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樹盈
天空中籠罩著厚厚的烏云,激烈的槍炮聲打破大地的寂靜。濃煙滾滾而起,火藥刺鼻的味道彌漫著整個戰(zhàn)場。敵人的進攻越來越激烈,滕海清不顧一切地站了起來,扣動扳機。
滕海清長得濃眉大眼,英氣逼人。他今年23歲,出生在安徽省六安市金寨縣褚石雞村的一個貧苦家庭。滕海清7歲時起給地主放牛,15歲到霍山縣燒木炭,20歲參加游擊隊,21歲參加中國工農(nóng)紅軍。此時是十一師通信隊一排排長。
就在滕海清勇猛作戰(zhàn)的時候,一顆手榴彈從天而降,在滕海清的身邊轟然炸響。滕海清的眼睛如著了火一樣的疼痛,嘴里的門牙離開了牙床,落在焦黑的土地上。捂著被彈片穿透的胳膊,滕海清倒在了血泊中。
滕海清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日子,1932年10月13日。當紅四方面軍與國民黨的隊伍短兵相接的時候,滕海清身負重傷。
在野戰(zhàn)醫(yī)院,滕海清慢慢醒來,左眼無法睜開。戰(zhàn)友們看著英俊的滕海清變了模樣,濃眉被燒焦,牙齒被炸掉,都忍不住流下淚來。滕海清咧著大嘴,調(diào)侃說:“哈哈,我還沒死,你們就別急著哭喪?!?/p>
雖然滕海清說得輕松,可劇烈的疼痛,還是讓滕海清日夜難眠。但他咬緊牙關(guān),沒有呻吟一聲。
紅四方面軍浴血奮戰(zhàn)了三天三夜,仍然沒能擺脫國民黨軍的圍堵。10月16日,張國燾決定:“為保證部隊輕裝行軍作戰(zhàn),營以下的傷員就地遣散,自找歸宿?!币皯?zhàn)醫(yī)院向營以下的傷員宣讀了上級的決定,并發(fā)給每人10塊銀元。
滕海清手里攥著10塊銀元,看著同病房的營長隨軍轉(zhuǎn)移。巨大的悲痛撕裂了滕海清的心,他感覺自己是被母親“遺棄”的孩子。
站在荒涼的山坡上,看著野戰(zhàn)醫(yī)院的傷員被擔架抬走,滕海清心如刀絞一般難受。
部隊漸漸走遠,滕海清的心也空了,他仿佛成了無家可歸的孩子,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去。
遠處走來一對母子,穿著破衣爛衫。小男孩只有五六歲,瘦得皮包骨頭。媽媽的臉色蒼白,還在不停地咳嗽。倆人手牽著手,無力地往前走。小男孩舔著干裂的嘴唇,虛弱地說:“媽媽,我餓了?!眿寢尶人粤艘魂?,捂著胸口,說:“寶兒,你再堅持一下,我們很快就能乞討到糧食。只要我們吃飽肚子,就能找到你舅舅,再也不用挨餓了……”
寶兒耷拉著小腦袋,可憐巴巴地對媽媽說:“你都這樣說了三天了,還是沒要到一點東西吃?!眿寢屨f不出話來,加快了腳步,眼淚不停地往下落。
此時,滕海清正如雕像一樣站在那里,瞇著受傷的眼睛,迷茫地望著遠方。媽媽帶著寶兒走到滕海清身邊,“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大兄弟,你發(fā)發(fā)善心,給點吃的吧!我們母子幾天沒吃飯,快餓死了?!彪G蹇粗@對可憐的母子,從口袋里摸出僅有的一個饅頭,遞給了寶兒。
寶兒接過饅頭,分了一半給媽媽。滕海清有點感動,撫摸著寶兒的頭,說:“真是一個好孩子?!?/p>
媽媽站了起來,狼吞虎咽地吃完半個饅頭,把寶兒往滕海清的面前推:“恩人,你肯定是一個大好人。寶兒跟著我,肯定要餓死。請你給他一條活路,賞碗飯給他吃?!?/p>
