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去年11月底一個下午,我去坐地鐵。并不是高峰時間,站臺上人不多,電子屏顯示還有四分鐘車到,走向站臺最末端,見墻角兩側(cè)各蹲一個年輕人,上身向前弓著,悶頭刷手機,其中一個戴黑手套,露手指的那種,刷得真投入。
車來了,戴手套這位起身神速,幾步竄進車,直奔車廂一角,立刻蹲下去,繼續(xù)刷他的手機了。
他的動作夠迅捷,應(yīng)該是這線地鐵的???。他隨身沒帶任何物件,不像城市白領(lǐng),特別是那蹲姿,像做零工的,或者幫老板跑業(yè)務(wù)的吧。他旁若無人地蹲住,好像這世界上只有他和他的手機,地鐵啟動,??空?,乘客上下,都對他沒絲毫影響。除他以外的一切,包括乘客們,都不過是一些墻板,拉手,移動門,而他是穿行在這中間的一個喜歡蹲著玩手機的獨行俠。
應(yīng)該是個90后,那張臉多年輕,年輕多好。我不喜歡標簽,不想被貼,也盡量不給別人貼。有人說90后是“最自我的一代”,可以把“最自我”理解成“最孤獨”嗎?比如蹲在這個下午的地鐵上。
我覺得有一種表情叫“地鐵表情”。這些年常有人懷念上世紀80年代,人們愛回憶那時候,人和人之間多淳樸多溫情。我第一次坐地鐵,是1980年夏天,當時的中國只有北京有一條地鐵線。在地鐵乘客們臉上,出現(xiàn)一種少見的神態(tài):木然冰冷的面孔,收縮得很短的目光,人和人擠得足夠近,又距離極遠,每個人都孤立無援又旁若無人。直到鉆出地鐵站,見到敞開的有云彩跑的天空。
地鐵車廂空間狹小,車輛運行時,車窗只是個黑洞,和地面公交相比,地鐵不提供另外的視野,這種局促會把人和人之間顯得格外陌生格外孤單。比如,角落里蹲著的這位。
那天,我在這個蹲著玩手機的年輕人之前下車,是去南方科技大學。地鐵通道里,另一個年輕人向我揚手,是南科大當晚主持講座的一個男生。
離開南科大,已經(jīng)是夜里快十點?;爻痰罔F上,想到剛剛面對的這些大學生,他們會在公共場合隨意取蹲姿嗎?應(yīng)該不會,特殊情況除外,比如春運時候在長途硬座火車上。說蹲姿是國姿,可能有偏頗,起碼在大學里,常取蹲姿的不多。平日里,他們的內(nèi)心會有自我暗示,留意自己的日常舉止,千辛萬苦考進了大學以后,總會有一個模糊但似乎可以預(yù)期的誘惑在前面慫恿著,喜歡勵志警句的人可以說成“他們有未來”。正是這個未來,讓他們在期待的前提下,對自己有約束,也許這約束里包括了接近古語的“坐如鐘站如松”。
盡管教育在今天受到的公眾批評最多,事實上,普通的人們?nèi)匀涣晳T把高校想象成殿堂。在鄉(xiāng)下,人們會指指點點說那戶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學了,而別的那些人家的孩子都去外出打工,語氣和神態(tài)都會帶著不同。
2013年夏天,我收到一個郵件,曾經(jīng)教過的一個學生說她應(yīng)屆畢業(yè),找到一家廣告公司做文案,實習工資1200,有人覺得念了四年大學還不如個賣菜的,可她說“每天早上抬頭看看??谡克{的天空,心中就充滿了快樂,至少我擁有一片美麗的天空”??催^她的信,心情復(fù)雜,得承認有沮喪,1200和拿低保有多大差別?當然,我也真心欣賞和敬佩這位同學的樂觀。
把這個事發(fā)在微博上,有人反駁說:大學生實習期1200元不少了,和農(nóng)民工比比,還是大學生優(yōu)越,坐辦公室,沒風吹日曬,不吃粉塵,不出苦力,終究是一份有臉面的工作,只要熬過實習期和積累兩年工作經(jīng)驗,工資自然會增長。
一年半過去,我向她詢問現(xiàn)在的境況,她說換了新的工作,做行政人事,扣完五險,實際拿到2600多一點。我還是覺得這個收入低,在城市里拿2600,除去租房和吃飯,只是生存線的邊緣,距離過上安穩(wěn)體面的生活還遠。
