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烏烏
我外婆有一個筆先生和狗的故事,她清楚地記得那天早上醒來時外面喧鬧得很厲害,所有的狗都在狂吠,整個院子似乎都沸騰起來了。等她穿好衣服出來,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圍著院子中央站著的一人一狗。狗她是認得的,原本就是自己家的,之前在一次隨同大部隊外出時走失,家人四處探尋無果,只得作罷。人她也記得,是位走四方的賣筆人,幾年前他上門來過,她們這些孩子稱他筆先生,如今算是故地重游。原來狗四處流浪時遇到了這位筆先生,從此就跟定了他,即使有好心人家愿意收留也不肯離開。筆先生覺得蹊蹺,可自己孑然一身也樂得有伴,從此一人一狗云游四方。到如今他才恍然大悟:“原來你一直都是要回家的??!”他釋然一笑,別過這位費盡周折終于回了家的旅伴,獨自離去了。
外婆長大后也總是有家難回,她去外地念女師時遇上抗戰(zhàn)爆發(fā)被迫在同鄉(xiāng)家避難多時,之后一直戰(zhàn)事不斷,一家人分崩離析流亡天涯,她從此再也不敢回家。后來她在中學里做教員,終于有機會去故地開會,夜里她一個人悄悄回了那院子:那里已經(jīng)被改成了一所學校,當年的模樣幾乎蕩然無存,只有門前那棵香樟樹依然繁茂如故,她的祖母,一個性情強悍剛硬的女人,就吊死在這棵樹上。那是她最后一次回到兒時的家。
暫時困難那幾年,城里一大家子人日子過得很艱難,可城里的光景再差也還是比農(nóng)村強,于是我舅舅被派去給鄉(xiāng)下的舅外公一家送糧食。那家的狗在當?shù)乜墒浅隽嗣摹皭喝?,頑劣兇狠屢教不改,讓家里人傷透了腦筋。我舅舅去之前忐忑不安,沒想到狗那天一反常態(tài)地馴服溫順,等到他要回去了還起身跟著,主人以為它是要送客,便也由它,結果它竟一路走了幾十里地,徑直跟著我舅舅回了城里。大家覺得它也不容易,就好吃好喝地招待了它幾天,然后它便心滿意足地獨自回家去了。
這些故事都是我媽講給我聽的,她講故事的時候,我正窩在家里的陽臺上曬太陽,南方冬日里的太陽暖烘烘的,一周前我才從多倫多途經(jīng)香港回來。去香港是因為要參加在那里舉辦的一場百英里越野賽,沒想到一去就趕上“珠三角”寒潮來臨前的濕熱天。我從多倫多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干冷空氣里過去,開賽沒多久就中暑了,全身滾燙連水都灌不進,咬牙撐到晚上時體能已經(jīng)都耗光了。我獨自一人在黑漆漆的山道上走,那些平日里可以輕松蹦上去的臺階,此時每邁一步幾乎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我數(shù)著數(shù)上臺階,每數(shù)50下就要坐下來休息一陣,短短的幾公里漫長艱難得讓人絕望。等好不容易掙扎著下了山,進到山腳的村子里,賽道上的標記已經(jīng)全沒了。我迷了路,瞎頭瞎腦地亂轉,結果寸步難行,那村子里幾乎每條巷道口都守著條身型巨大的惡狗,只要一靠近,便沖我兇狠地狂吠。我不再敢往前,試著大喊了幾聲,也沒人聽得到,除了更多的狗吠聲,沒有任何回應。
那是個周六的晚上,村子里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著,外面一個人也看不見,只有窗戶里透出光來,里面隱隱傳來一陣陣歡聲笑語,仿佛來自另一個遙遠的世界。溫度漸漸低下來,我又冷又餓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只好靠在一個拐角里的鐵欄上,手足無措地呆站著。驀然抬頭,一只黑貓不知什么時候已悄悄爬到鐵欄上,正無聲地盯著我,當時它離我好近,幾乎只有一尺之隔。我心里怔了怔,覺得詭異,卻又著實感受到了一種莫名的安慰,我們沉默地對視了許久,又各自發(fā)了一陣呆,夜云里一彎上弦月若隱若現(xiàn),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想我也要回家了。
我終于鼓足勇氣,開始用盡全力不管不顧地撞旁邊一戶人家的鐵門,然后當著奔出來一臉驚詫的那家人,用混著普通話英文的蹩腳粵語請求人家把我?guī)У礁浇拇舐飞?。出村的路上,有村里人領路,大狗們不再狂吠了,它們只好奇地瞪著我,等我再經(jīng)過那個拐角的時候,黑貓已經(jīng)不見了,在去往酒店的巴士上,我還一直在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