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妮

二奶奶一生中有許多語錄，她的“語錄”雖然不能進大學課本，卻是我做人做事的至理名言。

——題記

語錄之一：活人是一個寶，死人更是寶，要善待他們。

二奶奶的事情，只是小時候偶爾聽奶奶說起，說在遙遠的東北漠河，她有一個妹妹，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傻大膽。我的奶奶不善言語，但是她受到她的妹妹影響很大，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就會脫口而出，“你二奶奶說……”二奶奶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竟然這樣深地影響了她的姐姐——我的奶奶。

奶奶說，你二奶奶說“活人是一個寶，死人更是寶，要善待他們?！蹦棠痰臓敔斒巧綎|人，闖關(guān)東一直往北走，走到了中俄邊境一個叫做漠河的地方，才停下了腳步。天氣賊冷，人不餓死，也得凍死，但祖爺爺他們沒有凍死，也沒有餓死，頑強地生存了下來。漠河這個地方人少地多，房屋是干打壘，房頂是木頭板子，地板也是木頭板子，木頭是一個好東西?！疤栐铝镣瑫r在，木頭包在墻皮外，汽車沒有爬犁快”，說的是真的。

那個時候，不時興計劃生育，能生，就可勁生。奶奶的母親生了五個孩子，只活下來奶奶和二奶奶，后來生的，都死了。有的沒有滿月就夭折了，有的活到了六七歲，不知得了什么病，也死了。六七歲的孩子都有了靈魂，可是死了以后，一樣扔到后山，并沒有掩埋。屯子里有個不成文規(guī)矩，誰家死了孩子，都不許埋，扔到后山等老鷹來吃，吃了，就上天了?？墒?，大多數(shù)死孩子還是被野狗吃了，被老鷹吃的有限。

奶奶的媽媽生的全是女孩，最小的女孩子死的時候七歲，二奶奶都12歲了，但二奶奶天生膽大，和膽小如鼠的奶奶形成了鮮明對比，遇到了難辦的事情，家里把二丫頭當男孩子使喚。扔掉了五丫頭的第三天晚上，奶奶的媽媽睡不著，一閉上眼，就看見老五在門口哭。第四天早晨，就精神失常了。家人找來了一位鄂倫春巫婆來看陰陽，巫婆說，后山凹的五丫頭被死尸壓著難受，讓五丫頭的兄弟姐妹們找個好地方埋掉，就沒有事了，千萬記住，要在深夜的子時去埋！天哪，深夜子時！這下把我奶奶嚇壞了，二奶奶瞪了我奶奶一眼說，你提馬燈，我去埋！

于是，在空蕩蕩的夜晚，兩個農(nóng)村少女，一個提著馬燈（在夜晚像是磷火），一個領(lǐng)著鐵锨的，走在烏黑的路上。她倆為了救媽媽，也為了讓死去的五丫頭安息，走上了死尸橫擺的后山凹。那個時候，屯子里的大人們生孩子多，夭折得多，后山凹里的死孩子不斷。二奶奶膽大，讓我奶奶在山腰等著，她自己進了山溝，翻開壓在五丫頭身上的死孩子們，找到了五丫頭的死尸（因為是她扔的，容易找），用水壺的水給五丫頭洗洗臉，就把她的小小尸身順到一個麻袋，背到山腰。我奶奶在前面帶路，兩個小姐妹在山的這邊，找到了一塊平坦地，把五丫頭掩埋了。

夜晚漆黑，沒有狼，可以看見黑影憧憧的狗，還有夜鳥的撲棱，夜晚里發(fā)生的每一次響動，都會讓奶奶發(fā)出驚叫，這時二奶奶就嚇唬奶奶，“你再大驚小怪，就把你一人扔到這里！”奶奶被她的妹妹吼了幾句，不敢再高聲驚叫了，只是拽自己的衣襟捂住自己的嘴巴，回到家，衣襟上盡是口水。

非常驚奇的是，過了幾天，奶奶的母親瘋病減輕；再過了一個月，痊愈。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巫婆講的有道理，還是二奶奶說的有道理，“人是一個寶，死人更是寶，要善待他們?！?/p>

語錄之二：“活人不能讓尿憋死！”

說話間就到了1960年，東北漠河那一旮瘩，除了冬天，就是夏天，根本找不到春天和秋天過度的感覺。這一年，屯子里的陰森森的，幾乎家家戶戶餓死人，突如其來的饑饉猛烈襲擊了中國最北方的村莊。

