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光陰的故事

2016-08-24 07:52王繼霞
參花(上) 2016年8期
關(guān)鍵詞:懷遠建軍蘭花

◎王繼霞

光陰的故事

◎王繼霞

1956年暑假,江建軍隨父親回鄉(xiāng)下老家探望年邁的奶奶。

八歲的建軍從小在城里長大,忽然置身于一片青山綠水間,瞧什么都覺得稀奇。他正在奶奶家的院墻外滿頭大汗地訓練一頭老母豬,他爬上母豬的背,想象自己像父親一樣英勇善戰(zhàn)、沖鋒陷陣,而他的坐騎是一匹白馬??上Ю夏肛i對于由平凡的豬升格為高貴的戰(zhàn)馬的誘惑完全不為所動,它毫不猶豫地一甩小蒲扇似的大耳朵,讓建軍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了個屁墩。這時,一個背著破背簍的女孩從山里的小路跑過來,背簍里那個臟兮兮的小男孩想必是她的弟弟吧,她不小心絆倒了,“哇!”小男孩象征性地哭了一嗓子,即止。女孩馬上爬起來,小心地拍拍膝蓋上的土,建軍明明看見她的手磕破了,有細小的殷紅的血珠滲出來,她好像一點不在意,只是心疼那條補丁摞補丁的褲子。建軍忽然有一種沖動,想和這個不知名姓的女孩說點什么。女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淺淺一笑,跑了,跑出去不遠,又回頭看他——這一次,他發(fā)現(xiàn)瘦瘦的她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

建軍和女孩一起度過了一段快樂溫暖的時光。女孩叫趙蘭花,比建軍小一歲。他們跑到村后的南山腳下,那里有屬于他們的“百草園”。他們一起抓蝴蝶,一起玩泥巴,也玩家家酒,建軍當爸爸,蘭花當媽媽,蘭花的弟弟自然當兒子。蘭花把樹葉撕成細條,撿一堆小石子,收集紅色白色黃色藍色的野花,都用土里挖出來的破瓷片盛著,建軍找到一個破鐵罐裝滿山泉水,三個人便鄭重其事地圍成一圈“吃”酒宴。他們還爬上高高的山頂,危險的山崖,陡峭的坡路,蘭花每次跌倒都很快爬起來,她不讓建軍扶,也不讓建軍看她胳膊上新鮮的傷痕。她喜歡笑,山風把她的頭發(fā)吹得亂亂的,她的眼睛漆黑明亮,小臉蛋上一邊一個深深的小酒窩,他看著她笑得爛漫無邪。

建軍要回城了,他慷慨地把一副小彈弓送給蘭花。彈弓是父親親手為他做的,也是建軍最心愛的寶貝。蘭花問:“你還會回來看俺嗎?”建軍哄她:“一定回來看你。”男子氣十足地拍胸脯,“騙你是小狗?!苯ㄜ娮叱鋈ズ苓h了,回頭看見蘭花還站在原地。黃昏,天邊流動的火燒云,蒼郁的南山,孤單的小身影,從此在建軍腦海中凝固成一幅溫柔的畫面。

1971年,江建軍以知識青年的身份在父親的原籍待了三年了。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日復(fù)一日他卻越來越感到前路迷茫,迷茫前路。三年前,村支書和蘭花趕著牛車到長途汽車站接來他們這批知青。乍一見蘭花,建軍簡直無法將眼前這個梳一根粗粗的長辮子,活潑、美麗、水靈靈的姑娘和記憶中那個瘦小的女孩重疊在一起。蘭花一把搶過他簡單的行李,說:“等了你十二年,總算把你等來了?!痹捯怀隹冢约合纫庾R到這不是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該說的話,臉“騰”的一紅,笑了。她的眼睛漆黑明亮,臉頰上一邊一個深深的小酒窩,這是他看到過的和他一起玩泥巴一起爬山的女孩的笑容。蘭花長大變樣了,但笑容還在,這笑容讓他沒來由地覺得踏實。

蘭花的美麗在十里八鄉(xiāng)是出了名的,來提親的人把她家門檻都磨低了幾寸。鄭愛國(鄰村村支書的二兒子)相中了蘭花,請媒婆來說過幾次媒了,誰不知道媒婆崔巧巧天生一張八哥兒似的巧嘴,死人都能讓她給說活了,鄭家也真大方,禮錢漲到八十塊,另外還許諾六條線提軟緞被面、六套件條絨衣裳(六件褂子六條褲子),這在村里也算史無前例了(如果用新世紀的語言說,堪稱“土豪”)。奇怪的是蘭花至今不點頭。北京知青劉衛(wèi)國一臉的大惑不解,問江建軍:“你說,蘭花咋想的?”江建軍沒好氣:“你操哪門子閑心?”劉衛(wèi)國便苦著臉扛起一把鋤頭下地干活去了。建軍擔著給莊稼施肥的糞桶,走在長滿野草的田埂上,扯開嗓子吼:“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其實他懂蘭花的心思,蘭花看他的眼神和看別人的是不一樣的,好幾次蘭花來找他想要說什么卻又說不出口,蘭花趁四下無人時偷偷塞給他的帶著她的體溫的煮雞蛋,那味道是他一輩子也難以忘懷的,還有,蘭花給他盛菜時暗中加的分量(蘭花在生產(chǎn)隊食堂里幫廚),那微不足道的分量給他轆轆的饑腸帶來多么寶貴的安慰,他怎么敢說他不懂?

