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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孤獨靈魂

2016-08-20 15:18:02曾焱
三聯(lián)生活周刊 2016年34期
關鍵詞:劉海粟黃賓虹傅雷

曾焱

紀念傅雷先生,以及那些像他一樣“又熱烈又恬靜、又深刻又樸素、又溫柔又高傲、又微妙又率直”的靈魂。

1965年9月12日,傅雷像往常一樣,提筆給遠在倫敦的長子傅聰寫信。第一封是用英文寫給傅聰當時的妻子彌拉的。彌拉是世界著名小提琴大師梅紐因的女兒。傅聰在1958年不得已從波蘭出走倫敦后,曾給父親帶來精神上沉重的苦痛和壓抑,好在兩年后他與彌拉相愛結婚,給了父親少許寬慰。自傅聰婚后,傅雷不再單給兒子寫信,有時也會寫給兒媳,希望她能多了解一位中國父親對藝術、對家庭的看法。

傅雷題贈羅曼·羅蘭的照片(1934年2月)

那天他幾乎以整封信談論的,是自己正讀著的書,查理·卓別林“一本卷帙浩繁的自傳”。傅雷向彌拉感慨,自己跟卓別林在許多方面都氣質相投,尤其是孤獨?!拔业纳畋人椒驳枚啵蔡耢o得多(而且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獨,不慕世俗虛榮,包括虛名?!彼x得傷感極了,憶起久遠的過去:“我的童年很不愉快,生成悲觀的性格,雖然從未忍饑挨餓——人真是無可救藥,因為人的痛苦從不局限于物質上的匱缺。”

現(xiàn)在來看,這本傳記帶給傅雷的心緒震蕩顯得不太尋常。自1954年,傅雷就一直給在國外學習和生活的傅聰寫信,1958年12月底因出走事件中斷。后來因了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的直接批示,1959年10月后他們父子又獲準恢復通信。從1954年1月18日晚第一封,到1966年6月3日最后一封,傅雷寫信的間隔通常在一周左右,少則三四天,最繁密時也頂多每日一封(據(jù)增訂第五版《傅雷家書》)。而1965年9月12日這天,白天和晚上,他竟接連寫了兩封信,分別跟傅聰夫婦深談讀后感受,字里行間,似有難以盡言的心情。

1965年,正是傅雷飽受憂患、處境最艱難的時候。在政治的陰霾之下,埋頭譯作之外,給孩子們寫信是他精神上最大的支撐。有了1957至1961年當“右派”的教訓,傅雷把自己工作和生活的空間壓縮得更加逼仄,幾乎不再出門與人交往。他幾十年都是靠稿費生活,從未向國家領取工薪,而現(xiàn)在聊以寄托精神和生活的翻譯也由于政治氣候的嚴峻而幾乎停止了。前一年交稿了50萬字的巴爾扎克《幻滅》三部曲,始終沒有能夠出版的消息,他收入驟減,終日憂心一旦不能譯書,將難以維持自己和妻子的生活。

身體方面的未老先衰也令傅雷哀傷。他的眼神經急劇衰退,醫(yī)生警告有失明的危險,必須立刻停筆休養(yǎng)。這一年來,傅雷內心在不斷掙扎,遲疑著,要不要給認識多年的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寫信,請從前曾經維護過自己的這位老領導幫忙,從政府方面申請些錢來治病與生活。

在那個晚上,寫給傅聰?shù)男爬锼忠淮握劦阶縿e林的孤獨:“他是非常孤獨的人,我也非常孤獨:這個共同點使我對他感到特別親切?!彼藏焸渥约海骸拔以絹碓接X得自己detached from everything(對一切都疏離脫節(jié)),拼命工作其實只是由于機械式的習慣,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顆心無可安放),而不是真有什么conviction(信念)。至于嗜好,無論是碑帖、字畫、小古董、種月季,盡管不時花費一些精神時間,卻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虛空、自欺欺人的混日子!”

從卓別林,他是否想起了三十幾年前的《夏洛外傳》,信中沒有提及。但這本書于他,既和卓別林不可分,也深刻于他自己的生命。卓別林創(chuàng)造了不朽于銀幕的小人物夏洛(Chalot),法國記者菲列伯·蘇卜(Philippe Soupault)又把他寫入“幻想人物列傳”,而剛從巴黎回國的傅雷因為深受書中人物的感動,決意將該書譯入中國——稿成之后,雖說屢經碰壁,1933年9月他還是以“自己出版社”的名義在上海自費出版了它。

《夏洛外傳》為傅雷第一本譯著,也是他漫長翻譯生涯的起步。當時25歲的傅雷,在譯者序中用這樣激情的語句,向讀者勾勒他鐘愛的夏洛:

一個現(xiàn)世所僅有的天真未鑿,童心猶在的真人。

傅雷與劉抗(左一)在法國打網球(1929年10月)

畫家劉海粟(戴眼鏡者)與傅雷(右一)在巴黎

他是一個孤獨者。

是世間最微賤的生物,最高貴的英雄。

卓別林曾說,他原想由夏洛造成一種“悲愴的哲學”(Philosophie Pathetique)。在辭世前一年的9月12日這個晚上,傅雷是預見到了嗎,在這無法自主的浮世里,自己的命運離悲愴又高貴的夏洛竟是那么近?

從周浦到巴黎

1927年12月31日下午,在濕冷的浦江碼頭,傅雷告別母親和親友,和幾百名旅客一起登上了法航公司的“安德爾·勒邦號”(Andre Lebon)郵輪。

他買的是一張三等艙票。頭等艙和二等艙主要是外國人和三兩中國官員。四等艙留作法國從安南(即越南,當時為法國殖民地)調防士兵的營房。三等艙人不多,其中只有兩個中國旅客,除了去留學的傅雷,還有一位是中華益友社的雇員洪永川,受命去歐洲推銷國貨。兩個年輕人同住一間艙房,一路做伴,經過將近34天的海上航行后,抵達了法國南部的馬賽港。

傅雷將同伴送上了去尼斯的火車,自己按計劃去了西部的普瓦捷,在那里補習法語,為進巴黎大學做準備。

據(jù)洪永川的回憶,在郵輪上,傅雷的法語和英語程度還都無法和人交流。他告訴同伴,雖然過去曾讀過法語,也在大同大學念過英語,因不常用,都已遺忘。他們利用船上的時間,請了一位同船的安南青年補習法語,每天教授一小時,進步很快。到普瓦捷后,傅雷寄宿在一個法國人家里,房東是個老太太,待傅雷很好,每天教他發(fā)音和會話。傅雷又另請了一位法文教師,教授文法和讀本。他很刻苦,法語進步飛速,到1928年9月,他順利考入了巴黎大學文科,主修課是文藝理論。同時,他自述中提到,自己也在盧浮美術史學校聽課。1929年3月上海藝專校長劉海粟到達巴黎的時候,一年多前還不能開口說法語的傅雷,已經可以給他們夫婦教授法語了,也在一些正式場合幫他做翻譯。1931年5月,傅雷和劉海粟一起去意大利朝拜米開朗琪羅、拉斐爾的作品,在這趟旅行中,傅雷由在羅馬認識的一位貴族夫人引薦,應意大利皇家地理學會和羅馬扶輪社的邀請,用法語作了題為《國民軍北伐與北洋軍閥斗爭之意義》的演講。

傅雷和劉海粟相識之前,先認識了原上海美專的一位留學生劉抗。1928年他們在巴黎遇上后,一同在郊外的Nogent Sur Marne的家庭宿舍中租住,從此朝夕相處?!拔乙蛄怂?,對音樂和文學獲益不淺,他也因了我,引起更大的藝術興趣?!彼麄円黄饏⒂^博物館、畫廊,去得最多就是盧浮宮。傅雷被劉抗帶進了一個巴黎的美術的小集團。這個名單里,有劉海粟、龐薰琹、滕固、汪亞塵、王濟遠、張弦……歸國后都是中國美術界的一批耀目的先行者。傅雷的人生和事業(yè),從此和藝術,也和這些朋友交纏在了一起。

