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林
我是蟑螂,屬昆蟲種族。
由于不能唱歌,所以名聲并不響亮。在三億兩千年前的石炭系時期,蟑螂是地球上的“先知者”。我的祖輩曾經(jīng)以自己的耳目,成功進行了一次次有效的逃亡。蟑螂是地球上歷史最早的動物,比人類早誕生幾億年。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他是一個挖墓人(為活著的蟑螂準備死去的墓穴)。他喜歡這份工作,把頭深埋在墓穴中。毫無疑問,他的工作給了他快樂而善良的性情。
我出生在九月。是一名早產(chǎn)兒,比預期早出生了十五天。沒有肌肉,瘦弱是我特征。按理說,像我這樣的體質(zhì)很難存活下來。我母親說,由于蟑螂家族有著極強的生命力和生存能力,所以我才平安無事,而且有了現(xiàn)在強壯的身體。這點我得感謝先輩,感謝我的母親。
父親是怎么去世的并沒有征兆,他就像是在人間蒸發(fā)了一般。
我發(fā)燒了。躺在床上,望著星光燦爛的天空,通過一輪秘密月亮,我看見光波流動下的天空,沿著巨大的樓梯臺階,父親從樓梯上走下來。他的樣子很可親,笑的樣子很可愛。
我在母親的呵護下一天天長大。到了野心放蕩的年齡。開始學會跟在母親的身后外出覓食。母親一路會給我講很多神奇的故事,“神,神來了。”這種愉悅就會把你帶上理想和崇高的山峰,比較起來,其它歡樂是多么的蒼白。于是,母親在我的心里是高大的神。
這是義寧州(一個縣城的名字)東頭的荒野,幾棵老槐樹在商量著什么。我不懂樹的語言,但我從來沒有感覺這么陌生。我與樹相處的這些年里,我們?nèi)谇⒌靥帪橐惑w。太陽已經(jīng)西沉,從樹的身后照過來,因此我只看見到背影面,色調(diào)很深,幾乎分辨不出腰在哪兒。由于金黃色襯托得十分鮮艷,因此這片粗獷的荒野變成了水墨畫。秋季會有很多人來這里玩,用相機捕捉自然間的詩意。
夜很黑的時候,我會趴在窗臺上,仰望天空。我想再看到父親那慈祥的臉,這一切好像僅僅是我個人的意念,無論多么虔誠,再也沒有看見夢幻中的希望。
母親很會揣摩心事。只要我想什么,她都能猜透。我不知道這是母親的天性,還是善良女人的本能。母親平??偸呛臀艺f,人要學會自己長大。我討厭母親和我說這樣的話,她說話的時候,我裝著一副十分生氣的樣子。無論我覺得多么委屈,她的話也不會停頓下來。
作為家庭中惟一的男人。我漸漸感覺自己有義務承擔相應的責任。我的背上有個鎧甲,很堅硬,這是用來防護軀體的。有了這個鎧甲護體,所以即使被大象踩在腳下,也不會喪命。當然這只是我理所當然的認為,也許真正讓自己平安的不是鎧甲。
同植物一樣,昆蟲也擁有旅行裝置的。數(shù)目龐大的家庭成員就可以迅速向外擴散,每個家庭成員各據(jù)一方而不至于傷害到鄰居。中秋節(jié)那天發(fā)生的事情,那是我用鎧甲抵擋不了的。有人確切地說,幾輛碩大的挖機,朝老槐樹的頭頂壓下來。本來就體弱多病的老樹,一聲爆響倒在了地上。而此時,我和我的母親正在睡午覺。這種突如其來的“地震”,把我的家庭頓時化為虛土。我的家庭被徹底地侵蝕。
幸運我們有鎧甲護身,加之敏捷才逃過了一命。
我們搬了幾個家,每次剛剛安頓下來,不是挖機,就是推土機,總之到處是機聲隆隆,追趕著朝我們步步緊逼,像是要把我整個家族從地球上滅絕。母親說,看樣子沒有這么簡單。母親說這話時帶著疲憊和憂傷,我們雖然敏捷,但是腳步很小,她擔心我們始終沒法逃出魔掌。
我聽到了伙伴們的哭喊和求救聲。我大娘寧死也要護佑家園,她的可悲下場是活埋。還有團結(jié)抵抗的,最終的下場也是黏成肉醬。而幸運的逃亡者,不是小人,是抉擇后的理想判斷。更是對生命的尊敬和對家族的責任。
終于又有了新家。這是我們逃亡了好幾天才尋找到的。實際上是一個臨時的避難所。我們蝸居在一棟不算舊的機關大樓的墻角里。母親把我們重建的家打掃得一塵不染,滿桌子都是我最愛吃的東西。吃飽我就結(jié)結(jié)實實地睡了一覺。我從來沒有睡得這么好,心滿意足地醒來時,母親已不在身邊。想起這些天來的逃亡,我猶在夢中。
