太平天國,曾也是不簡單,過去是文人,禮部侍郎,從未打過仗,文章寫得漂亮,提倡桐城派,結(jié)果他帶領湘軍連打勝仗,也算文武全才。李鴻章左宗棠都是文人,是他的學生,湖南人都很佩服曾國藩,所以毛澤東說‘愚于近人,獨服曾文正。

曾國藩在反復攻下安慶后,派弟弟曾國荃主攻南京,他也有私心,一旦攻下,可立頭功。勝利后,曾國藩深知功高蓋主的可怕,立刻解散幾十萬湘軍,誰不滿就殺頭,以此向朝廷表忠心,果然受到賞識和信任。

周朝的官都叫司什么,管軍隊的叫司馬,管教育的叫司徒,后來司馬司徒成為姓,管建筑的叫司空?!?/p>

1996年3月

今天下午,爸爸午睡起來,我們聊起清朝的科場舞弊案,我感覺,好像清朝凈是科場舞弊案,爸爸說:

“最大的有三次,順治時期的江南案,叫丁酉科場案,吳偉業(yè)寫了一首《悲歌贈吳季子》: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于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還有顧貞觀的《金縷曲》,也是贈吳兆騫的: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p>

爸爸背完點著頭說:“這兩首有名極了,十分沉痛!”

我說:“‘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真是太沉痛了。”

1996年3月

今天,爸爸說:

“編書也好,寫文章也好,不求外行人贊,只怕內(nèi)行人笑,訕笑的笑。

“學術著許多是一家之言,不可偏聽偏信,流于陋。”

“高度理智的人寫不好詩,是個例外,理性思維與形象思維都發(fā)達?!?/p>

1996年4月

下午,爸爸笑談蘇東坡的詩:

“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爸爸邊背邊晃頭,還模仿拄杖落地的樣子。

1996年5月

爸爸說:“‘中國之君子,明于禮儀,而陋于知人心?!?/p>

1996年5月

今天來了兩位客人,大家暢談,爸爸說:

“我現(xiàn)在看書,朋友推薦,我才看,批評家說好話,我不看。

老聶是文藝界的奇才,他的雜文自成一路,寫雜文看人生自然看到諷刺的一面。有些名家的雜文學魯迅,亦步亦趨,說句玩笑,那還不如看魯迅的,何必看他的。”

有個客人說:“是啊,的雜文,太模仿魯迅了。”

爸爸點頭說:

“現(xiàn)在舒展、邵燕祥、牧惠寫雜文不錯,現(xiàn)在是雜文的時代。寫雜文要思想深刻,文筆隱晦,寫好不容易。老干部中李銳、曾彥修很出色。

田家英去農(nóng)村調(diào)查回來,劉少奇問農(nóng)村單干,農(nóng)民贊成的有多少?他說:百分之四十,劉讓他向毛匯報,從此失寵。

……

新文藝淡化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淡化文藝。

其實超現(xiàn)實主義大師談話時很關心現(xiàn)實,談原子彈、民族問題什么的。

一些作家過去有點生活,寫了幾篇好文章,后來就無以為繼,受了錯誤文藝思想的影響。

沈從文的文章好。

話又說回來,‘五四以來的作品,作為文學遺產(chǎn)的少,作為史料的多,魯迅、丁玲、沙汀、沈從文、老舍在文學史上不朽,沙汀的《淘金記》非常好,有的人寫了一輩子,一篇也沒留下。

張若虛只一首,文學史上就不朽。

艾青站得住,田間到了延安就寫不出了,不自覺地站到政治框里,沒真情流露。

巴金,被壓迫的青年寫‘五四,所以出名。

《死水微瀾》是四川的《包法利夫人》,可惜沒寫下去,否則是個完整的人。

《女神》是史料價值,無非第一個罷了。

年輕時聽人說,買了書沒看,甚以為怪,現(xiàn)在才明白,的確沒時間看。

周揚是悲劇人物,一生忙忙碌碌,留下的全是報告,沒價值,反對思想改造是對的,但現(xiàn)在不敢承認,被關怕了,想想真可悲!”

1996年6月

廣州姑姑給爸爸的信中有一首張漱涵寄給她的詞:

長生樂·寂寞長街

寂寞長街寂寞冬,風厲掃寒空。凍云千里,幾重幽恨,都付歸鴻。

星疏月淡關河遠,世事若煙冥。飄零親故,懷人有夢,夢也匆匆。

張漱涵是爸爸的表姐,桐城張家相府的二小姐,臺灣女作家。姑姑和張漱涵從小一起長大,感情很深,姑姑說:“張漱涵一直很思念家人?!?/p>

我看了詞,感覺真好,問爸爸怎么樣,爸爸點頭說:“ 嗯,還是不錯的。”

張漱涵有將此作在大陸發(fā)表的意思,爸爸告訴姑姑,他會向報刊推薦。

1996年7月6日

今天,提起1963年去山東“四清”(“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和清財物”,后期在城鄉(xiāng)中表現(xiàn)為”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和清經(jīng)濟”), 爸爸說:

“那地方真窮啊,大家白天干活,晚上沒任何地方可去,村里年輕人就都跑到一個女的家,這女的大概是村里的風流人物,每天晚上,她家就成了社交場所,炕上點盞煤油燈,昏黃不清,大家都盤腿坐炕上,你擠我一下,他嬉笑著捏你一把,打來打去,感到很快樂,那女的丈夫老實極了,不聲不響在一旁抽旱煙,這就是他們的業(yè)余生活。

孫中山說:中國農(nóng)民沒肉吃身體還那么好,就是因為吃豆腐。其實,那是南方農(nóng)村,北方農(nóng)村根本吃不起豆腐。我‘四清那地方,村里有個豆腐坊,有人買豆腐吃,房東老大娘心疼得不得了,說:‘哎呀,花錢買水吃,嘖嘖!她們從不舍得吃豆腐,只有很富的農(nóng)民才買得起?!?/p>

1996年7月12日

上午來客人,爸爸從寫字桌前起身,寒暄、問候、泡茶,然后聊天,爸爸說:

“中國現(xiàn)在沒有理論家,不過是把別人的意圖找些觀念拼湊起來。

‘右派擴大化,擴大成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點九九,笑話,不通,可就這么說!

戈爾巴喬夫有新思維,緩和對話時代開始是由《中導條約》起,撒切爾夫人不輕易稱贊人的,都稱贊他不朽,撒切爾夫人也是人才。

北大學生有麻派、托派,麻將、托福。

文學史沒自己觀點,算什么文學史?民主就是民主,沒什么階級之分。

南開提出重寫文學史,就是要重新認識周作人,重新審視‘左聯(lián)與‘五四的關系,‘文革與‘五四的關系,‘五四的指導思想是什么?

我們那時,黨說什么就相信,有熱情,有追求?,F(xiàn)在年輕人沒熱情,沒追求,這個時代,就沒熱情,但思想開闊。

現(xiàn)在,上海大學生說我們不要看‘五四時的封建,看現(xiàn)在的封建,不要甜,要麻辣川味。

周作人出了七十幾種書,‘文革時被趕到院子里。搭個棚,鋪個地鋪,病得起不來,紅衛(wèi)兵還揮著皮鞭喊:起來!

老聶不喜歡我的詩,太正統(tǒng)。他的詩的確好:男兒臉刺黃金印,一笑心輕白虎堂。綺麗的詩也好:淺水灣頭浪未平,獨柯樹上鳥嚶嚶。那種欣賞是言語傳達不了的。

錢鍾書記憶力好,他的《談藝錄》好,談李賀沒人能比?!?/p>

1996年7月15日

今天章章兩個月零十三天,中午,爸爸從外面回來,進我屋子說:“讓章章樂一下?!?/p>

章章果然笑彎了眼睛,她特別愛笑,爸爸說:“笑得真好看,吃飽喝足,現(xiàn)在大概是她最幸福的時候?!?/p>

我笑。

1996年 8月

下午四點多,大白天,爸爸破例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好奇地看看屏幕,是演唱會,男歌手身著華麗外衣,不停地動,歌詞唱得像快板,我笑:

“阿爸,你怎么下午看電視?”

爸爸笑瞇瞇地抬頭看著我說:“噯,休息休息,今天不寫了?!?/p>

我也干脆坐在旁邊看:“你聽得清唱詞嗎?”

