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擎，生于浙江南潯。1991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江蘇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古柳澤》等長中篇小說多部，訓(xùn)詁學著作《少陽集》《皇家必讀書》?！妒[花》獲馬來西亞首屆世界華文小說獎，報告文學《藏漢之子》獲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

民間與野史均稱康熙下江南是為游山玩水，而事實上，康熙之所以能在歷史上可圈可點，與他幾次南下分不開。他下江南，遠皇城，現(xiàn)場辦公。其中最大的目的是調(diào)和滿漢矛盾！這才是康熙南下的真正目的與歷史留給我們的真正原貌！

——題記

康熙為悼念良臣而南巡

說起清朝皇帝南下巡視，莫過于電視劇里熱鬧的故事。而真正使康熙南巡絕對不是電視劇里說的那樣。有一種說法是：康熙為良臣南巡！

根據(jù)南巡記錄：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九月第一次離開京都南巡。據(jù)史載，隨行有富察·米思翰之子，富察氏、雍正元妻孝賢純皇后的伯父富察·馬齊以及漢臣高士奇；當然還有電視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葉赫那拉氏家族的納蘭明珠。說到明珠隨行，據(jù)說是他自己厚著臉皮求來的！

康熙久有南巡意愿，只是總不能離開。一個人的去世，引發(fā)了他南巡的決心。這就是為良臣南巡說法的由來！其實，真不完全是這么回事。事實如何？還是慢慢道來吧！

這年的四月十八日（5月31日），兩江總督于成龍病故在位上，消息傳到京城，康熙震驚之余，急傳江寧巡撫王新命赴京。

在康熙的印象中，于成龍少有大志，明崇禎十二年（1639年）舉副員，清順治十八年（1661年）出仕。時已44歲的于成龍，不顧親朋的阻攔，拋妻別子，懷著“此行絕不以溫飽為志，誓勿昧無理良心”的抱負，到遙遠的邊荒之地廣西羅城為縣令。當時的羅城，由于局勢未穩(wěn)，兩任知縣一死一逃。于成龍到時，遍地荒草，城內(nèi)只有居民六家，茅屋數(shù)間，縣衙也只是三間破茅房。他只能寄居于關(guān)帝廟中。一同赴任的五名從仆因困境難熬，不久或死或逃。惟有他以堅強的意志，扶病理事，將一個盜賊遍地的羅城治理得井井有條?？滴跏四晗模?679年）于成龍在按察使任上第三次舉“卓異”后升任省布政使。福建巡撫吳光祚作專疏向朝廷舉薦，稱于成龍為“閩省廉能第一”。第二年康熙“特簡”于成龍為畿輔直隸巡撫。這個于成龍真的一下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竟然在這年冬向康熙密奏：“官已被納蘭明珠和余國柱賣完?！?/p>

康熙驚愕。明珠，論輩分是我這個皇帝的堂姑父?。∧阏f這話，難道你想……后面的話連跳出嗓子的念頭都壓下去了！他坐在那里迅速在腦子里掃描了明珠一番。明珠，葉赫那拉氏。祖父葉赫那拉·金臺吉是葉赫部統(tǒng)領(lǐng)，曾聯(lián)合九部聯(lián)軍征討建州女真，后在征戰(zhàn)中敗亡。父親葉赫那拉·尼雅哈率領(lǐng)葉赫部投降努爾哈赤，被授予佐領(lǐng)官職。金臺吉的妹妹孟古哲哲是努爾哈赤的妃子、皇太極的生母。明珠娶英親王阿濟格之女，朕就是明珠的堂侄！

康熙自然還記得接位初年，明珠擔任侍衛(wèi)、治儀正，不久后升遷為內(nèi)務(wù)府郎中，五年（1666年）任弘文院學士，開始參與國政。七年（1668年），明珠奉命調(diào)查淮揚水患，鑿黃河北岸河道引流。不久，明珠被任命為刑部尚書。九年（1670年）加封都察院左都御史，擔任經(jīng)筵講官。十一年（1672年）改任兵部尚書。十二年（1673年），朕到南苑晾鷹臺巡視八旗兵，明珠提前頒布教條訓(xùn)練士兵，等到檢閱之日軍容莊嚴整齊，朕非常贊賞他的才能。

