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按照現(xiàn)在流行的術(shù)語來說,我是一個“l(fā)ow mover”的人,即所謂的定居人格,對某處的感情和滯留時間成正比。我的活動半徑不大,只是在市中心和東部遷移過幾次而已。
依稀記得,少年時代的暑假,蒙眬睡意中,我聽到轟隆隆的機器巨響,還可以看見河對岸的工廠,徹夜燈火通明,那是冠生園汽水車間的工人在加夜班,趕制應(yīng)季的汽水。而在我窗前,那棵綠葉輕舉的槐樹樹冠間,有螢火在飄浮。
春天的傍晚,看見歸家的鴿群,映著蹙起的火燒云,在那些一盞盞依次亮起的窗戶間飛過,我沿著開滿油菜花的河岸,走完放學的路,帶著一腳的河泥。
后來,在我家前面,蓋上了一幢違章的完全不符合樓距要求的樓房。我家樓層低,這幢新樓幾乎擋住了我全部的視線,由于間距太近,家家戶戶都換上了厚窗簾。
伴隨著童年遠去,我失去的不僅是少年時代,還有中午以后的光照、槐樹、螢火蟲、暑假安逸的午睡,最重要的是天空。因為居于低樓層的空間壓抑感,我自主買房時就特地買了頂樓,這樣,一直到搬到山下居住,我才重新獲取了大片天空和云。
對于一個常年囿于都市的人來說,云大概就是一種水汽凝結(jié)物而已。而實際上,像我這樣成年在山邊生活,天天在窗口觀云的人知道,不同于花草樹木,云是很情緒化的,表情豐富,每時每刻都在變化。
有時做頓飯的工夫,半小時吧,窗外已經(jīng)風流云散或是風起云涌了。我常常拍山頂?shù)脑?,怎么也不厭。寫稿時,我也常常抬頭看窗外飄浮的云,放松視神經(jīng)和大腦,順便整理思路??础读秩咧隆返臅r候,特別欣喜地把寫云的段落都抄了一遍:“真山水之云氣,四時不同,春融洽,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敝劣凇短这謮魬洝分械摹扮娚皆茪猓「∪饺?,紅紫間之”,我倒是沒怎么見過,或者是山上紫金巖的反光?
還有一種白紗一樣的霧氣,不是云,而是“嵐”,這個字,在常態(tài)下只是個審美術(shù)語,而對于住在山邊的人,便知道那就是一種視覺經(jīng)驗?!皪埂钡谋疽馐侵干嚼锏撵F氣。 晴光歷歷時,那一整屏的,塞滿視野的蒼翠,就是嵐岫;而在雨后,紅濕花重時,縈繞在山腰上,茶煙輕揚般的白煙,叫作“嵐煙”;這時如果太陽又出來,照亮山巒,那個綠光就叫“嵐光”。這種情況一般是在春夏之間,詩云:“嵐光浮動千峰濕,雨氣熏蒸五月寒。” 最擅長寫“嵐”的是王維,“空翠濕人衣”——這個濕漉漉的“空翠”就是“嵐”?!皪埂焙驮埔粯?,是風和水的愛情產(chǎn)物。
后來,我買了一本觀云手冊,對著它仔細研究,欣喜地認出了夏日的高積云,雨前的雨層云,以及晴朗春日常見的高層云;其他的,還有堡狀積云、卷云、莢狀云、馬尾云、雷雨云、魚鱗云,我認不清。這些云天天來臨,卻從不重樣,云長于靜默,但也是會說話的,每朵云都有自己的訴求:松軟的卷積云帶來晴日,馬尾云是雷雨的前奏。沒有完全相同的云彩。
我長年獨處,但并不孤獨……因為,我喚得出每朵云的名字。當你只想安靜地與自己相處,云是一個稀薄的恰好的介質(zhì)和陪伴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