1929年3月來到巴黎的,還有在國立西湖藝術學院當教授的散文家孫福熙,以及他的二哥、文學編輯孫伏園,他們和傅雷一樣,也在巴黎大學文科攻讀文學和文藝理論。而詩人梁宗岱、美學家朱光潛,這些人也都和劉海粟交好。傅雷因此常和他們聚在劉海粟夫婦下榻的旅館里,聊天和爭論,有時也陪著劉海粟去盧浮宮臨摹名作。在親密的相處中,劉海粟發(fā)現(xiàn)傅雷有極出色的鑒賞力,文字又漂亮,于是向他建議:你不要把時間再花在創(chuàng)作實際方面了,還是潛心研究美術理論和美術史吧,可以成為出色的學者。

1930年,仍在巴黎的傅雷寫了一篇《論塞尚》,寄回國發(fā)表在《東方雜志》上。雖然只是一篇通過資料來向中國讀者介紹法國畫家的文章,22歲的傅雷卻頗有自己的見地。他寫道:“要了解塞尚之偉大,先要知道他是時代的人物,所謂時代的人物者,是=永久的人物+當代的人物+未來的人物?!?/p>

給予藝術至高的精神地位,視偉大的藝術家為時代人物的代表,這種宗教般的熱愛,傅雷一生再未改變。

傅雷到法國后為什么選擇學習藝術史?他對藝術宗教般的熱忱從哪里來?如果回到20世紀前20年的那個時間節(jié)點,就會發(fā)現(xiàn),傅雷其實是那個時代中追求進步的青年的一個例證。

翻譯《人生五大問題》等莫羅阿著作時期的傅雷(1936年)

傅雷1908年生于江蘇省南匯縣周浦鎮(zhèn)漁潭鄉(xiāng)西傅家宅(現(xiàn)屬上海市南匯縣下沙鄉(xiāng)王樓村)。在他祖父一輩,家里還是當?shù)卮髴?,有幾百畝地,30多間房。傅雷的父親傅鵬,雖然繼承了家族全部財產,卻折損了大半。傅雷不到4歲那年,在周浦鎮(zhèn)一所揚潔女子中學任教的傅鵬又被人陷害入獄,得了肺癆,出獄不久就去世,年僅24歲。

傅雷的母親李欲振是個不識字的家庭婦女,卻非常有見識,在族里威望很高,族里發(fā)生糾紛,往往請她公斷。丈夫去世后,她又接連失去兩個孩子。為了讓唯一剩下的兒子能夠有出息,1912年,她帶著傅雷、奶媽、賬房、傭人,從閉塞的村里舉家搬遷到了十幾里外的“小上海”周浦鎮(zhèn)。傅雷7歲由私塾啟蒙,11歲后又在鎮(zhèn)小學讀了一個學期,就轉學到上海去了。他的母親,再次憑著見識和膽量,將他帶到了更廣闊的新的世界。

他們離開老家周浦到上海,正是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從晚清康有為開始,中國近代的先進思想者就對美術的重要性有一種急迫的誤讀。在洋務運動背景下,中國近代美術最早建立在圖畫手工的概念之上??涤袨樵鴮懙溃骸袄L畫之學,為各學之本,中國人視為無用,豈知一切工商之品,文明之具,皆賴畫之發(fā)明?!崩钍逋诹羧罩?,也向國人極力推崇法國的美術體系,認為法國舉辦萬國博覽會以來,“不惜財力時間勞力,以謀圖畫之進步”,所以成就為世界大美術國。而美國和日本,也是因為學習了法國,美術工藝才日益進步。

五四運動后,陳獨秀提出的“美術革命”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一部分,先進人物既從社會發(fā)展和國家強大的角度來看待美術的意義和地位,也接受了蔡元培所倡導的“把美術視為一種超功利的美感教育”“以美育代宗教”的思想。這種認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影響了中國知識分子對“美術”概念的理解。

傅雷轉學上海后,考入南洋中學附小四年級,結果卻在一年后就因為頑劣而被校方開除了。第二年,他以同等學力考入上海徐匯公學念初中。這是一所教會學校,傅雷因為一言不合就和同學打架,又公開反對宗教信仰,初中還沒畢業(yè)就又被學校開除了。1924年,他仍以同等學力考入大同大學附中。

雖然屢受挫折,但整個少年時期,傅雷都接受到中國最好的西式教育,自然也在這種氛圍中受到熏陶。他一生中對美術和音樂所保持的宗教一般的純粹態(tài)度,最初應該來自這種時代的印記。

早在傅雷于老家念私塾的時候,1915年,蔡元培和李石曾等人就組織了留法勤工儉學會,加上“庚子賠款”的資助,許多中國留學生開始了赴法留學之路。赴法國的中國留學生有很多選擇了學習藝術,集中于國立巴黎高等美術學院,隨著林風眠、林文錚、徐悲鴻等早期學生陸續(xù)歸國,在20年代逐漸形成了中國近現(xiàn)代美術教育上的法國體系,其影響力超過了1905年開端的日本體系。

傅雷動身去法國留學已經是1927年底,留法潮其實已經在回落。據(jù)傅敏從父親好友周煦良處聽聞,1925年“五卅慘案”時,傅雷在大同附中上學,因為帶頭上街、演講、散發(fā)傳單,大同校董吳稚輝認為他是共產黨,要抓他。傅雷寡母急了,把他領回了浦東老家。風平浪靜以后,傅雷又到上海的一所很普通的持志大學念了幾天書,不久就去了法國留學。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得過一張畢業(yè)文憑。

傅敏也疑惑過,父親當年為什么突然決計去法國?后來他發(fā)現(xiàn),父親有一個表哥叫顧侖布,屬于20年代初勤工儉學留法的那一批學生,學的是紡織,那時候已回國,是一個工程師。這個表哥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他看到我父親這個樣子,就勸我父親去法國留學,他講的20世紀20年代法國的情況對我父親很有吸引力,我父親腦子非常靈活,善于吸收新鮮事物,要不怎會帶頭鬧事呢!可要做通我祖母的工作,并非易事。這么一個傳統(tǒng)的婦女,又是寡母孤兒這么過來的,怎么舍得讓一個兒子,不遠萬里到法國去留學!這里頭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我父親的姑母傅儀,她畢業(yè)于當時的一所教會學校上海中西女中(現(xiàn)在的上海第三女中),對這個祖姑母我們從小就非常佩服敬畏。她英文極好,小時候見她看英文小說就像看中文小說一樣,人也非常開明。我們兄弟倆調皮,父母出遠門時就把她請來家里坐鎮(zhèn),能把我們鎮(zhèn)住,是這么一個人。她從中斡旋,說服了我祖母。

“可是我祖母提出一個條件:出國前必須跟我母親訂婚。我母親是我父親的一個遠房表妹,大概前三四代有姻親關系。他們倆本來就很好,我父親欣然同意。這樣,我父親才順利地留學法國?!?/p>

傅雷如何看待自己將要在異國他鄉(xiāng)度過的5年?他在船上發(fā)出的一封信中,這樣寫道:我這次赴法留學,逃避煩悶,固然是個大原因,但我之所謂煩悶者,還是讀書的煩悶,追求人生的煩悶居多。我曾多次想過:我數(shù)年來的頹廢生活,應該告一結束了。

藝術是幻想的現(xiàn)實

1935年12月,已經回到上海的傅雷翻譯了法國當代名作家莫洛亞(Andre Maurois,當時譯為莫羅阿)的一本中篇小說集《戀愛與犧牲》。還是和從前一樣的習慣,他寫下洋洋灑灑的譯者序,抒己胸臆:

——徹底犧牲現(xiàn)實的結果是藝術,把幻想和現(xiàn)實融合得恰到好處亦是藝術;唯有徹底犧牲幻想的結果是一片廢墟。

——藝術是幻想的現(xiàn)實,是永恒不朽的現(xiàn)實,是千萬人歌哭與共的現(xiàn)實。

楊絳與錢鍾書在40年代曾是傅雷家茶會的???/p>

傅雷和他早年那些在法國一起求學的藝術家朋友,已經把藝術當作信仰,供奉在了人生的祭壇上。劉海粟、龐薰琹、滕固……僅這三個人和傅雷之間的交集,敘述下來,幾乎就是中國現(xiàn)代美術的小半部歷史。

