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洋
堂弟只有十七歲,得尿毒癥五年了。
疾病來時毫無征兆。那個夏夜,堂弟吃飯時忽然昏迷不醒,叔叔嬸嬸將他送往縣醫(yī)院??h醫(yī)院不敢收,轉(zhuǎn)到了市醫(yī)院。做完各項檢查后,堂弟被診斷為先天性腎炎,已經(jīng)轉(zhuǎn)化成了尿毒癥。
“除非換腎,否則活不過一年?!痹\斷室外,醫(yī)生的話讓嬸嬸差點暈倒。
換腎要幾十萬元,對一個年收入不超過兩萬元的農(nóng)村家庭來說是個天文數(shù)字。家里直系親戚都在務(wù)農(nóng)或打工,沒人可以伸出援手。
七十歲的奶奶一咬牙,將堂弟背到了市電視臺。她蹣跚著在地上跪下,朝著來往的路人邊磕頭邊喊:“我孫子沒錢治病,求電視臺報道,讓好心人救救孩子……”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
瘦小的堂弟垂著頭,佝僂著背坐在一邊,顯得孱弱又可憐兮兮。不少人駐足圍觀,一位女主播路過瞧見,抹著眼淚答應(yīng)幫忙,讓奶奶第二天下午兩點到臺里錄節(jié)目。老人家不住地道謝,回到家見人就笑,仿佛堂弟的病已經(jīng)痊愈。
我不敢想象奶奶在電視上哭訴的畫面,但又懷揣著一些期待。第二天,全家人都默不作聲,大概和我是一樣的心情。下午兩點,奶奶背著堂弟出現(xiàn)在熒屏上,放聲痛哭,孱弱的堂弟對著鏡頭顫抖地說:“我,我不想死……”電視里哀求的聲音將全家擊潰,叔叔和嬸嬸泣不成聲,姑姑眼含淚花,爺爺蹲在外面,一個人抽旱煙。我心里萬分羞愧——奶奶幾十年來什么苦都往肚子里咽,現(xiàn)在一大把年紀了還要拋頭露面。
可惜,如今誰還會看市電視臺呢?可我不忍心告訴奶奶這些。果然,除了本村村民和親戚,沒有一個人知道奶奶上過電視。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人給堂弟捐款。
叔叔和嬸嬸打算把自己的腎捐給堂弟,但醫(yī)生說歲數(shù)大了不適合捐獻,倒是我的腎年輕健康,可以考慮。我媽當(dāng)場牙咬得嘎嘣響,一把將我拽到身邊,借口家里要喂雞便帶我走了,“真是狼心狗肺,居然打起我兒子的主意……”回家的路上,媽媽罵了一路。
然后有人和叔叔嬸嬸說,鎮(zhèn)里有個患尿毒癥的男孩換了腎,但僅僅過了一年便死了。從此,家里再也沒有人敢提換腎。
不換腎,做透析就成了唯一的選擇。醫(yī)生說,透析后,堂弟起碼能活五六年,甚至十年。透析一周做兩次,每次三百元,這負擔(dān)實在不輕。好在親朋好友都伸出了援助之手,各方疏通打點之后,堂弟得以享受低保、殘疾人補貼等,各種報銷補貼下來,相當(dāng)于透析沒花多少錢。
叔叔和嬸嬸終于松了口氣,而爺爺奶奶主動提出幫助嬸嬸照顧堂弟,叔叔也可以出門打工了。日子似乎又有條不紊起來,除了堂弟。
尿毒癥患者皮膚瘙癢難忍,我親眼看到堂弟癢得把皮抓掉了一片,露出鮮紅的肉,可還是忍不住地抓。尿毒癥患者不能大量飲水,最多從三餐里攝取水分,可堂弟總是要偷偷喝水,身體受不了才告訴嬸嬸,最后被送到醫(yī)院搶救。
到后來,堂弟被查出患有五六種并發(fā)癥:心臟衰竭、肝臟衰竭、呼吸道疾病、胃潰瘍等。
為了治療,家里還找來一些土方法。有一次,爺爺奶奶不知從哪兒聽說毒蛇熬湯可以治腎病,于是,我陪爸爸在田野里抓了幾天蛇,然后配上中藥熬湯。誰料堂弟喝完當(dāng)天就被送去醫(yī)院急救,一路上都在咳血。
全家人終于絕望。除了透析和藥物,他們不再想著折騰了。
愈發(fā)不受待見的堂弟性格變得陰郁乖戾,經(jīng)常歇斯底里,憤怒地咒罵家里所有人。他常常獨自坐在門口發(fā)一整天呆,看著小孩子們背著書包路過,大人們拿著工具去田間或工廠。有些人見著他,便客氣地問候兩句,可他張口就問候了人家八輩祖宗,他們不好意思和這個絕癥病人慪氣,只能躲遠點。
