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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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小說
◎焦紅琳
有一天耳朵對我說:我知道什么才算是好小說了!
什么是好小說呢?他又反問。
再下來他接著賣關(guān)子,且分了行。第一行是:四個字。第二行是:不說人話。
然后頭像就黑了。
嗯,這就開始不說人話了。
耳朵一直在寫小說。
用他自己的話說,寫是寫了,但不死不活,沒多大長進。
耳朵從高中時候起就喜歡文學(xué)。直到后來放棄了稅務(wù)局的工作,調(diào)到文化館。
他的小說是從寫自己開始的,最早是帶有自傳性質(zhì)的。我最了解的一個就是他寫小時候家人如何生活不易,常常寫得自己淚水漣漣。
有一次我看到他寫哥哥做針線活。哥哥小時候給他織毛衣,長大結(jié)婚時還給他縫被子。并且還給鰥居多年的父親又娶了親,也為父親和繼母做衣縫被,自己卻一直是孤身一人??粗矣袝r也會掉淚。
他的小說一直是在沒有名氣的市級以下的刊物轉(zhuǎn)悠,大部分還是內(nèi)刊,有時偶爾掙點小稿費,不夠買一條中檔香煙的。
他老說如果掙一筆二千元的稿費就全部用來請我們。
他不是中文系的,也沒有做過中、外文學(xué)的研究。但我知道他早年除了讀書外,還做了很多的讀書筆記。也不是很規(guī)范的那種,沒電腦時就隨便寫在一個小本子上。都是對作品的認同,感受,對作者內(nèi)心寫作動機的分析。也沒有規(guī)定的套路,想起什么寫什么。有了電腦后,就寫在空間里,也不排版,只有回車。我無聊時常去他的空間轉(zhuǎn)轉(zhuǎn),我讀了他的很多這種文字??瓷先y作一團,其實是有很多獨到的理解和認識。有時他內(nèi)心的苦悶也會閃現(xiàn)在里面。
從那次“非人話”的留言后,很長時間,他的頭像也沒亮起來。
后來,東河來電話:老師,耳朵今天請客??浚〗K于讓他逮著了,一萬多字,掙了八千二的稿費。據(jù)說還得了一個什么挺知名的獎。
班里現(xiàn)在很多人都和我有聯(lián)系,不叫我老師的只有耳朵。但和我來往最密切的除了東河就是他。
事實上,從我們那次打架后,他就再沒叫過我老師。那是一次驚動了區(qū)教育局的師生之間的生死肉搏。天昏地暗,氣勢磅礴。
我迫不及待地輸入耳朵,百度一點,好家伙,一串一串的。我真的是為他高興,甚至激動。
小說大致是這樣的:
一個年輕的畫家,雖然有不少作品,但感覺離自己的理想相差甚遠。為了真正達到藝術(shù)的頂峰,他決定放棄現(xiàn)有的一切。因為他認為一個人,要想成為真正的藝術(shù)家,成為為后人所銘記的大師,一定要采取某種極端的方式,比如去過那種純粹的、脫離了一切物質(zhì)誘惑的生活。
畫家成為了一個流浪畫家,或者畫家成為了一個流浪者。
有一次吃飯沒錢付賬,隨手畫了一幅畫,給了小飯館的老板抵賬。他很有成就感,覺得自己就是毛姆筆下那個思特里克蘭德,甚至干脆直接把自己當成高更。因為高更一直就是他做夢都想成為的人。