前天晚上,母親拉著我的手一蹩一蹩地往前跑著。母親的腿腳毛病是我出生時就有的,每次遇上緊急的事情她就滿頭大汗。后面的推土機在不停地追趕我們,推土機只要走一步,我們就得跑萬步,不,甚至是幾萬步。我們想努力逃脫它的追趕,任由我們怎么奔跑,似乎都在它的掌控下。鋒利的齒輪一旦從我們身體上滾過,我們的身體頓時會崩裂為碎片。母親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不再朝一個方向奔跑,這才從齒輪下逃竄了出來。
我懷疑那些日子我的身體變成了一只蝴蝶,一切只剩下靈,而沒有形,十分得意。我的奔跑能力和防衛(wèi)能力都是一流的。
街頭的重陽木葉綠得發(fā)黑,旁邊兩棵銀杏樹的葉子像一只飛舞的淺綠色蝴蝶。我和母親朝著樓房的方向奔去。
我看到了母親留給我的字條。母親說她出去一會,馬上就會回來,叫我哪也別去。如果她回來我不在的話,她就會發(fā)脾氣的。
我靜靜地趟在床上,像是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我在等著母親的回來。甚至還想著她會給我?guī)Щ貋硎裁春贸缘?。我不記得等了多久,一天,兩天,三天,四天,我忍不住想?yún)紫履菑埌咨淖謼l。那種饑餓,感覺要人命。感覺整個人就像是要飛起來了,像是要變成銀杏樹上的淺綠色的蝴蝶。
我聞到了美食的香味。我是從黑得不見五指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暗門的。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氣力,從一樓一直爬到了九樓。這棟樓總共有多高,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是誰在這處工業(yè)不發(fā)達的小城,蓋了這么一棟高大的樓房。
就在我爬行的時候,一股熱流像是山洪爆發(fā)朝我擠壓過來。我使出全部力量,抓住了繡釘?shù)拿翱?。我想逃回去,我知道這不太可能。也許我那個安全的家,難以逃離滅頂之災。我最大的慶幸就是此時母親不要回來,不然她那瘦弱的身體不死也會丟棄半條命。想到這,我渾身冷得發(fā)抖,身體像掏空了一樣,思維里全是泡沫樣的白云。我?guī)缀跏潜灸艿嘏肋M這個樓層的,然后又本能地躲藏在那個黑暗的角落,或者還本能地尋找另外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傊?,我得滿足自己的胃,迅速回到我的居所,我還得給母親帶上一些美食。這些天來,東奔西跑,她必定被無限擴張的壓力脫去一身肉。
然而,所有的感知都是不靠譜的。我根本沒法接近食物,最多只能聞聞散發(fā)的香氣。一只碩大的玻璃柜,把整個食物罩住。錘,夾,銼我都用過了,小腿上鋸齒明顯損傷。這讓我既憤怒,又失望,饑餓感也隨之愈加強烈。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一連數(shù)日,這個家都是空蕩蕩的。
夜半很深的時候,我正做著夢美。聽見了鑰匙插進鎖內(nèi),咔嚓開門的聲音。我像是摟抱著某一個偷情的女人,有些驚惶失措,思維出現(xiàn)了不正常的表現(xiàn)?;艁y地爬到了黑色的凹處。
慶幸沒有立馬開燈,要不然我逃跑的過程就會暴露在燈光下。
我感覺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黑暗的房間里,男人脫光了衣服。女人也已赤裸著身體,她靜靜地躺在那,等待那蓮花插進自己的身體。她的小腿開始招攬他的腰際,小巧的身軀埋進了他的懷里,好想要他吞噬她。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離開了房間。有些戀戀不舍。
“暉哥。”女人說。
“你上次說的夏路源的那塊地,現(xiàn)在有些眉目了,但還不能確定是否要公開中標。但是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這棟樓房不會拆的。其它的,三天內(nèi)必須推平,包括對面的小山丘?!蹦腥苏f。
女人似乎有點不解。“難道咱們就只有簡短的性和工作嗎?”
