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
袁店河筆記三題
◎趙長春
袁三秋是盜。
盜亦有道。袁三秋盜大戶人家,那些為富不仁的人家,那些欺負窮人的人家。他盜后自己所得不多,其它就分散給過不去日子的人家,悄悄地,放在人家院子里、窗臺上。
袁三秋為盜的時候,袁店河的水還很大,很大;羅漢山上的樹還很多,很多。這樣,他的來去很自由,有些自在。不過,還是栽了跟頭——被逮到了,就在牛家肉鋪中。
牛家肉鋪是袁店鎮(zhèn)最大的肉鋪,經(jīng)營牛肉、大肉、雞肉。常理,牛家肉鋪不該有大肉的,可是牛大掌柜說,只要能掙錢,人肉我都敢賣。笑話歸笑話,不過,牛大掌柜心有些狠,都知道。那年天冷,一些人家沒有什么吃食了,就用骨頭燉蘿卜,熱騰騰的湯水,過一天是一天。白蘿卜,紅蘿卜,辣椒,這些食材好找,骨頭不好找,都在牛家肉鋪里。
牛家肉鋪是袁店鎮(zhèn)最大的肉鋪,把十鄉(xiāng)八里的肉和骨頭都收了,再高價賣出去。窮人買不起。有天,有人在牛家肉鋪門前的雪地上撿到半截骨頭,是從牛大掌柜的狗的嘴里吐出來的,被牛大掌柜發(fā)現(xiàn)了,一腳跺下去,踩折了那人的手指頭!那人哎呀了一高聲,驚動了正好走過的袁三秋……當晚,牛家肉鋪就丟了百十斤肉,還有一大筐骨頭!第二天一早,包括中午,不少窮苦人家吃上了香噴噴的蘿卜骨頭湯。
可是,第四次時,袁三秋被逮到了。半夜三更,他摔倒在了大灶前,崴了腳!那灶,大,上架著煮熟的肉。灶前灶后,當晚潑滿了水,結(jié)成了滑溜溜的冰……袁三秋就這樣被逮到了。
袁三秋是毛賊?誰都不信,包括牛大掌柜,他也把頭搖晃了搖晃。不過,還是連夜解押到縣上吧,不聲張??h長正為本縣所出的來去無聲的毛賊著急呢!
袁三秋不避諱,承認自己是賊。他說,那晚,我喝多了,聞到了難以抵抗的肉香,就晃到了牛家肉鋪的大鍋前。他說,沒有偷著肉,倒是把腳崴了。如此,定不了案,縣長說那就先收押吧,看看再說。
縣長的話里有話:你說你不是毛賊,看一看,如果收押你的日子里,沒有什么盜竊案發(fā)生,那你就是賊了。對錯與否,有道理。袁三秋就被收押了。
不過,袁三秋收押的第三天晚上,就又有賊了:縣長家的廚房里進了賊,三斤五香牛肉不見了!
就在縣長領(lǐng)著一干人馬在縣府大院特別是廚房反復查驗現(xiàn)場時,坐在牢房里的袁三秋悄悄地吃著牛肉,喝著“袁店黃”米酒。牢頭馬虎家,一家人開心地吃著牛肉湯,就著老火燒。老火燒是從袁店鎮(zhèn)買回來的,焦香,金黃,好吃。馬虎去了一趟袁店鎮(zhèn),受袁三秋之托。
縣長帶著人馬折騰了幾天,也沒有查出什么。倒是縣城里又出了兩件案子,都是大戶人家被盜。雖然查不出來什么,憑直覺,縣長總覺得袁三秋有些嫌疑,就在地牢里動了私刑。袁三秋冷冷一笑,不是我,那晚,我喝多了,聞到了難以抵抗的肉香,就晃到了牛家肉鋪的大鍋前……袁三秋嘴硬得很,不招認,飯也不吃了。馬虎勸他,他也不吃。馬虎趁沒人的時候?qū)λf,恩人,你就吃點吧,不能餓著。
袁三秋搖搖頭。很快,骨瘦如柴,
可是,幾天后的中午,面對一碗小米飯、半碗炒豆腐,袁三秋哇哇大哭起來,“娘!我吃……”
縣長覺得很奇怪,“袁三秋,你這是什么意思?”