爸爸搖頭:“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他是哪里歌手???”

“香港的,現(xiàn)在挺紅的。”

“噢,就是吐字太快了,不知道唱些什么,他叫周杰倫吧?”

“???你還知道周杰倫?”

“呵呵,我怎么不知道?”

我想起去年爸爸看電視,也是聽歌曲,歌手叫萬山紅,爸爸打趣說:可以再起個名叫水汪汪。

我說:

“阿爸,你還挺喜歡聽流行歌曲的?!?/p>

爸爸笑說:“隨便看看?!?/p>

我說:“‘文革時有首黃歌,你聽過么:

‘香檳酒氣滿堂輝,燈光底下往來回,夜遲樂聲響,嘿,雙雙對對飛!進進退退,勾肩搭背,我跳得比你更高貴。”

爸爸說:

“這是當年百代唱片公司的歌,底下還有呢:‘你這樣亂擺我這樣隨,你這樣美貌我這樣醉,對對滿場飛,嘿!勾肩搭背進進退退,步也徘徊愛也徘徊,你這樣對我眉眼亂飛,害我今晚不得安睡,他們跳來我也會。呵呵,烏煙瘴氣的?!?/p>

爸爸又說起革命歌曲:

“歌曲呀,挺神奇的,你看那首《延安頌》, ‘滾滾延河水,巍巍寶塔山,用‘滾滾、巍巍一修辭,氣勢就來了,覺得美得很!”

1997年2月

今天爸爸說:

“寫文章,先要謀篇,是油畫式的詳寫還是中國畫大寫意式的略寫,還是剪影式的點幾下,要先立意 ,后寫。

文章還要有遠有近,有陪襯,有重點,虛虛實實,像風景畫,遠山近景,開門見山,見的是遠山,青山隱隱水迢迢才美,要是一開門,一座山堵在門口,那就是面山造屋了,像一本《詩話》所說:開門突兀一山,成何體統(tǒng)?

但是,文章既要開門見山,又不能平鋪直敘,像這首詩:‘風勁鳥弓鳴,將軍獵渭城。先是箭一響,然后將軍出場,就有意思,若換成‘將軍獵渭城,風勁鳥弓鳴。意味就全沒了。

回憶文章呢,不能單純?yōu)榛貞浂貞?,要有人文景觀、風俗文化。譬如回憶桐城,就要有當?shù)氐娘L俗文化,大家氣氛,讓人從中得到知識,看到那個時代的氣氛,這才有意思?!?/p>

1997年3月

今天下午,爸爸意味悠長地笑著說:

“國外有幅油畫,柔和的夕陽照在草坪上,一個老婦人坐在草坪的圈手椅里織毛線,腳邊臥一只貓,畫下一行字:一切都過去了?!?/p>

我吸了一口氣,也意味深長地笑著望著爸爸。

深深的惆悵,蕩漾在空氣中。

1997年8月

今天爸爸感慨地說:

“魯迅的文章《女吊》里形容女吊死鬼出場:‘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fā)蓬松。已經(jīng)讓讀者對恐怖有預感了,然后是:‘兩肩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形象極了,真有些毛骨悚然,接下來是呼天搶地的一聲:‘呵呀,苦啊,天吶!這種民間表現(xiàn)形式太震撼了,一輩子的苦,都含在這一聲喊里了,這個女吊生前是童養(yǎng)媳,不堪虐待而死,可見舊社會的童養(yǎng)媳多么可怕!”

1997年10月

爸爸說:

“李白的這句詩真好:‘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綠水之波瀾。美人的具體面貌一個字沒寫,但用青冥之高天、綠水之波瀾一襯,美就出來了,真是飄飄欲仙。李白的詩大都豪壯、奔騰,這首詩呢,卻是非常動感情了:‘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李白這樣的詩是很少的?!?/p>

1997年 12月29日

今天,爸爸給姚錫佩打電話,贊揚她寫八道灣的那篇文章寫得好,爸爸說:

“這個事既有現(xiàn)實問題又有歷史問題,既有思想問題又有個人恩怨問題,這么復雜的事用很平和的態(tài)度寫出,很有分寸?!?/p>

1998年

印尼發(fā)生嚴重排華事件,中午吃完飯,爸爸把碗筷放下,靠在椅背上說:

“今天,《人民日報》有篇文章,算是中國政府對印尼排華暴行的表態(tài),當然是強烈譴責了,但無意中一句話,流露出那種大男子主義呦!”

我問:“什么話?”

爸爸:“就是‘奸人妻女,搶人錢財,你看出沒有?這里有什么問題?”

我奮力思索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囁嚅著:“什么問題呢?”

爸爸用手敲著桌子說:“這么一排比,妻女也成為私有財產(chǎn),這么明顯的大男子主義你都沒看出來?”

我說:“沒看出來,我還覺得這幾個詞義正詞嚴、鏗鏘有力呢!”

爸爸搖頭,遺憾地笑笑說:“那可真是!”

我認真想了一下,說:“阿爸,大概你這方面意識特別強,弦崩得緊緊的,稍一碰上就有反應。”

爸爸點頭,隨后感嘆:“怎么男權思想這么根深蒂固,處處都能流露出來,這還是來自正義之聲,想想也可悲,我們這么認真地寫尊重女性的文章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看?!?/p>

1998年9月

爸爸針對《人民日報》那篇文章,在《文匯報》發(fā)表文章,說:

“為什么女人首先不是她自己,而第一反應就是別人的妻子或別人的女兒?這一措辭反映了根深蒂固的男權思想,尤其與搶人錢財并列,女人就成了別人的物品。”

1998年11月

今天,我和爸爸談俄國文學,我贊美高爾基的三部曲寫得太好了,在那么貧窮的環(huán)境長大,那么烏七八糟的家庭成員,還能成為作家,真不容易!

爸爸笑說:“所以托爾斯泰對高爾基說:‘你沒變成一個流氓,真是奇跡。”

1999年2月

今天,爸爸說:

“翻開世界文學史,就是由一連串典型人物構(gòu)成的:葛朗臺、高老頭、堂·吉訶德、于連、奧勃洛摩夫、安娜、聶赫留朵夫、奧涅金、包法利夫人、娜塔莎、安德烈、皮卻林等等,他們永遠活著,人們拿他們分析、解說、聯(lián)想、思考。沒有典型人物,文學史就空了;同樣,短篇也創(chuàng)造典型,魯迅的阿Q,契訶夫的變色龍、套中人,生活中屢屢碰到,你就永遠不會忘記。

越是典型,人們就越記得!要從這個角度說,《紅樓夢》就太了不起了,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典型:林黛玉、薛寶釵、鳳姐、賈寶玉,把丫鬟寫得這么豐富、傳神成為典型的也唯有《紅樓夢》,鴛鴦、襲人、平兒、晴雯。我們在生活中說:她就是黛玉,她就是平兒,她簡直是寶釵,這名字后面的大量信息人人皆知,大家會心一笑,這就是典型的力量。

新寫實就是反典型,寫你們不寫的一切?!?/p>

2001年9月10日

今天下午,爸爸暢談家事,說起他的叔爺爺方守彝爸爸叫他三爹爹:

“他的特點就是豪邁,氣魄大。當年他住在上海,上海有些清朝遺老——原總督、巡撫等,文化上都是不錯的,彼此詩詞唱和,是個社交圈,三爹爹什么官也不是,功名都沒有,好像只是秀才,卻和他們平等往來。他回安慶后,家中三個客廳,最大的客廳只有前總督一級的客人能坐,不是空設客廳,的確不斷有這些要人來訪,車水馬龍。他風韻好,翟兌之是宰相之子,是爺爺(方孝岳)最好的朋友,那年三爹爹來看爺爺,他最喜歡這個侄子,恰翟兌之也在爺爺那,他也是文人學者,三爹爹走后,這個見過大世面、見過名人的人居然說:‘你三伯伯氣派真好,令人吃驚!