1931年8月中旬,傅雷與劉海粟同船自巴黎回國。一個月后到上海,那天正是“九一八事變”,令他們刻骨銘心。

23歲的傅雷旋即被劉海粟聘為上海美專的辦公室主任,同時開授美術史、藝術論、名畫家傳和法語四門課。當時美專和劉海粟都深得蔡元培看重,學校教授名冊里盡是張大千、黃賓虹、賀天健、潘玉良等名人,傅雷回國就出任辦公室主任,在旁人看來起步不凡。然而他在美專只待了兩年就辭職了。最直接的原因是年輕畫家張弦的病逝。張弦是他們在巴黎就熟識的朋友,傅雷也非常欣賞他的繪畫。回國后他也受聘于劉海粟的上海美專,因為貧且病,1933年夏天突然去世。傅雷傷心憤怒,批評劉海粟作為校方待老師過于刻薄。多年后的1957年,傅雷在《自述》中解釋這次辭職的原因,其中一條就是:“某某某待我個人極好,但卻待他人刻薄,辦學純是商店作風,我非??床粦T?!备道缀蛣⒑K谠诎屠桦m然親密,回國后又為他的畫冊撰寫美文《劉海粟論》,但因為藝術觀點和為人方式的差異,傅雷一貫知人論藝,心里日漸和他疏遠。張弦死后,他更是為友沖冠一怒,公開和劉海粟絕交十幾年,直到50年代才稍有往來。傅雷任教美專的時間雖然短,但他在此期間編寫翻譯的兩本教材:《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羅丹藝術論》,半個世紀后仍在讀者中傳播,也令他這段經歷難以被淡化。

比上海藝專任職更短的,是傅雷和留德美術史家滕固的兩次合作。傅雷記憶他與滕固的相識時間為1929年在法國巴黎,但實際應是1930年的5月間。滕固由上海乘日本郵船“伏見丸”經香港、新加坡赴歐洲游學,途經巴黎時去探望了他過去的校長劉海粟,這樣就認識了傅雷。1932年,滕固從德國柏林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成為中國以藝術史考古學研究獲取博士學位的第一人,回國后任國民政府行政院參事、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常務委員、故宮博物院理事諸職,從事文物保護、博物館建設、考古研究和藝術教育工作。

傅雷從美專辭職后,滕固曾分別于1935年3月和1936年冬,請他參與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的工作,前往龍門石窟考察。兩次時間都不長,因為環(huán)境艱苦,傅雷給朋友信中亦有抱怨上了滕固的當。但以傅雷的性格,也算是難得的兩次合作。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國立北平藝專和國立杭州藝專隨全國機關團體和教育機構南遷。1938年3月,因為短缺經費,教育部下令已經匯集于湖南沅陵的兩校合并,改名為“國立藝術??茖W?!?,并成立了校務委員會。后來因為一系列沖突,發(fā)生校長林風眠出走事件,滕固臨危受命,1938年7月被教育部派去履職校長救火。

滕固再次想到了傅雷,聘請他為教務主任。1939年2月,傅雷從上海轉道香港、越南,到達昆明。結果卻是兩個月后又回了上海。傅雷《自述》:“未就職,僅草擬一課程綱要(曾因此請教聞一多),以學生分子復雜,主張甄別試驗,淘汰一部分,與滕固意見不合,五月中離滇經原路回上海?!?/p>

施蟄存在《紀念傅雷》一文中記述了他當時目睹的情形:“一九三九年,我在昆明。在江小鶼的新居中,遇到滕固和傅雷。這是我和傅雷定交的開始??墒俏液退娒媪奶斓臋C會,只有兩次,不知怎么一回事,他和滕固吵翻了,一怒之下,回上海去了。這是我第一次領略到傅雷的‘怒。……”

左圖:畫家黃賓虹1935年在香港右圖:傅雷好友柯靈。20世紀40年代傅雷曾在他主編的《萬象》雜志上發(fā)表文學評論

傅雷自昆明憤然而返后,從此寓居上海家中專心譯書,一生沒有再到任何機構出任過公職。傅雷從美術評論和教育的路上折轉了方向,成就了一個杰出的職業(yè)翻譯家。不過,楊絳提到她和錢鍾書在上海的時候,曾經陪傅雷招待一位法國朋友,錢鍾書注意到傅雷名片背面的一行法文:Critique dArt(美術批評家)。而那至少是40年代中期以后的事了。

羅曼·羅蘭的奇跡

傅雷赴法那年,不到20歲,正是青春彷徨的年紀。到巴黎后,他最早接觸到的是十八九世紀的法國浪漫主義文學,如夏多布里昂、盧梭、拉馬丁一路,書中那些迷惘而無望的戀愛,羅曼蒂克的熱情和幽思,令他更加無可解脫。

很偶然中有一天,他讀到了法國當代作家羅曼·羅蘭的一本《貝多芬傳》,竟遽然觸動:“讀罷不禁大哭,如受神光燭照,頓獲新生之力,自此奇跡般突然振作。此實余性靈生活中之大事。爾后,又得拜讀《彌蓋朗琪羅傳》與《托爾斯泰傳》,受益良多?!?/p>

《貝多芬傳》和羅曼·羅蘭對傅雷人生的影響重大,在他8年后發(fā)表在上?!稌r事新報》上的一篇文章還可窺見。1936年,傅雷好友、在上海美專教授西畫的留法畫家張弦病逝,當時還不到30歲。傅雷長嘆中寫下悼文——《我們已失去了憑藉》,開頭兩段,既是對好友遭遇的痛惜,也是他自己最真的人生感悟:

“當我們看到藝術史上任何大家的傳記的時候,往往會給他們崇偉高潔的靈光照得驚惶失措,而從含有怨艾性的厭倦中蘇醒過來,重新去追求熱烈的生命,重新企圖去實現(xiàn)‘人的價值;事實上可并不是因了他們至上的善性與倔強剛健的靈魂,對于命運的抗拒與苦斗的血痕,令我們感到愧悔!……”

當他寫下這些字行,幾年前在巴黎讀到《貝多芬傳》的震顫,大概是如在眼前。

1931到1935年期間,回到上海的傅雷先后翻譯了《貝多芬傳》《托爾斯泰傳》和《彌蓋朗琪羅傳》,并開始譯《約翰·克利斯朵夫》。1934年3月3日,他給羅曼·羅蘭寫了一封信,后者在同年6月30日回了信。商務印書館在1935年11月初版《托爾斯泰傳》的時候,將原信制版印在卷首,傅雷以它為代序,自己加擬了一個小標題:《論無抵抗主義》。1935年8月,傅雷第二次給羅曼·羅蘭寫信,托付乘船赴歐的友人帶到法國馬賽港,再寄給旅居在瑞士的羅曼·羅蘭。傅雷在信末落款細致,自稱“遠方之謙遜崇拜者及忠實弟子”,名字是第一次寫信時即用的“傅怒安”。他還隨信附去了一張自己的照片,在背面也有敬語、落款。羅曼·羅蘭收到后,在照片邊上標注:“傅怒安,‘三名人傳的中譯者。”關于用名的變化,據(jù)傅敏說,傅怒安是他父親學生時代用的名字,一直沿用到抗戰(zhàn)勝利。40年代他給黃賓虹的信,也都是署名“傅怒安”。但《傅雷傳》中說,他15歲后改名雷,以怒安為字。后來他用的筆名如“疾風”“迅雨”“移山”,還有“疾風迅雨樓”的齋名,都是從這名和字而來。他后來寫那篇沸沸揚揚的《論張愛玲的小說》,就是用了“迅雨”筆名。