秋風漸起,建軍看著梧桐的黃色樹葉在風中大片大片地飄落,覺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片,從此就算歸根了。他去找了村支書,說他要和趙蘭花同志結(jié)成革命伴侶,扎根小田村。

老支書一拍桌子,說:“好事兒呀。你小子眼光不錯,蘭花是個好姑娘。這事包在我身上?!?/p>

隔天老支書去蘭花家找她爹趙大壯。趙大壯對鄭愛國是一百個愿意的,偏偏蘭花太有主意,當?shù)囊厕植贿^她,誰料到半路又殺出來一個江建軍。不等老支書說完,趙大壯把頭搖得波浪鼓一樣:“不行不行,姓江那小子細皮嫩肉的,枉長了一副好身架,他是會種地還是會養(yǎng)豬,會干木匠活兒還是會做泥瓦工?蘭花跟了他,日子怎么過?難不成去喝西北風?”

老支書在他的鞋底上使勁磕了磕煙袋,慢條斯理地說:“你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咱爺兒倆關(guān)起門來說句封建迷信的話,我家祖?zhèn)鞯穆橐律裣啵瑩?jù)我看,建軍這孩子面相不俗,將來要成氣候哩,蘭花跟了他,指定能享福,錯不了?!?/p>

趙大壯對老支書的話將信將疑。但是支書大小是個官,說到底老百姓在骨子里還是怕官敬官的,架不住老支書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撮合,江建軍和趙蘭花的婚事就基本定下來。過了秋收農(nóng)忙時節(jié),蘭花的四個弟弟一起出力,把江建軍奶奶過世時留下的兩間土坯房重新修葺了。1971年10月12日,小田村鳴放了一陣鞭炮,村里的大喇叭連續(xù)播放了《毛主席的兵最聽黨的話》《大海航行靠舵手》等革命歌曲,江建軍就與趙蘭花結(jié)婚了。小院兒里擺了十幾桌酒席,蘭花的大弟(1956年蘭花背簍里背的那個小男孩)在鄉(xiāng)里當飼養(yǎng)員,將特意帶回來的豬蹄煺得凈凈的,燉得爛爛的,醬得紅紅的,每桌上一盤醬豬蹄,著實為酒席增色不少;趙大壯好面子,咬牙買了一百五十斤地瓜燒,讓大家放開肚皮喝。一片歡聲笑語中,建軍卻感到身后怨毒的目光,像一把利刃刺得他背心一片斑斕。他知道,那目光來自陳丹。陳丹是北京知青,比建軍晚一年來小田村插隊,不知從何時起陳丹對建軍生出一種明顯超越了革命友誼的青澀情愫,她把從家里偷偷帶來的一本劫后余生的《呼嘯山莊》借給建軍看,在當時那是冒著很大風險的。建軍要結(jié)婚的消息傳到知青點后,陳丹一臉鄙夷地問建軍:“你看上蘭花哪一點了?蘭花長得好看,不錯,可再好看她也就是一村姑。她不就是盛菜的時候多給你盛點嗎?你的感情就值那小半勺蘿卜燉白菜?”

建軍暗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果然。蘭花“假公濟私”的小動作終于還是被一針見血地揭穿了,像一只可憐的蚯蚓被扔在太陽下暴曬。

簡陋的洞房里,蘭花穿著一件紅彤彤的碎花棉布褂子,秀麗的臉被窗戶上大紅的雙喜字映得紅彤彤的,臉上掛一抹羞澀的笑,那深深的酒窩里盛得滿滿的是幸福,是快樂,是陶醉。建軍坐到她身邊,她緊緊依偎著他?!澳愫吞m花能有什么共同語言?也許你可以試試和她探討《呼嘯山莊》。江建軍,有你后悔的一天!”陳丹冰冷的話在這時猝不及防地在建軍的耳邊響起。

蘭花鉆到他懷里,柔聲說:“俺自打七歲時見到你,就想有一天能做你的新娘?!?/p>

隔了一會兒,又說:“這輩子能嫁給你,俺知足了。”

1980年冬天,江建軍從城里回小田村的家。五年前,他被推薦上了大學,畢業(yè)后作為工農(nóng)兵大學生分配到市鋼鐵廠做了一名技術(shù)員,這兩年全國上下提倡干部知識化,他憑著讀過高中的文化底子,又下苦功復(fù)習了一陣子,最終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代職研究生,再過半年研究生畢業(yè),他的前途就有了一層重要的保障。建軍感覺自己的人生有了亮光,雖然時值萬木蕭瑟的冬季,他卻有一種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的輕快心境。

剛進院門,蘭花領(lǐng)著兒子笑盈盈地迎出來。兒子是他們婚后第二年出生的,小名叫石頭,大名是建軍的父親給取的:江懷遠。石頭有點認生,躲在媽媽身后,只用一雙漆黑的活像蘭花的眼睛好奇地打量這個似乎是從天而降的“爸爸”。建軍笑道:“兒子,快看,爸爸給你買了新書包?!笔^畢竟無法抵抗新書包的強大誘惑,走過去,被建軍一把逮住,高高地舉起來,轉(zhuǎn)個圈,“好兒子,又長高了?!笔^咯咯咯地樂了。又過一會兒,石頭已經(jīng)像小尾巴一樣寸步不離地纏著建軍了。

父子倆又笑又鬧的時候,蘭花已經(jīng)麻利地包好了芹菜豬肉餡兒的包子。

歲月催人老,蘭花已不再美麗,細密的皺紋爬上她的額頭眼角,由于常年風里雨里地下田勞作,皮膚變得粗糙,簡直像老南瓜皮,腰身失去了昔日玲瓏的曲線,此時穿著厚重的棉衣更顯臃腫,只是臉上還時常洋溢著建軍所熟悉的溫暖的笑容。熱氣騰騰的包子端上炕桌,蘭花說:“今天爸爸回來,咱家改善伙食?!闭f著,給建軍碗里夾一個大包子,“建軍,你多吃點,你天天看書,費腦子,得好好補補——俺在籠屜上鋪了一層松針,這包子有森林的味道呢?!?/p>