后來流浪到一架橋下過夜,和一對同樣流浪的夫婦(后來知道他們不是真正的夫妻)為了爭地盤打了起來??梢韵胂?,兩個男人邊打,邊用嘴說出怎么樣怎么樣對方媽的什么,怎么樣對方妹的什么。當然在文中每一個字都是正確的,沒有替代。在全文中有關(guān)這兩個男人的對話,能講粗話的地方,就決不用一個普通的詞語。
后來耳朵對我們講,第一次把這樣的文字落實到紙上,更進一步落實到自己喜歡的小說里,就像在人們面前脫了他的褲子一樣。但是他知道那畏手縮腳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相反會帶給自己出人意料的效果。
畫家被那個男人打了。他就蜷縮在人家的領(lǐng)地旁邊。
女人看他可憐,給了他面包、水。天快亮?xí)r,他還是餓醒了,女人和男人都還睡著。熟睡的女人沐在晨起的光影里,朦朦朧朧中,竟然發(fā)現(xiàn)女人雖然穿得破爛、骯臟,但側(cè)影真像是西藏朝圣的女人,因為女人是坐著睡著的。他很是興奮,心里連畫的標題都想好了。就拿出畫筆給人家畫畫。
他的理想本來就是要去西藏,一步步走到西藏。邊走邊畫。他希望走到西藏,登上布達拉宮的那刻,也是他藝術(shù)達到頂峰的時刻。中間還穿插了畫家對梭羅獨居瓦爾登湖的向往;對一些最初流浪的、或貧窮的畫家,最終卻成為大師的頂禮膜拜和億萬分的景仰。想象自己流浪的路上如果能遇到法朗斯瓦米勒那樣的同行,或許可以一起導(dǎo)演一出“是否在人間”那樣的劇情,也未置可否。。
男人醒來后看到他那樣看著自己的女人,悄悄地爬到他的背后,舉起一塊磚頭,朝著那專注的腦袋砸下去,立刻,畫家倒在血泊中。
酒桌上,耳朵并沒有想象中的興奮,相反看上去還有那么一點失落。
我和東河頻頻舉杯向他道賀。他倒是自覺,一連干了三杯。也不拒絕我們的敬酒,痛痛快快地一飲而盡。
他說,現(xiàn)在的主流小說是啞巴式的,尤其是短篇小說。聲東擊西,讓你自己去悟。不是有人說,這個社會是悶騷型社會嗎,表現(xiàn)在文學(xué)上也是一樣的。
梭羅說,讀書就要踮起腳尖讀,一看就懂的那是兒童讀物。
評論家們要的就是這種踮起腳尖的效果,是另一種虐心。這樣他才愿意為你寫評,而評論家一評,你的作品就紅了。他們要的是見微知著,管中窺豹。
一條褲子,腰也合身,褲腿和長短、肥瘦都正好;上不露腰,下不露腿;穿上保暖、護羞。這樣很好吧?錯了!那是過去。現(xiàn)在褲腿上沒幾個洞,褲腰上不露出肚臍沒人會要。這就是流行。
評論家要的是,通過褲子上的洞看到腿上的紋身。什么圖案?大的?小的?白的?黑的?表達的意義所在?什么內(nèi)涵?或甚至要的是先天的痣,痣的形狀!
你不能把那些大的,小的,黑的,白的,直接告訴他!得讓他猜。猜對猜不對與你就無關(guān)了,越是猜測得兇,你就越成功。當評論家為解釋你的文字有不同觀點而打架的時候,你就真成功了!
耳朵說這些話時,東河不時地抬頭看看我。東河說,我們沒像你理解得那么透徹,但也覺得你說得有道理。
耳朵接著說,還有就是用低俗的語言技巧制造高難度的托馬斯全旋,要么繞暈?zāi)?,要么遮在紗下面,還不是一般的紗,有玉卷珠簾的,有布藝風(fēng)情的,有絲縷妙曼的。
東河說,對!這點我相信。我剛剛看了路遠的那個獲獎小說。一個母親對兒子日常講起兒媳來就不離開那個字,用X來作為兒媳的代稱。你們覺得這對嗎?合乎常規(guī)嗎?