根據(jù)翻譯家戈寶權的回憶文章,雖然羅曼·羅蘭的那封回信早在30年代就被傅雷拿出來發(fā)表了,但他自己所寫的兩封法文去信,都是直到80年代初,才由巴黎第八大學中文系教授米歇爾·魯阿夫人幫助,從羅曼·羅蘭夫人處影印后帶回中國,之后由翻譯家羅新璋先生據(jù)法文譯出發(fā)表。

傅雷對羅曼·羅蘭的熱烈崇拜,無論從他信中措辭還是最后落款方式,都顯得毫無保留。這位法國作家如艷陽如風暴一般奔瀉的英雄主義、浪漫主義,對于年輕傅雷,以及傅雷未來全部人生態(tài)度的影響,從中可以體味。

戈寶權在他回憶文章開首即提到,在傅雷之前,其實還有一位名叫敬隱漁的中國留學生也譯過《約翰·克利斯朵夫》。敬隱漁著手翻譯并與羅曼·羅蘭通信,是1924年,那時他還身在中國。1925年8月,他去往法國,入里昂中法大學,其間曾到瑞士沃德州的新村拜訪過羅曼·羅蘭。那兩年,這個年輕人還將魯迅的《阿Q正傳》《故鄉(xiāng)》《孔乙己》等作品譯成過法文,經羅曼·羅蘭推薦發(fā)表在一本《歐羅巴》雜志上。

1926年1月10日,鄭振鐸在上海主編的《小說月報》自第十七卷第一期開始連載敬隱漁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但發(fā)到第三期就中止了,“也就是譯到該書的第一卷第二部第五大節(jié)為止,并未譯完”。沒有譯完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敬隱漁境遇的劇變。戈寶權不太肯定地提到了敬隱漁的命運,“他后來在法國得了色情狂癥,一九三零年初返國”,“傳聞他是在一九三一年‘以狂疾蹈海而死的”。

心愿未竟的敬隱漁,全心付出的傅雷,他們對羅曼·羅蘭及《約翰·克利斯朵夫》、“三名人傳”的狂熱,實際上很大程度上都關聯(lián)著那個時代。

“周圍的空氣是窒息的。老舊的歐洲在沉重而汗?jié)岬臍夥罩猩胍?。缺乏宏偉業(yè)績的物質主義壓抑著思想,世界在斤斤計較和賣身投靠的利己主義中毀滅。世界已奄奄一息。要打開窗子。要讓新鮮的空氣進來。要呼吸英雄們的精神。”羅曼·羅蘭在《貝多芬傳》中這樣寫道。

“如何生如何死?”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政權更迭、軍閥混戰(zhàn)之中,中國的年輕人對個人命運、民族存亡的困惑和彷徨、希望和啟示,在這些書里得到了觀照,“在其中認出自己”。

今天的法國文壇,能夠給予羅曼·羅蘭的位置恐怕已經有限。但在20世紀早期,尤其是“一戰(zhàn)”前后,他那種理想主義的寫作以及反戰(zhàn)思想正在法國和歐洲文壇發(fā)生著影響。羅曼·羅蘭1889年畢業(yè)于法國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并通過會考取得了中學教師終身職位的資格——在法國近現(xiàn)代史上,這幾乎是所有思想精英和大作家們走過的標準道路,和他同時代的保羅·克洛岱爾,比他年代稍晚的薩特、???、羅蘭·巴特等人,都曾是著名的“高師學生”。羅曼·羅蘭一生寫過十幾個劇本和數(shù)本小說,但10卷本長篇《約翰·克利斯朵夫》顯然是他最重要的代表作。這本以貝多芬為原型的傳記體在1905年開始連載,1912年出版,小說結構如交響樂一般宏大,里面對歐洲古典音樂作品和音樂家的評論尤受推崇,一時紙貴。羅曼·羅蘭雖然沒有得過法國最有分量的龔古爾文學獎,但是拿到過另外兩個重要獎項——費米娜獎和法蘭西學院文學獎。1915年,諾貝爾文學獎也給了他最高加冕。

在傅雷去往法國的1927到1931年,羅曼·羅蘭已經是歐洲當代文壇名人以及人道主義活動家,在很多場合,他和德國作家托馬斯·曼、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名字一起出現(xiàn)。寫過多本名人傳記的茨威格,在1921年為他也寫了一本《羅曼·羅蘭》。以羅曼·羅蘭那個時期的影響力,也就不難理解他對傅雷發(fā)生的至深影響。

原上海法租界菜市街上的上海美術??茖W校舊址

傅雷將《約翰·克利斯朵夫》翻譯到國內后,它對中國幾代讀者的魅力堪稱深遠而恒久。“真正的光明絕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絕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边@樣詩一般的譯者序言,多少讀者都可以隨口背出。

《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初譯三本是在1937~1941年出版的,百萬字,譯了三年(50年代初,他又花費兩年重譯了一版)。文壇老人黃苗子80年代初曾撰文回憶,抗戰(zhàn)結束后,他們老朋友在上海見面,那時傅譯《約翰·克利斯朵夫》正是最暢銷書之一,“他的譯筆不僅流利暢達,并且?guī)е鹨粯拥臒崆?,能夠深深地打動中國的讀者”。作家葉永烈也向本刊說到,他在80年代寫傅雷和傅聰?shù)膱蟾嫖膶W時,采訪過很多親歷者,其中上海一位學者曾向他講過自己名字的由來,說是年輕時讀了傅譯《約翰·克利斯朵夫》,激情之下把自己的名字都改了,改成“約翰”的一個中文諧音,就這樣用了一輩子。

而《貝多芬傳》,傅雷1928年到法國不久就讀到它,早于《約翰·克利斯朵夫》。1932年他將此傳譯完一稿,但此后十幾年間,國內出版界無人接納他的譯稿,理由是之前已經有一個譯本(傅雷說他從未見過這個譯本)。1942年生活書店在上海的駱駝書店出版《貝多芬傳》,用的實際是傅雷因對自己從前翻譯不滿意而做的重譯稿。

“現(xiàn)在,當初生的音樂界只知訓練手的技巧,而忘記了培養(yǎng)心靈的神圣工作的時候,這部《貝多芬傳》對讀者該有更深刻的意義。——由于這個動機,我重譯的這本書?!笔畮啄赀^去,他仍心心念念要重譯,《貝多芬傳》當年對年輕傅雷的震撼可以想見是如何的刻骨銘心。在譯者序的第一段,傅雷寫道:

“唯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難;唯有看到可惡苦難的壯烈的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唯有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才能挽救一個萎靡而自私的民族:這是我15年前初次讀到本書時所得的教訓。”

“療治我青年時世紀病的是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戰(zhàn)斗意志的是貝多芬,在我靈智的成長中給我大影響的是貝多芬,多少次的顛撲曾由他攙扶,多少的創(chuàng)傷曾由他撫慰,——且不說引我進音樂王國的這件次要的恩澤……”

直到50年代末,傅雷有次還說,他回看自己從前的譯文,自問最能傳神的還是羅曼·羅蘭,同時代是個原因,另外也是因為“氣質相近”。

不過對這位偶像的文學成就,傅雷的評價到了晚期似乎有些變化。他在1953年寫信與宋奇(即宋淇)討論19世紀西方文學的高低,就說:“至于羅曼·羅蘭那一套新浪漫氣息,我早已頭疼;此次重譯,大半是為了吃飯,不是為了愛好。流弊當然很大,一般青年動輒以大而無當?shù)霓o藻宣說人生觀等等,便是受這種影響。我自己的文字風格,也曾大大的中毒,直到辦《新語》才給廓清?!?962年1月21日寫給傅聰?shù)男胖杏终f:“巴爾扎克不愧為現(xiàn)實派的大師,他的手筆完全有血有肉,個個人物歷歷如在目前,決不像羅曼·羅蘭那樣只有意識形態(tài)而近于抽象的漫畫。”