“森林的味道。”建軍在心里默念一遍,他的心竟柔柔地一顫,這幾個簡單的字里流露出的質(zhì)樸無華的詩意讓他感動。這些年來,他其實常常驚詫于蘭花身上與生俱來的靈性。比如蘭花給他寫的信,蘭花認字不多,遇到不會寫的字,就隨手畫圖來代替,她想告訴他家里的老母豬下崽了,“豬”字不會寫,就畫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豬;她想告訴他家門前的蘋果樹結(jié)果了,“蘋果”不會寫,就畫一棵粗壯的樹,大大的樹冠,累累的果實,果子她用兒子的蠟筆涂成黃色,看上去像一樹燦爛的金蘋果。蘭花的信他總是看了又看,看一遍笑一回,事實上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溝通的障礙,有時他想其實蘭花的天賦很高的,如果她有機會讀書肯定會成為一個才華橫溢的畫家或者是詩人。

很晚了,石頭已經(jīng)入睡了,還緊緊抓著建軍的手指,他害怕爸爸像上次一樣,在他睡夢中消失,等他一覺醒來就找不到了。建軍任兒子抓著,直到兒子睡熟了,才輕輕把手抽出來。他感到心疼,又感到愧疚。是的,他總是忙于工作忙于學習,陪伴他們娘兒倆的日子實在屈指可數(shù)。

蘭花說:“咱村的小學教學質(zhì)量太差,石頭上學快半年了,啥也沒學會,倒打了幾次架?!?/p>

建軍說:“我正想跟你商量呢,你看,讓咱石頭到城里上學好嗎?”

蘭花眼睛一亮,說:“好?。 鳖D一下,又說,“可孩子的戶口在小田村,行嗎?”

建軍說:“咱倆可以辦離婚——不是真離,是假離。按照政策,離婚了,孩子的戶口就能隨我進城,進了城,就能在城里上學了?!?/p>

蘭花一怔,半晌沒吱聲,輕輕說:“先睡吧,容俺想想?!?/p>

這一夜,兩人各想各的心事,都是輾轉(zhuǎn)無眠。公雞叫頭遍,建軍輕輕摟一摟蘭花,說:“昨晚那事你不同意就算了,算我沒說?!?/p>

蘭花卻問:“那事……咱爸咱媽是啥意見?”

建軍差點沖口而出,假離婚其實是母親給他出的“錦囊妙計”,話到了嗓子眼兒又自動轉(zhuǎn)變?yōu)椋骸斑@事兒我還沒跟爸媽提過,不過我想他們百分百贊成的,你也知道,文革時期爸媽受過沖擊,吃了不少苦,現(xiàn)在他們都老了,就盼著早點把孫子接回身邊?!?/p>

兩天后,江建軍和趙蘭花辦了離婚手續(xù)。

去長途汽車站的路上,石頭背著新書包(書包里除了書本還有一副小彈弓,對,就是1956年建軍送給蘭花的小彈弓),興沖沖地走在爸爸媽媽前面,他那一顆幼小的心仿佛插上翅膀,早已飛到城里的新學校,新學校里有明亮的教室,有平整的操場,有親切的老師,有友愛的同學,還有常青的樹木和漂亮的花壇,這些他已經(jīng)纏著爸爸講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在他聽來都是那么新鮮,那么令人神往。

到了車站,石頭才知道媽媽是來送行的,只有爸爸和他一起進城。石頭的一團歡喜好像突然遭遇了霜凍,他大聲抗議:“不,媽媽跟我們一起上車,媽媽快走?。 彼耦^小蠻牛一樣使出蠻力拽住媽媽的一只胳膊,小臉兒漲得通紅,徒勞地想把蘭花拉上車。

形勢突變,建軍一時失措,只好哄兒子:“過幾天爸爸就回來接媽媽,好不好?爸爸說話算話?!?/p>

石頭寸步不讓:“過幾天是幾天?兩天、三天、五天?不!媽媽今天就和我們一起走。”這是建軍第一次發(fā)現(xiàn)石頭性格中倔強的一面,如果從基因遺傳的角度解釋,這恐怕要該歸因于蘭花。

蘭花戀戀不舍地摸摸石頭的臉蛋兒,溫柔的語氣中透著少有的嚴厲:“石頭,你已經(jīng)長大了,不是小娃娃了,記住媽媽的話:要勇敢,要堅強,要好好學習,要聽爸爸的話。放心,媽媽會來找你的。”

石頭看看媽媽,又看看爸爸,像泄了氣的皮球,不鬧了。

蘭花又說:“建軍,你不會變心吧?要是江建軍變成了江世美,趙蘭花就成趙香蓮了?!碧m花看過京劇《秦香蓮》,對陳世美的故事如數(shù)家珍。她用的是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臉上也確實笑著,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xiàn)的,卻有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

“蘭花,你怎么哭了?”建軍一愣,問。石頭也問:“媽媽,你咋哭了?”

“沒事,風大,沙子迷了眼。”蘭花低聲說,帶著掩飾不住的哭腔。

這些年來無論日子過得多么窮多么苦多么累,蘭花從沒掉過半滴淚,這是建軍第一次看著蘭花哭泣,無聲地哭泣,他忽然感到一陣慌亂。那溫熱的液體從此在他的心上留下無痕的烙印。多年后他一次次回想臨別那一幕,他確信蘭花當時對事情后來的發(fā)展和等待她的運命已經(jīng)有了清晰的預(yù)感,只是,她沒有說。

建軍顧不得周圍有沒有人看(其實也沒人看),緊緊握住蘭花微涼的手,賭咒發(fā)誓:“蘭花,你怎么能不信我呢?我要是變了心,讓天打我,讓雷劈我。這都是為了孩子呀!”