康熙還特別能記得的是，在撤藩事件中，大學士索額圖請求處死倡議撤藩的人，被朕拒絕，稱：“這是朕的旨意，他們何罪之有？”待到三藩平定，朕對大臣們說之前商議撤藩，只有明珠做事符合朕的想法，并稱：“當時有人建議誅殺倡導(dǎo)撤藩的大臣，朕若是聽信了他們，就讓（忠臣）含冤九泉了！”

這樣的好官，十四年（1675年）調(diào)任吏部尚書。十六年（1677年）被授予武英殿大學士，其間擔任實錄、方略、一統(tǒng)志、明史等重要皇家著述的總纂官，不久后加封太子太師，權(quán)傾朝野。

如此好官，你這個清官就不能容？不！你一定有你的道理，請細細道來?？滴跏疽庾笥胰客穗x。空曠的大殿上，就只有君臣二人。

康熙并不知道明珠在成為朝廷重臣后獨攬朝綱，表面上為人謙和，實際利用皇帝的信任結(jié)黨營私，甚至貪污納賄。

現(xiàn)在，于成龍的彈劾，讓康熙看到了明珠可怕的另一面，但他還是懷疑于成龍是不是出于“私”！他這么想，不是沒有道理，十六年（1677年）的那件事涌現(xiàn)眼前——

這年，靳輔擔任河道總督，只在上游修筑堤壩約束河流，任下游自行暢通。于成龍等人建議疏通下游，與靳輔產(chǎn)生分歧?？滴跻浴氨忝瘛薄安缓Π傩铡睘橛烧J可于成龍的觀點，而明珠卻堅持己見，稱：“雖然于成龍為官清廉，但治水之事沒有太多經(jīng)驗。靳輔擔任河道總督很久了，而且治河有功，應(yīng)該聽從靳輔的建議?！庇捎趦晌粷M臣大員的相互扯皮并各相制約，造成康熙親立的疏浚下河工程歷時兩年未能完工。細察秋毫的康熙察覺到了明珠在朝中與索額圖的不和影響到國家的大計大事，本想懲治，但他們都是滿臣要員，皇親國戚，動彈不得，只能忍下?，F(xiàn)在，于成龍句句是事實，件件有根據(jù)的彈劾，康熙醍醐灌頂般清醒過來：索額圖與明珠都是滿臣中的大鱷！一個索額圖是生性乖張，朝中有不依附自己的大臣就立即排擠。一個明珠則為人謙和、樂善好施，擅于拉攏朝中新進，對政敵則在暗地里構(gòu)陷。

康熙從坐到這龍椅上就目睹滿臣大員與皇親們的胡作非為，也深知任縱滿臣這樣下去，政權(quán)早晚如元朝一般幾十年壽終正寢！懲治滿臣，談何容易！畢竟江山是滿臣打下來的。治了他們不就等于把政權(quán)又還給漢人了？

于成龍有段話讓他心驚肉跳：皇上，元亦異族主政中原，正是元帝縱容，視漢為肉欲之物，故數(shù)十年煙消云散，至今何處可尋突厥？若得皇業(yè)千秋萬隆，非滿漢精誠一體，赤誠所致而別無他道……

君臣兩人的現(xiàn)場，沉默了很久。

于成龍明白，明珠畢竟是皇上的堂姑父啊！再則，滿族自認為高貴的血統(tǒng)不可能因為你的彈劾就結(jié)束！打斷骨頭連著筋，人家畢竟是滿人??！想到這里，于成龍見康熙無語，再次提出，目前時機尚不足，臣請圣上緩治。

康熙點頭，親自起身下階，雙手拉起于成龍，告訴他，在這里說的事兒，給朕一點時間想想。事后，康熙還是決定向漢臣高士奇私下詢問于成龍密奏之事，他這樣問高士奇的：“這皇族之眾，竟無一人清醒么？為何偏偏漢臣參劾？”高士奇說，皇上如果真想問，臣回答?？滴跆寡裕撼袧M臣背著朝廷無法無天，天下不可忍，而只有于成龍敢站出來說話！你們?yōu)槭裁床桓遥扛呤科妫骸叭苏l不怕死？只要一頂帽子，就能讓千百萬漢臣掉腦袋，而漢臣掉下腦袋之時，也是滿清政權(quán)結(jié)束之刻！”高士奇補上一句：于成龍想用一人腦袋替代千百萬無辜！此人不僅僅是清官，不僅僅是清官?。?/p>

