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季壯
貴州省喀斯特地貌群中有一個叫“大窩凼”(凼音為dang,即水坑)的地方。一座在觀測宇宙天體方面處于世界頂尖水平的直徑達500米的射電望遠鏡,歷經22載春秋的鍛造,終于以磅礴宏大的氣勢,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
“這是為下一代科學家準備的”
回溯過去,脈沖星、類星體、星際有機分子等重要天文發(fā)現(xiàn)都與射電望遠鏡有關。諾貝爾獎歷史上明確基于天文觀測的10項獲獎成果中,有6項出自射電望遠鏡。該工程首席科學家兼總工程師南仁東在一次接受采訪時道出:“這是給中國下一代天文科學家準備的一個很好的設備,讓他們今后有更多發(fā)現(xiàn)新現(xiàn)象和新天體的機會?!?/p>
盡管記者在采訪中未能見到這位老科學家,但所見到該工程的每一個人都會提到他。1945年出生的南仁東,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他經歷“文革”動亂,從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畢業(yè)后,在東北的一個無線電廠一干就是十年。改革開放后,他代表中國天文臺的專家曾在國外著名大學當過客座教授,做過訪問學者,還參加過十國大射電望遠鏡計劃。這位身材不算高大、說話不多的中國科學家以自己獨到的學術見解,以及高超的策劃組織能力,曾于2006年在本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當選國際天文學會射電天文分部主席。這位馳騁于國際天文界的科學家,曾得到美國、日本天文界的青睞,卻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毅然舍棄高薪,回國就任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副臺長。當時他一年的工資只等于國外一天的工資。
建造一個屬于中國的大型射電望遠鏡,是他,也是所有中國天文學界人士長久以來的夢想。廣闊的視野與崇高的使命感,讓他咬定大型射電望遠鏡不放松。四處游說,直至國家立項。
可以說,為了建造一個中國的大型射電望遠鏡,南仁東琢磨了大半輩子,奉獻了自己所有的聰明才智。而讓人震撼的是,他的夢想并不是自己的功成名就,而是甘愿做奠基石……
在工程建設前期,每項重大的工程進展,他都要親自到工地部署。一套繡著“南仁東”三個字的工作服威嚴地穿在身上。他所構思的FAST,一個500米直徑的球面射電望遠鏡要在鋼索的牽拉下形成350米的瞬間拋物面變換角度。為這項創(chuàng)新,南仁東帶著他的團隊鼓搗了十多個年頭。當高塔豎立起來后,每一次到工地,他總要莊嚴地攀登上塔頂。工地辦公室主任張蜀新給記者放映了一段視頻。視頻里留下他那一步一步向上攀登的身影,似乎在告訴人們:這一代的科學家,應該為中國未來的騰飛做好準備……
他常常獨自登上高高的塔頂,愛戀地俯瞰著整個工程的全貌。上坡下坎時,誰要是想伸手扶一下,他的手會用力一甩,臉上還會露出不悅。工地上的人都知道,年已七旬的南仁東,最歡快的時候,是像個孩子天真爛漫地在FAST圈梁上跑步。
從1994年提出建設射電望遠鏡的概念,到最為艱難的選址,再到攻克技術上的一個又一個難關,與此前著稱于世界的兩個最大射電望遠鏡相比:一個是號稱“地面最大機器”的德國波恩100米望遠鏡,另一個是被評為人類20世紀十大工程之首的美國阿雷西博300米望遠鏡,F(xiàn)AST的靈敏度比德國波恩100米望遠鏡提高約10倍,比美國阿雷西博300米望遠鏡提高約2.25倍,并且在觀測時會變換角度,接收更廣闊、更微弱的信號。預計在未來10-20年時間里,F(xiàn)AST將一直保持世界領先的水平。
親歷大窩凼現(xiàn)場
暑熱之時,記者從貴陽下飛機后,坐著國家天文臺副臺長鄭曉年親自駕駛的車前往工地。從貴陽機場到大窩凼的直線距離大概170公里,但我們的車卻行駛了近4個小時,一路上不知轉了多少個彎。一會兒斷路了,另走他途;一會兒又行駛在懸崖絕壁的公路上??粗惑@嚇得面如土色的記者,鄭副臺長一邊開著車一邊笑著說,現(xiàn)在的路都是這幾年修的,比剛來時好多了。