柏堂公去世后,三爹爹主持分家產(chǎn)把小弟弟方守敦就是我們老爺爺分到桐城勺園,他們一房留在安慶小南門,另一份房產(chǎn)家業(yè)分給大哥留下的寡嫂,三爹爹把大兒子過繼給寡嫂,實際上他一家分得兩份家業(yè)。

三爹爹在方家,數(shù)他的兒子們參加革命最早、最多,其他方家子弟都追隨這幾個大哥哥走上革命道路?!?/p>

爸爸又笑說:

“方孝遠是三爹爹的弟弟,大排行老四,你叫四爹爹,老四老五是雙胞胎,常鬧出好多笑話。四爹爹本來就架子大,他的夫人是馬家三姨馬君干,就是廣州姑姑的媽媽,你奶奶的姐姐,北洋女師校長,很能干的。馮國璋夫人是女師的學生,大約是靠了夫人活動,四爹爹榮升安徽實業(yè)廳廳長,當了廳長,架子更大了。中間也有許多誤會,因為和老五是雙胞胎,在街上,同鄉(xiāng)碰見老五,把他當老四打招呼,老五不認識,就沒理人,于是更加說了:那個四太爺,架子真大!呵呵!

那時女子師范學院很多,可能與陳立夫有關,他手下CC派文化方面的人學教育的較多,可當這些女師大的校長。

國民黨時期,國立大學以城市命名,省立大學以省冠名?!?/p>

2001年11月12日

中午,爸爸說:“不要浪費光陰去和根本不可理喻的人爭辯。”

2001年11月

今天下午,父親睡醒起來,坐在桌前,泡一杯熱茶,和我聊天:

“來,我們隨便聊聊……

過去呀,秀才見官不用跪,犯了事不能打屁股,必須先革除功名才能打,革除也不是縣官說了算的,如不經(jīng)此手續(xù)就打,可了不得。秀才是縣試,舉人是省試,做了舉人,可以和官場往來,錢財自然就有了。進士,中央考試通過,本身也不是官,去翰林院學習后可當大官,進士再通過殿試,皇帝考,分成一甲、二甲、三甲,皇帝并不真的露面,委派大官監(jiān)考,一甲三名:狀元、榜眼、探花,賜進士及第;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左宗棠是舉人,李鴻章是三甲賜同進士出身。就有個趣聞:一次李鴻章去看左宗棠,左正張羅他最寵愛的一個姨太太洗腳,李鴻章出對聯(lián):看如夫人洗腳。左宗棠一笑說:我對一個你別生氣——賜同進士出身。李鴻章氣得不得了。

左宗棠鎮(zhèn)守新疆,會考時他要回京參加,這是要挾。

縣府師爺分三種:刑名——管刑法;錢谷——負責財務;文案——起草文書。

過去對先人的尊稱——有謚號稱謚號,沒謚號稱官名,無官名稱室名,無室名可稱號,無號可稱字,就是不能稱名。

謚號,清朝以前不固定,后開始制度化,均由皇帝封,最高為‘正,是全才,以下為‘忠,忠心;‘襄,以功名為主,均是內(nèi)容,‘文為級別,翰林并二品官以上方可封‘文。

比如曾國荃,雖然官至兩江總督,但不是翰林,所以只封‘忠襄,后人稱他忠襄公。又如周馥,周紹良的祖父,兩廣總督,死后封‘恪慎,曾國藩為‘文正,是全才,但曾紀澤在慈禧面前只能稱‘先臣國藩,不能說‘先臣曾文正公?!?/p>

2001年12月5日

今天中午吃完飯,坐在餐桌前,爸爸又聊起天,剛說了幾句,我說:“阿爸,你等會兒啊?!蔽覜_進屋子找出一個本子,出來端坐在爸爸面前,興致勃勃的爸爸立刻愁眉苦臉地垂下頭:“你這樣子我就不想說了,隨便聊聊么,哪有拿著本子記的,你看葉至善與葉圣陶聊天,不就是閑談么,也沒見葉至善拿個本子記。閑談就要有個閑談的氣氛,我講的哪有那么重要,何至于記?不想說了!”

我笑:“阿爸,不記了,不記了?!?/p>

爸爸擺擺手,怏怏不樂地說:“我都忘記想說什么了,不說了。”

我說:“哎呀,你不是想講講官名么?”

爸爸停了一會,這才喘口氣說:“家里閑談談嘛,想到哪說哪,我隨便說說,也不能據(jù)此定論,真要寫文章,還要查?!?/p>

爸爸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這才重新開講,我心里笑:也是的,家里人說話,拿個本子多別扭,我用心記住,晚上再記在本子上吧。

這天爸爸接著謚號,說起“名、號、字”等等:

官名——一般省一級的才稱,縣一級的就不稱了。

室名——可有兩個以上,特點:有時成了號。三太爺號賁初,不過老爺爺?shù)牧韬]成號,家鄉(xiāng)人稱老爺爺凌寒公,稱室名是尊稱,出文集用室名如凌寒亭詩。

名——分小名、大名,小名是乳名,學前用,爺爺小名小柿子,他那一輩都是木字邊,爺爺大名方時喬,是族譜上的名。宋以前單名多,宋以后雙名多。

字——二十歲后,父母賜字,沒有單字,都是兩個以上,通過字體現(xiàn)長幼,比如伯仲叔季。有了字外人都得稱字,不能再叫名,以后只有父母皇帝可叫名,還有自己稱自己,可以稱名。比如李白是名,不能出李白詩選,不敬,要出李太白詩選。

號——一個人可有多個號,號是二十歲有了字后自己起的,有了號。字又不用了,別人都稱你號,以示尊敬。

最后要說到筆名,筆名和本姓無關,只能說魯迅本名周樹人,不能說魯迅姓周,但偶有例外,冰心本名謝婉瑩,后來可叫謝冰心。筆名的第一個字一般不當作姓。

以字行的名字可看出來,只要名字里有伯仲叔季或好字眼的字就是以字行,名字一般不用這種尊稱,如:孫少侯、俞平伯都是以字行。

2002年2月

今天,爸爸嘆息一聲說:“唉,我們這些人沒辦法,看別人文章總看出些錯來,這篇文章:‘張中行與啟功神交已久,一面沒見過,才能用神交,張中行常拜訪啟功,怎么能說神交?像這些,都是硬傷?!?/p>

2002年3月

下午,我問爸爸:

”阿爸,文章如果拿腔拿調(diào),老想顯得有學問,你說好么?”

爸爸笑著一揮手:

“不去管他,無聊得很,來,說點好玩的。我這兩天又在想劉師培,這個人很有意思,我總想,他哪那么多精力?先干革命入同盟會,后又干反革命,做端方的密探,繼而當北大名教授,后又勸袁世凱做皇帝,籌安會六君子之一,還抽鴉片,玩麻將,一生革命、反革命,波瀾壯闊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僅劉申叔遺書就是這么高一摞,還都是硬性的學術著作,死時才三十六歲,我真納悶,字是要一個字一個字寫的呀,他哪有時間寫這么多書?他當端方密探被抓起來,章太炎保了他,要他以后只治學,不論政,后終不甘寂寞,勸袁世凱做皇帝,聽說后來架子很大,要應酬,車馬往來,排場大得很。

他妻子何震,寫書提倡無政府主義,他也跟著提倡。”

2002年4月

今天,爸爸談到王世鼐:

“二姨奶奶的二女兒張婉秋,是王世鼐的夫人,和奶奶最好,張漱涵對這個二姐夫簡直有點崇拜,他是個才子,詩做得好,有首詩挺有名:

笛怨簫清聽未真,江湖舊雨散成塵。

平生唯有雙行淚,半為蒼生半美人。

王世鼐字調(diào)甫,1924年二十歲留美回國,在許世英手下做參事,許世英是北洋政府總長,代理過總理,后來是國民黨賑濟委員會的委員長,空職務,地位相當于部長之上,五院院長之下,后來還當過駐日大使。

王世鼐后在國民黨財政部工作,任直接稅特派大員。

王世鼐從小由父母做主與張婉秋訂婚,張婉秋是桐城張家相府的二小姐,王世鼐從美回國后,執(zhí)意要到張家先看看,那天張婉秋隔簾隱約一閃,美貌如花,他才下決心娶過來。張婉秋是個美人,她們姊妹幾個都美,張婉秋和奶奶同年,兩人極好,在京時一起去六國飯店跳舞,王世鼐不修邊幅,守門不讓他進,他說一通英語,非常流利,就讓進了。但張婉秋后來被他傳染上病而死,他自己倒好了。

當年我和奶奶逃難時兩度遇見他,一次在宿松,一次在桂林,都是在街上看見布告,下署:國民政府直接稅特派員王世鼐。我們?nèi)フ宜?,他還回訪到旅館看奶奶,奶奶炒了幾個小菜,他邊喝酒邊聊,說張家岳母的事,說到張婉秋還抹眼淚,那時他已再婚,妻子也是美人,大家閨秀。第二次在桂林遇上他,我還帶吳孟復去看他,替吳孟復找個事。那天他在辦公室,辦公時不停地拿瓶酒對著喝,吳孟復畢恭畢敬稱他前輩,把寫的詩呈給他看。王世鼐才學極高,有詩集《猛悔樓》,可他那天喝得暈乎乎的,雖嘴里答應著,但似乎沒搞明白我們找他干什么,后來自然沒了下文。”

2002年4月

爸爸看著我的女兒章章,笑著說:

“這個小人,跑來跑去的。你注意到?jīng)]有,她還挺注意人的臉色哦,你對她笑,她就特高興,你要‘嗯對她板著臉,她就非常敏感!”