大巴車絕塵而去,帶走了建軍和石頭。

夕陽把蘭花孤單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小雪紛紛揚揚地下起來,漸漸變成鵝毛般的大雪。地面、屋頂、梧桐樹的枝椏上都像堆了一層厚厚的白砂糖,舉目皆白,雪花飛舞,這個世界在轉(zhuǎn)眼間有了一種童話般善意的氣息,即使是錯覺也是溫暖的。

1985年,時任市鋼鐵廠副廠長的江建軍無奈地看著江懷遠沉默地吃飯,沉默地收拾自己的碗筷,然后旁若無人地鉆進自己的小房間,那“嘭”的關(guān)門聲仿佛宣布了他這個爸爸被無情地隔絕在兒子的世界之外。建軍不禁悄然長嘆,那個像小尾巴一樣纏著他問東問西對他無限信賴無比親昵的石頭再也找不回來了。當然他可以自我安慰:兒子提前進入了青春叛逆期,這很正常。事實上,自從建軍組織了這個新的家庭,懷遠對他的態(tài)度就越來越疏遠。建軍甚至有點怕他——怕自己的兒子?這一點是建軍絕對不愿承認的,可是每當懷遠用那雙酷似蘭花的眼睛冷冷地甚至帶著敵意地和他對視時,建軍總是不自覺地移開視線,因為在內(nèi)心深處,他感到自己對懷遠有愧,更對蘭花有愧。

建軍的現(xiàn)任妻子夏夢馨沒有留意丈夫的情緒變化,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三歲的小寶牽動著,因為她正鍥而不舍地打一場“吃雞蛋”的攻堅戰(zhàn)。“小寶,來,張嘴,媽媽喂,很好吃的,很有營養(yǎng)的?!彼e著小勺兒,注視小寶的目光中滿是寵溺,胖嘟嘟的小寶猶猶豫豫地吞藥似的吞下一口媽媽煞費苦心做的蛋黃泥,這一口讓夢馨大受鼓舞,可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小寶撇一撇小嘴,奶聲奶氣地扔下一句:“不好吃,我要去玩兒了,小汽車都想我了?!闭{(diào)皮的小寶便跑到客廳那一片專為他開辟的玩具領(lǐng)地找他最心愛的玩具汽車了。雨馨不急不惱,又端著小碗追過去:“小寶乖,小寶乖,再吃一口,就一口。”小寶的小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歪著小腦袋和媽媽討價還價:“你先喂小汽車,小汽車也餓了?!?雨馨對兒子百依百順,“好,好,聽小寶的,小汽車張大嘴,吃蛋黃嘍?!?/p>

建軍眼前觸電般閃過一幅殘破的畫面:一個瘦瘦的一臉菜色的青年小心地捧著一個煮雞蛋,這只剝了殼的雞蛋不老不嫩,富有彈性,弧線優(yōu)美,潔白、溫潤、細膩、完美,閃著柔和的光澤,還有種特殊的神秘香氣,那香氣來自送雞蛋的美麗姑娘,在這個即將享用還未享用的美好時刻,他愿意用他學過的所有美妙的詞匯來贊美它。終于,青年開始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雞蛋,讓那種鮮、那種暖、那種香緩緩地滲入他貧乏的味蕾、敏感的神經(jīng)細胞和正在鬧革命的腸胃。那個青年就是1971年的自己。建軍就在這個瞬間突然暴怒,他重重地將碗往餐桌上一蹾,湯水四濺,潔白的桌布上頓時留下了斑斑點點的污漬,像被人們的腳步肆意踐踏過的一片雪原?!拔故裁次梗坎粣鄢跃蛣e吃!餓他三天三夜看他吃不吃!”他沖妻子和小兒子吼。

小寶從出娘胎以來何嘗見過這樣兇神惡煞般的架勢?他被嚇愣住了,愣了足足有三秒鐘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夢馨心疼地抱起兒子又是哄又是拍,忙亂中不忘用她尖細的嗓音回罵過去:“江建軍,你吃飽了撐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

一時間建軍覺得這個家簡直無法忍受,好像置身于嚴重缺氧的高原地帶。他出門,下樓,走出鋼鐵廠的家屬區(qū),到路口處一家小商店買了一包煙,又慢慢往回走,走幾路,頹然靠在路邊一棵柳樹上。

建軍點上煙,深深地吸了兩口,再緩緩?fù)鲁???粗乃{的煙圈在頭頂繚繞,終至消散,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廠里舉辦的那次文藝匯演,又看見舞臺中央正朗誦詩歌的她,又聽見她悅耳動情的聲音:“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那一刻的她,純潔,高傲,亭亭玉立,像降落凡塵的小仙女。后來他才知道她叫夏夢馨,是新分配到廠里的大學生。那時廠里追求她的小伙子毫不夸張地說足可組成一個加強連,可她偏偏一個也看不上。工作之余她喜歡看書,經(jīng)常找廠里的藏書大戶建軍借書,借了必然要還,一借一還,一來二去,兩個人的距離不自覺地拉近了。那一天,夢馨去建軍家還書,恰好石頭被奶奶接走了,家里只有他們倆。兩人談得興起,從泰戈爾的詩到《紅樓夢》里的金陵十二釵,從文化名人的逸事趣談到廠里的新聞舊聞。天地良心,當時兩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沙發(fā)上,中間還隔了一張雖然袖珍但是足以構(gòu)成安全防線的茶幾,事后建軍絞盡腦細胞也回憶不起來兩人怎么就到了床上,他甚至懷疑那張古舊的床突然邁開四條腿向他們迎了過來。一張四條腿的床像一只貓一樣自由行走的鏡頭在動畫片里實屬常見,誰規(guī)定它不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偶爾發(fā)生一回?究竟是人上床還是床迎人,這個問題實在說不清楚——生活中說不清楚的事真是太多了。但是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來,后來建軍覺得整個世界都在縮小、縮小,縮小成一張明麗如春的臉龐,縮小成一雙仿佛注入了春水的明眸,在那個意亂情迷的剎那,他完全忘記了天,忘記了地,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他對另一個女人的誓言。再后來,也就是兩個多月之后,夢馨讓他看了醫(yī)院的診斷證明,輕輕撫摸自己的腹部,一臉?gòu)尚叩卣f她有了,建軍傻傻地問:“有什么了?”夢馨白了他一眼,說:“當然是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唄。你想給石頭要個妹妹還是弟弟?”建軍徹底傻了,眼前兩片鮮果肉似的紅唇上下翻飛,他卻什么都聽不見了。好像大夢初醒,驀然發(fā)現(xiàn),霧靄、流嵐、虹霓、清風、朗月、松濤、波紋、飛禽、異獸……所有的美好都不過是一場幻覺。生活甚至不給他感喟的時間,因為一個現(xiàn)實問題已經(jīng)逼近眉睫,那就是生活作風問題。毋庸質(zhì)疑,這是一個最羞恥的問題,所有的人都寧可犯政治錯誤,而不愿意出生活作風問題,因為政治錯誤畢竟還是有思想的人才會犯的,而生活作風錯誤,那就等同于流氓了。“流氓”這個詞太有殺傷力了,想到這兒,建軍頭皮一陣發(fā)麻,冷汗涔涔下。僅僅在三個小時前,車間主任找他談了一次話,透露了組織上準備提拔他為車間副主任的內(nèi)幕消息,此刻他甚至還能感覺到車間主任在他肩膀上拍的那一下,那恰到好處的力度,那傳遞出的鼓舞人心的親切、愛護、信任和期許?!靶〗煤酶?,前途不可限量啊?!痹屗玢宕猴L的車間主任的話時隔三小時又一次在他耳邊回響,不知怎么竟似有了一絲嘲諷的意味。在組織上考察他的關(guān)鍵時期卻發(fā)生了這檔子事,怪誰呢?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難道他像那只修練千年的鯉魚精,注定要功虧一簣,跳不過龍門?