寶兒手里還有一點饅頭渣,趕快遞給滕海清:“我不要你的饅頭,我只要媽媽?!眿寢尩难蹨I流了下來:“寶兒乖,跟著恩人,好好地活下去。不要怪媽媽狠心,是地主太可恨。今年大災(zāi),地主把我們僅有的一點糧食都搜走了……”
寶兒緊緊地抱住媽媽大哭起來,滕海清想到自己的遭遇和寶兒一樣,憤怒地責備媽媽:“不管多么艱難,你都不要遺棄自己的孩子?!?/p>
媽媽傷心地哭了:“沒有一個母親舍得和孩子分開,但為了孩子能活命,我只能狠心地這樣做?!眿寢尩脑捦蝗稽c醒了滕海清,他的心里豁然開朗。自己不是被紅軍“遺棄”了,而是紅軍為了愛,讓自己遠離戰(zhàn)場,獲得安全。
滕海清摸出那10塊銀元,遞給媽媽:“寶兒是個好孩子,你要讓他健康地長大?!眿寢尲拥毓蛟诘厣?,拉著寶兒不停地磕頭:“恩人,我每天都會為你燒高香,保佑你一生平安……”
滕海清不說話,抓起身邊的一根竹竿當拐杖,毅然地往大部隊撤離的方向追去。他的心里只有一個信念,我不能離開部隊,我要參加革命,解救窮苦老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
天空下起了雨,滕海清拄著竹竿,在泥濘的路上慢慢地往前走。滕海清的左眼被灼傷,右眼只能看到微弱的光,每走一步都那么艱難。稍不留神,就會跌倒。
雨,越下越大。一個老者牽著水牛,披著蓑衣走過來。老者看到滕海清淋得透濕,要帶他到家中避雨。滕海清搖頭,著急地問:“老人家,你看到紅軍了嗎?”
老者回答:“下午才從我家門前路過,可能還沒有走遠。”滕海清激動地笑了,拄著竹竿就往前走。老者追了過來,把蓑衣披在滕海清的肩上。
天慢慢黑了,滕海清饑腸轆轆。他扯著路邊的青草放進嘴里,邊走邊嚼。滕海清的手臂被大雨淋濕,被彈片穿過的地方疼得鉆心。滕海清咬緊牙關(guān),心里只有三個字:向前沖。
夜深了,前面的小山坡上出現(xiàn)了一個亮點,隱隱約約可見一個紅紅的十字。滕海清興奮起來,激動地往前跑。一個戰(zhàn)士沖了過來,抱著槍對準滕海清。氣得滕海清大叫:“我是紅軍,是通信隊排長滕海清?!睉?zhàn)士放下槍:“我們是后衛(wèi)部隊,山坡上的是野戰(zhàn)醫(yī)院?!彪G鍖?zhàn)士敬了一個軍禮:“我是傷員,我要見院長?!?/p>
不一會兒,院長來了,無奈地對滕海清說:“滕排長,重傷員實在太多了,請離開吧!”
滕海清急了:“身上的傷痛我能挺過來,不需要你們治療。我只要求跟著野戰(zhàn)醫(yī)院,和紅軍保持聯(lián)系。等我傷好了,就去革命?!?/p>
院長很為難:“這是上級的命令,我不能不執(zhí)行。”滕海清生氣了:“那你一槍崩了我,我就不跟著你們走?!?/p>
剛好倪志亮師長在野戰(zhàn)營地,聽到滕海清的聲音就過來了。說起倪志亮師長,他和滕海清還有一段趣事。
那時候滕海清還是三十二團五連的連長,參加了潢光戰(zhàn)役,繳獲了兩匹棗紅戰(zhàn)馬。滕海清心想,自己都是連長了,還不會騎馬,多丟人。就悄悄地把兩匹戰(zhàn)馬留了下來,想牽出去練騎馬。
滕海清牽著馬剛出璞塔鎮(zhèn)東門,師長倪志亮和師政委甘濟就迎面走來。滕海清沒有退路,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倪志亮看到滕海清心虛的臉,大喝一聲:“你是哪個團的?”