男人搖了搖頭。
“你走的時候,別忘了把那些錢存進銀行。你可以拿出部分,買幾件毛衣回家?!?/p>
“真的假的?”女人一臉的疑惑。
“任韋,你不知道嗎?我想通了,我這輩子混到縣長這個位置,圖個啥???”
“圖個啥啊?”女人輕聲問。
男人還沒有回答,女人的電話響了?!笆撬騺淼??!?/p>
“別接!”男人說。
“不接他會起疑心的?!彼麎涸谒砩希緛頍o下來的打算,她推不開他。他還是起來了,讓她去了客廳。
我忽然發(fā)現(xiàn)女人好可怕,仿佛天生就是演員??僧吷鷽]有碰過女人,這使我對女人的天生演技感到畏懼。
女人掛上電話,剛走到門口,又跑了回來。猛烈地親吻著男人。吻他的胸部、腳裸,甚至腳趾。她似乎有著許多難以表達的情感?!拔液孟矚g和你做!好像有點糟糕,我可能離不開你了?!敝螅腥撕团藳]有再說話,就這么反反復復地做著,直到男人發(fā)出呼嚕聲,女人才悄悄地離開。
不知道為什么,我頓時感覺這個男人萬惡不赦。在接下來的幾天,每天我都會發(fā)現(xiàn)男人會領著女人回來。有些被他玩弄一番就悄悄地離開。有些卻干凈地保持著一塵不染的距離。
我從黑暗中爬到床邊。他躺在床上有著難以置信的瘦,沒有任何的神秘可言。無論從哪方面看,他僅僅像個街頭的爛仔。他不是什么縣長,只是個小丑,一個讓人厭惡的混蛋。
那天是星期六,有個叫肖寶玉的常委來過。僅是縣委常委,沒有其它職務。肖寶玉來的時候,男人已經(jīng)起床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不知道是在思考什么,還是遇上了難題??傊^了好久才開門。我猜測這是縣長公開的家,要不常委怎么會找上門來。也許那個叫任韋的女人是他的下屬,這也僅僅是我表象的猜測,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情是如此絕對的。之后的幾天,我才發(fā)現(xiàn)是我不懂行規(guī)。來找的人是需要提前電話約見的,再者他不會隨便開門,就算是門開著,沒有經(jīng)過他的允許,也不會有人冒失闖進來。
“肖常委來了?!蹦腥舜蜷_房門。
“那塊地我得向您匯報?!毙こNf。
“坐吧!”
“現(xiàn)在很多老百姓反映,說咱們搞建設破壞了生態(tài)?!毙こNf。
“寶玉啊,你怎么還不透呢?這事情還用得著說嗎?”男人很不高興?!笆裁词谴缶蛛y道你知道嗎?我們的工作是要以大局為重?!蹦腥颂貏e強調(diào)。
“義寧州的發(fā)展已經(jīng)滯后了好些年。書記在會上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必須在三年之內(nèi)建設一個新城,這是死命令。”男人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那邊的古樹都是上百的?!彼磺樵傅靥岢隽俗约旱目捶?。
“上千年又怎么樣?就算是上萬年,也不能因此停滯了縣城的發(fā)展。”
他大概意識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臉色有些蒼白,眼神里甚至有些恐懼。
“你先回去吧!這個問題到政府常務會上討論。”
他離開了。走的時候我沉浸在悲憤中,居然沒有留意到彼此的表情。
那個夜晚特別的黑,就像是烏鴉的毛織滿了天空。人們把夜晚劃歸給鬼界,鬼在夜晚弄著磷火,煽動著樹葉,雇傭著老鼠,甚至還會慫恿著蟑螂。
不知道為什么,我癱坐在浴缸旁放聲大哭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哭,我身心麻木。好像是個斷手殘臂的人,感覺從未有過的無助。比毀滅逃亡還要無助,就好像整個人生此刻完全坍塌。除了哭泣不知道該干什么。