有一次,孩子歇斯底里地鬧,我要打她屁股,她頑強地坐在那不讓打,又不能打別的地方,氣得我沒法,爸爸看見了,晚上背著孩子和我說:

“這孩子有時的確很不聽話,我都氣得想揍她兩下,但是想想,小孩子么,就是瞎鬧么,又那么小,就像弱小民族,什么叫弱小民族?就是又弱又小么!我們不是講,要扶持弱小民族么?”

我笑。

2002年5月5日

(此段根據(jù)錄音整理。)

今天上午大姑姑(新華社高級記者)和七叔(國家一級演員,河北省話劇院副院長)高高興興地來看爸爸,大家坐在沙發(fā)上,大姑姑說:

“三哥,想想我們小時候好多好玩的事噯!”

爸爸坐下來,端起茶杯,這就是要開懷暢談了:

“是啊,有許多家庭儀式很有意思,春節(jié)最隆重,端午臘八也很熱鬧,再有就是清明、冬至掃墓了,實際上冬至也簡略了,就是清明,(笑)帶有游山春游性質(zhì),要講這是哪一代祖宗,家族有幾個祖先,這是誰,那是誰,有序排列,不斷加深對祖宗的記憶,你屬于哪個譜系,就很清楚了。

有一次,葛崇嫻演一個什么話?。ǜ鸪鐙故欠街竦谋韹?,人藝演員),六姑特別請娘教葛崇嫻怎么穿裙子,怎么叩頭,她不會這些呀,這是家里一套訓練。再加上爹爹經(jīng)常講柏堂公怎么了不起,怎么圣賢,經(jīng)常講,他自己呢,文化生活方面,爹爹是個榜樣,他一生什么官也沒做過,從小跟著柏堂公,三四十歲時積極主張維新,辦學校,廢科舉。當時安徽以吳汝綸為首,爹爹是吳手下的比較積極推動辦學的年輕人,推動辦學最大的成就是桐城中學,桐中資格很老,是安徽第一個中學?!?/p>

大姑:“桐中今年是百年吧?”

爸爸:“對,它和北大同年的吧,因為吳汝綸受命為北大總教習,當時叫京師大學堂么,總教習就等于教務長吧,他沒就任,先到日本考察學制?!?/p>

大姑插話:“爹爹跟著去了?”

爸爸:“后來我知道,也不是跟著去,當時爹爹正好在日本,就跟著考察學制,而不是跟著去,他們回來后,先到桐城辦了中學,吳汝綸沒等到去北京,就去世了。所以爹爹中年就是幫助吳汝綸推動興辦學校,后來始終在家鄉(xiāng),照過去說法就是隱士吧,什么官也沒做過,就是做詩寫字,主要就是這兩樣,這兩樣我印象深得很,爹爹念詩聲音好聽你們都知道的?!?/p>

大姑對七叔說:“你沒聽過,你那時小。”

七叔望著爸爸笑說:“我有印象,我聽過的?!?/p>

爸爸:“你們大概都聽過的,七伯伯也會吟詩,都會,就我吟得不像,連敏子(方敏——《安徽日報》記者)都聽過么。敏子吟詩也很像爹爹,就我不像?!?

七叔坐在那若有所思,小聲自語:“我有印象,我還是聽過的?!?/p>

爸爸:“爹爹還練習書法,那時也很老了,六十多歲了,夏天脫個大赤膊,那真是揮汗苦練啊,桐城的夏天多熱,寫幾個字就拿個大蒲扇扇兩下,還是每天練,從來不停的?!?/p>

大姑姑:“我還給爹爹拉過紙的,給他磨墨,我會卷那個紙。”

爸爸:“那是給人正式寫字的,我說的是平時練習啊,冬天也天天練,練字的功夫真是刻苦!他后來呢,在桐城屬于清流領袖這么個地位。(大姑插:“對,對,對?!保┩┏强h長一到任,就要拜會地方紳士,縣政府都有個名單的,先拜誰,后拜誰,爹爹大概都屬先拜之列,但公事并不問他的,縣政府要辦什么事,也先請紳士開會,那都是些當權的紳士,像我三舅舅那些人。爹爹就不在內(nèi)了,他一輩子沒做過官?!?/p>

談話停止了一會,爸爸又笑著說:

“在桐城幾大家族中間,我有比較的,這些親戚家我都去過,張姚馬左方,這些大家中我們是最窮的,從吃的伙食就能看出,我家伙食最差,其他家都比較好,我都吃過?!?/p>

大姑:“只是比大家差吧,我小時覺得我們的伙食還是不錯的?!?/p>

爸爸:“你沒比較,我比較過的?!?/p>

大姑:“對了,沒比較。我只記得我們在前面大廳開飯?!?/p>

爸爸:“沒分家前,男的在前面開一桌,女的在里面開一桌,就開兩桌,那時你們都出去了,人沒那么多。(那時大姑、五叔都出去參加新四軍了。)”

大姑:“對,對。”

爸爸:“勺園方家,郵政局知道,外面匯錢回來,方家最多,別的人家,是從桐城匯錢出去,靠地租吃飯么,只有我們方家,是匯錢進來,不靠地租吃飯?!?/p>

大姑問:“哦,誰匯來的呢?”

爸爸:“八叔、九叔、十爹爹呀,都是教授啊、律師啊、工程師啊,都是掙工資的,要是用馬克思主義說法,就是封建知識分子向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轉(zhuǎn)化,我們上一輩人最多?!?/p>

大姑恍然大悟:“噢?!是這樣!對,對,那是,那是,這和爹爹的維新思想教育思想有關。”

爸爸:“這又要說到了,爹爹在桐城是以善于教子著名的,桐城中學每年考試,那時和現(xiàn)在不一樣,要公布名次的,除非方家沒人考,有人考,總是第一。”

大姑轉(zhuǎn)頭對七叔說:“三哥、五哥都是第一?!?/p>

爸爸:“瑋德大哥也是第一,再早,我父親(方孝岳)也是第一。人家就說:你們方家,要么沒人考,要考總是第一名?!?/p>

大姑:“我們以后就抗戰(zhàn)了,我和敏子都沒進過桐中,我在藤溪小學考過第一名?!?/p>

爸爸:“馬家就不同,馬家照說也是文化世家呀,馬茂元好像就不是第一名,我那些舅舅更不是,他們都靠地租生活,因為馬通老我外祖父那些人好像不大重視教育的,他自己念書,但不大注意教育子弟,馬通老的思想比爹爹舊一些,所以他的教育成績只有一個馬茂元出來了,別人好像成就平常。我的舅舅好幾個抽大煙的?!?/p>

大姑笑說:“所以我說柏堂公的后代名人多啊:三哥,九姑(方令儒——方孝岳的姐姐),八叔(方孝岳)?!?/p>

爸爸笑,說:“我和祚德實際本來可以同時進去(祚德——爸爸的五弟,大姑的五哥,新華社新聞研究所所長),——爹爹要把穩(wěn),一定要讓祚德比我晚一年,其實同年可以考的,(大姑:“哎,可以考的?!保┊斎豢梢?,我們先進小學,不是直接考中學。(大姑:“你小學也是第一名啊。”)小學無所謂,記不清了。那么,爹爹一定讓我插六年級下學期,讓祚德插五年級下學期,爹爹是有序思想(笑),所以,如果我們同時考中學,誰是第一名呢?可能是第一第二了,所以我頭一年考是第一,祚德第二年考是第一?!?/p>

大姑:“三哥,我為什么那時上小學也是從四年級開始???”

