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龍縣中學(xué) 李慧琴
歲月流走了,那苦菜還在嗎
盧龍縣中學(xué)李慧琴
春天來了,你聽到了嗎?
25年前,我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常常在春天里,去村西的高地上挖苦菜。
過完二月,太陽格外地暖起來。柳條像抹了油,軟軟地垂著。凍土泛出潮氣,變得松軟軟的??諝庵杏幸环N若有若無的氣息,懵懂的少年的心頭總像有小雀在躍著,啊,春天來了,苦菜長出來了!
左鄰右舍的小伙伴們,常常選一個暖和穩(wěn)當(dāng)?shù)奶鞖?,挎著小籃,去村西的高地上挖野菜。高地柔和地起伏著,刺芽兒、耢萊、油蝶、蒲公英、車轱轆菜……靜靜而熱切地等待著我們——等到春耕開始,它們就要到土層里做它們的春夢了。遠(yuǎn)處,高大的樹木像一抹抹淡淡的綠云,襯著連綿不斷的靛藍(lán)色的山巒,在無邊的原野上,在楊柳風(fēng)中,我們挖啊,唱啊,笑啊,直到風(fēng)中傳來母親悠長的呼喚……
而我最難忘的,是最初和祖母挖苦菜的情形。
祖母只挖苦菜。而那時我什么菜都不認(rèn)識,遇到每一棵菜,都要問祖母:“這是苦菜嗎?”我沒完沒了地問,祖母卻總是柔柔的聲氣。她告訴我,葉邊上長刺的叫刺芽,可以喂豬;葉子上有紅顏色的,叫耢萊,人可以吃,那紅色可以染指甲,染紅臉蛋;那葉子格朗(方言:意思是有點(diǎn)硬度)、有白筋的,叫車轱轆菜,可以治病……
我忽然看到一棵菜,開了好幾朵金燦燦的小花。我驚喜地蹲下去。那花瓣好幾層呢,齊整整的,花中間是個小小的毛茸茸的盤子。看著這花,我一下子想到鄰居新嫁過來的嬸嬸齊齊的劉海!我愛極了,隨手掐下一朵,得意地捻著,送到祖母的面前。
“這花多俊哪!”祖母端詳著,似乎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孩子,這就是苦菜?。 ?/p>
這就是苦菜嗎?它的葉子像柳樹葉,我用手去摸,又薄又嫩,柔軟光滑。我動手把它挖下來。
祖母忙拉住我的手:“可不敢,這樣的不能挖。它們也要當(dāng)媽呢,花心里是它們的孩子。再把它們挖了,下年就沒有了。”而我,已把它挖碎了,沾了一手白色的漿。原來,有的嫩,還沒長花,有的老了,長花了。祖母惋惜著,把葉子一片片揀到小籃里,我拾起一片,“呼”地一吹,它像小小的羽毛悠悠地飛了。
祖母忙忙地說:“這是老天爺生長的,糟蹋了,他不高興的?!?/p>
我問祖母:“為什么只要苦菜呢?”
祖母說:“苦菜是寶貝啊。它是不花錢的藥。它能敗火,給你爺爺拌著吃?!?/p>
哦,爺爺,會做好吃的油炸糕的爺爺!他在院子里種了好幾棵玫瑰花。夏天的時候,他把玫瑰花一朵一朵掐下來,搗成醬,放在油炸糕餡里,真好聞哪!去年,他還往我頭上戴了一朵玫瑰花呢!哦,爺爺愛上火!
在春天的田野里,我和祖母一棵又一棵地找著、挖著苦菜??墒强嗖藧鄹覀冏矫圆?,它很不好找呢!
祖母告訴我:“它是心高的家伙,你別往菜多的地方找它?!?/p>
真是呢!在那各種野菜油光碧綠長在一起的地方,從沒有苦菜的影子。它獨(dú)自的,或是和它的一兩個姊妹不合群地生長著。
我問祖母,這是為什么呢?
祖母說:“它是寶貝啊。它是藥,味道苦,心眼好。一個好的東西,一個好人,怎么愿意摻和在一般的東西里頭呢?”
……
25年后的春天,我回到老家,回到祖父母的老屋。斯人早已作古,塵土黯淡了窗戶。老宅寂寂,只有房頂上的瓦松在風(fēng)中窸窣有聲。我在院子里流連,驀地,在那向陽的菜畦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株肥碩的苦菜。
苦菜!我塵封的兒時記憶瞬間被它喚醒!柔和的高地,淡淡的綠樹,寧靜的野菜,奔跑的伙伴,慈祥的祖母,以及從她那里獲得的烙在我骨髓里的對自然、對生命的認(rèn)識,像滾水里的茶葉,舒展、豐腴起來,溢出一縷縷沁人心脾的芬芳。
我深情地凝望著苦菜。歲月流走了,但是苦菜還在。苦菜還在,童年和祖母就還在。高地上的苦菜,現(xiàn)在還好嗎?
我叫上侄女。她正值我25年前的年齡。她抬起蒼白的臉,睜著近視的銹銹的眼睛看我一眼,依依不舍地關(guān)了游戲機(jī)。我們來到村西高地上,我一下子愣住了:這里到處堆積著山一樣的沙土,散布著一個個深不可測的大坑。一輛輛裝滿鐵礦石的載重汽車,從“山”下的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笨重地駛過,掀起漫天的灰塵。
這是我曾來過千次萬次的地方嗎?這是我美麗的高地嗎?侄女告訴我,這地下有鐵礦石,從4年以前就有人開采了,他們發(fā)了大財。
我無言。我久久地在沙山和水坑旁徘徊。身邊有呼嘯的風(fēng),卷起曾經(jīng)深深沉埋在地下幾萬年的黃沙。我的苦菜呢?被一代代老祖母小心翼翼保護(hù)下來的苦菜呢?伴著一代代孩子在大自然中歡笑和成長的苦菜呢?當(dāng)傳統(tǒng)的鏈條在物欲的瘋狂中斷裂,你的種子被埋在多么深的土層下邊,還有見到陽光的那一天么?
25年前的春天,天真爛漫的女孩,慈愛的老祖母,溫暖的陽光,溫和的春風(fēng),安詳?shù)脑?,寧靜的苦菜,像一場繁華落盡的春夢,像一個意興闌珊的背影,在歲月的風(fēng)中漸行漸遠(yuǎn)。
我望著侄女蒼白的臉上厚厚的眼鏡,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