“這里有只蟑螂?!笔桥说穆曇?。
我下意識地朝浴缸的下水道逃去。但我發(fā)現(xiàn),此時沒有了逃亡的希望。下水道被一塊橡膠蠟堵死。我膽怯地伏在原地,看著女人一點一點向我走近,我不敢發(fā)出半點聲響,生怕稍不留神,便會一命嗚呼。我是一只可憐蟲,卑微得連一粒塵埃都不如。
我以為我會被火燒烤成灰。不,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打開水龍頭,把我浸泡在滾燙的水里,靜靜地被高溫蒸熟血脈。我好像看見了死亡的盡頭。
女人的尖叫聲終于恢復了平靜。直到黃昏時分,我聽見一名小男孩的聲音,是名七八歲的小男孩。
“媽媽,我把蟑螂裝在這里面。這是蟑螂的監(jiān)獄?!毙∧泻l(fā)出清脆的笑聲。
這是個綠色的盒子。上半部分是透明的,有著足夠大的空間。我是俘虜,無論怎么掙扎和抵抗都無濟于事。于我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展示各種各樣的姿勢逗小男孩開心。
小男孩咧著嘴傻笑著。簡直就是個笨蛋。女人不在乎,在她眼里小男孩很聰明,她很幸福。
我感覺這個女人不是那天晚上的女人。她的臉雖然有些蒼老,但身材保持得很好。有些女人就這么奇怪,即使歲月施加給她無盡的折磨和打擊,她的身體卻依舊保持著少見的韌性和圓潤。
“媽媽,爸爸晚上回來吃飯嗎?”這是小男孩的聲音。
“你打電話問?。 ?/p>
小男孩拿著媽媽的手機朝另外一間房跑去。
“爸爸?!毙∧泻⒌穆曇艉芴??!澳慊貋沓燥埐??”
“哎。又不回??!”小男孩有些許不高興。
“爸爸,我告訴你,我抓了一只很大的蟑螂!”
“不,我要養(yǎng)著,我就要養(yǎng)著?!边@都是小男孩的聲音。
“爸爸怎么說?”女人問。
“爸爸說不回來吃,他說給我?guī)贵氲氖澄锘貋怼!毙∧泻⑻煺娴卣f。
男人是下半夜回來的?;貋淼臅r候滿身酒氣,嘴角處還殘留著女人的口紅,女人好像毫無察覺。
“怎么又喝了這么多酒?”
女人還趟在沙發(fā)上看手機上的連續(xù)劇。
“哎,今天省移民辦來了幾位領導,陪他們?nèi)コ藥资赘杈透愠蛇@樣。縣城要開發(fā)沒有人氣搞個屁,不把山溝里的人搬出來,城鎮(zhèn)化只是個空殼。”男人自言自語地說。
“快去洗澡吧!”
“嗯?!蹦腥藫Пе说难?,慢慢地將手伸進了胸部。
女人側(cè)過臉與男人吻了起來。有些貪婪,但很短暫。
“好了,快去洗澡吧!”女人推開了男人。
男人沒有洗澡,一蹩一蹩地朝臥室走去。衣服也沒脫,就這么倒在床上。除了有著打雷般的呼嚕聲,儼然像一具死亡的尸體。女人幫男人脫去了鞋子,扯了床絲棉被幫他蓋上。
第二天一早男人就出去了。一直到黃昏才回來,回來的時候依然是滿身酒氣。不過比昨天晚上回來得早,酒也沒有昨天晚上喝得那么醉。
小男孩還在客廳里玩著,不時會給關押我的囚籠送上美食。
“媽媽,爸爸回來了。”小男孩朝男人跑去。男人放下手提包,把小男孩抱起來。
“親下爸爸?!?/p>
小男孩很乖。
“那上面是什么?”男人指著小男孩關押我的“囚籠”問。
“那是蟑螂的監(jiān)獄?!毙∧泻⑿χf。
小男孩把關押我的“囚籠”放在客廳的茶幾上。除了這個“囚籠”外,再也沒有其它的東西。
“怎么可以養(yǎng)蟑螂呢?”男人對女人說。
“紀德養(yǎng)的?!奔o德是小男孩的名字。
“我最討厭的就是蟑螂,看見就惡心?!迸苏f。
此時紀德已經(jīng)早早地進入了夢香。
“蟑螂呢?”男人問。
“怎么啦?”女人奇怪地看著男人。
“我得看看兒子養(yǎng)的蟑螂。”男人說。
“我把他處理了。”女人說。