爸爸:“也是要有序么?!?/p>

大姑:“不是,那我四年級以前呢,我作為女孩輩,還是受益的,因為就我讀了個私塾的尾巴,下面小襚保她們都沒讀了,我跟著你們屁股后面讀書,大概四五年級才上藤溪小學,可見爹爹像我這樣的孫女還是培養(yǎng)的,所以我受點益。”

爸爸:“對,對,有個場面我就記得很清楚,那時桐城中學是發(fā)榜的,嚴重得很呢,天不亮就發(fā),家里先派一個傭人去看,看有沒有,回來匯報,然后才去看,一報有了,而且還是第一,爹爹高興得很,就帶我跑去看,一站那,旁邊就有人來了,說:‘啊,恭喜恭喜啊,你們方家又是第一?。〉t虛:‘啊呀,人情吧?人家就說:‘哎呀,哪里是人情啊!那時確實不講人情的,閱卷非常嚴格,密封的,看卷時根本不知道誰是誰,官宦之家沒人托人情,我們家沒人做官,更不會托人情了,但是爹爹就是要謙虛一下?。。ㄐΓ?/p>

大姑:“哎喲,你們考第一還挨過打的,是你還是五哥???”

爸爸:“就是我,就是我?!?/p>

大姑:“???你真挨過打?。俊?/p>

爸爸:“也沒挨過打,反正被各種開玩笑,惡搞,在我背心上寫:‘我是考第一的,我不知道,還走來走去的?!?/p>

大家笑。

爸爸:“中午我還走回家喲,街上人都掩嘴笑,我還奇怪?;丶壹依锶税l(fā)現(xiàn),趕快擦了,滑稽得很?!?/p>

大姑笑完肯定地說:“五哥挨過打,我聽媽媽說,還把他打得很厲害?!?/p>

爸爸笑:“可能的,因為不一樣啊,我是規(guī)規(guī)矩矩與人無爭啊,他可能調(diào)皮一點,就挨打了,我就很孤立啊,就我一個人坐在一個位子上,別人不和我來往的?!?/p>

大姑和七叔笑:“為什么呢?”

爸爸:“因為人家對你另眼相看么,你是考第一的,各種復雜的想法都有?!?/p>

大姑又哈哈笑:“噢,嫉妒你,太拔尖了,好玩!”

爸爸:“小姑也是第一吧?”

大姑問:“三哥,我們方家是小方,對吧?”

爸爸:“黃苗子有首詞:‘搜盡奇峰入畫囊,龍眠歸去有山莊,款題鴻壽初疑曼,話到桐城必數(shù)方。千萬意,兩三行,神交千里奉佳章。酬君一句金人瑞,祝汝千秋萬歲長。這是送給方鴻壽的。

桐城有三個方,不一樣的,這種情況常常有,比如績溪三胡,胡適、老胡是一個胡(老胡指大姑的丈夫),像胡錦濤是另外一個胡,還有一個胡,清朝幾個大學者是另外一個胡,不是胡適這一家的,可是那時,一提胡適,也是說世家,世家之學,其實不是的。

我們也是,桐城三方,最大的是桂林方,方苞就是這個方,但和地名無關,不是從桂林來的,桐城出名人從明朝末年開始,大概一直到乾隆、嘉慶年代大約一兩百年吧,有名的姓方的都是桂林方。我們這個方比較小的,叫做魯谼(hóng)方,谼是很奇怪的一個字,山谷的‘谷字加一個共產(chǎn)的‘共字。”

大姑:“谷字邊?不是斜紋邊???”

爸爸:“不是,是谷字邊,現(xiàn)在改成三點水邊加一個共,成了洪水的洪。魯谼是山,桐城最有名的是龍眠山,然后是魯谼山。第三個方是會宮方,會宮倒是個地名,我們祖先是在魯谼山上打獵的,從魯谼山上下來,算勞動人民出身(笑),過去人家背后管我們叫獵戶方,是個輕蔑的叫法(笑),當面不說,我們這個方是小方,出名人較遲,大概清道光年間,第一個名人是方東樹,是道光年間出名的,他輩分離我們不遠,是我們曾祖輩,只比爹爹高一輩,但年紀大得多,他是姚鼐姚惜抱的學生,文學理論家,特別是桐城詩歌理論,他的書叫《昭昧詹言》,這本書在中國批評史上有點地位的,但不很高,這是我家第一個有名的。我們曾祖父方宗誠和他是一輩的,但年齡差得很遠,他是方東樹的學生,是方家第二個有名的人?!?/p>

大姑:“哦,我們家的名人。”

爸爸:“我們家名人比起桂林方,差得很遠了?!?/p>

大姑:“我們家后代名人多?!?/p>

爸爸:“過去桐城五大家族:張、姚、馬、左、方,姓和宗是有區(qū)別的,很簡單,同宗才真正是一家,同宗就是輩分一起排,雖然隔得很遠,但知道誰是叔祖輩,誰是一輩,不同宗就沒這個關系,所以同一宗就真正是一族,不同宗就不算。比如我們都是魯谼方,即使隔得很遠很遠,也可以稱為族兄,但桂林方就不可稱族兄了,就可笑了?!?/p>

大姑:“不是一族了。”

爸爸:“比如方伯休,是我們這一輩的老哥哥,爹爹在詩里稱:族子伯休,這是對本家子孫的稱呼,對桂林方就不能這么稱呼了。所以族和姓的區(qū)別就在這里,同一宗才算真正同一家。過去講同姓不通婚,不管你哪一宗,同姓都不能結(jié)婚,后來松一點了,同姓不同宗可以結(jié),比如方農(nóng)聲不是和方鴻壽的妹妹結(jié)婚了么?這是兩個方,不同的方,桐城還能容忍,但要是同族就不能容忍了。最早同姓結(jié)婚都不行,桂林方和魯谼方不能結(jié)婚?!?/p>

大姑和七叔午飯后走。

2002年5月18日

傍晚,下午的兩位客人走了,父親就著剛才的話題 ,接著聊大藏書家、版本學家葉德輝:

“他的代表作《書林清話》是一部系統(tǒng)地講版本學的書,他同時是湖南守舊派領袖,大土豪劣紳,大淫棍,名言為:‘除了生我的和我生的,我都搞。

據(jù)說有本他手批的《金瓶梅》,工楷小字,以他的性經(jīng)驗,一一批駁糾正,哪些對,哪些不對。

北伐軍到南方,湖南新舊勢力矛盾最激烈,他是舊派領袖人物,在大門口貼出對聯(lián)挑戰(zhàn):“ 農(nóng)運興張 稻粱菽 麥黍稷 一幫雜種 會場擴大 馬牛羊 雞犬彘 都是畜生?!?/p>

被抓后,章太炎通電保他,還是被槍決了。后來王國維的死可能和此事有關。

隨后父親又說起陳寅?。?/p>

“他是江西義寧人,其祖父陳寶箴做湖南巡撫時,提倡新學,推行新政,請梁啟超去辦時務學堂,由此湖南新舊兩派激烈斗爭,蔡鍔是時務學堂的學生,湖南人。戊戌以來最先進的省份是廣州、湖南,戊戌失敗后,慈禧賜陳寶箴自盡,陳三立對其父的死特別哀痛,說得閃閃爍爍,說是‘以微疾而死。”

2002年6月5日

近來,章章彈鋼琴不許人說,總少音,一指出就歇斯底里,恨不得口吐白沫,真受不了,這怎么進步?豈有此理!

晚上,爸爸和我語重心長地談心:

“你整天盯著她,會產(chǎn)生逆反心理,薩特不是寫過一篇小說么,客廳里有幾個人,出不去,要永遠互相面對,誰也走不開,天天如此,最后彼此極其厭煩,不能忍受。就是闡述這個真理:他人即地獄。所以,你每天要有張有弛?!?/p>

我說:“阿爸,你不了解情況,其實她一上午只彈一個多小時,我就是這一個多小時盯著她,彈錯了要告訴她啊,不然凈是錯音,她就是不許我說一句,我有時氣得都不說話,她還亂喊,你聽見了,就以為我管她多了,天下少見這種孩子!”