滕海清暗叫糟糕,只能硬著頭皮回答:“我是三十二團五連連長。”倪志亮威嚴地問:“你牽兩匹馬干什么?”滕海清靈機一動:“師長和政委走路辛苦了,我給你們送馬來了。”倪志亮哈哈大笑,對甘濟說:“這個小連長蠻機靈的?!?/p>
10天后,滕海清接到通知,讓他去師部。滕海清忐忑不安,猜想若是偷留戰(zhàn)馬的事情敗露,肯定要受到懲罰。
倪志亮見到滕海清,威嚴地說:“我想讓你到師部當通信隊的排長,你有意見嗎?”滕海清心想降級做排長,算是最輕的懲罰,就高興地敬了一個軍禮:“我聽從首長安排,保證做好工作?!?/p>
此刻,滕海清看著倪志亮師長,心里有萬般委屈??上氲阶约褐皇切⌒〉呐砰L,跟著部隊走,已經(jīng)違反命令,干脆閉嘴不說話。
倪志亮師長威嚴地看了滕海清一眼,對院長說:“通信隊的一排長是管營連干部的,職務(wù)相當于副團級,你要按營以上傷員對待?!彪G逋敌?,沒想到自己是明“降”暗“升”了。
滕海清跟著野戰(zhàn)醫(yī)院,心里踏實了。一直被疼痛折磨的手臂,得到治療,里面的彈片被取了出來。但老天還是跟滕海清開了一個玩笑,滕海清的左眼惡化,再也看不見了。
但滕海清沒有被病痛擊倒,他積極地配合治療。手臂上的傷口愈合后,滕海清就坐不住了,他收拾行李,離開野戰(zhàn)醫(yī)院,去追師部。一路上,滕海清風餐露宿,吃盡苦頭。可喜的是,當他終于找到師部時,竟如一個回家的孩子,激動得跳了起來。
1932年12月,紅四方面軍決定向四川發(fā)展,創(chuàng)建以川北為中心的川陜蘇區(qū)。滕海清向師長倪志亮提出重返戰(zhàn)斗崗位。倪志亮點頭同意,讓滕海清去地方組織游擊隊,拉起隊伍,壯大紅軍。
就這樣,滕海清帶著一個通信員,去了四連場,開展游擊隊的工作。在當?shù)?,紅軍的威望,早就深入民心,來參加游擊隊的人越來越多。
有一天,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闖進滕海清住的小屋。他的腰上別著一把木頭槍,還流著鼻涕,傻乎乎地對滕海清說:“我要參加游擊隊。”滕海清看著少年柔弱的身體直搖頭:“你還小,要多讀書,為以后的新中國做貢獻……”
少年不說話,蹲在地上不走。滕海清看著天快黑了,怕少年的家人擔心,就耐心地問:“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p>
“我叫二愣子,沒有家了?!彪G弩@訝地問:“你的家呢?你的家人呢?”二愣子傻笑:“我餓,我爹就去偷了一個蘿卜,被人打死了……”滕海清心軟了,上前把二愣子摟進懷里:“那你以后跟著我?!?/p>
從那以后,不管滕海清去什么地方,二愣子都別著一把木頭槍,跟在滕海清身后。只要有人靠近滕海清,二愣子就會兇巴巴地盯著他:“離隊長遠點?!贝蠹叶夹Χ蹲邮请G宓摹熬l(wèi)員”。
一個月后,滕海清拉起了一支300多人的游擊隊。滕海清把這支游擊隊編為3個連,自己任大隊長兼政委。
1933年2月中旬,游擊隊編入紅十一師序列,游擊隊一連編為三十一團特務(wù)連,滕海清任連指導(dǎo)員。