康熙頓悟。

翌年春，康熙召見于成龍于紫禁城對策。這次是康熙主動說到明珠的事，于成龍這樣回答康熙：“國家之安危由于人心之得失，而人心之得失在于用人行政，識其順逆之情?！比绾握资救诵乃?，于成龍告訴康熙，壓邪須先揚正氣，使天下人心有所向、有所依，方可有所信！

康熙明白了于成龍所說“以一夫不獲曰予之喜，以一吏不法曰予之咎，為保郅致政之本”的道理，當面褒贊他為“今時清官第一”，并“制詩一章”表賜白銀、御馬以“嘉其廉能”。未逾兩年，出任兩江總督。

……

思慮至此，康熙抬袖抹淚，對天長嘆：朕想不到他這么快就離朕而去。當王新命匯報到于成龍去世時木箱中只有一套官服，別無余物，連安家與下葬的費用均無的情況下，康熙再次忍不住抬袖抹淚。王新命告訴皇上，于成龍去世消息傳出，南京男女老幼，商販僧侶皆痛哭流涕，紛紛到江寧府與兩江總督署跪求為于成龍塑雕像祭祀。

朕去江南巡視，順道去看看他！康熙說著，并表示要去謁拜明孝陵，畢竟有近三百年王業(yè)，朕要看看去，聽聽人們怎么說那個朱元璋的。

康熙二十三年九月，玄燁正式啟動現(xiàn)巡。十一月至江寧，立刻前往兩江總督署。兩江總督王新命知道康熙要來，早就準備好了于成龍生前的一切遺物，陳列于夕佳樓里。囑咐將于成龍保存的文章材料搬過去，以備皇上翻閱。為方便查閱于成龍留下的資料，康熙拒絕了王新命的安排，在于成龍生前住的簡陋側(cè)房里下榻。數(shù)天之內(nèi)，只要有一點點空隙，康熙就翻閱于成龍留下的案卷與文章，卷卷章章，皆令他感嘆萬千。有一天，康熙無意間看到《明史案》卷宗副本，他怎么也想不起來這個案件。急呼高士奇詢問，原來這是在康熙接位第二年經(jīng)輔助大臣鰲拜處理的大案，當時牽動了整個朝廷。后來的“南山案”也是他登基初年發(fā)生的“文字獄”。就是這兩大案，如果不是前兩年處理“朱方旦案”時，明珠曾經(jīng)提到了這兩個案，康熙怕是永遠不會知道并回憶起來的。正是明珠的提醒，康熙這才命明珠全權(quán)去處理?，F(xiàn)在閱讀了登基初年發(fā)生的這兩大“文字獄”，深知了真情，更能理解那一刻有人敢說：“皇上的滿漢一家親，說的一套，做的還是傷漢臣心的一套！”看來，大臣私下那番非議，也是情有可諒的事??！“文字獄”真正傷了漢臣??！如果早能看到這些卷宗，當時就不會讓明珠去處理“朱方旦案”，給了他再次庭前“指鹿為馬”的表演！

現(xiàn)在，康熙不得不重新認真地讀這些卷宗，從中悟出點什么。突然，康熙發(fā)現(xiàn)卷宗有于成龍的批注，甚覺奇怪，他在這上面批文是什么意思？“‘武征天下，文治世界，維仁者以心平宇宙?；噬仙胁蛔闶畾q，若年長，焉可任如此妄開殺戒！”是?。∧悄?，朕實齡才八歲?。∷炙妓?，此卷宗如何在此？再讀下去，原來這卷宗是當時的江南總督馬鳴佩所留下來。他依稀想起來了，馬鳴佩是鰲拜的人，也是鰲拜一直想讓他接手任兩江總督的人選，只是首輔赫舍里·索尼堅決反對，加上玄燁本人的立斷，才讓郎廷佐走馬上任。如果讓馬鳴佩當了兩江總督，結(jié)果會如何？康熙站起來看看窗外的夜色，夜色沒告訴他答案！