這一年的年底,江建軍和夏夢馨閃電完婚。

婚后不久,建軍如愿榮升了車間副主任。生活似乎終于對他露出了笑臉,一條灑滿陽光的大道似乎已經(jīng)在他的腳下延伸。

沒有人知道,每天他都在惶惶不可終日中度過。他心里清楚,一旦蘭花得知他再婚的消息(紙包不住火,這是遲早的事兒),只要她來他的單位一哭二鬧,根本無需三上吊,假離婚的真相被揭穿,“背信棄義”“現(xiàn)代陳世美”等桂冠就非他莫屬了,他的前程也會遭受毀滅性的打擊。蘭花啊蘭花,現(xiàn)在她不啻是一顆威力巨大的炸彈,隨時可能引爆。但是時間一天天過去,風平浪靜,他感到慶幸的同時又覺得奇怪。這個謎直到半年后他遇見到城里來攬活兒的鄭愛國才解開。鄭愛國告訴建軍,正如建軍預(yù)料的一樣,他再婚的消息不脛而走,早已傳到了小田村。趙大壯聞訊氣得一病不起,大罵江建軍是喜新厭舊的負心漢,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是過河拆橋的陰謀家;蘭花四個弟弟個個虎背熊腰力大如牛,也都氣急了眼,拿菜刀扛鐵鍬操鐵鏟,揚言要進城找姓江的“討說法”,眼看一場“全武行”就要上演,蘭花卻在這時趕回娘家。她進門第一句話就把家人都說愣了,“俺和建軍的事,俺自個兒心里有數(shù),不用你們瞎摻和?!庇謷咭谎鄣艿軅?,說,“今天誰要是找建軍的麻煩,從今往后就不要認俺這個姐,俺也不認你這個弟?!贝蟮芊磻?yīng)過來,問:“姐,你是氣傻了還是氣瘋了?老話說真心換真心,你把一顆心都掏給他了,他又是咋對你的?到現(xiàn)在,你還要護著他?”蘭花斬釘截鐵:“俺沒傻也沒瘋,今天俺就把這話撂這兒了?!闭f完她扭頭走了。蘭花娘一直體弱多病,后來早早過世了,四個弟弟都是蘭花一手拉扯大的,平時最聽蘭花的,此時不由面面相覷,大弟把手里的刀一扔,一屁股坐地上,賭氣:“俺不管了!”其余三個也就此偃旗息鼓。

彼時,建軍和愛國坐在一家小飯店里。窗外是暮色中車水馬龍的街景,窗內(nèi)是慘白的燈光照著一桌杯盤狼藉的殘席。光陰改變了很多東西。曾經(jīng),兩個人是勢不兩立的情敵,至少愛國一直認為建軍橫刀奪愛,搶走了他心愛的姑娘,誰料到十數(shù)年后,兩個人像老朋友一樣坐在一起,喝個不醉不罷休,酒杯相碰的聲響都是青春的夢破碎的聲音。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里,開在春風里。在哪里,在哪里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鄧麗君的歌聲從路邊人家的窗口飄過來,打斷了建軍的思緒。

建軍的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抽搐一下,又猛吸一口煙。是啊,她笑得真甜蜜,就在今天凌晨那短短的夢里。他突然意識到為什么今天一整天都心煩意亂,為什么剛才對夢馨和小寶大動肝火,原來,都是因為那個夢。他輕輕閉上眼,努力回想夢境中每一個情節(jié)。在夢里,春方半,郁郁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建軍遠遠看見伊人倩影,心頭一陣歡喜:“蘭花,蘭花!”他飛跑著追趕她,追上了,他說,“我買了一束花,送給你,喜歡嗎?”蘭花分明是少女時的模樣,她接過一大捧潔白的花,花面交相映,鮮花將她的面龐襯托得真像一朵開在春風里的花兒,無比嬌俏。蘭花不說話,只是笑,甜甜地笑,那兩個對稱的小酒窩像是盛滿了蜜。建軍說:“我買了金戒指,來,我給你戴上?!碧m花把手伸給他,她的手指上立即出現(xiàn)一枚金燦燦的戒指,不大不小,正合適。她依然不說話,只是甜甜蜜蜜地笑。建軍說:“我買了一件布拉吉,來,穿上吧?!碧m花伸開雙臂輕盈地旋轉(zhuǎn)了一圈,她身上的碎花棉布褂子神奇地變成了一襲銀光閃閃的布拉吉。蘭花還是不說話,衣袂飄飄,笑靨如花。建軍說:“我們?nèi)コ燥埌?,今天我?guī)闳€好地方。”他的話音未落,兩人手牽著手,已置身于一座豪華的飯店,天花板上有璀璨的水晶吊燈,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建軍說:“蘭花,你愛吃什么咱就點什么,你愛吃牛肉,我知道,咱就先點一盤醬牛肉?!眽糇龅竭@里,醬牛肉還沒端上來,建軍被該死的鬧鐘叫醒了。