是的,耳朵說,我也看了。不管怎么說,在這個小說中,一方面兒媳掙得 比兒子多,從某種程度上是兒媳在支撐著兒子一家的生活,雖然她給他們有時帶帶孩子,兒媳還給買著房。
東河給我解釋說:小說里主人公還是個詩人,是一個受過真正高等教育的碩士,曾是有名的校園詩人。
耳朵又搶過話題:即使是詩人,即使是生活在小說里,也不應(yīng)該用低俗下流的語言進行日常對話,而且對話的對象是自己的母親。如果是在妓院里,和嫖客說,和妓院的老鴇說,我能理解,畢竟詩人也是人。
所以現(xiàn)在的好小說,必須是非人的話、鬼話、瞎話、假話、臟話包裝起來的,不然你很難讓當下所謂的主流認同。評論家說“母親”這種行為是有所代表和暗示的!這難道是表現(xiàn)那種“代表”作用的最為合適的用詞?耳朵的話語聲音很重。
東河說,不說小說了,來喝酒,我們舉杯向老師表示謝意!當年要不是老師影響我們,恐怕我們也沒有看小說的習(xí)慣。不過,我喜歡是喜歡,沒有你的天分。這下好了,事實證明你的堅持是正確的,繼續(xù)吧!耳朵,我們之中只有你一個走得最遠。東河很動情。
耳朵也不推,又舉起一杯,干了。
東河說:這個時候,評論家打他們的,你借著這一篇的成功,趕快把之前嘔心歷血的東西拿出來集結(jié)出版。
是的。我也說,事不宜遲。
他并不理我們的茬,低下頭往嘴里夾菜。又說,讓我讀蘇聯(lián)小說,讀俄國小說。停了停。
讓我讀安娜,我去讀,認真的,一遍一遍的,不知道讀了多少遍。讓我讀頓河,我去讀,一遍一遍,不知道讀了多少遍。優(yōu)美的,帶著韻律的長句子,我去學(xué);細致繁縟的內(nèi)心描寫,我去學(xué)??蓪W(xué)到頭,有哪個編輯喜歡啊,哪個編輯喜歡這種長句子!哪個編輯有工夫在你的字里去看讓人瞌睡的心理描寫?
我低頭不語,他話前面不加主語,我知道是說給我聽的。我當年在課堂上就是這樣教導(dǎo)他們讀名著的,我說,你要是想立志成為一名作家的話,必須從現(xiàn)在開始讀。
東河說:大眾認同的,還是這些經(jīng)典的東西?,F(xiàn)在的再怎么暢銷,評論家也不敢說那誰誰誰的東西是經(jīng)典。況且經(jīng)典也不是用暢銷和好看來稱量的。
現(xiàn)在的社會,好些我們難以啟齒的話,通過網(wǎng)絡(luò)給“淡化”了,搞得現(xiàn)在的孩子們覺得我們是小題大作。
我家小子,經(jīng)常冒出一兩個字,被我教訓(xùn)了幾次。后來在我面前和他的朋友通話時有所避諱,有時罵人時,就直接拆開說,比如傻十三,或者是說裝十三。
我說為什么是十三?。繛槭裁床皇鞘?、十四?
東河“撲哧”一下笑了。抬頭掃了一眼耳朵,耳朵正往嘴里塞大餅,或者故意避開我的視線。
東河放下筷子,拿起杯,笑著對我說:來,老師喝酒。我們象征性碰碰杯,喝了。
我還在等這兩鬼的下文。
還是東河開口了:老師,英文字母第二個,拆開是什么?
我“啊呀”一聲叫了出來。
呵呵,呵呵!
那天,耳朵喝多了,我們也沒按計劃去洗澡,去足療。
回家接著看耳朵的新小說:
看著熟睡的女人和死去的畫家,男人慌了,沒想到自己又殺了人。他本來是個油漆工,因為老板欠了工錢,伙同幾個一起討薪的工友和老板理論,爭執(zhí)過程中,打死了老板。嚇壞了,當天就跑了出來,那時才剛二十出頭,不敢再重找工作。能討就討點。
他摸摸畫家的身上,除了身份證,包里還有一些畫筆,顏料什么的。竟然是身無分文。于是他扒掉畫家的破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胡亂扔在畫家身上,跑了。沒忘記回頭把自己的身份證裝在地上的破衣服兜里。
話說,男人拿著畫家的身份證,游蕩到另一個城市。一個早上正蹲在一家沒開門的店門口,尋思著去哪找點吃的,后面的門開了,這是一位美院的教授,這里是他的畫院。男人歪打正著地來到了這個城市的書畫一條街上。