康熙看到門外站著的不是衛(wèi)士，便問誰在？

是微臣。高士奇答。

明珠在嗎？去喊上他，一起去于成龍祠堂！康熙吩咐完，開門問高士奇：于成龍的墳?zāi)乖谀睦铮扛呤科嬲f，微臣問過，還沒下葬，在祠堂里停著。

康熙拔腿就走，那就去祠堂！

這邊走！后面?zhèn)鱽砻髦榈穆曇?，請皇上這邊走。于成龍置棺的祠堂，下官剛才去看過，長明燈不熄，天天都有江寧耆老守夜……

你總是那么乖巧?。】滴踉尞惖乜纯疵髦猷止疽痪?，接著說道，讓耆老守夜？誰的主意，王新命呢？喊他來！不！今天就不要打擾他了。記住，一定不能讓老人守夜。你去傳朕的意思。明珠剛要走，又被喊住，不必了，我們?nèi)タ纯?，不要驚動他們。走了一段路，康熙回頭問明珠：你總說有人想取朕而代之，我問你，今晚我們?nèi)?，會有人知道嗎？明珠想了想，?yīng)該不會吧，圣駕臨此，消息也沒這么快，再說了，誰會想到你借這半夜的黑幕去看一位死人？

那就好?？滴跽f著，看看身邊一群衛(wèi)士，又吩咐只要三個人就行。

明珠在前面帶路，一行五人從西花園走到東花園。奇怪的是明珠沒有直接從兩江總督署大堂前走近路，恰從太平湖繞到今總統(tǒng)府后面的行政院東面，又回走一陣，在后來做過太平天國天王府北的地方停下。這里曾經(jīng)是關(guān)帝廟，郎廷佐重修的?，F(xiàn)在成了于成龍祠堂！

康熙一行進入，并沒人認出康熙。這些南京的耆老默契地看著康熙上香，作揖的儀態(tài)舉止上認出他們是來自京城的要員。特別是看見康熙上過香，并不下跪而是合掌作揖。有人大膽地問：那位大官，難道于總督還不值你一跪？！明珠喝道：大膽，我家主子只拜天！康熙擺擺手，立刻下拜于成龍！眾人頓時吃驚。祭拜完畢?？滴趸剡^身來，問耆老們：你們可知這個人？

耆老們七嘴八舌說了一通。

康熙搖搖頭，非也。此人，天下第一清官。清在自身是二。以天下為重，以民生為重勝過自家性命，這才是清官中的高品。唉！可惜這樣的人當下太少了。

耆老們見康熙如此評價，頓時熱烈起來，有人上前道，您既然很了解于成龍，請您說說于總督舊事一二?？滴醯挂膊豢蜌?，說了于成龍在福建上任伊始，發(fā)現(xiàn)當?shù)毓倭沤璩ⅰ昂＝闭?，動輒以“通?！弊锩d起大獄，從中私撈，使許多沿海漁民罹難，甚至殃及婦女孺子，民不聊生。他堅決主張重審、翻案。報至朝廷，皇上同時也接到許多反對于成龍重審的折子?；噬蠜]有輕信任何人，而是召見于成龍。于成龍說：“皇天在上，人命至重，吾誓不能咸阿從事！”在他的力爭和主持下，先后使千余名百姓免遭屠戮而獲釋，貧困不能歸者還發(fā)給路費?！澳銈冎绬?？他發(fā)給的路費是他自己的俸糧！他的家人還在吃糠咽菜??！就這樣的好官，朝廷里得不到大家的賞識，他在按察使任上向皇帝奏本，說有權(quán)的官……”康熙直指明珠，“都把天下官職按職論價賣光了！”明珠見康熙當著百姓面指責自己，嚇得兩腿直晃，就差下跪喊皇上饒命。康熙嘴里說著，眼睛瞪著明珠，明珠這才如醍醐灌頂般明白皇上是在“演戲”，心里七上八下地直喊，“穩(wěn)住，皇上在說詞兒哩！”……當康熙借于成龍口向耆老們說，皇上要按于的奏本治治這些官員時，“……你們知道他說什么？他說，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誰能知他的苦心！誰能知他的苦心！……”