1933年10月,蔣介石任命劉湘為四川“剿匪”總司令,限在3個月內(nèi)將川陜邊區(qū)紅軍肅清。劉湘調(diào)集四川所有兵力,共110個團30萬人,分為6路進行圍攻。
滕海清率領(lǐng)特務(wù)連參加了反“六路圍攻作戰(zhàn)”,二愣子鬧著要上戰(zhàn)場。滕海清考慮到二愣子歲數(shù)小,就把他留在后勤隊。
戰(zhàn)場上,敵眾我寡,滕海清帶領(lǐng)特務(wù)連拼死抵抗。戰(zhàn)士們苦戰(zhàn)幾個小時后,饑腸轆轆,疲憊不堪。就在滕海清愁眉不展的時候,二愣子抓著一個窩窩頭,提著一壺水,朝滕海清跑來。敵人的子彈往二愣子身上掃射,滕海清大叫“臥倒”。二愣子還算機靈,滾進了戰(zhàn)壕。
滕海清剛松了一口氣,二愣子又爬起來,搖晃著手里的窩窩頭向滕海清跑來:“隊長,我給你帶吃的來了?!彪G寮绷?,向二愣子沖去:“別站起來,快臥倒?!笨啥蹲泳褪巧岛鹾醯赝芭?,敵人舉起了槍,一串子彈往二愣子飛去。滕海清撲了過去,把二愣子推倒在地。一顆子彈,從滕海清的喉部穿過,他倒在了血泊中。
二愣子嚇傻了,不停地搖晃著滕海清:“隊長,你喝水。隊長,你吃窩窩頭……”戰(zhàn)士們趕快用擔架抬著滕海清撤下戰(zhàn)場,二愣子拿著木頭槍,緊緊地跟在擔架后面。
滕海清被抬下戰(zhàn)場,衛(wèi)生員檢查了滕海清的傷勢后搖頭:“這顆子彈從指導(dǎo)員的喉部射入,從后頸穿出,傷了喉頭、食道和神經(jīng),必須送到野戰(zhàn)醫(yī)院去治療……”
在去野戰(zhàn)醫(yī)院的路上,滕海清一直昏迷不醒。二愣子跟隨著擔架跑,不管戰(zhàn)士們怎么趕,二愣子就是不走。他一會兒摸摸滕海清的頭,一會兒又摸摸滕海清的手,瘋瘋癲癲地嘟囔:“隊長,你說過給我買糖的,你說過要照顧我一輩子的……”
抬擔架的戰(zhàn)士哭了,踢了二愣子一腳:“滾,你滾開,就知道吃。如果指導(dǎo)員不是為了救你,怎么會受傷?要是指導(dǎo)員有什么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二愣子不說話,安靜了下來。
在后面抬擔架的戰(zhàn)士很瘦,一路奔跑,累得氣喘吁吁,腳步越來越慢。二愣子兇巴巴地搶過戰(zhàn)士手中的擔架,拼命地往前跑。
在野戰(zhàn)醫(yī)院,滕海清還是昏迷不醒。醫(yī)生進行了急救,縫合了傷口,保住了滕海清的性命??伤淖蟀雮€身子無法動彈。戰(zhàn)士們悄悄地哭了,都說指導(dǎo)員這輩子“廢”了。
二愣子一直守在醫(yī)院里,為滕海清端茶送水,好像在贖罪一樣。滕海清醒后,沒有責備二愣子,只是慈愛地撫摸著他的頭。二愣子傻笑:“隊長,你沒死,可以給我買糖了。”
躺在病床上,滕海清萬念俱灰,他再也無法站立,以后怎么革命?滕海清一次次想爬起來,可左邊的身子如石頭一樣僵硬。無數(shù)個夜晚,滕海清都在想,難道自己要在病床上躺一輩子嗎?