家家戶戶挨餓，先浮腫，后餓死，還要吃公共食堂。公共食堂沒有糧食，只是用一些代食品給社員吃，社員吃了就跑肚拉稀，拉幾天，就死了。村里沒有狗叫，狗作為食品，被人吃掉了。那時，沒有電燈，到了晚上，整個屯子鴉雀無聲，就像一個大墳?zāi)埂?/p>

秋天是收獲的時節(jié)，生產(chǎn)隊的苞谷地里，生長著大片即將成熟的苞谷。因為人們都挨餓，大隊干部們?yōu)榱朔乐褂腥送蛋?，就派民兵背著步槍，騎著馬，整個夜晚在生產(chǎn)隊的苞谷地一帶巡查，如發(fā)現(xiàn)偷苞谷者，立即拿下，五花大綁到大隊部，掛上“偷盜份子”的大牌子游街。人都是要臉面的，屯子里的大部分社員，寧可餓死，也不去偷苞谷。

這個時候的二奶奶已經(jīng)出閣，嫁給了當?shù)氐囊粋€木匠，膝前有一兒兩女（我奶奶遠嫁到貴州的遵義）。因為家家戶戶挨餓，還餓死人，誰還有心情打家具啊？我二爺爺?shù)囊皇趾媚窘呈炙囉貌簧狭?。大隊食堂沒有糧食為社員們做飯，隊長只好請示公社領(lǐng)導后，按照上面的指示，解散了大食堂，各家回家做各自的飯。家中無糧，在自己起火也是白搭，照樣家家戶戶餓死人。剛開始，如果家中餓死了親人，還能勉強用席子包住，挖個坑埋掉。后來，挖坑的力氣也沒有了，就把家里的死人弄到自己家的墳地上，順到墳堆上，任憑野狗來吃，可是，野狗也被打的差不多了，死去的親人就在自己家墳地上僵著。漠河的天冷的早，死人能僵一個冬天也不腐爛。

眼瞅著左鄰右舍總是餓死人，人們都快愁死了。二爺爺不斷地抽煙，都快嗆死了。二奶奶瞪了二爺爺一眼說，當家的，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我來想辦法，一定不能把咱家的兒女餓死！于是，從這個夜晚開始，二奶奶開始了拯救全家的行動。怎樣拯救？很簡單，只有一個字——偷。當然，二奶奶不認為自己去剝生產(chǎn)隊的苞谷是偷，她認為是拿，當時都說生產(chǎn)隊是家，自己家的東西，拿回來就是了，在那個年代里，人必須不顧一切地活著。

把生產(chǎn)隊的苞谷穗拿到自己家是有風險的，弄不好，就會掛牌子游街。人要是游街了，不僅自己在屯里的老少爺們前抬不起頭，還會影響自己的兒子娶媳婦和閨女嫁人。但是，二奶奶不怕，只有活下來，才是硬道理。雖然二奶奶不怕被民兵逮住，依然一次也沒有失手過，這就是二奶奶的能耐。因為二奶奶抓住了那些護青隊員的心理——怕鬼。因為那時家家戶戶盡餓死人，被餓死的人就順在墳堆上，墳堆的附近就是生產(chǎn)隊的苞谷地，二奶奶就去有死人的苞谷地去偷苞谷。二奶奶很機靈，夜晚安靜，老遠就能聽見護青隊員騎著馬，踏踏踏踏地跑過來了，這時，二奶奶并不逃跑，一旦逃跑一準被民兵逮個正著。怎么辦？二奶奶就從墳堆上把死人拖到苞谷地，然后把死人立起來（死人是僵硬的），護青隊員騎馬走到包谷地邊，猛然看到直立的死人，以為是死人詐尸了，嗷地一聲，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一溜煙地逃跑了，跑回大隊部，也不敢說自己遇到死人詐尸了，怕人說自己是膽小鬼，就給了二奶奶充裕的“拿”苞谷的時間。