袁三秋說:“這是我娘給我做的飯,小米兒顆顆獨立,不粘;塊塊豆腐四方丁,不散;這味兒,是她老人家的手藝兒,是袁店河的水香兒!”
縣長就擺手,“你沒有罪,不是賊,回家吧!”
縣長對馬虎說,“一個人能記住母親做的飯味兒,會出來做賊嗎?”就叫撤了牛家掌柜的案子。
袁三秋和母親一起出的縣城西關(guān),馬虎送到城門口,拱身一謝,“袁善人,我不送了!謝謝您!”
袁三秋趕緊回禮,“不謝!我謝你!”
二人目光相對,一笑,笑意深深,在目光中交流——縣長家廚房失竊當晚的那個下午,袁三秋向牢頭馬虎說了一件舊事:一月前的一個夜半,馬虎家的窗臺上有人放了幾塊骨頭、兩斤小米。裝小米的袋子口是用紅繩扎的,袋子內(nèi)里的底角,繡著三個字,土,口,衣。
袁三秋和母親回到袁店鎮(zhèn)時,日頭正西。牛家肉鋪前,人們排了長隊,牛大掌柜正掂著大銅勺,一碗一碗舀著骨頭湯,“老鄉(xiāng)們,不著急,后院大鍋里多著呢,只管吃喝……”
那骨頭湯,油汪汪的,紅蘿卜,白蘿卜,姜片,紅辣椒,透著香,熱騰騰的。
代書雨水淋淋地往家走的時候,不少人對他投去了羨慕嫉妒甚至有點恨的目光。不過,這么多年了,他就這樣地走著。
在這路途雖短但他覺得路很長的過程中,代書雨聽到如此一致的話語:你這回救人救對頭了,袁鎮(zhèn)長一定會給你一大筆酬謝!
代書雨沒有顧上想這些,身上的水已經(jīng)開始結(jié)冰了,他回到草屋時渾身哆嗦,幾乎說不出話來。當他用火慢慢熏烤時,袁鎮(zhèn)長家溫暖的內(nèi)室里,袁蘇柳向他當鎮(zhèn)長的爹講述了半個時辰前他掉進袁店河的經(jīng)過,重點強調(diào)了是代書雨把他救上來的。
袁鎮(zhèn)長把自己每天這個時候必喝的一碗?yún)t棗小米粥給了兒子袁蘇柳,轉(zhuǎn)頭吩咐賬房支出三十塊大洋,“速送代家!咱得謝謝人家!”
也不過一碗飯的時間,賬房頂著風雪回來了,說代書雨不收,讓轉(zhuǎn)告鎮(zhèn)長,“渡河救人,分內(nèi)的事情,不要錢?!?/p>
五十塊。不收。
一百塊。不收。
袁鎮(zhèn)長就坐在暖轎里來到了袁店河邊的代家。此時已經(jīng)黃昏,風雪更猛。代書雨一家正在吃飯,昏黃的油燈飄忽不定,紅薯稀飯,鹽腌菜。站在代書雨家,袁鎮(zhèn)長覺得四面透風。袁鎮(zhèn)長執(zhí)著地表達了他的意思,“你得讓我謝謝你!多虧了你!”
代書雨鞠了個躬,“鎮(zhèn)長,先生,大人,客氣了?!贝鷷隂]有確定他如何稱呼袁鎮(zhèn)長,這是他家里第一次來這么尊貴的人物。代書雨再次表達了他家的老規(guī)矩:在袁店河擺渡掙吃喝,已屬天賜;救人于水,是還恩報情;所以從不圖報。
袁鎮(zhèn)長就不再堅持,目光落在了代大偉的身上。代大偉在袁鎮(zhèn)長家放羊好幾年了,眼目炯炯。袁鎮(zhèn)長就說了一句改變了代大偉命運的話:“這樣,你以后別放羊了,和蘇柳一起讀書,就在我家私塾里?!?/p>
對于袁鎮(zhèn)長如此決斷的安排,代書雨還有些遲疑時,代大偉的母親趕緊拉住他跪下了。她知道,兒子太愛讀書了,只是家里太窮了。
就這樣,代大偉和袁蘇柳成了同學。袁鎮(zhèn)長供了兩人的學費,直到兩人都去南陽讀書。一個在張仲景醫(yī)專,一個在國立南陽范。
再后來,袁蘇柳出國讀書。代大偉在仲景醫(yī)專讀完學業(yè)后,回到了袁店河,開了一家診所:代氏全科。和他爹一樣,代大偉覺得,懸壺濟人,是行善積德,顧著本錢即可。治病,出診,付藥,代大偉總是從患者的角度去想,能省錢就少收錢,包括羅漢山、豐山上的土匪,在他眼里,都是病人。特別是對于袁家,他堅決不取分文。后來,已經(jīng)卸任的袁鎮(zhèn)長拄著拐杖來到河畔診所,對他“約法”時,代大偉同意了,但是也提了個要求:在袁蘇柳回國之前,代行孝意。袁鎮(zhèn)長哈哈一笑,“賢侄啊賢侄!”