爸爸說:“你不能要求人人一樣,‘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這是用最高標準要求人。周作人說:‘不徹底也是一條標準。(爸爸笑)你這樣要求她,做不到就指責,也是不對的?!?/p>

2002年6月21日

今天中飯前,父親放下筆,在室內(nèi)活動活動,看完《文匯報》,又講起一段孫家鼐的趣事:

“他的侄孫孫毓筠年輕時參加革命黨被端方抓住,端方為清政府時兩江總督,端方通知孫家鼐,孫回信:‘此子頑劣異常,請嚴加管教。

端方自然明白什么意思,好,就把孫毓筠在總督府里優(yōu)待起來。

孫堤是孫毓筠之子,汪偽時期的駐日大使,大才子,九姑奶奶欽佩他的才學,對這個姐夫簡直有點愛慕?!?/p>

爸爸又說到書法家鄧散木,字糞翁,取古意掃除之意,但商家忌諱“糞”字,漸漸沒人請他題字,遂不再用。

2002年8月

前些天,爸爸接到艾曉明老師從廣東中山大學來的信,信從手寫變成電子版。爸爸拿著它左看右看,終于忍不住回信說:“看打印的信就像和蒙面人說話一樣,真別扭?!?/p>

艾曉明的回信立刻變成手寫,爸爸打開一看,有些調(diào)皮地笑著說:“噯,還是看手寫的舒服,電腦打印的硬是覺得死板板冷冰冰的?!?/p>

2002年8月18日

今天爸爸和我聊天:

“民初的黃楚九最懂廣告的力量,他姓黃,英文yellow,他搞個外國名耶婁,在報上給他的愛蘿補腦湯做廣告,一天兩千元,那時的兩千元呀,不得了,結(jié)果這補腦湯風靡全國,其實就是糖水。還有當時的美麗牌香煙,封面是他小姨太,事先和廠家講好價錢,做了封面后黃楚九去打官司,告廠家侵權,報上天天報道官司進展如何,最后廠方敗訴,賠錢給黃家,數(shù)額就是早講好的,如此一來,美麗牌煙名聲大振?!?/p>

2002年8 月 22日

今天和爸爸聊天,爸爸說:“陳寅恪晚年兩句詩:‘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我現(xiàn)在也可借用這兩句。”

我說:“不過,你是憐紅妝?!?/p>

爸爸點頭。

2002年8月26日

今天下午,爸爸午睡起來聊天,先念了唐朝杜荀鶴的詩:

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

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

問我:

“你說,忽然在第五、六句插兩句寫景是什么意思?”

我說:“寫宮殿內(nèi)寂寞的風景?”

“不是的,春暖,鳥就多了,都嘰嘰喳喳叫,爭寵;日一高,花影就重重疊疊,鳥和花都向來暗寓女人,所以明寫景,暗還是寫人?!?/p>

我:“噢!”

爸爸說:“晏子有句話可能說他妻子的,真好:‘今雖老而丑,我固反見其姣且好也?!?/p>

2002年10月25日

爸爸說:“寫詩講究排除下筆即來的句子,可有可無的句子絕對刪掉,要洗練。”

2002年10月28日

爸爸最喜歡看天壇的祈年殿,他說:祈年殿背襯藍天,圓潤沉靜,美學上與哥特式教堂正相反。哥特式教堂本不太高,但越往上越尖,看著高聳入云;祈年殿非常高,但一層層被圓屋頂隔開,顯得高而不危。

2002年11月

爸爸非常喜歡清代龔自珍的《世上光陰好》一詩,他說:

“這首詩很長:‘世上光陰好,無如繡閣中。靜原生智慧,愁亦破鴻蒙。 萬緒含淳待,三生設想工。后面還有很多句,最后兩句是‘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后人把詩簡化成四句:

萬緒含淳待,三生設想工。

百年辛苦始,何用嫁英雄。

真是一個慈祥的老祖父在說自己的小孫女,充滿疼愛的口氣?!?/p>

爸爸說到這兒,朝我女兒的背影點點頭笑說:“她將來也是‘萬緒含淳待,三生設想工。不知她將來想嫁個什么樣的英雄?”

2003年2月

今天,我說:“阿爸,有你的文章在,我都不敢寫文章?!?/p>

爸爸立刻笑著說:“噯,那還是要寫,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嘛!”

我笑了。

2003年2月16日

今天侯藝兵來,談及口述自傳,爸爸說:

“袁世凱稱帝,迫害國民黨,二次革命失敗,孫中山改組中華革命黨,也是獨斷專制,要人打手印,服從他個人。他說:中國革命以俄為師,學布爾什維克,從上到下,軍政、訓政、憲政。但是,寫傳時都淡化這一面,強調(diào)民主反帝一面。所以傳說宋朝有個幾百歲的老神仙陳摶老祖有首降壇詩:青史古人多故友,傳中事跡半非真。”

爸爸邊笑邊說:

“‘以俄為師即國民黨布爾什維克化,孫中山認為今后革命勝利后分三步走:第一步,全國軍事管制;第二步,由國民黨教會老百姓民主,即以黨治國;第三步,徹底實現(xiàn)民主。”

2003年

爸爸終于裝了電腦,高興極了,白天全部時間端坐在電腦前,練習拼音輸入法,從此開始電腦寫作。他還配備了打印機。

用上電腦爸爸才發(fā)現(xiàn),電腦的世界太廣闊了,他就像喜愛嬉水的孩子一樣終日掛在網(wǎng)上,爸爸的眼睛1.5,好極了,他寫文章,看新聞,建郵箱,熱火朝天的。

2003年

社會上到處都在傳“加西亞將軍”一詞,網(wǎng)絡上,有關文章鋪天蓋地,全社會都在為穿過密林、把信送給加西亞將軍的羅文中尉而激動,公司老總們更是希望自己的職員個個是羅文中尉。爸爸寫作之余,密切關注網(wǎng)上各種消息。今天下午,爸爸好玩地點著頭笑說:

“我就有點把信送給加西亞將軍的精神,干工作就要這樣,全力以赴!”

2003年6月2日

晚上聊天,爸爸說:“周實總在《萬象》上發(fā)中國酷刑的文章,我想建議他索性寫部《中國酷刑史》,再擴大寫中國女性受辱的小說?!?/p>

我說:“千萬別建議,現(xiàn)在人什么都干得出來,有部酷刑史可查,更不知會發(fā)生什么駭人聽聞的事?!?/p>

爸爸點頭說:“哦,是不太好,是吧!”

我說:“當然了,多可怕呀!”

爸爸又說起別的:“有件事想想最可憐,清朝乾隆時大搞文字獄,男人被斬首,女人發(fā)配寧夏等地。有一家人,女人被發(fā)配,家人特地搞了一艘高高的船,搭一條又細又窄的船板到岸上,就是暗示這個女子掉下水死掉算了,因為發(fā)配去不會有好結(jié)果,結(jié)果這個女子手腳并用顫顫巍巍拼命爬過船板,想想真可憐!”

2003年6月25日

昨晚談阿垅的詩,爸爸都能背,爸爸說:

“胡風派的人總和二泉社的人有關系,抗戰(zhàn)時重慶的文學青年常在二泉茶館聚會,都是中學生,曾方、張瑞都是從那兒出來的。我曾和聶老講這些事,先說曾方被人搶走了,又說你表伯伯孫威廉,我的表哥,他的老婆也被人搶走了,聶公沖口而出:‘噯,怎么你們方家這些人,老婆都被人搶走了?”

爸爸說完,我倆都忍俊不禁。

爸爸說,他當年來北京時,真是:濃綠深藏舊帝京,綠樹深如海??!

2003年 6月26日

女作家柳溪的小說《我的愛情故事》中有這樣的描寫:

云鵬:“金燕,讓我們團結(jié)戰(zhàn)斗吧,沒有任何理由不好好建設咱這美好的故鄉(xiāng)!愛祖國的觀念不是空的,黨已經(jīng)為我們制定了宏偉的目標,咱們攜起手來大干社會主義吧,有你這樣的伴侶,我多幸福?!?/p>

“我(金燕)緊緊握住他那發(fā)燙的大手,我欽敬和愛慕地喃喃地說:‘二哥,你可真是一個鐵打銅鑄的人??!”