繪畫也好,文學和音樂也好,傅雷的見地都隨時間歷練而愈明銳,愈高遠。他于己于人也都坦蕩無私,并不遮掩對過去的自己觀點的不再認同。

黃賓虹畫展和中西融合的追求

傅雷一生自告奮勇代朋友辦過三個展覽會,除了好友張弦去世后的遺作展,其余兩個,一是在1943年為黃賓虹的八秩紀念畫展,一是1947年好友龐薰琹的畫展。

1943年的“黃賓虹八秩誕辰書畫展覽會”,是傅雷藝術活動中的一件大事。他的作為和作文,不但向世人推出了黃賓虹這樣一個大畫家,也展示出他個人最為成熟的藝術觀念和文化思考。

與同在法國留過學的徐悲鴻、林風眠,龐薰琹、劉海粟等畫家一樣,傅雷回國之后,尤其是40年代后,對西方藝術風格和中國傳統(tǒng)藝術精神的參證研究逐漸深入。

1931年秋回到上海的時候,他也參與到龐薰琹等人創(chuàng)辦的決瀾社的畫展活動中。他們那時的主觀愿望,原都是相信“藝術也可以救國”,希望把在法國學到的西方文化和藝術系統(tǒng)移植過來改造中國,讓藝術也能夠和救亡圖存的民族意志相吻合。

傅敏說,《羅丹藝術論》就是這段時間作為教材翻譯的,《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也是那個時候編寫的美術史教材。但在1966年前,傅雷從來沒有向兩個孩子提起過。傅敏推測是父親一向對人對己都要求高,而這兩部稿子他也許不滿意,所以一直束之高閣。

《羅丹藝術論》是被劉海粟的一個弟子在劉家一大堆舊東西里翻出來一套油印講義,用正楷抄下來給了傅敏,才有現(xiàn)在出版的《羅丹藝術論》?!妒澜缑佬g名作二十講》是傅敏從上世紀80年代抄家退回的一堆書稿中發(fā)現(xiàn)的,是傅雷親手裝訂的一本手稿,封面上用正楷寫有“二十三年六月編”,也就是1934年。傅敏當時把書稿交給父親的摯友龐薰琹先生,請他來決定是否有出版的價值。1985年書稿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時,龐薰琹寫了一篇很長的序言,評價它“不單是分析了一些繪畫、雕塑作品,同時接觸到哲學、文學、音樂、社會經濟、歷史背景等等”。這也是《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至今受到讀者喜愛的原因,因為他就像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博雅之士,給人豐富而優(yōu)美的精神享受。

自“五四”運動以來就困擾中國文化界的如何對待中西文化的論爭從未間斷過,而在30年代末40年代初的抗日救亡大背景下,文化界更急切地要去尋求一種文化態(tài)度,實際上是和當時由戰(zhàn)爭帶來的民族生存思考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美術界,同樣是從法國(包括比利時)回來的吳作人、常書鴻,加入了“西行經驗”的行列,去邊地寫生創(chuàng)作,以此為標志完成了個人藝術創(chuàng)作的重大改變,他們的西部題材畫作也得到了相應的美術史地位。傅雷的好友龐薰琹,在前往西南的過程中,受到陳夢家、沈從文等學者鼓勵,開始沉浸到中國古代美術之中,從藝術角度研究古代紋樣和裝飾畫。同時他也成為中國藝術的田野考察者,最早深入貴州少數(shù)民族村寨,收集大量的民俗資料,也繪畫了《貴州山民圖》等絹上水彩和白描作品。1946年,傅雷在上海呂班路震旦大學大禮堂為他舉辦了《龐薰琹繪畫展覽》,于序言中,稱贊他“融合東西之成功,決非雜糅中西畫技之皮表,以近代透視法欺人眼目者可比”。

傅雷則返身回到傳統(tǒng)精神。他最深刻的藝術思想和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研究,大都集中在他與黃賓虹的書信來往之中。

當時黃賓虹人在北平,年近八十。從44歲到74歲,黃賓虹在上海生活了30年。74歲那年他應藝術??茖W校邀請北上講學,因日軍占領平津,被迫滯留在了北平,十年閉門繪畫與研究金石。傅雷如何與他相識并深交至此,有不同的說法。傅雷自己在1943年5月25日致黃賓虹的第一封信中,說到兩人八年前曾在劉海粟家里有過一次會面,也曾在上海美??吹竭^陳列的黃賓虹峨眉寫生十余幅,不過那時彼此都沒有特別深刻的印象。

而據(jù)傅敏所寫,他父親是在表姐顧默飛家看到黃賓虹的畫,激動不已,于是提筆給黃賓虹寫信,黃賓虹收到傅雷的信,也同樣激動不已,盡管他們年齡相差45歲,黃賓虹卻認為傅雷確是“平生一大知己”,自此這對忘年交書信不斷。

傅雷在信中說他看賓虹先生的畫,“純用粗線示物象,似近于西歐立體、野獸二派,不知吾公涉想中,又在追求何等境界”。黃賓虹答他:“歐風東漸,心理契合,不出廿年,畫當無東西之分,其精神同也?!?/p>

傅敏記得的是:“相交12年中,父親給黃賓虹寫了117封信。顧默飛是前面提到的我父親的表兄顧侖布的妹妹,是黃賓虹的女弟子。從1943年春開始,我父親為籌辦黃賓虹的書畫展,到處奔走。那個時候我還小,才6歲,印象里就是父親出出進進,忙得很,家里盡來老頭,因為黃賓虹這一輩的人那時都已七八十歲;整天聽他們講黃賓虹長黃賓虹短的,后來我記得在上海的寧波同鄉(xiāng)會舉辦了展覽,那時黃賓虹不時把畫寄來,我父親親自登記做賬,展會上賣了畫,還得設法把錢匯到北平,這些來往的信件,包括他給黃賓虹報的賬目,都收集在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92年出版的《傅雷書信集》中。”

1943年11月,黃賓虹八秩書畫展覽會在上海西藏路寧波旅滬同鄉(xiāng)會二樓開展,同時印行《黃賓虹畫展特刊》小冊子。這也是賓虹老人的第一個展覽。傅雷以“移山”筆名撰寫的文章《觀畫答客問》,以非常古典的一問一答式文體,回答了許多當時對黃賓虹繪畫的質疑與不解,被認為是一篇評論黃賓虹繪畫的重要文獻。

黃賓虹成名很晚,在文化圈子里雖然也有不少人知道,獲稱“南黃北齊”,但在身價和名氣上還是比不上齊白石。以社會地位,也不及晚輩徐悲鴻、劉海粟等藝術名流。傅雷四處奔走,一己之力操持一場畫展,僅僅是因為喜歡他的藝術。而在畫展開幕的那天,賓虹老人遠在北平,并未能到抵現(xiàn)場。直到5年后的1948年5月中旬,傅雷攜朱梅馥赴北平盤桓一周,才首次與賓虹老人正式見面,談畫說藝。

那次畫展后,傅雷為黃賓虹所做的一切,頗有幾分西方藝術贊助人對偉大畫家那種傾其所有的勁頭。黃苗子曾回憶當時的傅雷,“為賓老極力推售作品,或替他向畫店寄購,或籌備國內外展覽,或向中外愛畫友人推薦,或自己購藏等等,所得‘潤筆,多至數(shù)十萬元,少的數(shù)千元,傅雷都詳列清單,逐筆匯到賓老手上……”1960年后,黃賓虹已去世好幾年,傅雷給黃苗子去信商量他遺著的整理。那時候傅雷和黃苗子都剛摘掉“右派”帽子,傅雷卻不管不顧,建議黃苗子在北京向美術家協(xié)會提出舉辦黃賓虹遺作展,還介紹他去找陳叔通。黃苗子說當時他“右派”帽子雖然摘了,卻也自卑心重,不愿見人,這件事就耽擱了。