又是多年,袁蘇柳學成回國,回到袁店鎮(zhèn)主持修建袁店河大橋。其時正是民國初建,百廢待興。袁蘇柳一心撲在建大橋的事情上,臨家門而不入,卻受了風寒,發(fā)燒、咳嗽、吐痰、咯血……隨行的醫(yī)生也看不好,人說,估計不好治了,夠嗆。
代大偉就主動上門了。袁蘇柳一愣,代大偉一笑,一望,一聞,一問,切脈。再一笑,中藥一方,主藥為甘草,輔藥無非是袁店河邊的幾味草。代大偉的意思是,袁蘇柳常年在國外,突然回來水土不服。甘草是百藥之母,可配諸藥,只是不可多服,尤其是男人……說到這里,代大偉又是一笑。就這一副藥,袁蘇柳好了。好后,代大偉說,甘草不能多用,我還想你能多給袁店河留下幾個建橋?qū)<夷?。如此說時,一旁倒水的袁蘇柳的老婆臉兒飛紅。
又是一些年過去了,袁蘇柳當了縣長,是人民政府的縣長。適逢運動,有人告了代大偉,說是他不分敵我,給漢奸也看病云云,當殺。報告遞送到了袁蘇柳的案頭。袁蘇柳一笑,揮筆一批:醫(yī)生救人,天經(jīng)地義!況我袁店河名醫(yī),我縣名醫(yī),無罪!
代大偉就無罪了。
代大偉聽說這一原委后,特地置酒請袁蘇柳縣長,說:“我得謝謝你!”
袁蘇柳縣長一笑,“我得謝謝你!”
兩人就喝酒,不說話,把玩酒杯,眼前浮現(xiàn)一景:
——那是多年前的一個大雪天。放羊的代大偉很惱火袁蘇柳騎羊。羊雖然是袁家的,但是,放羊的代大偉承擔著羊只的安全。爭執(zhí)中,本占上風的代大偉心怯了,一松手,袁蘇柳就跌進了袁店河……
好中藥的標準是便、賤、驗。
便者,簡單易行,不需要這樣那樣的炮制。賤者,五分兩毛,花不了多少錢。驗者,靈驗,三五服即可,誰用誰說好。
放羊的商欣闕就有一道治療毒瘡的驗方。
商欣闕放了一輩子的羊,以前給地主放,后來給生產(chǎn)隊放,再后來,給自己放。他走到哪里,羊到哪里。一年又一年,年年如此。商欣闕覺得干別的活都太約束人,沒有放羊自由,“天是房,地是床,羊是孩兒們,走到哪里吃到那里?!?/p>
商欣闕如此自由也是有資本,就是他治療毒瘡的膏藥。黑汪汪,油糊糊,就那么一指頭肚兒大小,攤開,抹勻,貼在創(chuàng)面上,不過三五副,很有奇效。張莊的馬全在地里頭踩上了釘耙,穿透了腳面,吃西藥消炎,輸液消炎,瘡面卻越來越大??h上的醫(yī)生說截了吧,不然,腿也保不住。馬全不甘心,就有人說你去找找袁店河的商欣闕吧,看看他那里中不中。
馬全就被兒子用架子車拉上,沿河上行,跑了三四十里,來到袁店河。可是,找不著他,說他放羊去了。有人說是羅漢山,有人說是豐山,有人說是就在河灘上……具體在哪兒不定。大隊部的大號喇叭就吆喝起來,“商欣闕,商五貼!商欣闕,商五貼!聽到廣播就回來一趟,有人找你要藥……”
商欣闕稱不上醫(yī)生,找上門的都不說看病,說是來“要藥”。大喇叭上喊了半下午,商欣闕也沒有回來。馬全和兒子就在羊圈門口等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下午商欣闕才回來,在一群羊的簇擁下,或者說在沸騰的羊膻氣的包圍下。一見馬全的情況,商欣闕嚇了一大跳。他進了羊圈,沿梯子上了頂棚,不大一會兒,取下來一貼膏藥,就著麻稈火烤了,糊在了馬全的腳面上。馬全的兒子要求把腳底也糊上,商欣闕搖搖頭,“等先出了膿水再說?!?/p>