這個巨大的射電望遠鏡為何要建在貴州這樣的地形地貌中呢?因為,射電望遠鏡要遠離各種無線電波的干擾。大窩凼附近5千米半徑之內沒有一個鄉(xiāng)鎮(zhèn),25千米半徑之內也沒有一個縣城。大窩凼地處喀斯特地貌群,到處是人跡罕至的山窩窩,具有天然的隔離性。如果在平地上挖出這樣一個直徑500米的大坑,是要耗資30多億元的。
選址初期,團隊成員幾乎把貴州的喀斯特地貌“琢磨”了個遍。經遙感測量,初步確定300多個候選洼坑。然后又通過計算機模擬工程填挖量,從中選出30多個進行實地考察,最后才選中深度合適、形狀很圓、適于施工建設的“大窩凼”。當科學家們拿著用來劈路的柴刀走到這個大坑前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這個幾百米深的坑底竟藏著一個生機盎然的村落??拥拙幼≈?2戶人家,65口人,還有莊稼、蔬菜和飼養(yǎng)的家禽。(下圖)
科學家們剛到這個坑時,喝的是天然的“渾水”,吃的是自帶的冰冷干糧。幾個青年人回憶起第一年冬天在這里的場景。凍得實在受不了,大家不得不砍下一棵樹,燃起篝火,相擁著熬過了一個漫漫寒夜。
大窩凼現(xiàn)場,工棚是三棟呈C形擺放的鋼板房。一點一滴都能看出工地上的生活極其節(jié)儉。每個房間住四人,洗浴、廁所全是公用的,食堂里做的是大鍋飯菜。大家說,南仁東老師到現(xiàn)場,也過著這樣的“集體生活”。
記者與工地上的年輕人有過一番交談。坐在眼前的七八個年輕人里,有三人已為人父母。記者記得很清楚,有兩個30多歲的小伙子孩子出生都還不到半年。家住貴陽的女工程師李明輝,一提到孩子,眼淚就止不住要落下。在孩子出生不到5個月時,她就到工地上班了。
為了FAST的建設,在這里工作的同志與親人聚少離多。承擔運行測試任務的一批年輕人,大多是家在貴陽的國家天文臺與貴州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的碩士畢業(yè)生,他們每個月才能回一趟家。
不過說到自己的工作時,每個人又都充滿著自豪之情。對他們而言,這幾棟靜臥在碩大望遠鏡旁的工棚,既是宿舍,又是辦公室。白天在工地上奔波,晚上在辦公室學習籌劃,無人說累,無人道苦。工地上的年輕人,每個人都會提起“南老師”。南仁東的理想情懷,南仁東的思想作風,就像最管用的思想政治工作。親身參與這樣一個射電望遠鏡的建設,能讓中國走在世界天文界的前列,使每個人都沉浸在追求夢想的忘我境界之中。
一定讓南老師的夢想成真
姜鵬曾是中科院力學所博士,一位臉色黝黑得像“農民工”的年輕人。據介紹,他是攻克工程索網難題的大功臣。500米直徑射電望遠鏡主動變位的觀測方式,決定了每一根索網的連接精度要在2毫米以內,并要承受不同于橋梁的高強度變形。國內外都沒有可依據的指標,是姜鵬無數(shù)次苦心精算的數(shù)據得到了專家的認同。
“一個設想,在實驗室里模擬出來,難!在工地上做出來,更難!”姜鵬特意提到廣西柳州一家簡稱為歐維姆OVM的企業(yè)。該企業(yè)領導人一句“這活賠錢都干,一定讓南老師的夢想成真!”擲地有聲。時勢造英雄,越是復雜的工程,越能鍛煉隊伍。有人聽說這家名為歐維姆的企業(yè),每逢有重大的工程招投標,就請甲方到FAST工地考察一番。他們以前的年產值是六七億,近兩年的年產值已經達到十六七億。這里還是中國眾多企業(yè)競技斗艷的舞臺。
姜鵬自謙道:“工程要求的索網不同于傳統(tǒng)的索網概念,工期緊,風險大,能做成功,真是碰到了好運?!睋さ氐呢撠熑私榻B,一位國際同行來到大窩凼,看到六座鐵塔牽拉著鋼索和碩大的球面鏡,連聲說:“了不起!了不起!”最后還留下一句:“這活兒也就是中國人能夠干成?!?/p>
兩億美元的資金,就讓南仁東的夢想變成了現(xiàn)實。500米直徑、世界第一大、水平第一高的射電望遠鏡活脫脫地擺在了祖國西南那似乎只代表著貧窮的喀斯特地貌群中。工程負責人敢拍著胸脯說,工程所采用的儀器和設備絕大部分是中國制造。
采訪結束后,記者對姜鵬所說的“好運”二字難以忘卻。仔細思量,這個“好運”,就是在工程首席科學家兼總工程師南仁東勇于立足國際科研前沿精神的感召下,所有參加建設工程人員勠力同心的意志,也凝結著改革開放后我國各行各業(yè)努力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經驗和成果。
大窩凼,一個封閉的山溝,實現(xiàn)了南仁東建設世界一流水平遠望深空望遠鏡的夢想。有這樣的科學家,有工地上那樣一群可愛的年輕人,不論多少個“中國夢”都會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