康熙那振聾發(fā)聵的聲音還在梁上繞著，整個關(guān)帝廟里鴉雀無聲，等耆老們從恍如隔世中“醒”來，再看于成龍靈柩前，剛才站著的數(shù)人卻人間蒸發(fā)了。大家十分詫異之中，門外步入兩江總督王新命，告訴大家，剛才皇上來過了，他留下話，請各位早早回去休息，守夜之事由年輕人來做。大家啊地嚷開了，紛紛道喜相慶：我等有福??！大清天下有幸??！皇帝好英武啊！……

這時的康熙與明珠坐在夕佳樓里，面對著于成龍的遺物，康熙公開提出了明珠的事，希望明珠能夠“自省”！明珠之聰明，在那個時候的清廷里還是少有的，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退賠出贓款，舉報了其他人的罪行?？滴跆幚砹艘恍┕賳T，對于明珠這樣的首犯，念在皇親分上，并沒太追究，只是降了一些薪而已。有人說，清帝能做到這樣已經(jīng)不易了，換個皇上，怕又是一批漢臣遭殃??！康熙對“文字獄”開始有了些清醒，他向明珠表示“非朕難以入咽，均不該那么對待”！這一點，后人也注意到了，康熙正常執(zhí)政期間，“文字獄”確實有所收斂。康熙五十年（1711年）“南山案”的出現(xiàn)，康熙認為：戴名世身為翰林編修，從事皇家史書的大業(yè)，焉可與“政府”唱對臺戲，當令嚴懲。此案殃及牽連三百余人，其中有著名大學問家汪灝、方苞、王源等。但康熙只治了戴一人罪?？梢娫陔A級與階級之間，復(fù)辟與反復(fù)辟之間，還是毛澤東說得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康熙在這個問題上沒手軟。后來的繼承者，大都承襲了康熙這一風格。而民間說唱藝人徐摶將說唱的方法寫歷史，用今天那些戲說歷史的電視劇嘲諷清廷，本該大罪，遇上六十二歲的玄燁，情況變了，只是本人斬首，而不是動輒千人之亡、九族遭殃啦！

……

年僅31歲的康熙利用于成龍的去世，將兩江范圍內(nèi)已經(jīng)退仕在家的及現(xiàn)任的官員統(tǒng)統(tǒng)召到兩江總督署，于大堂之上，自己站在堂上，眾官員一律下跪于地，聆聽他長達兩個時辰（4小時）振聾發(fā)聵、酣暢淋漓的演講！

所有的官員都注意到了康熙的講話里，從頭到尾都講的是得江山易，守江山難，難在哪里？窩里斗！明朝本不該這么快地垮了，就是窩里斗。我朝能興，初依漢臣，中興還是靠漢臣！希望滿臣官員注意到這一點！也希望漢臣官員放心，這個大清王朝是滿漢兄弟共有的。因為她本身的得來就有漢臣不可磨滅的功勞……

這話，滿臣漢臣都聽得張口結(jié)舌，連呼吸都停住。這可是從來沒聽到過的話??！在京城里，誰敢這么說！這天下是滿臣打下來的，怎么到了玄燁這里，就成了滿漢兄弟們共同打下來的啦！莫非天要變了。