這樣為一腔熱情而不顧一切的情形,傅雷身上常有發(fā)生。只是并非總能得到像賓虹老人這樣的知音唱和。

40年代,傅雷和作家柯靈要好,有時以筆名在柯靈主編的《萬象》雜志上發(fā)表文學評論。1943~ 1944年,傅雷有兩篇文章在文藝圈里激起了一番熱鬧。先是他在10月號上發(fā)了一篇萬字長文《讀劇隨感》,其中最后一節(jié)評到張恨水,卻沒有追隨那些進步文藝人士去一味貶低張恨水和鴛鴦蝴蝶派,他說:“張恨水的小說我看得并不多。有許多也許是非常無聊的。但讀了《金粉世家》之后,使我對他一直保持著相當?shù)某缇矗踔劣X得還不是有些新文藝作家所能企及于萬一的。在這部刻畫大家庭崩潰沒落的小說中,他已經跳出了鴛鴦蝴蝶派傳統(tǒng)的圈子,進而深入到對人物性格的刻畫?!钡道滓埠懿豢蜌獾卣f,張恨水的成功只是到此為止,“他對生活的看法,到底,不免鴛鴦蝴蝶氣??!”鴛鴦蝴蝶的特點就是“小市民性”。傅雷以曹雪芹為比照,“曹雪芹在文學上的成就,就大多了。那就是因為他有了自己的哲學——不管這哲學是多么無力,多么消極,他能從自己的哲學觀點去分析筆下的那些人”。在那個年代,能夠用哲學的體系來看待寫作優(yōu)劣,傅雷已屬鳳毛麟角。

1944年4月發(fā)在《萬象》上的那篇相當著名的《論張愛玲的小說》,又是近萬字的長文。他稱贊《金鎖記》是張愛玲最圓滿的作品,對《傾城之戀》《連環(huán)套》卻多有批評,甚至斷言:“《連環(huán)套》逃不過剛下地就夭折的命運?!睆垚哿岙敃r已經很有名氣了,對這批評不以為然,回應“《連環(huán)套》就是這樣子寫下來的,現(xiàn)在也還在繼續(xù)寫下去”。然而結果就如傅雷所預言,兩個月后,《連環(huán)套》在《萬象》上的連載就被腰斬了。

因了傅雷的藝術修養(yǎng),他在文字感受上又有多數(shù)人不及的古典和優(yōu)雅。張愛玲在《金鎖記》中寫七巧和小叔子季澤的一段千回百轉,是季澤站在她面前,訴他藏了十年的愛,“七巧低著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對此傅雷有一段精彩不遜于原文的評價:“‘沐浴在光輝里,一生僅僅一次,主角蒙受到神的恩寵。好似倫勃朗筆下的肖像,整個的人都沉沒在陰暗里,只有臉上極小的一角沾著些光亮。即是這些少的光亮只透入我們的內心?!?/p>

宋以朗說,“迅雨”到底是誰?當時引起熱烈的討論。據(jù)他說,張愛玲最初也不知道是誰,還是南下香港后,才從他父親宋淇那里聽說了。作為兩個當事人的好友,宋淇的描述是有意思的:“她聽后的反應是驚訝,但也并沒有當作一回大事,因為愛玲對自己的作品最有自知之明,別人的褒貶很難搖動她對自己的估價?!道字心曷袷鬃g作,極少寫批評文章,那次破例寫這樣一篇評論,可見他對張愛玲作品的愛之深和責之切?!?/p>

1976年,臺北皇冠出版社出版的《張看》收入了《連環(huán)套》。張愛玲在自序里寫了一段簡短的話,里面說:“……那兩篇小說(指《連環(huán)套》《創(chuàng)世紀》)三十年不見,也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壞。”

宋以朗說,到最后承認“確實寫得壞”,表明她贊同傅雷的意見。

去留之間的命運

從巴黎回國的幾個月后,1932年1月,傅雷和表妹朱梅馥結婚成家。他們此后在上海生活三十四年,搬過三處地方,不過距離都極近,生活基本是安穩(wěn)的。

最早是住在呂班路201弄53號,傅雷1934年給羅曼·羅蘭寫信那會兒,落的就是這個地址。他們在這里有了傅聰和傅敏。1938年搬到同一條馬路上的巴黎新村4號,住到1947年才離開。傅家的最后一個住處是江蘇路284弄安定坊,風風雨雨18年,直到他們夫婦相伴棄世。

“1947年,傅雷搬到了我們家隔壁,傅、宋兩家成為鄰居。根據(jù)資料,安定坊位于上海市長寧區(qū)江蘇路284弄,建筑面積1476平方米,共有15棟18單元獨立洋樓建筑,每棟獨立房屋兩層樓高,內有幾個單元,當時全部都是宋家的物業(yè)?!毕愀圩骷宜我岳试凇端渭铱蛷d》一書的《傅雷》文中寫道。

宋以朗的父親是宋淇(1919~1996),民國時期即活躍于上海的文藝評論和翻譯群體,和錢鍾書、傅雷等人都有深交。1949年他從上海移居香港,后來長期以朋友身份擔任張愛玲的文學經紀人和顧問,張愛玲去世后,亦立囑將自己的遺物(包括遺稿)交給他和夫人鄺文美保管。這些事在華人文壇很有名,所以世人都知宋淇和張愛玲為至交,卻不太了解,他也是傅雷最親近的朋友之一,相處如同家人。在《傅雷書簡》里,收入12封寫給宋淇的信,或論翻譯,或談生活日常,只是那時候傅雷在信中稱呼的還是宋淇的三個舊名:宋悌芬、宋奇或筆名林以亮。

1943年冬到1946年春,還是住在巴黎新村的時候,傅雷、宋淇與十來個朋友發(fā)起過兩周一次的茶會。據(jù)傅敏的回憶文章,茶會每次請一位來客為大家講座,有時文藝,有時科技,也談論時局。當時傅雷講過法國文學,朱濱生醫(yī)生講過普希金槍傷可否治愈的問題,宋淇則講到更為奇怪的題目,關于英國詩歌中的布谷鳥問題。還有一位??褪菍а蓐愇骱?。這樣的文藝沙龍,應該也讓傅雷想起年輕時候在巴黎,和劉抗、劉海粟他們的恣意長談,“有時在咖啡館里一坐就是幾個鐘頭,海闊天空,無所不談,但歸根結底仍回到文學藝術的問題上來”。

茶會在楊絳的《憶傅雷》里,大概就是她所說的不能忘的夜談?!翱箲?zhàn)末期、勝利前夕,錢鍾書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會見傅雷和朱梅馥夫婦。我們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飯后經常到他家去夜談。那時候知識分子在淪陷的上海,日子不好過,真不知‘長夜漫漫何時旦。……我們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樸素幽雅的客廳里各抒己見,也好比開開窗子,通通空氣,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悶苦惱。到如今,每回顧那一段灰暗的歲月,就會記起傅雷家的夜談?!?/p>

傅雷搬到安定坊后,這個茶會就歇了,散了。一位自上海跟隨到香港的宋家用人曾向宋以朗講過安定坊當時的大貌:1、3、5、7棟毗鄰一起,除了7號住的是個商人,其他三家都是文化人:1號住著從德國回來的蕭乃震和夫人成家和、女兒蕭芳芳,3號是傅雷一家,5號是宋淇一家。上海文化圈總千絲萬縷地牽連著,成家和在嫁給蕭乃震前,曾是劉海粟的第三任妻子,在上海藝專時期也做過傅雷的學生,而傅雷和劉海粟則是巴黎留學時期的密友。蕭家的女兒蕭芳芳,在香港后來成了著名的影視明星,《傅雷書簡》中還有50年代傅雷寫給她的一封信。安定坊這四家人,1949年后陸續(xù)離散,最后只有傅雷一家留在了大陸。

宋家在1949年5月搬到了香港。傅雷其實離開上海更早。1948年他變賣了老家的一些田地,又將上海的房產抵押,攜全家去昆明,住了七八個月旅館。去昆明的原因,傅雷后來在1957年前后的交代書中寫道:“適友人宋奇(淇)擬在昆明辦一進出口行,以我為舊游之地,囑往籌備。”舊游之地,指的是傅雷曾在抗戰(zhàn)期間受邀去昆明,短暫參與國立藝專辦學的那段經歷。但他和昆明好像缺些緣分,這次大概仍然是事情沒有進展,1949年6月,傅雷夫婦帶著小兒子傅敏飛去香港,而傅聰堅持獨自留在昆明入讀云南大學外文系。