二奶奶偷苞谷是講究“藝術(shù)”的，如果整個把苞谷穗子掰下來，到了白天，就會被護青隊員和大隊干部發(fā)現(xiàn)，怎樣辦？怎樣才能既偷了苞谷，又不被發(fā)現(xiàn)？二奶奶就像抗戰(zhàn)中冀中的百姓發(fā)現(xiàn)了用地道打鬼子好使，二奶奶也發(fā)現(xiàn)了偷苞谷的好使辦法。在那些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二奶奶躺在有死人的苞谷地里，輕輕地把一棵清幽幽的苞谷桿子彎下來，把包袱皮鋪好，在靠近苞谷中部的地方選一穗苞谷，輕輕剝開苞谷皮，然后輕輕地往下?lián)赴攘Ｗ?，摳了這穗苞谷將近二分之一的時候，輕輕合上苞谷皮，再把彎弓似的苞谷稈還原，直立……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就這樣，一根一根進行苞谷掃蕩，兩三個小時，弄四五斤苞谷粒子是不成問題的。弄好后，把苞谷粒子纏在腰上，等天亮時回家，即使遇到民兵和村干部，也不會去摸索女人的腰，就這樣，二奶奶神不知鬼不覺地竟然解決了全家的口糧問題。

您也許會說，長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二奶奶就沒有一次失手嗎？二奶奶有過一次差一點失手，但是因為機靈，還是躲過去了。那次，二奶奶偵查到一個成分高的農(nóng)家里餓死了人，地主的女兒，黃花閨女。地主心疼女兒，把自己的女兒找親戚幫忙埋進了自己的墳地，還在墳地上擺了一個花圈。晚上，二奶奶就去花圈附近的苞谷地去偷苞谷粒子。那天夜晚里，天氣殘冷，呼呼地刮風，墳頭上的花圈就顯得慘白。二奶奶剛躺在苞谷地，按照既定的剝苞谷粒子的程序操作，就聽到馬蹄子的踏踏踏踏的聲音，知曉護青隊員又來了，怎么辦？二奶奶趕緊到墳頭上拖過來白花花的花圈，躺在地上，兩只手使勁地豎起了花圈，風把花園的上的白帶子吹得嘩嘩地響。護青隊員騎馬來到花圈跟前，只見花圈不見人，是花圈自己直立起來了！護青隊員以為鬼魂從墳?zāi)钩鰜砹?，嚇得調(diào)轉(zhuǎn)馬頭，猛跑，二奶奶擔子賊大，舉著花圈就追，護青隊員就騎馬跑得更快，直到蹤影不見。這時，二奶奶才回來趕緊剝苞谷粒子，不過，這次二奶奶只剝了一個鐘頭，就停住，她知道那個民兵回到大隊部，一定會匯報的，還會回來的！二奶奶就趕緊離開這里，鉆到另一塊苞谷地藏起來。果然，不一會，逃跑的民兵帶來了幾個民兵，到墳頭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臭罵了幾句，走了。

就這樣，二奶奶用了這樣特殊的辦法，使全家人在大饑饉的年代，全家平安健康。二奶奶為了麻痹村干部，讓自己家的人出門，不要抬著頭雄赳赳地走路，二奶奶偷苞谷的秘密，一直沒有被發(fā)現(xiàn)。

語錄之三：“我不能讓你爺爺死了，再給他戴綠帽子”

二奶奶對于我來說，是一個謎。我一直想象二奶能大膽到什么程度，并且期待能見到二奶奶一次。2012年，奶奶過90歲生日，她的妹妹居然從東北漠河趕來了，于是，我在遵義見到了二奶奶，并且和二奶奶的長孫女成為莫逆之交。

二奶奶的個子要比奶奶高一些，但姐倆的臉型都一樣，都是瓜子臉，大眼睛。更為突出的特點是，倆人的嘴唇下面都有一顆半紅半紫的痣。二奶奶說，這一顆痣是吃喝痣，長著它。不愁吃，不愁喝。我心里說，呵，連1960年都奈何不了您，還有什么能難倒您呢？二奶奶的說話速度快，一句趕不上一句，是那種東北的苞米 子話。與二奶奶比較，我的奶奶像是大家閨秀，只要二奶奶在場，她基本是微笑地一句也不說，一直認真地聽她的老妹白話。

