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依舊

1

四月中旬，廣州酷熱的天氣開始初見端倪。我和蚊子倚著人行道上的馬路圍欄，看對面一個瘦小的身影在一家連鎖快餐店的門口給來往的路人派發(fā)傳單。瘦小的身影是糖糖，她正戴著《瘋狂動物城》女主角朱迪的卡通頭套，穿著毛茸茸的一身行頭，我想里面一定如蒸籠一般的炙熱。

我透過明晃晃的日光瞇著眼看蚊子，說，蚊子，糖糖一天能賺多少？蚊子左嘴角一翹，說，夠咱哥倆兒今晚喝半打燕京吧！我有些吃驚，那么少？那糖糖為什么要在這里干了八個月？蚊子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下，說，店長是個小白臉，我估摸糖糖喜歡人家吧！我“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直到夜幕降臨，糖糖才背著一個斜肩包興沖沖地跑了過來，說，走，搓一頓去。她依然充滿活力，樂觀向上。就像小時候。我、蚊子和糖糖是多年未見的發(fā)小，大學畢業(yè)后，我獨自一人到了昆明發(fā)展，蚊子和糖糖則讀完初中就來了廣州打拼，一直沒有離開過。

2016年4月，我從昆明一直朝東而行，見到了蚊子和糖糖。我很高興，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過去。

2

蚊子和糖糖一直住在一起，簡陋的兩室一廳，屋里除了一臺老舊的小彩電和一套破舊的沙發(fā)，一件像樣的家具電器都沒有，但被糖糖收拾得頗有家的味道。

蚊子說，要不是有糖糖在，我都不知道這些年是怎么堅持下來的。不像你，從小就是個大才子，念大學，做高管，吃香的喝辣的，說著蚊子用拳頭捶我的胸。兄弟間的招呼方式讓我感覺溫暖，我忍不住抱了一下他。

蚊子卻忽然有些黯然，說，皓，我以為你現(xiàn)在瞧不起我們了。你看這么多年了，也不見你主動和我們聯(lián)系過，但糖糖說了，你不是那樣的人。他的話讓我感覺心酸，我用力地回了他一拳，說這樣的話就是瞧不起我，今晚罰你半斤二鍋頭。蚊子傻呵呵地笑了，說，成，罰我，該罰！

小時候，在我們仨當中，我的性格最溫吞，平日里替我出頭的都是蚊子，甚至有時候是糖糖。記得高中那會我被班上一個小子欺負，第二天蚊子和糖糖就直接沖進了我們班，在眾目睽睽之下狠狠教訓了那小子，然后揚長而去。

五月初，我給蚊子和糖糖買了二手冰箱，還有二手洗衣機。抬進門的時候，糖糖很高興，她說終于不用整天用手洗衣服了。又說，蚊子還從沒往家里帶過東西呢！我示意糖糖帶我去買點東西，在路上，我就對糖糖說，以后別那樣對蚊子說話，他其實最關心你。糖糖沒頭沒腦地嗯了一聲，手中的啤酒罐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準確無誤地送進了垃圾桶的大口。

3

我清楚地記得五月十日那一天的暴雨，雨大到把一個地鐵站都淹了，而我則被困在一家商場里避雨。電話那頭的糖糖聲音里帶著哭腔，她說蚊子進醫(yī)院了，快不行了！我心里一驚，沖出商場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糖糖所說的醫(yī)院。

蚊子被人捅了一刀，在左腹部，正在急救。我怒火中燒，問糖糖是誰干的，糖糖卻哭得話都說不出來。是小白臉？！我自認為已經(jīng)猜到了幾分。糖糖欲言又止，我立馬奪門而去。小白臉叫馮一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餐廳后面的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抽煙喝茶，里面煙霧繚繞。我二話沒說上去給他一拳，他下意識地把頭一低躲過了，拳頭直接砸在了茶具上，茶壺和茶杯碎了一地。

小白臉被嚇得臉色煞白，半天才抬起頭來，驚恐地問我是誰。我徑直問他是不是他捅了蚊子一刀，他愣了一下才說，你是說那個瘦高個嗎？是他自己捅的自己，不信你去問他。

蚊子住院的那段時間里，我除了到醫(yī)院就是一個人在家，如果糖糖下班晚，我會去接她。已是仲夏，出租屋悶熱難耐，我又給家里裝了空調，也是二手的。糖糖說，二手的好，錢不好掙，省著點花。見我有些失意地笑，糖糖又說，聽說現(xiàn)在大學生工作也不好找，你剛畢業(yè)那會也吃了不少苦吧！我呵呵一笑說沒事，錢總是能掙到的。

日子不溫不火地過著。蚊子出院那一天，糖糖特地請了假，我們一起叫了出租車。一路上糖糖忽然變得很沉默，我和她之間忽然多了一種尷尬，讓我很不自在。廣州的的哥開車都很猛，一個急轉彎就把糖糖甩得直接撲進了我懷里，我忽然僵硬得像一塊石頭。我倆都沒有動，時間仿佛凝固一般，直到司機對著后視鏡向我們道歉，我們才回過神來。而且，或許是忘了，糖糖的手一直就這樣放在我的手心里，我們靜默著，直到下車那一刻。

4

蚊子一進家門就看到了我剛給家里裝的熱水器，他皺了皺眉，沒有說話?；蛟S是因為傷口還未完全痊愈，那幾天蚊子的話明顯少了很多，每次到下班時間我要去接糖糖時，他都會欲言又止地看看我。我知道他想去。