不,必須站起來!有了這個堅強的信念,滕海清躺在病床上,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每天都在努力地鍛煉,用虛弱的身體,使勁地“掙扎”。
醫(yī)院對滕海清進行了康復(fù)治療,軍醫(yī)有空的時候,就為滕海清左邊的身體按摩??墒莻麊T那么多,軍醫(yī)的時間又那么少。二愣子就傻乎乎地在滕海清的身上亂按亂捏,滕海清常常痛得直掉眼淚。
滕海清知道二愣子是一片好心,就時常忍著痛不說。時間久了,二愣子就明白了,只要看見滕海清咬緊牙關(guān),他的手就趕快挪地方。
慢慢地,滕海清左邊的身體有了點知覺。左手能舉起來,左腳也能慢慢活動了。滕海清高興的要下病床。二愣子扶著,滕海清的腳如踩在棉花上,一用力,猛地跌倒了。可他不服輸,一次次站起來,又一次次跌倒。不管多么疼痛,滕海清就是咬緊牙關(guān),堅持鍛煉。
終于,滕海清康復(fù)了,他能走路了。軍醫(yī)說這是奇跡,滕海清卻感激地握住二愣子的手。如果沒有二愣子在身邊,他很難恢復(fù)。
1935年3月,紅四方面軍強渡涪江、嘉陵江,開始長征。此時,滕海清已擔任紅十一師三十三團一營政委,隨紅四方面軍進入草地。
二愣子已經(jīng)十六歲了,長成了小伙子??伤€是傻里傻氣,不分日夜,守候在滕海清身邊。進入草地后,糧食缺乏,戰(zhàn)士們都以野菜充饑。滕海清幾天沒有吃到糧食,身上的老傷復(fù)發(fā),手臂痛得抬不起來。咽喉如針刺一樣痛,每次吃野菜,都如魚刺卡在喉嚨一般難受。
滕海清只能喝涼水,吃野菜湯,身體越來越虛弱,好幾次暈倒。二愣子有點心急,他去抓螞蚱、蟲子,熬湯給滕海清喝。滕海清這才有了一點力氣。
草地里有很多沼澤地,滕海清害怕二愣子亂跑,讓他時刻跟在自己的身邊??捎幸惶禳S昏,滕海清感覺累,躺在草地上才瞇了一會兒,醒來就不見了二愣子。
滕海清急了,剛才路過一片沼澤地,有一條魚兒跳出水面。當時二愣子就想去抓,可滕海清沒有答應(yīng)。想到這里,滕海清就害怕了,立即往沼澤地里跑。
遠遠地就看到了二愣子,他脫掉了鞋,跳進水里。滕海清大叫:“二愣子,你快回來?!倍蹲訉﹄G鍫N爛地笑道:“隊長,我捉魚給你吃。”
二愣子的身體不停地往下陷,可他渾然不知,抓起一條魚,丟到草地上。滕海清奮力奔跑:“二愣子,你快上來。”二愣子又捉住了一條魚,可淤泥已經(jīng)沒過他的肩膀。
滕海清抓起一根樹枝,遞給二愣子。二愣子笑瞇瞇地把魚放在樹枝上:“隊長,晚上有魚吃……”淤泥淹到二愣子下巴,滕海清哭了:“二愣子,快抓住樹枝?!笨啥蹲拥难劬€盯著一條魚,并用手使勁地抓住魚。二愣子的頭消失在沼澤地里,只有一只手在外面,手里還握著那條魚。
滕海清的心被撕裂,不顧一切地要跳進沼澤地,卻被追來的戰(zhàn)士死死抱住。滕海清趴在地上,握著草地里的魚放聲大哭。戰(zhàn)士們都脫下軍帽,流下淚來。
滕海清默默地坐了一天一夜,才冒出一句話來:“把魚給我燉了?!濒~兒已經(jīng)死了多時,發(fā)出腐爛的味道。戰(zhàn)士們都勸滕海清別吃,可他吼叫起來:“這是二愣子用命換來的,我不能浪費?!?/p>
草地上架起了大鍋,魚兒放進鍋里,發(fā)出一股腥臭味。滕海清拿起碗,堅定地舀了一碗魚湯,咕嚕咕嚕地喝完:“二愣子,為了你,我一定要堅強地活下去!”戰(zhàn)士們拿起碗,都舀起魚湯,一飲而盡,仿佛在為二愣子送行。
1936年10月,紅軍三大主力在會寧會師后,滕海清任紅四軍第十師二十八團政委。滕海清端著一碗魚湯,往草地的方向鞠躬:“二愣子,我的好兄弟,紅軍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等革命完全成功的時候,我就來草地看你……”