看完這段,我和爸爸都止不住笑,爸爸說起清朝名人的兩句話:“三十年前之莊嚴儻論,皆三十年后之夢囈笑談?!?/p>

爸爸說:

“抗戰(zhàn)時在重慶和路翎一起看話?。簴|王楊秀清向女狀元傅善祥求婚,慷慨激昂地大聲表態(tài):‘我在艱難困苦中度過了我的青春,在烽火連天中度過了我的壯歲。路翎小聲說:‘有這么求婚的么?

周作人反復講過一個觀點,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人,但是,是不同的人。喬以鋼認為是舒婷第一個真正以作品表明了這個觀點,她的《致橡樹》,具有時代女性宣言的性質(zhì)?!?/p>

2003年7月

藍英年、朱正先生總是同來,在客廳聊天,笑語喧嘩,藍英年說他正在翻譯《塞納河畔》:

“十月革命后,一些有名的文化人從彼得格勒到柏林、布拉格,最后集中到巴黎,他們的生活、寫作活動很有意思,我翻得很慢,翻好了一個星期就要發(fā)排,要我寫篇譯后記,因為很多讀者不了解這些人物??蛇@時文學出版社要再版《日瓦戈醫(yī)生》,出精版插圖版,當時印得較匆忙,給我兩個月時間,我說兩個月不夠?!?/p>

2003年秋

爸爸現(xiàn)在天天學習拼音打字, 已經(jīng)能在電腦上寫文章了,每天十一點半停止寫作,開始瀏覽網(wǎng)上新聞,看到好的文章,立刻打印出來,寄給大姑姑。我的眼睛不能多看電腦,爸爸就為我打印很多網(wǎng)上資料,用訂書器訂好,拿給我看時,還調(diào)侃地說:“嗨,人家都說你們可以做我的秘書,其實,是我做你們的秘書!”

爸爸身體已經(jīng)很不好,打印機卡紙了,他站起調(diào)試,坐下重試,反復起坐,直到打印成功,已氣喘吁吁。但他做得快樂,確實有把信送給加西亞將軍的精神。

一個月前,我女兒的鋼琴老師和她先生一起來,臨走路過爸爸的房間, 看見爸爸正在電腦前忙得不亦樂乎,她驚呼:“八十幾歲的老人還操作電腦,真沒見過!”

她先生是搜狐的電腦工程師,感嘆:“這么大年紀還像年輕人一樣有干勁!”

2003年8月30日

今天下午我們一家人聊天,聊起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姐姐說起插隊時的趣事,那是插隊后期,知青農(nóng)閑,實在無聊,就坐在大樹底下給房東大娘講安娜,大娘聽完說:

“哎喲,我們農(nóng)村可不興這個,一個小媳婦,嫁了人就好好跟著人過,再說還有一個大白胖小子,哪能就和人跑了呢?我們農(nóng)村可不興這個?!?/p>

其實,知青講故事時也沒說安娜的兒子是白是胖,大娘卻立刻斷定是個大白胖小子,小媳婦、大白胖小子,在農(nóng)村分別都是固定詞組。

我們和爸爸都笑起來,又說起安娜的丈夫卡列寧,我說:

“卡列寧其實是個真正的紳士。”

爸爸說:“?。磕銈儸F(xiàn)在是這樣看法?。俊?/p>

我說:“我甚至覺得,安娜放棄他太可惜,仔細看原著,卡列寧道德高尚,對安娜和渥倫斯基都仁至義盡,安娜對他夠欺負了,卻非要說卡列寧虛偽冷酷,他哪里冷酷了?你看‘賽馬一章,卡列寧多維護她的形象。我一直困惑,渥倫斯基也并沒始亂終棄啊,安娜似乎神經(jīng)過敏,捕風捉影地要給渥倫斯基安上不愛她的罪名,渥倫斯基也不過就是回歸婚姻的常態(tài),總不能老像戀愛那么顛倒啊。其實托爾斯泰寫每個人都是既有人性的高尚也有陰暗?!?/p>

爸爸笑:“這倒是的,托爾斯泰的小說突出的特點就是靈魂的辯證法。托爾斯泰本來想把安娜寫成一個墮落的女人,但寫著寫著又不由得很欣賞她?!?/p>

2003年10月

網(wǎng)上有韓國著名變性人河莉秀許多照片,最近韓國已正式批準他的身份由男變女,她網(wǎng)上征夫,列七個條件。然而,我們網(wǎng)上的評論極其下流,爸爸再次感嘆:素質(zhì)太低了。他說:

“要理解他們,這是病啊,他們心里多痛苦!”

爸爸一直關注這些變性人,對中國的變性人也很關注,同時關注同性戀問題。

爸爸說:“要理解他們,這是心理問題,他們自己也克制不了,很難受的?!?/p>

我想了想,嘻嘻笑著說:“阿爸,要是我?guī)б粋€女的回來,說是戀人,你愿意么?”

爸爸笑,不接茬,我又問,爸爸呵呵笑著說:“哦,那不太好吧?”

我說:“你瞧,再理解,輪到自己的孩子還是接受不了吧?”

爸爸笑著點頭:“是啊,那要很堅強才行,不然,恐怕是接受不了?!?/p>

2003年11月6日

爸爸看網(wǎng)上一篇文章《二戰(zhàn)時期禽獸不如的蘇聯(lián)紅軍》,爸爸說:

“這一點毛澤東厲害,當年八路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起了極大作用,很多人相信共產(chǎn)黨,就是看這個,現(xiàn)在這么揭露,也沒有這方面的黑幕?!?/p>

2003年11月

今天爸爸感嘆:

“孔子的話真好:‘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把人生三個大階段都說到了?!?/p>

2003年12月22日

網(wǎng)上有一文章:說他與朋友談到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旁邊一個女孩說:叔叔,這是說一夜情的詩。

作者說:真慚愧,我念這詩這么多年,都想不到是一夜情的詩。

爸爸呵呵笑著說:

“真是,觀念已經(jīng)這么隔膜了,我倒想起類似的事,以前有人寫書房:‘每日事忙須一到,夜深還自點燈來。被人說成寫廁所。另一詩寫‘覓句的:‘鎮(zhèn)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被人說成寫‘貓。如果說睡覺詩,當屬諸葛亮的:‘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2004年2月

周紹良先生打電話給爸爸,聊完天,然后說很不習慣爸爸寫信用電腦打印,想看到爸爸手寫的信。掛完電話,爸爸笑著說:“周伯伯表示過多次了,不喜歡我給他電子信,但是沒辦法,已經(jīng)不想拿筆了?!?/p>

我說:“阿爸,當初艾曉明第一個給你電子信,你還說像和蒙面人說話?!?/p>

爸爸笑:“是啊,我當時很不習慣,現(xiàn)在我也加入了?!?/p>

2005年2月16日

中國社科院的周林先生和《中華讀書報》的祝曉風先生一起來看爸爸,談話涉及日本,爸爸說:

“日本當初軍國主義政府沒被推翻,所以和軍國主義有千絲萬縷的關系,雖然現(xiàn)在比較民主,但太陽旗一直下來,網(wǎng)上我也看到有解釋,有一定道理。說德國民族太偉大,它否定了希特勒,民族性還有很多好的,哲學、音樂、科學、文學、工業(yè)都是第一流的,他們第一流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否定希特勒不影響他們的民族自尊心、自信心。而日本沒什么東西,文化、科學、哲學都沒什么,全世界第一流的他們幾乎都沒有,所以,否定那段歷史,他們的民族自信心就沒有了?!?/p>

2005年8月

每天上午,都是爸爸雷打不動的寫作時間,一上午都很安靜。以前,爸爸坐在客廳的書桌前,陽光靜靜穿過陽臺,灑滿書桌,照著爸爸微駝的身影,窗臺上盆花的斜影點染在稿紙上,他手中的鋼筆不時與陽光碰撞出閃光。

現(xiàn)在,爸爸用電腦了,上午在里屋寫作。

如果來客人,爸爸就端著茶杯坐在客廳沙發(fā)上。客人們帶來一些消息,還知道爸爸這兒能聽到新消息,各種社會動態(tài)尤其學界的思想動態(tài)文學動態(tài)糾纏在一起,應怎么看?來客想聽爸爸的看法,爸爸便分析局勢,碧空樓里要么是爸爸說話,要么笑語喧嘩。

今天,余世存來了,沉穩(wěn)地坐在沙發(fā)上,神態(tài)安詳?shù)亓奶臁?/p>

爸爸談到對胡適的看法,查封《自由中國》等,然后說:

“我有一個理論,鐘擺論,二十世紀,歷史鐘擺拼命向左擺,不斷地左、左,擺到頭,二十一世紀開始向右擺,向右?!?/p>

余世存:“那很可怕。”

爸爸笑:“恐怕就是這樣,不是人力可挽回的,現(xiàn)在確實在向右擺?!?/p>

“那您預計向右擺到頭了么?”