這夢做得太離譜了,建軍苦澀地想。蘭花和他在一起的那幾年,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的,他哪有閑錢給蘭花買什么禮物?記得有一次,他和蘭花路過鄉(xiāng)里的供銷社,蘭花拉著他進去逛逛,她一眼看見柜臺里一個很精致的寶藍色塑料發(fā)卡,請售貨員拿出來,至今他還記得蘭花愛不釋手地握著那個塑料發(fā)卡,摸了又摸,臉都亮了,那時他咬咬牙說:“蘭花,你這么喜歡,咱就買了吧。這發(fā)卡你戴上肯定好看?!碧m花卻搖搖頭,把發(fā)卡還給售貨員,推著他出了供銷社,小聲說:“那發(fā)卡太貴了,標價八毛錢呢。八毛錢夠買兩袋鹽的,咱家沒鹽了,咱去買鹽吧?!蹦菚r他暗自發(fā)誓,他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為自己,也為蘭花,等將來自己有錢了,一定給蘭花買最漂亮的發(fā)卡。誰料到他現(xiàn)在可謂出人頭地了,也真的不必再為錢發(fā)愁,卻再也沒有資格給蘭花買發(fā)卡了。

這一天是1985年10月12日,十四年前的這一天,他娶了蘭花,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時隔十四年,他卻只能在夢中與蘭花牽手,只能在回憶中體會她點點滴滴的好。

突然,建軍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又抽了一下。

他的臉火辣辣地疼,心里卻舒暢一些。

2002年早春,在江懷遠的婚禮上,時任市人大主任的江建軍又見到趙蘭花。香格里拉飯店的大廳里,來賓幾乎聚齊了本市名流商賈,女士們個個妝容精致,珠光寶氣,暗香襲人,在這豪華熱鬧、杯影交錯的背景下,頭發(fā)已花白、身穿干凈的藍色棉布褂子的蘭花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建軍端起一杯雞尾酒,像是一腳跨進一個夢境,向蘭花走過去,有人和他打招呼,叫“江主任”,他好像沒聽見,并沒有停下來禮貌地寒暄幾句,他好像走過了千山萬水,走過了寒來暑往,走過了半個世紀,終于走到蘭花身邊?!疤m花,我給你寄的錢你怎么每次都給我退回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沙沙的,像被風干了一樣。話一出口,又發(fā)覺不妥,那種語氣竟像一個丈夫輕輕責備自己的妻子。

蘭花看看他,說:“俺不缺錢,你以后別再給俺寄了。石頭也給俺錢,俺說用不著,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不缺吃不缺穿的,俺要那么些錢有啥用?”

“你……過得好嗎?”話一出口,才發(fā)覺更加不妥。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自從他和她假戲真做地離異后,她沒有再嫁,一直獨身。頭幾年常有人勸她趁著還年輕,為自己的將來打算,她卻聽不得這些話,總是橫眉冷對,不給人家好臉色,時間久了,也沒人再提。

“挺好的?!彼卮?,語氣淡淡的。二十多年了,可以想象她一個人過得多么不容易,有太多的苦難,可是她輕描淡寫“挺好”。蘭花啊蘭花,她還是1956的蘭花,危險的山崖,陡峭的坡路,她每次跌倒都自己爬起來,她不讓他扶,也不讓他看她的傷痕,身上的、心上的傷痕。

《婚禮進行曲》奏響,鞭炮聲中,迎著漫天的彩帶和花瓣,一對新人從用鮮花裝飾得流光溢彩的婚車上下來。懷遠穿著黑色西服,白色襯衣,紅色領(lǐng)結(jié),顯得神采奕奕。新娘穿的象牙白的婚紗是從香港定做的,婚紗鏤空的花全是玫瑰花樣,戴了全套的翡翠首飾,嬌艷欲滴的翠色更襯得新娘膚白勝雪,光彩照人。剛剛被評為本市“十大杰出青年”的懷遠挽著美麗的新娘一個酒桌一個酒桌地敬酒。“哇!難得新郎新娘都這么養(yǎng)眼?!薄罢媸且粚﹁等?!”“看見沒有?這才叫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這才叫般配!”嘖嘖稱贊聲不絕于耳。懷遠臉上始終保持著春風得意的笑容,只是有一個瞬間,一絲疲憊不易察覺地在那雙活像年輕時的蘭花的眼睛里一閃而逝。

“懷遠從小就懂事,長大更是爭氣。以前人家說江懷遠是江主任的兒子,現(xiàn)在倒過來,人家說我江建軍是遠梵集團江總的父親。青出于藍勝于藍,他的風頭早已蓋過我,蘭花,謝謝你給我生了一個好兒子……”話說到這兒,建軍第三次發(fā)覺大大的不妥。如果說她給了他一個好兒子,那么他回報她的又是什么?是欺騙?是背叛?是二十多年的孤苦?奇怪,他好像突然喪失了多年宦海沉浮中磨練出的老于事故、精于應(yīng)對、滴水不漏的職業(yè)本能,不再是那個城府深深深幾許的江主任,與蘭花重逢的短短幾分鐘里,他表現(xiàn)得像一個情竇初開、天真魯莽的小伙子,雖然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蘭花沒接他的話茬兒。建軍訕訕地舉起杯,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這杯酒不是那杯酒,這高價的雞尾酒比起當年的地瓜燒,味道實在寡淡。剎那間,地瓜燒,醬豬蹄,大紅的雙喜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旋律,新嫁娘紅彤彤的臉頰,1971年那場婚禮像一部老電影在他腦海中清晰地播放。

