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素玄
歲月為詩信為媒
◎顧素玄
“這里一切都是丑的,風、雨、太陽,都丑,人也丑,我也丑得很。只有你是青天一樣可羨?!?/p>
看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信,有種不算纏綿但十分誠懇的風趣在。誠懇的風趣說起來雖容易,放眼那個年代,無數精彩絕倫的書信往來之中,卻算得上是獨一份。
對于朱生豪而言,宋清如亦是獨一份。
他們是杭州之江大學的校友,他比她高三屆,她比他長半歲,他出生于一個落魄商戶之家,她是書香門第富商之女。這樣各走一端的兩人,在1931年的秋天,之江詩社的一次詩會上不期而遇。從小對新詩興趣濃厚的宋清如拿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寶塔詩”傳閱分享,而暗自留意的朱生豪在三日后寫了第一封信給她,并附上三首新詩請她指點。他教她平仄韻律,她談論對新詩的見解,一來二去,兩人因詩變得親近起來。
朱生豪是眾人眼中的才子,同時又是出了名的訥語拙言。他的確有些不善交際,初識的那段時間,靦腆到即使在校園里碰見宋清如,也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墒?,不動聲色之下往往隱藏著更驚天動地的力量,他的清醒自知、智慧博學在寫給宋清如的信箋中一覽無遺。
宋清如感知到的便是這樣的朱生豪,也漸漸被他吸引。他是她的良師益友,是可以聽風對月的知己。
有人相陪的時間過得很快,一年后,朱生豪前往上海工作,宋清如在杭州繼續(xù)未完的學業(yè)。兩人從此開始遙隔山水,鴻雁傳書。交流愈頻繁,感情也愈深切,從家常到理想,他們幾乎無話不談。
但心懷愛慕的朱生豪并未因此變?yōu)橐粋€空余深情的男子,他喜歡跟她理性地對談,尊重她,也牽引著她,他愿意做個對她有益處的朋友,而不只是溫柔的男子。
他與她之間更多是靈魂的相知相許,相戀無名,相伴無形,可有什么心事都愿向對方傾訴,有不解都愿找對方釋疑。他們彼此支撐,互相期許。
在一封封書信里,朱生豪感受到情感的遞進。雖然他那樣喜歡她,倒也不曾想到要愛她如愛自己生命一般,如今卻這樣覺得了。他是如此坦蕩之人,愛便說愛,絲毫不掩飾這份歡喜。
可他亦是如此體貼的人,不愿強迫她同樣做出情感的升華。她依舊可以視他為良師益友,他并不因此頹喪失落,因為“我的快樂即是愛你,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你愿不愿待我好則非我所愿計及”。
有時他與她談論詩詞作文,把他熱愛的莎士比亞文學分享與她,有時則小事嘮叨,不厭其煩。
“以前我最大的野心,便是成為你的好朋友;現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這樣的友誼能持續(xù)到死時。謝謝你給我一個等待。”
有信可寫,有人可寄,足以讓他對她無限感激。
書信年代的情意曲折又瑣碎,是片段的,又是承續(xù)的。深夜孤燈豆影,奮筆疾書,一想到那個收信的人,想到她覽信時的樣子,就有一種溫柔與牽絆升騰在心底。
而每每重讀朱生豪的信,就忍不住對收信的宋清如艷羨不已。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偏能被他表述得那般有趣,十分可愛。
有次,約莫是他提起了兩人的戀情與婚姻,遭到宋清如的直白相拒,而他全然沒有尋常男子的尷尬與憤怒,回復得生動且委屈:“你不懂寫信的藝術,像‘請你莫怪我,我不肯嫁你’這種句子,怎么可以放在信的開頭地方呢?你試想一想,要是我這信偶爾被別人在旁邊偷看見了,開頭第一句便是這樣的話,我要不要難為情?理該是放在中段才是?!?/p>
他用無數昵稱叫她,也用無數自稱來落款;她比他大,他就說“我不準你比我大……要是你真比我大,那么我從今后每年長兩歲,總會追及你”;如果她某次怠慢他的回信,他就鍥而不舍地再寫過去,并加上一句“今天宋清如仍舊不給信我,我很怨,但是不想罵她,因為沒有罵她的理由……”在愛她這件事上,他用盡智慧,傾盡耐心,只想全力以赴,留予她最美好的回憶。
那一沓沓的信箋,是情書,又不是情書。書信承載的是日常的美好,亦是兩人的傳奇。
語言靠文字變得生動,內心靠愛情變得豐盈。從1933年到1942年,他們憑著這盈滿不衰的愛通信九年,不覺厭倦。愛情結出甘美的果實,彼岸思念終成姻緣。就在戰(zhàn)亂之中,在他因戰(zhàn)火失去了住所與工作之時,她回到他身邊?;槎Y簡潔,情意卻深重,他們在人世間開啟了一段新生活。
兩年后朱生豪因病去世,留下宋清如孤單地守望過往的書信和長長的余生。那一紙書信是他愛她的依托,翻譯莎士比亞作品的艱澀與不如意都難受不過她不在他身旁的空虛。
世上沒了朱生豪,不會再有另一個人可以愛宋清如愛得那般真摯,對她的愛從不標榜也不偽造。他曾說過,想要倒轉著活,先活將來,后活現在,以此打消她對他會永遠喜歡她這件事的不信任。但他走了,她多么慶幸先活了現在,才能留下這些墨跡供她用回憶度日,如他在信里告訴她的那樣。
“我愿意舍棄一切,以想念你終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