1937年,七七事變后,日本鬼子侵略我中華。滕海清任八路軍一二九師三八五旅七七○團一營副營長。滕海清心急如焚,想與日本鬼子決一死戰(zhàn),把他們趕出中華大地。
1938年,滕海清到抗大學(xué)習(xí)后,被抽調(diào)到河南省確山縣竹溝鎮(zhèn)工作。當時的竹溝鎮(zhèn)知名度很高,有“小延安”之稱。而彭雪楓和竹溝村一樣有名氣,老百姓都在傳唱:“窮人窮,骨頭硬,跟著雪楓鬧革命?!?/p>
滕海清聽著老百姓唱的民謠,對彭雪楓十分好奇,心想他肯定是一個嚴肅古板的大英雄。
第一次見到彭雪楓,他穿著一件舊軍衣,挺拔的身姿,英俊的臉龐,睿智的雙眼。滕海清有點膽怯,敬了一個軍禮,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彭雪楓笑了:“你就是滕海清同志吧!咱們可是紅軍大學(xué)的同學(xué)了。”
看著彭雪楓和藹的臉龐,滕海清不緊張了,機靈地回答:“我哪能跟司令員比呀!你是首長去深造,我是去補課。入校也晚了很多,紅大都改成抗大了?!?/p>
彭雪楓握住滕海清的手哈哈大笑:“那我們也算校友了。海清同志,你的情況我都了解過。雖然你到西華的時間不長,可名氣很大了。老百姓都知道你會打仗,只要槍桿一揮,日軍、偽軍都嚇跑了……”滕海清和彭雪楓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倆人英雄相惜,有說不完的話題。
1938年10月27日,新四軍游擊隊東征途中,偵察兵急報:“日本騎兵前來襲擊?!毙滤能娪螕糁ш牭乃玖顔T兼政委彭雪楓果斷地說:“即便我們在行軍途中,有一百個撤退理由,我們也不能走。我們必須打擊日寇的囂張氣焰,掃除東進障礙,留下新四軍的威名,給老百姓希望……”滕海清摩拳擦掌,主動請命。
彭雪楓命令滕海清:“你們二大隊立刻趕往馬菜園和谷莊,占領(lǐng)有利地形,與一大隊和三大隊互相配合,對敵迂回包圍,打它個人仰馬翻!”滕海清敬了個軍禮,道:“二大隊保證完成任務(wù)?!?/p>
滕海清率領(lǐng)二大隊迅速出發(fā),到了一個三岔路口,滕海清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走。正當滕海清四處張望時,他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在不遠處放牛。滕海清大叫:“小兄弟,往馬菜園走哪條路?”男孩跑了過來,盯著滕海清的左眼看了好一會兒,就跪了下去:“恩人,我媽媽一直惦記著你?!彪G迕曰蟛唤猓骸澳銒寢屖钦l?”
“恩人,我是寶兒。媽媽曾經(jīng)要把我送給你,難道你忘了嗎?”滕海清笑了:“你是寶兒呀?都長這么高了。你快帶我們?nèi)ヱR菜園,我有急事。”寶兒點點頭,帶領(lǐng)二大隊走了一條小道,很快就到了指定位置,占領(lǐng)了有利地形。
彭雪楓帶領(lǐng)三大隊,打擊日軍的右側(cè)。張震帶領(lǐng)一大隊襲擊日軍的左側(cè)。滕海清從后面包抄,擊斃了林津少尉,日本騎兵12人。東征首戰(zhàn)成功,鼓舞人心。
打掃戰(zhàn)場后,滕海清才打聽到寶兒母子的情況。寶兒說他和媽媽有了滕海清送的10塊銀元,一路打聽,找到了舅舅,在這里安定下來。媽媽一直嘮叨著恩人,每天都燒高香,保佑恩人平安。
滕海清感嘆不已。寶兒媽見到滕海清就跪了下去:“恩人,如果沒有你,我和寶兒都要餓死了。我要寶兒參加紅軍,報答你的恩情。”