他們一家三口到香港后住在堡壘山,即現(xiàn)在的炮臺山。雖然朋友們都勸傅雷留下,但半年多后,傅雷還是決定回大陸。他們一家從香港搭船到天津,陸路轉去北京,和在清華大學任教的錢鍾書夫婦等老友見了面。楊絳在80年代初《憶傅雷》一文中寫過經過:“傅雷到北京來探望了陳叔通、馬敘倫二老,就和梅馥同到我們家來盤桓三四天。當時我們另一位亡友吳晗同志想留傅雷在清華教授法語,央我們夫婦做說客。但傅雷不愿教法語,只愿教美術史。……可是清華當時不開這門課,而傅雷對教學并不熱心。盡管他們夫婦對清華園頗有留戀,我們也私心竊愿他們能留下,傅雷決計仍回上海,干他的翻譯工作?!?/p>

從楊絳的記述看,傅雷從香港到北京,大概也是想從老友處了解一點新政權下的情形,決定何去何從。如果當時他們一家留在北京,命運會不會有另外的方向?以傅雷的剛直性情,恐怕也無分別。

回到上海后,傅雷一家仍住回安定坊,只是從3號搬到了隔壁宋家的5號。這是一幢帶花園的洋房,傅家借住一樓,宋淇的母親和老太爺未離開上海,仍住二樓。50年代傅雷和宋淇通信,還經常轉告他家長輩的情形。宋淇太太鄺文美有個妹妹,去了美國,留下一臺鋼琴寄存在安定坊5號。據(jù)傅雷寫給宋淇的信,這鋼琴曾被傅聰初學時借用,是他最早用過的一架琴。傅雷曾連寫兩封信與宋淇商量,說傅聰學琴一事“已成騎虎”,買琴看來“在所難免”,而上海好琴日漸難尋,所以著急托他問問,鄺家老太太是否有意愿將那架鋼琴出讓。大約是得到了肯定的回復,傅雷在第二封信中告知,他請兩家琴行估過價了,“一出500萬,一出550萬,當然以后價為標準”。

當時用的還是“舊人民幣”,550萬約合新幣550元。宋以朗說,其實那時候大部分宋家人、鄺家人已不在上海,只剩下他祖母和老太爺,即使傅雷讓傅聰繼續(xù)用這臺鋼琴也沒有人會說閑話。“但傅雷堅持買下,提議的價錢也公平透明,可以看出傅雷這個人執(zhí)著、做事無拖無欠的一面。”

傅雷回到上海后,仍舊閉門譯書。他決定繼續(xù)靠稿費養(yǎng)家,這樣才是“清白”的生活。作家葉永烈告訴本刊,80年代他去上海作家協(xié)會查找傅雷人事檔案,發(fā)現(xiàn)他雖然曾經有過“上海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這種頭銜,卻是一個沒有單位的人,根本沒有他的檔案。葉永烈后來在當?shù)嘏沙鏊榈揭粡埜道滋顚懙摹堕e散勞動力登記表》,上面幾行簡略的文字,寫明他在1945年前做過的四次公職,比如1931~1933年在上海美專教書,1935年曾代前“古物保管會”往洛陽考察龍門石窟……前后加起來不足三年,“這是他唯一的檔案”。

1949年后,上海文化人里面只有他和巴金沒有領過工資,在家工作,自食其力,獨自“隱遁于精神境域中”。日常生活主要靠稿費維持。他家后來住了18年的江蘇路安定坊,是上海比較高檔的街區(qū),1949年后也有不少名人住在附近。傅雷家的保姆周菊娣曾跟葉永烈說,各家保姆常在一處買菜會聊些家常,傅雷家每天的菜金都是比較少一些,比其他幾家都過得節(jié)儉。

正因為要靠稿費生活,最后5年,他80萬字的譯稿無法正常出版,眼睛又出了問題,傅雷才會憂心忡忡、內心苦悶,擔心一旦翻譯停止,生計即無著落。傅敏轉述,1961年9月,他父親寫給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石西民的求助信,催人淚下:“雷不比在大學任教之人,長期病假,即有折扣,仍有薪給可支。萬一日后殘廢,也不能如教授一般,可獲退休待遇。故雖停止工作,終日為前途渺茫,憂心忡忡,焦灼不堪,甚難安心靜養(yǎng)?!蚰钗峁珰v年關懷,愛護備至,故敢據(jù)實上達。私衷期望,無非能早日恢復目力,以后即或半日工作,亦尚可為西洋文學研究略盡綿薄。目前如何渡過難關,想吾公及各方領導必有妥善辦法賜予協(xié)助?!睋?jù)傅敏所知,后來石西民會同人民文學出版社領導商量,每月匯給傅雷200元,作為預支稿費。這也是為什么在上世紀70年代末出版他的遺譯《幻滅》和《賽查·皮羅多盛衰記》時,就不再有稿酬了。

“唯有以愛真理甚于愛友一語自謝耳”

傅雷的脾氣剛直、急躁,甚而暴烈,這在他很多老友的回憶文章里都有提及,也包括傅聰和傅敏對父親在家中的記憶?!陡道准視分惺杖氲牡诙庑胖杏幸欢?,傅雷說他“自問一生對朋友對社會沒有做過什么對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對你和你媽媽做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傅敏在此句下面注寫說,“父親教子極嚴,有時近乎不近人情,母親也因此往往精神上受折磨”。

傅雷也剖白過自己這種脾氣的緣由:“……對善惡美丑的愛憎心極強,為了一部壞作品,為了社會上某個不合理現(xiàn)象,會憤怒得大生其氣……我執(zhí)著真理,卻又時時抱懷疑態(tài)度,覺得死抱一些眼前的真理反而使我們停滯,得不到更高級更進步的真理?!?/p>

他經常和朋友爭論藝術和社會問題。黃苗子生前回憶,抗戰(zhàn)前就通過龐薰琹認識了傅雷,到1948~1949年,他和夫人郁風與傅雷來往較多,時有爭論,背地里開玩笑地叫他“老頑固”。但有一次,郁風公然當面說傅雷是“老頑固”,黃苗子正擔心他要狂怒了,傅雷卻坦然地回答:頑固至少是classic的,它比隨波逐流好!黃苗子說:“郁風一直欣賞‘頑固至少是classic的這句話,它是多么不平凡!”

傅雷性子急躁,但在做學問和一般生活小節(jié)上卻又極嚴謹。傅聰前些年回憶他父親:寫字臺永遠是一塵不染,所有東西都擺得井井有條。他做人也是嚴謹?shù)模笥褋硇乓欢ɑ?,如果朋友信中有什么話令他有感觸的話,他會洋洋灑灑像寫一本書一樣的回一封信。密密麻麻四五頁的長信則是常見。

1936年7月,傅雷和畫家好友劉抗相約同上黃山。他先出發(fā),到山下后邊譯書,邊等朋友過來會合。在給劉抗的信中,傅雷細密地附寫了一紙“旅行黃山須知”,要他隨身攜帶查看。傅雷在須知上面諄諄列出12條:哪趟火車最涼快,中途應住哪家旅店安全又價廉,行李在路途中如何處置才妥當,隨身該買些什么物品和食物,穿多少衣服……無不悉心囑咐。

抗戰(zhàn)前夕,劉抗移居新加坡,世事更迭斷了音訊。60年代初傅聰去新加坡演出,兩家才又因此聯(lián)系上。1961年7月19日,劉抗給25年未見的傅雷寫來一封長信,并將自己生平第一本畫冊《峇里行》寄贈給他。傅雷7月31日收到這封信后,激動不已,回信竟寫了六個半小時,至精疲力竭。有意思的是,傅雷急性子不改,這樣一封久別之信,未及訴得幾句思念,他就直言起來,說對寄來的畫冊的編排和外觀感到很不滿意,在信中一口氣挑出八個毛病。他告訴老友:“好在我老脾氣你全知道,決不嗔怪我故意挑眼兒——在這方面我是國內最嚴格的作譯者,一本書從發(fā)排到封面設計到封面顏色,無不由我親自決定?!?/p>