“蘭花,你還恨我嗎?”借著酒勁,建軍竭盡全力問出了深埋心底的那句話。是的,有些話不在有生之年說出來,也許再沒機會說;有些問題現(xiàn)在不問,也許直到哪一天去見馬克思了也不知道答案。

蘭花的身子好像震了一下,輕輕說:“不管你信不信,俺從來沒有恨過你。人,是俺自己選的;路,是俺自己一步一步走的。俺誰也不恨,誰也不怨。”

在鬢發(fā)已蒼的建軍的視線里,蘭花布滿皺紋的臉上有一種安寧的神情。她就像一株生于深谷的蘭——風來,雨過,它靜靜綻放;晴天,陰天,它暗吐幽香。

這天晚上,江建軍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飽蘸濃墨,揮豪寫下一行字:“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廿年離索,錯!錯!錯!”

力透紙背。

2013年冬天,江建軍老年癡呆的病癥日益惡化。早在他退休前,小兒子小寶遠赴澳大利亞留學,一去不回頭,反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了。夢馨去探親,沒過多久便辦了移民手續(xù)。按照夢馨的計劃,建軍退休后也辦移民,他們一家三口就在那個滿街跑袋鼠的發(fā)達國家實現(xiàn)歷史性的團聚。不料,建軍對她的計劃不屑一顧,他怒氣沖沖立場堅定:“我就在中國,我哪兒都不去?!眽糗按驀H長途過來軟磨硬泡,可建軍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夢馨氣極了,罵他是“土包子”,建軍倒心平氣和:“得,你們做你們的洋包子,我做我的土包子,咱們也算各得其所?!?/p>

建軍退休第二年患了老年癡呆,他每天都在不停地遺忘,每分每秒都會忘掉一些事。比如他會要求保姆一小時內(nèi)給他幾次刷牙洗臉,又或者剛剛吃過午餐,馬上又要求午餐;曾多年追隨他的李秘書來看他,他會疑惑地問來人是誰。有時候甚至不記得自己,好多次看到鏡子都被嚇一跳,想,咦,這滿頭白發(fā)的老頭子是從哪里鉆出來的?

這年頭,保姆不好找,伺候老人的保姆尤其不好找,好容易找一個也極少有長干的。第九個保姆辭職以后,江懷遠開始考慮送父親進養(yǎng)老院。幾經(jīng)比較,他初定選定了一家,這家養(yǎng)老院以醫(yī)療條件好、生活設(shè)施完善、周邊環(huán)境優(yōu)美和不菲的報價著稱。

趙蘭花恰在這時風塵仆仆地從鄉(xiāng)下趕來了。

“媽,這次您來就別回去了。我一直想接您到城里住,您年紀越來越大了,一個人住村里,我真是不放心。”懷遠高高興興地把母親從火車站接回自己家。

“媽這次來,是想照顧你爸?!鳖D一下,蘭花又說,“他那個病,身邊需要人哩?!?/p>

“他那邊我早安排好了,養(yǎng)老院我也聯(lián)系好了,服務(wù)、設(shè)施、環(huán)境都是一流的?!睉堰h萬萬沒想到母親為這件事來的,他皺了皺眉,一臉不悅地說。

“養(yǎng)老院再好也不是家啊,俺覺得,你爸還是想住自己家里?!?/p>

“他想,你怎么知道他想什么?他想什么跟你還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你忘了,是誰毀了你一輩子?可是我忘不了,忘不了那年他把我接回城里,在汽車站他親口說過幾天就去接你,可是他騙了我,也騙了你。你知道嗎?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真正快樂過。我也忘不了,忘不了爺爺、奶奶看你的眼神,提到你的語氣,他們看不起你,因為你是農(nóng)村人,因為你沒文化。你知道我為什么拼命學習、拼命賺錢嗎?因為我要比別人強,我要讓別人四十五度角仰視我,因為我憎惡那種被人瞧不起的感覺!我憎惡!”懷遠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咆哮。塵封了三十年的往事,那些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淡忘或者說他希望自己已經(jīng)淡忘的往事像潮水一樣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頭,淹沒他所有的思想。下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走到窗前,努力平復(fù)澎湃的心湖。

他擰緊了眉毛,仰望天空,在高樓大廈間躲躲閃閃的一線天空籠罩著灰蒙蒙的霧霾。是,懷遠擁有很多財富,他的父輩在多年前做夢也夢不到的財富,可是他也再不能像他的父輩在多年前那樣,隨時汲取甘美的山泉,每分每秒呼吸清新的空氣,一推開窗戶就可以擁抱燦爛的陽光、澄澈的藍天。人哪,也許你永遠也無法計算,究竟是得到的多一些,還是失去的多一些。

“石頭,媽讓你受委屈了。這些年,眼見你越來越出息,媽替你高興;可是其實媽更愿意看見你活得輕松些,自在些,快樂些。三十年了,你也是當爸的人了。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別再記恨你爸了,好嗎?”