滕海清搖頭:“寶兒太小了。”寶兒不服氣地晃動著小手臂:“我已經(jīng)是男子漢了,我要和恩人一樣英勇作戰(zhàn),殺鬼子?!?/p>
寶兒實在太小,滕海清無法做主,就請示了彭雪楓司令。彭雪楓司令笑呵呵地摸著寶兒的頭說:“他是個機靈鬼,還沒參加革命,就立下戰(zhàn)功,我們就破例收下他。”寶兒高興極了,從那以后滕海清就一直把他帶在身邊。
1939年,按照新四軍游擊隊“打擊敵偽,擴大抗日根據(jù)地”的指示,滕海清和譚友林率二團挺進淮上,連戰(zhàn)溝湖、支子湖,懷遠城,擊斃了不少日本鬼子。
1944年1到8月,新四軍第四師戰(zhàn)果頗豐,在路西一線,滕海清指揮的第十一旅攻克了大回莊、板莊、吳樓、百善站、鐵佛寺、五鋪等日偽軍據(jù)點,立下赫赫戰(zhàn)功。
1944年9月,四師師長彭雪楓率主力西征途中,決定攻打夏邑縣八里莊。彭雪楓考慮到滕海清率領(lǐng)的第十一旅在路西單獨作戰(zhàn),需要休整,沒讓十一旅參戰(zhàn)。
滕海清得知沒有十一旅的任務(wù)就急了,他火速趕往薛家湖村,找到彭雪楓,一見面就問:“打八里莊,你真的要親自去?難道我去,你不放心?”
彭雪楓笑了:“這段時間路西作戰(zhàn),十一旅傷亡很大,需要休整一下。我和張震一起去打八里莊,勝利了我就去找你喝慶功酒。”
滕海清耍賴:“如果你不要我參戰(zhàn),那我就不認你這個哥哥了。咱們這么多年的兄弟情誼,從此就散伙?!迸硌髋闹G宓募绨颍骸澳憔蛣e給我來激將法了,咱們的兄弟情誼是在戰(zhàn)場上用血和汗?jié)仓?。就是用炸彈,也拆不開我們?!?/p>
那一夜,滕海清賴著不走,一直想說服彭雪楓,讓自己帶部隊上戰(zhàn)場。可彭雪楓就是不答應(yīng),還樂呵呵地說:“海清呀,你今天是怎么了?難道不相信我的能力,非要跟我搶功?”
第二天清晨,彭雪楓穿戴整齊,帶著部隊出發(fā)??粗硌魍Π蔚纳碜恕⑽⑿Φ拿嫒?,滕海清心里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想把彭雪楓留下來??膳硌鲹]了揮手,毅然離去。目送彭雪楓走遠,滕海清心里莫名的惆悵。
9月11日,在八里莊戰(zhàn)斗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彭雪楓親臨前線指揮,不幸中彈,壯烈殉國。
噩耗傳來,滕海清壓不住心里的悲痛,撲倒在地放聲大哭。滕海清的心被悔恨撕裂,如果知道這是和彭雪楓的永別,就是犯了軍令,他也寧愿和彭雪楓一起上戰(zhàn)場,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
看著悲痛欲絕的滕海清,寶兒機靈地撫摸著滕海清的肩膀,安慰著他。滕海清悲嚎:“失去雪楓,比手榴彈炸瞎我的眼,比子彈穿透我的脖子還痛……”
帶著心靈的傷痛,帶著對敵人的仇恨,滕海清瘋狂地投入到戰(zhàn)斗中,迎來抗戰(zhàn)勝利,看著日寇滾出我中華大地。
解放戰(zhàn)爭時期,滕海清任華東野戰(zhàn)軍第二縱隊師長兼政治委員,第十三縱隊副司令員,第二縱隊司令員,第三野戰(zhàn)軍二十一軍軍長,成為皖籍高級將領(lǐng)中赫赫有名的將軍。
新中國成立后,滕海清帶著寶兒去了草地,找到二愣子犧牲的地方。滕海清端起一碗魚湯,淚流滿面:“二愣子,這些年來,我南征北戰(zhàn),身體的病痛和戰(zhàn)友的死亡一直折磨著我。但我只要想起你在沼澤地里舉起的手,就仿佛在激勵我,只要我戰(zhàn)勝一切疼痛,就能迎來革命勝利……”
〔責任編輯 君 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