有的時候，姐倆回憶東北屯子里的老事，能把全屯子里的人和事白話一遍，我像是一個小乖乖坐在馬扎上聽她們講，那些久遠年代的人和事，就一一泛活了。我和二奶奶熟了，就敢向二奶奶問問題了。我問二奶奶，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鬧饑荒，您到生產(chǎn)隊的苞米地“拿”苞米，真的一次也沒有失手過嗎？二奶奶說，傻孫女，要是二奶奶被逮住，還能跑老遠地來貴州和你們嘮嗑嗎？我接著問，那么，糧食在家里也沒有被發(fā)現(xiàn)嗎？二奶奶笑了，說，有一次，村干部來家里找糧食，還真的差點找到。我把糧食放到一個甕子里，就把甕子埋在院子里，上面癱了一層鹽土，咱那一旮瘩吃鹽，是把鹽土熬水，再取鹽。村干部心中懷疑咱家有糧食，在家里東翻西找也找不到，在院子里，王八犢子把鹽土鏟到了別的地方，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時刻，俺真的怕王八犢子往下挖，一挖，準露餡。還好，王八犢子扔掉鐵锨，滾了。

二奶奶說哇，哈哈哈地笑了，她的笑聲很有底氣，竟然像是年輕人。二奶奶說得很有興致，興致所致，說到了那年頭家中養(yǎng)的一頭小豬。因為總是去生產(chǎn)隊“拿”糧食，家里有了剩飯吃不完，就喂了一頭小豬。屯子里家家戶戶餓死人，我們家還養(yǎng)豬，這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喂豬的事情終于讓村干部知道了，馬上到我家現(xiàn)場勘查，一查，果然院子里的豬圈里有一頭小豬。村干部惡狠狠地說，你們家肯定有余糧，不然怎樣養(yǎng)豬？我忽悠村干部說，大兄弟啊，哪里有余糧啊，人都不夠吃，這頭小豬吃的全是人不吃的野菜啊。我把煮豬食的大鍋的鍋蓋掀開，讓大隊干部看，里面全是人不能吃的野菜。我說，大兄弟你看看，小豬不吃糧食，總是野菜，也快餓死了，你看看。這頭小豬還是真的聰明，十分會演戲，看村干部扒著豬圈墻看，立即躺在地上倒氣，一副馬上要餓死的樣子。村干部老大不高興地走了，我還在背后趕著給他一句好話，大兄弟，過一個月殺豬的時候，給大兄弟分一半過去。誰給這些王八犢子送??？村干部一走，當天晚上，就把小豬殺了，吃了，因為知道村干部還會來，這頭小豬留不住。

二奶奶又朗朗地笑了。我覺得二奶奶這樣的人，真的少見，雖然沒有文化，連自己的名字也認不全，但二奶奶有智慧，知道怎樣去顧生活，再艱苦的環(huán)境也難不倒她。與二奶奶的強勢比較，二爺爺?shù)故侨醵嗔?，不僅性格軟，而且多病，家中全靠二奶奶支撐。二爺爺也知道全靠媳婦支撐這個家，甘心退到二線，遇到事情，讓二奶奶去沖鋒。后來不太餓肚子了，二奶奶出遠門去做生意，背著鹽巴到鄂倫春住的地方去換皮子。媳婦出門了，二爺爺?shù)胗洆?，睡不著，總是恍惚二奶奶遇到危險了，于是，總是從梯子爬到房頂上，往奶奶去的方向看，看累了，下房；再睡不著了，又爬上了房頂。久而久之，房檐都被爬懷了，后來二奶奶看到房檐懷了，哈哈哈地笑了，說，當家的，我出外做事情，你幫不上忙，還扒壞了房頂，我還得找人修，你這是何苦呢？

二奶奶說歸說，從心里還是感激老伴的惦念。二爺爺有哮喘病，在漠河那么冷的地方，二爺爺不長壽，還不到六十歲，就去世了。二爺走了幾年后，她剛六十多歲，親戚和孩子們讓二奶奶再找個伴，我的奶奶還親自去了漠河一趟來說服二奶奶，二奶奶對大老遠來的老姐說，老姐啊，不是俺不找。你的那外甥、外甥女孝敬得很。奶奶回來后，我給二奶奶的孫女打電話，問情況，她在電話的那邊非常生氣地說，姐，以后不說這件事了，奶奶太固執(zhí)了，我爹和姑姑們給她做工作，說另一個屯子有一個退休老教師，老伴去世了，人的脾氣也很好，孩子們的工作都挺好。我爹大著膽子給奶奶說這件事，誰知奶奶說，干啥子，想翻天?。课疑戆逵怖?，吃不著你們，喝不找你們，你們嫌我麻煩啦？告訴你們，你爹活著的時候整天鬧病，身板子不好，我也沒有在外面混男人，你爺爺死了，尸骨還沒有涼，你們就想讓我給你爺爺戴綠帽子啦？快斷了這份心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