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脈就像珊瑚綴成的花邊

我第一眼看到撒哈拉沙漠是在飛往馬拉喀什的飛機上：那時我?guī)缀跻詾槲覀円谏城鹕掀冉盗?。從高空俯瞰讓人難以準確判斷距離，金黃的沙漠延伸到天邊。直到我看見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幾條深色的線段——那是城市或村莊的縮影，才放下心來。

從馬拉喀什出發(fā)，司機Mbarek載我們?nèi)ブ摹皡s比沙丘”（Erg Chebbi），那是摩洛哥所擁有的兩座撒哈拉沙丘之一，也是多數(shù)游客體驗沙漠的地方。我們在高阿特拉斯山脈中行駛，途經(jīng)著名的Ounila河畔，雪山上的水尚未滋潤幾近干涸的河床，棕櫚樹植滿兩側(cè)，標志著荒蕪地帶的邊緣。一路上風(fēng)揚起淡黃色的塵土，如駱駝兩肋的水汽一般緩緩上升。

開車走了一天一夜，我們終于趕在第二天午后抵達了前去卻比沙丘的集合點，但這里與想象中的沙漠相去甚遠。遠處，沙紅色的、全無植被的山脈就像珊瑚綴成的花邊，山峰上的天空仿佛也染上了奇異的顏色，從淡藍色變成了淺紫和雪青。腳下，黑色砂石地閃著粗糲的光澤，我們就在這些發(fā)光的粉末上行走。

渾身白色的向?qū)臀覀兇骱妙^巾，我們騎上頸毛臟成青色的駱駝，朝著不遠處的沙壟前行。卻比沙丘南北寬50公里，其中的沙丘最高可達150米。我們由西而東騎行，駱駝們竟一直活潑地踩在圓潤、流暢的沙丘褶皺里，每當(dāng)遇到下坡，就格外歡快地另辟蹊徑，讓我不由得膽戰(zhàn)心驚。一名向?qū)Ш眯Φ乜粗夷穷^熱愛加速的白毛駱駝，然后彎下腰去，捉住一只淺色的蜥蜴給我看。

“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他沒回答，把蜥蜴放回地上，它飛快扭動著鉆進沙里，只留下一團漩渦，在無風(fēng)的空氣里久久沒有消失。

駱駝連滾帶爬地往下滑

這片人跡罕至、只有駱駝蹄印的沙地上，除了蜥蜴、少量蕨類和我們，再沒有任何生命。這里就像一場由凝固不動的、黃色粉末的波浪構(gòu)成的寂靜風(fēng)暴現(xiàn)場，沙丘如狂瀾一般掀起，像阿拉伯集市上的地毯和綢緞一樣有流暢的波紋。在這片寂靜無聲的沙海上，北緯30°的太陽把它無情的火焰傾泄下來。駱駝載著我們爬上這些金色灰燼堆成的浪峰，再悠悠地爬下來，或是連滾帶爬地往下滑。

一個小時后我們暫時停住腳，日落要開始了，駱駝們的頭依次伏下讓我們下地，金黃色的沙丘側(cè)面可以看見它們移動的影子。一輪紅日即將隱入沙海：在遮住天際線的沙壟上，天空燃燒著。我忽然想起馬拉喀什的摩爾人宮殿，想起瓦盧比利斯古城的卡拉卡拉拱門，想起拉巴特油畫般的沙灘和沙灘上穿長袍的女人——這個一無所有、沒有藝術(shù)也沒有智慧的沙漠，通過粗糙空氣的愛撫、使人快樂的陽光，或者黃昏里那種據(jù)說能抵抗風(fēng)濕病的、冷熱交織的顫栗，慢慢地征服了現(xiàn)場的所有人。然而誰又能說沙漠一無所有？

當(dāng)收割了落日的七星鐮刀升起時，我們終于抵達了宿營地，它坐落在沙丘之間的低谷里，九頂帳篷被夜晚染成藍色，又隨著夜色漸深變成一塊塊色彩模糊的橢圓形斑痕；大風(fēng)兇猛地把沙粒吹起，砸在帳篷頂上。我們攀上附近最高的沙丘，享用特別甜的薄荷茶。不久后氣溫陡降，深邃又清澈的天空上布滿星星，它們仿佛也凍得發(fā)白，看上去不再像是距離千百光年之外的火光，倒像是一些冰球、一些發(fā)光的結(jié)晶。

寂靜中，柏柏爾人的鼓聲忽然在火堆一側(cè)響起，每當(dāng)聲音沉降時，為我纏起頭巾的向?qū)Х磸?fù)唱起一句沒人曉得的歌詞，大家紛紛鼓掌相和。四周將近伸手不見五指時，我終于找到機會問他唱的是什么，他在黑暗中微笑，用磕磕絆絆的英語解釋道：

“若太陽也不是你最明亮的光，黃金的籠子就不能鎖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