就這么過了兩年,嬸嬸又生了個男孩,不再擔(dān)心香火斷了。
新生命到來的那天,家里充滿了久違的喜氣,只有堂弟在角落里焦躁地抓著癢,顯得不合時宜。在那些充滿歡聲笑語的夜晚,我想他一定也感受到了,無望的病痛正讓家人們漸漸失去耐心。疲憊的希望馬上要被轉(zhuǎn)移到新生命那里了。
小弟弟成了家里的小皇帝,全家忙著泡奶粉、換尿布、做稀粥。堂弟像是被迫退位的前朝君主,越來越受到冷落——后背瘙癢時,沒有人再會匆忙跑去幫他抓癢,而是怒罵:“你不會小聲點嗎?知不知道弟弟在睡覺!”他說自己不想吃雞蛋糕,要吃酸菜魚,嬸嬸冷冷地回一句:“小家伙需要營養(yǎng),我忙得要死,哪有空給你做魚,不吃糕就啃饅頭去?!?/p>
嬸嬸對堂弟的態(tài)度變了。我不安地發(fā)現(xiàn),在希望耗盡后,大家像在等待著什么發(fā)生。
一天晚上,堂弟去親戚家還之前家里借的掃把,他還沒走出門,便發(fā)現(xiàn)親戚將掃把丟進了垃圾堆。他怒火中燒,憋著氣,一回到家便破口大罵:“都是些什么鬼東西,怕我傳染給你們病嗎……”叫罵中,他突然倒在地上渾身抽搐,很快臉就發(fā)紫了。
嬸嬸當(dāng)時就站在堂屋里擦桌子,她看著堂弟倒地掙扎,先是一驚,伸手就準備上前,可就在瞬間,她停住了動作,頓了頓后,干脆若無其事地轉(zhuǎn)身小跑去了樓頂。她手里攥著掃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堂弟肘著身子往前爬,口中哀嚎著:“媽,救救我,我不想死……”他聲嘶力竭,嬸嬸雙手捂住耳朵,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堂弟嘶啞著聲音喊出:“媽,我是你養(yǎng)了十幾年的兒子??!”嬸嬸像是突然醒過來般,一咕嚕爬起了身,跌跌撞撞地跑下樓去打急救電話。
當(dāng)媽的都已心生倦怠,其他人更不用說了。
雖說堂弟如今的醫(yī)療費用能報銷大部分,可早年四處欠下的外債,加上家里又添了個新生兒,經(jīng)濟狀況很是拮據(jù)。
全村人,包括所有沾親帶故的,都擔(dān)心叔叔家會來借錢。他們還擔(dān)心尿毒癥會傳染,堂弟碰過的東西都要丟掉。
為了借錢的事,大姑小姑還和叔叔家斷了親,在我們那里的農(nóng)村,斷親意味著再也不是親戚,哪怕你死了也不會上你家吊唁。
連曾經(jīng)最疼愛堂弟的奶奶,如今也是頭搖得似撥浪鼓,“我這孫兒小時候那么乖巧,哪曉得病了后性子都古怪了,一天罵罵咧咧,陰陽怪氣的,哎……”
前兩天,我在路上碰見姑奶了,她跟我聊了很久。她問:“你那個堂弟還在嗎?”我回答:“當(dāng)然在?!惫媚叹烷L嘆一聲:“真是個討債鬼!非要把這家人全耗得一輩子翻不過身才罷休啊!”
有時候我想,如果是個老人,這種情況怕早就自殺了,可堂弟今年才十七歲,小時候聰明伶俐,人見人愛,還說要給爺爺奶奶買世界上最長的火車。還沒能看看這個世界,誰愿意就這樣坐等命運的宰割?
上一次回老家,所有人都在屋里嘮嗑,我去院子里抽煙,結(jié)果瞧見堂弟孤零零立在那兒。我這心里頭怪難受的,便走上前跟他搭話:“等你身體好點了就來北京玩,哥帶你逛故宮、擼串兒?!睕]想到,堂弟只是嘴角微微一抬,那笑容滿是戲謔。
我也意識到自己這話說得不妥,堂弟要這虛偽的客套有何用呢?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尷尬,頓了頓,抬頭對我很認真地答了一句:“好的?!倍?,愣在了那兒。
傍晚時,天空中的火燒云層層疊疊,紅光染透了整個世界。屋內(nèi)傳來小弟弟的嬉笑聲,而堂弟又照舊坐在家門口,不知他望向何處,也許是那遙遠的未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