也是在這封暌違25年、長達數(shù)千字的回信中,傅雷暢談藝術,臧否國內畫壇。1961年,他已經歷了被劃“右派”,譯著不能出版,傅聰出走……處在極度壓抑的陰霾之中。在他給劉抗回信的7月底,他頭上仍然戴著“右派”帽子。但談到藝術,傅雷幾近枯萎的心就像被點燃了,和老友毫無保留地筆談,讓他整個人都煥發(fā)出迷人的光彩。那些文字,是他多年修養(yǎng)和沉淀的釋放,也是那個虛假的時代一次最直言不諱的藝術評論:

“二十余年來我看畫眼光大變,更不敢憑空胡說?!诤现形魉囆g觀點往往會流于膚淺,cheap,生搬硬套;唯有真有中國人的靈魂,中國人的詩意,中國人的審美特征的人,再加上幾十年的技術訓練和思想醞釀,才談得上融合‘中西。否則僅僅是西洋人采用中國題材或加一些中國情調,而非真正中國人的創(chuàng)作;再不然只是一個毫無民族性的一般的洋畫家(看不出他國籍,也看不出他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

“吳昌碩全靠金石學的功夫,把古篆籀的筆法移到畫上來,所以有古拙與素樸之美,但其流弊是干枯。白石老人則是全靠天賦的色彩感與對事物的新鮮感,線條的變化并不多,但比吳昌碩多一種婀娜嫵媚的青春之美。至于從未下過真功夫而但憑禿筆橫掃,以劍拔弩張為雄渾有力者,直是自欺欺人,如大師(指劉海粟)即是。還有同樣未入國畫之門而閉目亂來的。如徐××。最可笑的,此輩不論國內國外,都有市場,欺世盜名紅極一時,但亦只能欺文化藝術水平不高之群眾而已,數(shù)十年后,至多半世紀后,必有定論?!?

傅雷以石濤為600年來天才最高的畫家,“其實宋元功力極深,不從古典中‘泡過來的人空言創(chuàng)新,徒見其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對于談笑有鴻儒的張大千,傅雷并無好評,指他造假石濤是第一流高手,自己創(chuàng)作卻只能是從陳白陽、徐青藤、八大那里搬些花卉來迷人唬人,“往往俗不可耐,趣味低級,仕女尤其如此”。

情誼和學問,在傅雷那里從來楚河漢界。他在法國游學四年,深受盧梭、伏爾泰、羅曼·羅蘭等西方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的影響,對人對事的評判標準只遵從正義和真理、真和美,并不太顧忌是否合乎時宜。

在給劉抗的信中,他對劉海粟的藝術及兩人的友誼有一段最坦誠的評價:“國內洋畫自你去國后無新人。老輩中大師(大師是傅和老朋友之間對劉海粟一貫的稱謂,并非評價)依然如此自滿,他這人在二十幾歲時就流產了。以后只是偶爾憑著本能有幾幅成功的作品。解放以來的三五幅好畫,用國際水平衡量,只能說平平穩(wěn)穩(wěn)無毛病而已。如抗戰(zhàn)期間在南洋所畫斗雞一類的東西,久成絕響。沒有藝術良心,決不會刻借鉆研,怎能進步呢?浮夸自大不是只會‘故步自封嗎?近年來陸續(xù)看了他收藏的國畫,中下之品也捧做妙品;可見他對國畫的眼光太差。我總覺得他一輩子未懂得(真正懂得)線條之美。他與我相交數(shù)十年,從無一字一句提到他創(chuàng)作方面的苦悶或是什么理想的境界。你想他自高自大到多么可怕的地步。(以私交而論,他平生待人,從無像待我這樣真誠熱心、始終如一的;可是提到學術、藝術,我只認識真理,心目中從來沒有朋友或家人親屬的地位。所以我只是感激他對我友誼之厚,同時仍不能不一五一十、就事論事批評他的作品。)”

傅聰曾說,他的父親雖然咄咄逼人,但性格里頭有一種Charisma,也就是魅力。這種魅力,來自他做學問和做人的赤子之心。鄭振鐸卻曾嘆說,傅雷有一天可真要為這“赤子之心”而受難。

1954年,傅雷就因此惹過一回麻煩。那年8月將舉行全國文學翻譯工作會議,傅雷被邀請參加,但沒有去,5月寫了一篇長1.5萬余字的對文學翻譯工作的意見書,寄給樓適夷提交籌備會議??梢韵胍姡庖姇跁舷破鹪鯓拥能幦淮蟛?。楊絳在《憶傅雷》一文中曾提到了當時的場面:

“1954年在北京召開翻譯工作會議時,傅雷未能到會,只提了一份書面意見,討論翻譯問題,而討論翻譯問題必須舉出實例,才能說明問題。傅雷信手拈來,舉出許多謬誤的例句。他大概忘了例句都有主人,他顯然也沒料到這份意見書會大量印發(fā)給翻譯者參考。這樣一來,他拈出例句,就好比挑出人家的錯來示眾了。這就觸怒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大罵傅雷狂傲,還有一位老翻譯家竟氣得大哭?!?/p>

錢鍾書為此事去信上海責備傅雷,傅雷生了錢鍾書的氣,沉默了一段時間,但不久就又恢復書信往來。

幾年后,這種執(zhí)著的“赤子之心”給他和家人帶去了更可怕的連累。1955年,上海政協(xié)吸收傅雷當了政協(xié)委員?!拔腋赣H是這么一個人,要么不干,要干就非常認真。當了政協(xié)委員,從1954到1957年‘反右運動前,寫的總結、意見書達18萬字,涉及的到文學、音樂、美術、國畫、兒童讀物、出版事業(yè)、高級知識分子問題等極其廣泛的領域;為寫這些東西,還做很多調查?!备得粽f,那個時候他上中學,天天看到父親怎么找人談話,而大多是他們那個圈子里的高級知識分子,有工程師、教授、醫(yī)生、律師,當然還有作家。另外政協(xié)發(fā)言有時間規(guī)定,5分鐘或10分鐘,傅雷就在家里給太太朱梅馥念稿子,讓給他掐時間,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才行。寫發(fā)言稿也是極端認真,往往有一稿、二稿甚至三稿,跟搞翻譯一樣的認真?!罢J真到什么程度?父親把李蘋請來,就是李德倫的妹妹,來糾正發(fā)音,因為父親覺得自己是上海人,講的普通話南腔北調的影響效果??墒乔∏∵@么一個滿腔熱情、認認真真、一絲不茍的在為政府為黨做工作的人,最后卻打成‘右派,誰能想得通呢?”傅敏說。

1958年4月,經過上海作協(xié)的十次批評大會后,他被劃成“右派”分子。到了1961年10月,他的“右派”帽子總算摘掉了。親友紛紛來道賀,他卻面無笑容:“當初給我戴帽,本來就是錯的!”

在傅雷身上,愈到后期,愈矛盾地融合著西方知識分子和東方儒士品格。傅聰1992年在香港接受學者金圣華的訪談時,就說,他父親還有另外一面?!八环矫嬷v西方的人道主義,希臘精神,但我永遠不能忘記他在家里慷慨激昂地談‘死諫,所謂的‘抬了棺材見皇帝。他對這中國文化中特殊的悲劇精神,很有感受。我父親一開始就是martyr(烈士)的典型,這就是他的karma(命運)?!?/p>

〔主要參考書目:《傅雷家書》(1981,三聯(lián)書店)、《傅譯傳記五種》(1983,三聯(lián)書店)、《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1998,三聯(lián)書店彩色插圖版)、《傅雷談藝錄》(2010,三聯(lián)書店)、《傅雷書信選》(2010,三聯(lián)書店)、《傅雷與他的世界》(金圣華編,1996,三聯(lián)書店)

《宋家客廳:從錢鍾書到張愛玲》(宋以朗著/陳曉勤整理,2015,花城出版社)、《傅雷與傅聰》(葉永烈著,1995,作家出版社)、《永遠的傅雷精神》(傅敏著,2016年4月15日修補與增訂)。實習記者王琪對本文也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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