“你怎么可以這樣呢?看你明天怎么向兒子交代。”男人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放在廚房下的柜子里。我看見就惡心。”女人又說。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過這一想法很快就消失了,至少小男孩還在這里,這令我稍稍安心。
義寧州是贛西北典型的丘陵地帶,土地不長糧食,農(nóng)民只能種些果樹。是國家級重點貧困縣,大多數(shù)農(nóng)村的青壯年都去了城市里打工。一些平原里的水田都荒著,那些果木就沒有多少人打理。
男人的電話響了。“就這個月,九月之前聽清楚了嗎?這是縣委常委會上定好的,東頭荒野上的幾棵老槐樹不砍,四百畝地就等于荒廢?!蹦腥讼耦^獅王命令著他的屬下。
“愛慧,我現(xiàn)在出去下?!睈刍凼沁@個女人的名字。男人掛上電話朝門口走去,走路的聲音有些急促。
“怎么這么晚還要出去???”女人從衛(wèi)生間里走了出來。
“一群老百姓在縣政府鬧事,說是東頭那幾棵老槐樹不能砍。實際是住在周邊的老百姓不愿意拆房子,以此為借口抵制政府?!?/p>
女人嘆了口氣說。“晚上早點回來。”
窗外的燈光都已點亮。在黑暗的夜幕下,光芒射向了蒼穹,好像植物生長在不停地膨脹和繁殖,但最終還是敵不過濃重的黑夜,在無垠的夜空中,義寧州卻是如此的渺小。
那天晚上男人一宿未歸。第二天天明,女人帶著小男孩離開了這個家。我大概知道已經(jīng)是周一了,小男孩要回學校上學。不過從他那糾結(jié)的表情看得出,他很留戀爸爸的這個家。
“媽媽,爸爸去哪了?他怎么不來送我們?!毙∧泻⒄f。
“乖,聽話。爸爸有很多事呢!”
“怎么每次都這么多事?”小男孩對爸爸的表現(xiàn)很不滿。
我害怕小男孩把我?guī)ё?,要是那樣的話,我就沒有了回家的任何可能。
“媽媽,蟑螂怎么辦?”
“就養(yǎng)在這吧。”女人說。
“他會餓死的?!毙∧泻⒄f。
“不會的?!迸税参恐『?。
“我給他一點食物吧。”其實,“囚籠”里的食物足夠我吃半年。
不過,我還真舍不得小男孩離開。我擔心,他這一走,我隨時可能死亡。其實,話又說回來。這也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在荒野上,我吃不到這么好的美食。
我聽見了小男孩離開的腳步聲。
南方的秋天依然非常炎熱,即使是早晨。太陽剛從東邊升起,空氣燃著了一樣。我悶在“囚籠”里有點要窒息的感覺。
不知道是誰進了屋,腳步聲朝我這邊來的?!斑@是你家養(yǎng)的蟑螂?!笔且粋€女人。我的心揪了一下。女人臉上露出了白癡一樣的笑容。
“哦,哦,那是我兒子養(yǎng)的?!笔悄腥说穆曇?。從樓梯口傳來的。
“哥,你說我那事能辦得成嗎?”女人問。
“坐,先坐下來再說?!蹦腥苏f?!拔疫@沒有茶,那里有喝的,你拿自己喜歡的?!蹦腥酥钢衽_說。都是五花八門的可樂?!氨淅镞€有?!蹦腥擞终f。
“哥,你說說怎么辦嘛?”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誰叫你是縣長?”女人說。
“縣長就可以不講規(guī)矩,胡作非為啊。”男人說。
“不就是一個字嘛?”女人靠到了男人身邊,用胳膊挽住了男人。
“你這事容我想想?!蹦腥苏f。
“好吧!”女人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哥,我今天晚上請你去喝酒好不好?”女人轉(zhuǎn)了個話題。
“你說我一個縣長和你一個姑娘出去喝酒合適嗎?”男人一臉的疑慮。
女人再也沒有說話了。
那天,我聽見不遠處傳來老槐樹悲慘的叫聲。那聲音讓我的心靈和肉體有種難以抵制的撩撥,感覺整個時代都在追悔和惋惜,我的心頭痛悔的是“毫無作為”。我懊悔自己不該貪圖食欲,沒有聽從母親的話。