又說:“你爸沒有毀了俺一輩子,真的沒有。這輩子媽沒享什么福,可是媽說什么、做什么都是照著自己的心,一輩子沒說昧心的話,沒做昧心的事,媽活得挺舒心。媽只是心疼你,石頭,你心里那些疙瘩也該解開了,媽不想看你難受的樣子。”

那是母親的聲音,雖然她的容顏已蒼老,但聲音依然像懷遠記憶中的一樣年輕,一樣清麗?!笆^”,那是母親喚他的乳名,用他久違了的鄉(xiāng)音,用他熟悉的慈愛的口吻。那是母親的手,布滿老繭的粗糙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背,給他的感覺就像一層淺淺的溫暖的陽光。懷遠僵直緊張的身體一點點地放松下來。

蘭花不顧兒子的勸阻,搬到江家照顧建軍。

鄰居一位老大媽發(fā)現(xiàn)一個硬硬朗朗的鄉(xiāng)下女人在江家出出進進,神神秘秘地招手叫她,問:“你是江主任家新來的保姆吧?”蘭花不置可否地笑笑。老大媽好心眼兒地給她支招:“江主任的兒子是大老板,不差錢兒,你多跟他要點工錢,不要白不要,對不對?”“對!”蘭花應(yīng)道。

尋常的午后,蘭花攙扶建軍坐到沙發(fā)上,她搬個板凳坐他身邊,一邊擇菜,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天。蘭花說,今晚咱們包包子,你想吃芹菜餡兒呢還是想吃韭菜餡兒?對了,二妮你知道不?就是俺大弟的小舅子的二侄女,她叫俺嬸子呢。這二妮好好一個黃花閨女,還是大學生,不知怎么和一個有老婆的男人好上了,那男人比二妮她爹還大一歲呢。俺納悶兒,問二妮你圖什么呢?你看上他什么了?二妮答得倍兒干脆:我不是看上他了,我是看上他送我的那輛車了。聽二妮說,那車,叫什么馬,對,想起來了,叫寶馬。二妮還說,寧肯坐在寶馬車上哭,也絕不坐在自行車上笑?,F(xiàn)在這小姑娘,俺真是不懂,在哪兒哭也是哭,就算在皇帝的金鑾殿里哭,那也是哭,哭怎么會比笑好呢?不懂。還是說咱今晚上的包子吧,你說放點豬肉好呢還是放點羊肉好?你現(xiàn)在不看書也不寫字了,也好,有時間了。你呀,也別等著吃白飯,來,給你根芹菜,學著俺的樣兒,跟俺一起擇菜吧。

江懷遠買了一堆吃的用的,給父母送過來,一進門正看見這一幕:母親絮絮叨叨和父親嘮家常,完全不介意父親聽沒聽明白;父親的臉色比上次見時紅潤多了,像個孩子似的笨拙地擺弄著一根芹菜。就在這一刻,懷遠理解了母親,她的付出,她的寬容,她的堅守。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這首詩在懷遠的大腦屏幕上閃現(xiàn)。懷遠想,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肯定不知道這傳誦千古的詩句,但是她比那些倒背如流的人更能領(lǐng)悟這詩句的精魂。

忽然懷遠嗅到一縷幽香,沁人心脾。他這才注意到客廳一角古色古香的小幾上擺了一盆君子蘭,他記起來這盆君子蘭是父親患病前養(yǎng)的,后來他病得糊里糊涂,再沒精力呵護這盆花了,記得上次來,這盆花已經(jīng)枯萎頹敗,他還囑咐當時那位保姆扔了算了。誰料到它現(xiàn)在活得那么茁壯,墨綠的葉片不枝不蔓,不偏不倚,肥厚光亮,經(jīng)絡(luò)清晰,葉片之間花箭從容地高高挺起,頭頂一簇艷麗的花蕾,落落大方,清雅高貴,暗香盈室。隆冬時節(jié),屋外寒氣逼人,而屋內(nèi),有了君子蘭的俏麗點綴,顯得格外溫馨,仿佛已經(jīng)充滿了生命的旋律和春天的氣息。

眼眶一陣潮濕,懷遠不忍打擾他們,把東西輕輕放下,輕手輕腳出了門,關(guān)門走了。

又一天,蘭花收拾屋子,突然驚呼:“老天爺,建軍,你猜俺找到了什么?”過一會兒,蘭花拿出找到的東西,一件一件指給建軍看。

“看,你八歲時送俺的小彈弓,后來石頭回城又帶回來了,那年,石頭也是八歲?!?/p>

“看,俺給你寫的信,信紙都有點發(fā)黃了,這是俺畫的小豬,那是俺畫的蘋果樹,當時你還夸俺畫得好呢……”

即使她和他分開了三十多年,這些東西始終都在他的身邊。

迎著冬天煦暖的陽光,蘭花臉上的紋路漸漸變成一朵燦爛的花兒。

建軍渾濁的眼睛慢慢泛起一絲異樣的神采。

他看著她笑得爛漫無邪。

他也笑了。

(責任編輯劉冬楊)

王繼霞,筆名寄霞,生于河北省,現(xiàn)居北京市。在金融行業(yè)供職,為自己和喜歡自己文字的人寫作。已出版長篇小說《仰望星空的你》。

猜你喜歡
懷遠建軍蘭花
慶祝建軍95周年
汲古懷遠造物歸真
Spatio-temporal evolution characteristics and pattern formation of a gas–liquid interfacial AC current argon discharge plasma with a deionized water electrode
無論等多久
蘭花
蘭花鑒賞
肖懷遠主任深入河東區(qū)專題調(diào)研圖片報道
慶祝建軍八十三周年
張國才 王 玄 湯懷遠 彭 婕
焦作市| 饶阳县| 襄垣县| 安溪县| 安义县| 芷江| 德昌县| 电白县| 新乡县| 康保县| 长葛市| 阿巴嘎旗| 门源| 长海县| 建宁县| 鹤峰县| 沐川县| 东方市| 贞丰县| 保定市| 措勤县| 康保县| 双江| 乡城县| 潢川县| 额济纳旗| 游戏| 屏东县| 蒙山县| 和龙市| 贵南县| 新田县| 通榆县| 剑川县| 平陆县| 南阳市| 泽普县| 高邑县| 阳高县| 香港 | 昌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