果然,后半夜,馬全不再叫疼,腳底下流出一攤血腥。一早,再糊上一貼。商欣闕又要去放羊,馬全的兒子給跪下了。商欣闕說,“我陪著也沒有用。我這小屋里有灶有面,你們對付著吃吧。晚上我回來,看看情況……再配幾貼膏藥,明兒一早,你們能回去就回去吧?!?/p>
果然,用了五貼藥就好了。商欣闕的膏藥靈驗,五貼包好,人送外號“商五貼”。再難的毒瘡,有的見骨了,到了商欣闕這里,也不過五貼膏藥。
就有人一直打聽這膏藥的配伍。商欣闕搖頭不說,包括他的本家侄子。侄子說,“老叔,給我說說吧,咱爺倆掐大錢。將來你老了,我給你請三臺大戲?!?/p>
商欣闕搖頭,眼前浮現(xiàn)出給他膏藥藥方的人:那是個打游擊的八路軍老兵,受傷掉隊了,藏在了羅漢山上,遇上了放羊的商欣闕。那年,商欣闕十三歲,就將八路軍老兵藏在羅漢山南坡的一個小山洞里,趁放羊給老八路送飯送水。這個小山洞沒有人知道,是商欣闕放羊時避雨偶然發(fā)現(xiàn)的。老八路右腿的槍傷是貫通的,紅腫透明,膿水不斷。老八路叫商欣闕找來一枚一面泉,用刺刀尖細細銼下碎屑,軋細;另用核桃肉杵細出油,和錢末成膏,勻涂抹腐肉四周。三、四天后,好了……
一面泉,就是清朝以前的銅錢,一面有字,俗稱“一面泉”。那時候,這東西不再流通,是廢鐵一片,不值一分。老八路走時,撫著他的頭,交待,“這是我家祖?zhèn)鞯尿灧剑倥渖闲∧ビ?,更效驗。你記牢了,將來好給人治病?!鄙绦狸I就記下了,并且留意收存各類的銅錢,包括唐朝的都有。當時,這東西不是錢了,小孩子可以鑲上雞毛做鍵子玩……后來,這東西很值錢了。有文物販子來收,從幾元、幾十元、上百元到三四百元、上千元一枚……商欣闕不賣,并且說自己也沒有。
商欣闕還有,他悄悄地藏在山上,他怕將來沒法配制膏藥。
就這樣,商欣闕放了一輩子羊,并且,給人治療毒瘡。
羅漢山上有一墳。無名。商欣闕年年清明都來掃墓。拔拔草,添添土,放掛炮,灑盅酒。如此而已,但總要說上一兩句話,“老八路,我來看你了!我記住您的話,這驗方要傳給可靠的人。另外,我沒有用來掙錢,這是您家的驗方!”
商欣闕十五歲的那年冬天,去袁店鎮(zhèn)趕集時,在南門口的木籠里,看見了老八路的人頭,并且旁邊一告示,說老八路“燒碉堡,打死皇軍X名……”當晚,商欣闕將老八路的人頭偷走了,埋在了羅漢山的小山洞旁。他來山上放羊時,就來看一看,這么多年了!
某一年某天,縣上來了人,攙扶著商欣闕來到墳前,立了塊碑:八路軍無名烈士之墓。另有一行字,豎排,“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XX周年紀念”。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