現(xiàn)在還沉浸在凌晨,我俯視著漆黑的柜板,就像是在陰曹地府,一種陰氣緊緊地把我包圍,沒有自由,沒有愉悅,沒有任何熱量。我的身體曾經(jīng)是多么的敏感,只要稍微抖一抖胳膊,快感就如潮水般涌動?,F(xiàn)在我是個死亡的囚徒,一個表面上活著、實際上死了的囚徒。一切的美好只留存在我的記憶深處,我想起了騎在父親背上在荒野上看月亮的情景。
很長一段時間,窗外嘰嘰喳喳的,是鳥兒的聲音。很古典,且富有詩意。我想,這一定是一只美麗的畫眉。我盡情地想象著她的眼睛,眉毛,還有那充滿誘惑的嘴唇。我想,她一定十分漂亮。也許在前世,我也是一只畫眉。她知道我囚禁在這漆黑的柜臺內(nèi),這才給我放歌,歌聲有些悲涼,但我感覺很溫暖。
我不得不承認,我有許多次逃離的機會。那晚之后,有一種更為深刻的源于本能的東西吸引了我,只是我當時并不知道。我記得那天在舞臺那束光的追逐下,那女人芭蕾式的旋轉(zhuǎn)如風飄蕩的樹葉一般輕盈。那是她的靈魂嗎?我試了下,脫離了肉身的靈魂就是自由本身,不受限制。那女人的肉身就像是舞蹈的靈魂,在男人的身體里興高采烈地跳躍著。盡管我的角色類似于第三者,但我依然很滿足。這使我對那個夜晚無比的眷戀。
南方的夏日,天空廣大而明亮。遠處喧囂的噪雜聲越來越近。讓人很快就聯(lián)想翩翩,我最擔心的是這棟樓會突然坍塌下來。我的擔心不是多余的,這段時間男人很少回來了,偶然回來,臉色也相當難看。
我的腦子停不下來,東拐西拐又想起了逃亡。想起那段高得不見盡頭的隧道出口,想起那個天真的小男孩。可他不知道,我想的惟一逃亡的方式是咬破他的手指,然后他用力把我擲飛。那樣,我就可以成功逃離。
時間在等待中總是慢的,我沒有等到孩子回來。
那天我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無論如何你得對孩子負責。”
這個女人我從來沒有見過。皮膚白凈,比銀杏白很多。她不是小男孩的媽媽,不是那天晚上做愛的女人,也不是后來來過的那個稱男人為哥的女人。
“你想怎么樣?”男人緊張地問。
“我不想怎么樣。我只想要我該得到的。你走了,我和孩子怎么辦?”女人問。
“你怎么還不滿足呢?”男人有些怨煩。
“滿足了什么?她們?yōu)槟闵⒆恿藛??”女人的聲音很大,好像要讓全世界的人聽到?/p>
男人對自己很不滿意,自打了兩個耳光。
“孩子還活著嗎?他如今在哪?”
男人已安靜下來,不過臉上恍兮惚兮的。
“你不要搞錯了,你是逃不出我手心的。”聲音有些模糊,不知道從哪而來。
我不知道接下來發(fā)生了什么,時間過了多久。那個女人再來的時候,脾氣突然變好,變得很平靜,說話的聲音很微弱,沒有絲毫力氣。
我沒有再見到那個把我裝進“囚籠”的小男孩,更沒有見到那個屬于這個家的男人。他們?nèi)チ四??或是趁我熟睡的時候回來過,沒有了半點印象。我的心情從云端跌入低谷,落入無援的境地。腦子里各種年頭涌現(xiàn),我感覺死亡離我越來越近。我甚至想到自己死后不會有半點痕跡。
就這樣我在焦急中度過了十多天。剩下的食物我已經(jīng)咽不下了,我的喉嚨一陣陣絞痛,劇烈的,像是炸開了裂縫。我不得不為自己的倒霉快樂埋單。
如今,我已經(jīng)死去九個月,這是我回望人間的最后時光。我在這個“囚籠”里整整關了一年半有余。不,在靈魂的世界里,已不叫時光,時光已經(jīng)停止了。我之后,也許會下地獄,也許會上天堂。我不知道,也不敢想。
多少年后,我從荒野中蘇醒過來。我的母親用和藹的眼神看著我。遠去是高聳入云霄的高樓,樓下的老槐樹枝葉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