是的，康熙說，我們要變一變天，要變成滿漢兩族共同擁有的藍天白云，青山綠水，讓我們大清政權(quán)萬年基業(yè)不朽！

康熙當場表示要給于成龍立祠，親自給于成龍寫碑文！同時宣布終年67歲的于成龍，謚“清端”、贈太子太保。

康熙沒有失言，在三十一年（1692年）九月初三日完成了六百字的于成龍墓前碑文。至今我們?nèi)匀荒軌蚩吹健?/p>

人們這時才朦朧地感覺到，玄燁這個皇帝啊，他想做與前人不同的角色！

尊史則久安長興

在給兩江官員上過課后，康熙馬不停蹄，率大家去謁明孝陵。多鐸當年對明遺臣遺民的屠殺列列在眼前，眾人都不明白，你怎么又能去謁明太祖呢？康熙一路無語，去明孝陵的路有好幾條，康熙細細地問明王新命，明代謁陵的規(guī)矩。王新命不知道康熙的意思，并沒有認真，這讓康熙很不高興，親自讓高士奇拿出謁明祖陵大禮程序。率兩江范圍內(nèi)的大大小小官員依明律從神烈山碑前進入，下馬坊前，康熙親自做出榜樣，出轎步行；眾文武百官下馬隨后，沿道通過大金門，謁四方城碑，進入明孝陵……

據(jù)后人撰文稱：康熙在明太祖墓前大大地頌贊了朱元璋，并表示應(yīng)該在這里立一碑，以表明清廷對朱元璋的肯定與敬重。當然，撰文認為這是康熙看出朝廷里滿漢眾臣之間的矛盾危機，漢臣中的“明朝情緒”未徹底清除，謁明陵而試探漢臣情緒。事實上，文韜武略均盛的康熙是尊重歷史，謁明陵表明自己真正尊重歷史！承認大清是沿襲了中華民族數(shù)千年封建帝制?？滴跤芯涿裕鹤鹗穭t久安長興。

為表明這一態(tài)度，康熙在他下榻的行宮（今總統(tǒng)府內(nèi)）寫下了：“漢武唐韻”四字。但不知為何，他題的許多字，有好幾幅立刻就著手“公開”了，唯有“漢武唐韻”帶回了京城。

康熙人還沒回到京城，那“滿漢兄弟論”已經(jīng)在朝內(nèi)鬧得沸沸揚揚。依禮玄燁回京，第一應(yīng)該去的地方是孝莊太后那兒，內(nèi)宮也有話過來，要他一回京就去孝莊太后那里?？滴鹾蔚嚷斆鳎肋@番回京不會太平，故意在京城外遛了一陣子，直至天黑才回京。這天黑后的回京，首先爭取到的是不先去太后那兒，而是去陪老婆?？滴醯幕屎笮⒄\仁皇后已經(jīng)于十年前去世，輔政大臣一等公遏必隆之女鈕祜祿氏于十六年（1677年）八月封為太后，此時也已經(jīng)不在了。賢惠的佟佳氏生了女兒，女兒才數(shù)月，康熙不喜歡哺乳期的女人，自然就不會去。再說，佟佳氏三年前晉為皇貴妃，而不是皇后，可以不急著去。還有一個他喜歡的女人，那就是德嬪烏雅氏，可她也是奶水漬漬地正喂著他的九女溫憲公主。

上哪去？

依清宮的規(guī)矩，太監(jiān)可以奉上名冊，由皇帝自己翻牌子（又稱名帖），當然，事先賄賂太監(jiān)，這個時候的太監(jiān)就可以“左右皇上”了。但今天，皇上不能這樣做，他應(yīng)該去的地方必須是冊封過的現(xiàn)存的排在最前面的，可能替代皇后的女人那里。依這規(guī)矩，只有佟佳氏。佟佳氏是康熙生母孝康章皇后的嫡親侄女，康熙的表姐，為人賢惠而多智。

康熙到了佟佳氏那兒，先看了女兒，然后與佟佳氏說說話。在只有兩人在場的屋里，佟佳氏還是提醒了康熙，問他為什么在江寧提“滿漢一家親論”，還有什么滿漢兄弟什么的？什么話不能講，要講這，這江山難道不是滿臣打下來的？康熙反問她，你難道沒察覺到這一朝之中的滿騷味！瞧不起漢臣，卻暗中受著漢臣的行賄，敗著祖宗的家業(yè)！如此下去，順治世祖創(chuàng)下的大清基業(yè)能超過元韃韃嗎？才40年啊，本朝危機已經(jīng)四伏！朕反復(fù)思考，這江山如何得來的？就是漢臣的相助！沒有漢臣，何來大清。排斥漢臣，物極必反，元朝就是明鏡。隨即，他吟起唐太宗李世民于唐貞觀十七年（643年）的名言：“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苯又f，史為鏡，朕就看元；人為鏡，這鏡讓人照了變形。變形也不是壞事，可知得失。佟佳氏以為說的是她的父親佟國維一族，臉色頓變。康熙看出來了，趕緊安慰道，我說的是明珠，朕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他了，這個聰明的明珠該明白了。但是，朕說的滿漢一家親的想法，你要好好地說給我的那個舅舅、老岳父、侍內(nèi)大臣聽聽！佟佳氏趕緊離席下跪受命！