爸爸笑說:“我看還沒有,二十一世紀剛開始啊,不擺到頭大概不會回來?!?/p>

余世存:“那就要一百年?!?/p>

爸爸:“恐怕是的,有的擺得有價值,有的沒價值,比如重新發(fā)現(xiàn)沈從文、張愛玲、周作人,這都有價值,但有的沒價值,比如胡蘭成,實在無聊,還有,現(xiàn)在吹成大家,他有學問,但不大,淺薄得很?!?/p>

余世存:“年輕一代學人中您認為誰好?”

爸爸:“葛劍雄。”

2006年10月15日

今天下午,和爸爸聊天,爸爸說:

“當年,從西寧到新疆,左宗棠率軍一路行軍,一路種柳,三千多里,人稱左公柳?,F(xiàn)已毀滅殆盡,唐朝王之渙的《出塞》:

黃河遠上白云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

有人仿照改寫:

大將西征尚未還,

湖湘子弟遍天山,

新栽楊柳三千里,

直送春風度玉關。

2007年9月

下午,爸爸午睡起來,我坐到他旁邊聊天,說:

“阿爸,我忽然明白一件事,老爺爺?shù)慕逃结樉褪蔷⒔逃袑W為體,西學為用就是出人才的方針?!?/p>

爸爸笑:“老爺爺在桐城以會教子出名么?!?/p>

我感慨:“私塾打的是學術底子,都是學問,咱家的姑爺爺姑奶奶還有你們這一輩各個都出色,老爺爺真是方家的功臣?!?/p>

爸爸笑:“那幾年底子打得是比較扎實,我們那時除了過年放幾天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基本上天天學習,吃完晚飯還有夜學,就是背,說我記性好,恐怕和小時的背誦也有關系,我們當時那個羨慕洋學堂的學生啊,每周有星期天,可以玩,我們可沒有星期天。但是花了五年時間死記硬背,代價也太大了。”

我說:“哎喲,不能這么說啊,明明這么受益,還說代價大,再說代價大嗎?沒私塾,你能二十二歲當教授么?”

爸爸笑:“那倒是的,古籍里的許多篇,前前后后背了十幾遍,刻在記憶里了。不過那么多接受私塾教育的,也不是個個都當大學教授,如果后來不搞古典文學,有多大用呢?”

我:“提高社會整體素質(zhì)啊,小時瞎玩有什么意思?整個社會沒文化,可不是小事。魯迅詛咒反對白話文的人,他的文字可是深受古文熏陶啊!不然能那么精粹么?”

爸爸不以為然地笑著搖頭:“不要把過去想那么好,民國我也經(jīng)歷過,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什么時代都有謀財害命殺人越貨?!?/p>

我:“阿爸,你十九歲能寫出《釋無久》,我都不知說什么了!白話文運動,否定文言文太過了,現(xiàn)在看,凡是好的文字,都深受古典文學熏陶,當然,矯枉過正,但也別全盤否定啊,現(xiàn)在的學校,古文教育太少了!最好就是老爺爺?shù)姆结槪褐袑W為體,西學為用,學習各種文明的精華?!?/p>

爸爸說:“說起讀書,我最系統(tǒng)的大量讀書,就是在中央政校和在白沙。那時,給黃淬伯當助教,要編大一國文教材,整天鉆在圖書館里,什么書都看,那真看了不少,讀遍了圖書館的藏書,最喜歡哲學、史學,像康德、黑格爾的書,都是那幾年讀的,看得津津有味,從小就對這些感興趣么!文學、美術、音樂也看,幾年下來,對世界先進的政治、歷史、思想、文化都有個大致的了解。沒有那幾年的讀書,現(xiàn)在做這點學問是做不了的,頂多寫幾篇雜文,一般寫寫文章而已。”

我頗驚訝:“?。渴菃??”

爸爸笑:“當然,我深有體會!”

我沉思,以后幾天都在想這件事。

2008年2月

近半年,爸爸兩三次笑著說:“孔子的話:‘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其中的委婉、期待、欲言又止,是爸爸一貫的風格,多嚴重的問題,他也只是輕點一下,要你自己領悟,絕不強求。

我暗自心驚。

2009年5月

爸爸昨晚洗澡時摔倒在衛(wèi)生間,我們聽到聲音忙跑去把爸爸扶起來,嚇死了,可是爸爸一邊走一邊笑說:“沒事,沒事,我這不是走得好好的?”

我問:“真的沒事么?”

爸爸躺到床上后,笑著說:“你看,沒事了,哪有那么嬌氣?!”

我狐疑地看著爸爸,心想:“但愿沒事,但愿沒事!”

但是,這半年來爸爸明顯沒有食欲,人眼看著瘦下來,到處詢問醫(yī)生,也打不開爸爸的胃口,十分憂心。

2009年5月

爸爸半夜又一次暈倒在地,我和姐姐打電話叫了急救車,把爸爸送到北醫(yī)三院急診室?搶救后,早上爸爸醒來,詫異地看看四周,笑問:“我在哪?”

姐姐說:“阿爸,你昨晚又暈倒了?!?/p>

爸爸笑著說:“哦,是么?我都不知道?!?/p>

他又握握空空的手說:“沒帶一本書來?!?/p>

我說:“阿爸,今天我回去,給你拿書來?!?/p>

爸爸忙點頭說:“好,好!”

我后來才知道,那時爸爸的病其實已經(jīng)很重很重了。

2009年6月

我給爸爸拿了比較輕松的書《狼圖騰》,沒想到爸爸看了很興奮:“哎呀,這個《狼圖騰》真好看?。 ?/p>

我高興地說:“好看吧?你以前都不看這種書?!?/p>

爸爸興致勃勃地點頭:“嗯,好看,真有趣!”

2009年7月

這兩個月,爸爸幾進幾出醫(yī)院,身體越來越瘦。

2009年7月16日

爸爸終于從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回來,但骨瘦如柴。因為呼吸困難,插著氧氣管,命若游絲,可是手里還頑強地拿本書。

幾十年來,爸爸晚上睡覺都是手里攥著書睡著,書一掉地下,立刻就醒,醒了立刻又撿起書,可以說一天二十四小時手不釋卷。

今天我坐在爸爸床邊,爸爸朝我笑笑,虛弱地說:“現(xiàn)在說話之前要想一下,把句子在頭腦里先組織好,不然容易啰嗦,你們聽不明白。”

都這樣了,還考慮別人,我陣陣心酸,一眼看見爸爸手里的書拿倒了,可見他根本沒力氣看書,并不知道拿倒了,我佯裝笑臉說:

“阿爸,書拿倒了?!?/p>

爸爸笑笑說:“我知道?!?/p>

“那還不倒過來?”

爸爸:“就這樣,這是藝術!”

我跑出去,洶涌的淚水奪眶而出。

2009年8月19日

昨天晚上12點,爸爸去世,凌晨兩點半,我從復興醫(yī)院太平間出來,機械地抬頭瞟一眼兩房檐之間的夜空,深藍夜色、白云、月光,無邊的清冷凄涼。

我恍恍惚惚走在街上,我那永遠興致勃勃、談笑風生的父親怎么和那三個可怕的字連在一起?怎么可能?可是就是剛才,就是在那里,他已經(jīng)冷冰冰獨自躺在冰冷的鐵柜里,帶著豐富的學識、思想,帶著他對生命對親人的無限留戀!

未來的日子沒有了爸爸。

2016年

責任編輯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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