教授見他背了個畫板,理所當然的,教授收留了他,畫院不小,上下三層,急需要一個打雜守夜的人。
男人想起,小時候因為和媽媽要一盒水彩,哭了個半死,最后也沒要上。十四歲時就出來當油工學(xué)徒。七、八年來,各種顏色的油漆、涂料早就應(yīng)用得揮灑自如。如果是作畫的話,他是以墻作為畫布的。
在教授的畫室里,上給來來往往的貴客倒茶燒水,下給學(xué)畫的孩子們整理桌凳、教具。那些顏色迷惑著他,他沉了進去。晚上沒人時,他便拿著畫家的畫板也學(xué)著畫起來,越畫越著迷,(耳朵在這里很詳細地描述了男人的心理轉(zhuǎn)變歷程,或是試圖想表明,藝術(shù)的魅力甚至可以改變一個殺人犯。)后來竟然能指導(dǎo)起剛學(xué)畫的學(xué)生了。家長們都把他當成是美院剛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
按照慣常的風(fēng)格或手法,這個小說應(yīng)該起個《大橋下的無名男尸》,但并不是。耳朵起的題目是《彩色的油漆》。
更讓我意外的是后面還有。
挨了一板磚的畫家并沒有死,只是暈過去了,醒來之后竟然失憶了,不知道自己是誰。女人本來最初以為他死了,想跑??墒强此钸^來了,女人本來心底對他挺有好感的,她給他包扎好傷口,于是,他們幸福地在一起流浪了。
看完小說,順便看了一下評論。
給他的授獎詞里有藝術(shù)家的自我認同、自我實現(xiàn)什么的。還提到馬斯諾。還有很多疊加的詞,讀著不順口。這些詞我不甚了了。更有評論家說他這是篇哲理小說。
閉上眼,我不由得想起當年我們那場讓男生們后來一直津津樂道的打架。其背后的原因似乎伸展到了今天。
我們倆從教室打到操場,難分伯仲。
那時候六中的教室是平房,又在校院的最前排,這樣揪揪扯扯地打到了操場上。
操場上,上體育課的班都不上了,圍著我們看,女生嚇得躲起來,男生們跟著起哄。
后來我被校長大罵一頓,要我停課檢查。但是因為沒有接替我的老師,我就帶著傷繼續(xù)教我的高二語文。
自然叫來了陳爾多的家長,他的哥哥——陳小多。陳小多可能比我也大不了幾歲,他恭恭敬敬地給我鞠躬道歉。
那個時候才知道,陳爾多兩歲時,媽媽在造紙廠因工傷去世了。爸爸是建筑工人,常年在外地施工。大部分時間里是與哥哥相依為命。
當然,事情是有起因的。耳朵給班里一個女生寫了封情書,女生是一位女畫家的女兒,女畫家單身,且有點名氣。女孩氣質(zhì)高雅,根本瞧不起他,就把他寫的情書拿出來給同學(xué)傳看。他有點惱羞成怒(可能用這個詞不太準確),他在黑板上寫下了罵她們母女的話,用拼音拼出一個X的音來。還用了彩色的粉筆,那個平聲的符號被他用另一種顏色的粉筆描粗加大。
正好下一節(jié)是我的課。
中文系剛剛畢業(yè)的我還不到二十歲,正懷揣著一大堆烏七八糟的理想和夢。
我一看寫在黑板上的字扔下講義大罵起來。
骯臟、可恥、卑鄙、下流,不尊重女性!你們不是母親生的嗎?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這樣不尊重女性就是不尊重你們的姐妹,不尊重生了你的、給了你生命的母親!
教室是什么?是傳播知識的殿堂,黑板是什么?黑板是……我一著急沒想到黑板是什么。至少不是你寫這種污言穢語的地方,你這是對知識的褻瀆。
今天的課不上了。我要看看,是哪個有膽量做,沒膽量擔的縮頭烏龜!
下午叫你媽來!
陳爾多早就漲紅了臉,最后一句終于站了起來,把凳子使勁一踢,兩手握緊拳,瞪著眼睛。竟敢和我這樣較勁!我越說越來氣,上去就踹他一腳。接下來他那兩個握緊的拳就朝我襲來。
這是那場戰(zhàn)斗的開端。二十多年后,東河在一次酒桌上這樣描述:是我們班的一次世紀大戰(zhàn),曠日持久,精彩絕倫。
責(zé)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