現(xiàn)在建筑行業(yè)一個小工,一般每天收入300,一個有技術(shù)的泥水工每天收入350到400,他們賺到的每一張人民幣都是辛苦錢。但是,一個城市里的公司文員經(jīng)常要無薪加班,女孩子可能要陪酒,辦公室里各種政治各種潛規(guī)則,和各種人打交道有收獲也有糾結(jié)。每天十小時只和磚石泥沙相處,簡單明了多了。當一份或多份工作把一個人的青春和自信磨損干凈,能夠為藍天而快樂的大學畢業(yè)生會不會漸漸身心疲憊,失去了自我提醒和振作的動力,不想再硬撐著,最后變成地鐵車廂角落里一個蹲下去只顧刷手機的人。
連續(xù)兩年,在南方科技大學碰到各種各樣的同學們,多是目光炯炯的年輕人,這所純理科學校的很多學生思維活躍,我沒聽到他們擔憂未來。印象特別深的是2013年夏天,當時這所學校只有幾百人,學生們可以丟下電腦或手機在教學樓的書桌上,直接去食堂吃飯。南科大作為特例,曾經(jīng)被社會關(guān)注和熱議過,媒體更關(guān)注它的管理體制,我更關(guān)注它的精英性。當然,現(xiàn)在它的一切都變得按部就班。
而另一所大學就不同。廣東的汕頭大學是全國唯一沒有擴招的大學,但是,跟我聊天的幾個汕大大三學生說到即將大四,眼神變得模糊不定,他們說想想進入社會就怕,要是總呆在學校里多好。
就是在汕頭大學,在一個由學生打理的小酒吧里,身旁一位老師隨口在說:我們中國人到哪兒都愛坐著,看外國人,他們更愛端著杯子站著隨處走。確實幾位外教都沒落座,大家聊得正熱鬧,我腦子里快速閃過了蹲在車廂一角刷手機的人。
和一位寫作者認識是在火車上,兩節(jié)車廂銜接處,簡單的一個招呼,干干凈凈一個中年人,我們坐同一班車去一所高校參加一個活動,車廂不同。
座談會開始,我才知道他曾經(jīng)在流水線上做工。主持人叫他農(nóng)民工。座談結(jié)束后聊天,他說早已經(jīng)不做農(nóng)民工了。
但是人們總要強調(diào)他的農(nóng)民工身份,好像非要把他放回他的過去,最好把他鎖定在那里頭不出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出現(xiàn)講出動聽故事的空間。
座談過后,還朗誦作品,這位默默寫作很多年的人上臺去讀自己的作品,朗誦結(jié)束,他正走下臺,還沒回到座位上。主持人出現(xiàn),她一開口說:多么悲慘啊……這個悲慘的感慨并不是來自剛才的朗誦內(nèi)容,而是人們給這位曾經(jīng)的農(nóng)民工預(yù)先設(shè)定的一個悲情場景,好像必須把他和悲慘相連,不然他就不是他了,他就失去了上臺的價值。這句足夠煽情的臺詞一出,感受到不舒服的或者不只是那位寫作者,也許在場有更多的人的內(nèi)心有回應(yīng),比如那些靠著家長在外打工繳學費的大學生們。
在這一句“好悲慘”說出來的前和后,這位寫作者都說過:我就是我。能感到他很想表露的內(nèi)心里,更希望被看做一個平平常常的,多年埋頭喜愛寫作的人,而不是被再三貼上“農(nóng)民工”的標簽。
有段時間曾經(jīng)流行說“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其實,喝不喝咖啡不重要,也許蹲在地鐵一角的年輕人永遠不喜歡咖啡,他只喝涼茶。未來的90后和00后們應(yīng)該不會被一個什么名分給固定,無論他做農(nóng)民工還是做大學生,他們漸漸能懂得每個人都該享有他自己的一份尊嚴,有了這個,他自然會校正自己的舉止言行,比如,他開始認同想坐著如鐘,站著如松。
那個下午,蹲在地鐵車廂尾巴里刷手機的年輕人,他如果能從那1000塊錢買來的塑料殼電線電池里面,知道了理解了公平的重要和一個人的權(quán)益,他或者會直挺挺地起身,他要當眾說話了。
(吳剛摘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