這一招很有用！

第二天，康熙去見孝莊太后。孝莊太后已有準備，索額圖等大臣都到了，論起來，康熙要喊一大遍伯伯、叔叔、舅舅的。擱平時，他是皇上，你們都是臣子。到了太后這里，那就倒過來了，他得喊，還得喊親切些，讓大家熱熱鬧鬧。熱鬧過后，言歸正傳。這言歸正傳，情況就突變了。孝莊太后把臉一放道：在這里的，除高士奇，其他都是你的長輩，動家法也是應(yīng)該的。你們說，是不是。孝莊太后這一威嚴舉動，換個人，早就嚇蒙了。站那的個個都是大清一等公，人人都可以向康熙發(fā)威?，F(xiàn)場雖無人接孝莊太后的茬，但臉上的神色都擺著……當孝莊太后嘴里喊出：豈能讓你將先祖列宗汗水打下來的江山，揖讓出去！諸位輔助大臣，你們說話！

索額圖第一個表態(tài)：太后做主的事，我等擁護。

眾人一一表態(tài)，只有明珠與高士奇沒吭聲。

孝莊太后厲聲道：爾等還想做什么？

明珠跪道：奴才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孝莊太后：講。對了，你隨他南巡，這事兒也有你的份！

明珠：請允許皇上說說自己的想法，話不說，不明。事理不明，必起反用。皇上不講話，就這樣做，傳出去，天下人怎么看？……

放屁！明珠你算老幾，這里有你說話的份兒嗎？索額圖吼道。

孝莊太后擺擺手，明珠說得有理，玄燁，你可以說說你的理由！

康熙便把明珠賣官一事抖出，并指出這不是明珠一人之為，是大清滿臣人人都在做的一件事?？滴醮舐暭埠舻溃好鞒г诟瘮?，元朝敗在異治！我朝今之買官賣官的行為難道不在步他們后塵嗎？諸位可能忘記大清是怎么得來的了。他提高嗓門喊道，是靠漢臣得來的，是利用了明朝的腐敗得來的。那時，我們痛恨腐敗，提倡清廉，曾幾何時，清廉到哪去了？腐敗開始蝕透我們的骨髓！……

振聾發(fā)聵的聲音，驚得孝莊太后一跳一跳的。那些個公爵王孫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等康熙發(fā)泄完了，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全耷拉下了腦袋。畢竟孝莊太后是孝莊太后，她的心里很清楚！她看看蘇麻喇姑。蘇麻喇姑可以說是康熙的保護神，她是唯康熙是命的女人。大家在這場亂哄哄的場景里，她是唯一保持清醒的人。當孝莊太后向她遞來眼神時，她明白了，趕緊表態(tài)，希望明珠說說話。

明珠自然是一番自責，表示皇上的做法有可取之處。

孝莊太后聽明珠這么說話，不高興了，但講話的語氣完全不像一開始了。她指著佟國維說，侍衛(wèi)內(nèi)大臣，您也可以說說呀！沒想到索額圖跳出來大叫：太后別被他們左右了……孝莊太后手一揮：這里輪不到你！索額圖嚇得趕緊退后。佟國維表示，朝中的事自己了解不多，但從明珠承認的事實上看，膚疥雖未侵入肌體，恰也離腠理不遠，若不及時治療，危及性命的事，不是沒有可能。

接著，一個很大的冷場，無人敢接佟國維的話。

孝莊太后要高士奇講話。高士奇不敢說話，孝莊太后鼓勵說，你說，說錯說對都沒有關(guān)系。高士奇半天抖出一句：上天創(chuàng)造人時，只是分放到不同的地方享受上天賜給的食物，應(yīng)該說天下的各族人都是兄弟姐妹……說完，看著富察·馬齊。