6月中旬的一個夜晚，我估摸蚊子的身體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就直接問他為什么要拿刀捅自己。蚊子悶頭不語，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之后那幾天，我也變得默然，莫名其妙地對蚊子心懷愧疚。

糖糖說，那天，蚊子到快餐店接她下班，馮一凡剛好要約她，蚊子急了就過去罵了他幾句，之后撕扯了一下。馮一凡就說他沒出息，然后蚊子就拿出了刀子，捅了自己一下，他說他可以為了糖糖連命都不要……

家里招賊了。我跟蚊子出去不過一個小時，屋里被翻了個底朝天，幾乎所有能挪動的東西都被扔在了地上。蚊子像一只狂怒的獅子，罵罵咧咧地在一地雜物中間晃來晃去。要報警嗎？我問。蚊子想都不想，說，不報了，反正也沒丟什么東西，報警還得處理一大堆破事。我舒了一口氣，拍了拍蚊子的肩膀，說，要不咱下個月搬家吧！找個高檔的小區(qū)住。蚊子的表情變得很奇怪，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才說，你決定留在廣州不走了？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警察找來那一天，是我們仨搬到新家的第二天，糖糖去上班了，我和蚊子正在收拾房子，警察一進門就問糖糖去哪里了。我和蚊子嚇了一跳，警察找糖糖干什么。她工作的快餐店的店長馮一凡死了，我們找她協(xié)助調查。

這關糖糖什么事啊？她一個女孩子！蚊子馬上幫糖糖開脫。警察冷靜地瞟了蚊子一眼，然后又看了看我，說，馮一凡是被下了毒的飲料毒死的，而且他死后不到8個小時糖糖就失蹤了。說完，讓我們有糖糖的消息就跟警方聯(lián)系。

5

收到信息時是午夜，我忙不迭地帶著東西出了門。下了車，我獨自一人走過七拐八彎的小街，到了一間平房，敲了五下門，門開了一條縫。一雙眼睛透過黑乎乎的門縫把我上下掃了一個遍，才示意我進去，見到里面有好幾個人?；椟S的燈光下，糖糖被五花大綁著蜷縮在角落，渾身傷痕累累，地上有被拖拽時殘留的血跡，她已經(jīng)暈死過去。

糖糖！我還沒來得及沖到糖糖的身邊就被踹了一腳，頓時疼得眼冒金星，匍匐在地。不知道被打了多長時間，對方終于停了下來，把我全身上下搜了一遍，找到了他們要的東西。

迷迷糊糊聽見開門的聲音，接著是汽車引擎發(fā)動的聲響，他們走了。

撐著暈乎乎的腦袋，我踉蹌地沖到糖糖跟前，給她松了綁，我用力地搖晃她的身體叫她醒來。在我?guī)捉^望的時候她才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見是我，她努力從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她已經(jīng)氣若游絲，說，皓，其實我早就知道了……那天我洗澡出水不暢，左搗鼓右搗鼓，看到了熱水器后面藏著的幾包……我意識到不對，就拆開了你買來的冰箱、洗衣機……

我把頭埋在糖糖的胸前，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大學畢業(yè)后，我總是時運不濟，事業(yè)上沒有太大的起色。三年前，我開始從緬甸走私玉石，幾個月前，我一時起意吞了客戶一批貨，逃離昆明來了廣州，還對蚊子和糖糖說我是企業(yè)的高管。其實，我就是個混蛋。

6

我和蚊子終于沒有搬離這間房子，和以往一樣，他睡自己的房間，我睡沙發(fā)，糖糖的房間則一直空著，就像她一直沒有離開過——那個晚上，糖糖被送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晚了，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現(xiàn)在看來，一切都是天意。我怎么會想到馮一凡是我私吞玉石的那個客戶的朋友，他認出了我并告知那個客戶，客戶就找人沖進了我們家。他們無功而返，因為他們想不到我把裝著玉石的小塑料袋分別藏在了冰箱和洗衣機的機體，還有熱水器和墻壁之間的縫隙里。

為免除后患，我找機會在馮一凡喝的飲料里下了毒，讓他死于非命。我以為這樣，我就可以帶著玉石和蚊子、糖糖遠走高飛。沒想到我的舉動讓客戶怒火中燒，他找人捉了糖糖，逼問她搬到了哪里……這些真相，我和糖糖都知道，只有蚊子不知道。他還以為是馮一凡意圖對糖糖不軌，所以糖糖下毒手殺了他，他還一直責怪自己沒有及時幫助糖糖。

糖糖走后，蚊子傷心欲絕，幾次想自殺都被我攔了下來。我和蚊子常常喝酒，一喝就醉成爛泥。每次喝醉，我都能在睡夢中看見糖糖的臉，不，我看不見糖糖的臉，但我能看見她藏在朱迪頭套背后的那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告訴我，她愛我，然后，我就會在夢中大哭著醒來。

其實，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喜歡糖糖，只是那時候，我在我們仨里是那么不起眼，我懦弱，無能，需要保護，蚊子才是我們的主心骨，我以為糖糖喜歡的是他?，F(xiàn)在，這樣的結局，除了帶給我刻骨銘心的傷痛，還有什么？或許只有不久的將來，警察戴在我手上的錚亮的手銬吧……

編輯：莫言言 happywyli@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