富察·馬齊接過話：滿漢合則興，分則??！

孝莊太后問，就這些話？

富察·馬齊點點頭。

孝莊太后知道康熙的脾氣，當然知道今天這場戲的結(jié)果。到了差不多的時候，她揮手讓所有人退出，只留下康熙與蘇麻喇姑。三人嘀嘀咕咕說了什么，沒多少人知道。但后來的人在著作中透出一二言：索額圖的表現(xiàn)引起了孝莊太后與康熙的高度重視！還有一點，孝莊太后向康熙表示，你的“滿漢兄弟論”“滿漢一家親”不要在宮中做，別的，我看不見，也就管不上！我老了，以后的日子是你的，你怎么折騰，是你的造化！

康熙明白，京城還是滿臣所在，想滿漢一家親，必得先從下面開始。這下面是哪里，扳指頭、捏來掐去，直隸近京都太近，顯然不妥。除了兩江總督署，再沒別的地方！對，從那里開始讓我好好擔當歷史給我的這份責任！為了不重蹈元滅亡的覆轍，我一定要做個與別人不同的皇帝。康熙對自己反復(fù)這么講。

……

三十八年（1699年）康熙第三次南巡到南京，兩江總督張鵬翮陪他謁明孝陵。他想起了那次題的“漢武唐韻”，對張鵬翮說，有人對這四個字有看法，認為是頌揚朱元璋文德武功！不妥嗎？朱元璋不能享有此譽嗎？

張鵬翮的腦袋非常好，但他也明白，康熙提出的這個話題自己是不能接的。你如何評價朱元璋的功績，都涉及對元朝的態(tài)度。元朝是異族統(tǒng)治漢族，你若說異族不能統(tǒng)治，那不就是否定眼下這位異民族皇帝嗎？康熙見張鵬翮不語，便直言道，中國的歷史從有記載的夏商周始，漢為正，其他民族為異，而實質(zhì)上你能說得清楚夏是正宗漢，還是商是漢族，或周是漢？依我看，都不能這么說，誰統(tǒng)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民族是否振興，國家是否強大，民眾是否幸福！從這一點看，朱元璋遠遠超過了成吉思汗的子孫！我賞識朱元璋的，是他治理國家在許多地方都超越了唐宋，但是否可比漢朝，不敢說。哦！對了，如果用“治隆唐宋”應(yīng)該恰當些！這是我朝對他的肯定，當然也表明我朝旨在盛世唐宋的高度！

張鵬翮聽康熙自說自話，到眼下背心的冷汗已經(jīng)沒有了，頭腦也漸漸清楚：這個皇上不應(yīng)該是順治爺他們，這是個開明的皇上，于是大膽道：“漢武唐韻”很好，只是給朱元璋高了些吧！皇上題“治隆唐宋”，微臣以為貼切！

三十八年（1699年）己卯年四月，春和景明的季節(jié)里，精氣神勃發(fā)的康熙提筆寫下了“治隆唐宋”四個字，交給張鵬翮，由他去建亭立碑！這就是我們今天能夠在明孝陵看到的那個巨大赑屃，俗稱“霸下”馭載的那塊碑上的康熙原跡。

還有一點，讓全國的大清漢臣不得不誠服康熙的是：皇帝親自為愛臣寫碑文，古時很多，但清朝皇帝恰是康熙第一個?？滴踅o于成龍寫的碑文，是向世界宣告：大清這個天下，是滿漢兄弟共有的，維護大清長治久安是歷史交給當下的重任！

所有的漢臣在這個時候，他們的心里明白：這個皇帝佬兒的心里有一桿秤，稱出了清朝政權(quán)最最需要的是：沒有漢臣的支持，滿清政權(quán)必然如元朝那么短暫即逝！只有抑制住滿臣胡作非為，依靠漢臣中的優(yōu)秀人才，大清帝國才能真正萬代永固！在這個問題上，首要的是他作為皇帝，一定要對滿漢兩臣都能端平一碗水！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