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云

一

三月的老房子，在老街的盡頭靜默著。屋角大樹瓊花盛放，潔白如雪。

小葦辭職后，四處晃悠了幾個月，積蓄所剩無幾，便在同城網(wǎng)上租了這間老屋，用一樓開了家店。

服飾店。她沒什么雄心壯志，能養(yǎng)活自己就好。然后小葦開著她那輛二手大眾去進貨。選了些衣服，后備箱還沒滿，看到市場對面居然是家織布廠。她向來對布很癡迷，走進去，看到各種布，棉布、亞麻、絲綢、雪紡，它們就像姑娘的名字，都很美。

車間的一角堆著大摞的碎布，是因機器出錯被打下來的。那些錯了的圖案，或是顏色不均的色塊，其實都有種特殊的味道。小葦花很少的錢買下這些布，堆到車里，拖了回來。

店面只是簡單裝修了一下，舊的木器家具打磨后重新上漆，加了幾個衣架，配上原本白楊木色的地板，整個店面看起來更像一個私人更衣室。

小葦把那些布整理出來，有的剪成正方形做成大披肩；有的剪成長方形做成圍巾。沒想到這些圍巾和披肩還挺受歡迎，陸陸續(xù)續(xù)被人買走。小葦由此便迷上了做手工服飾。

有一天，從那堆布中，竟然滾出來一大把毛線，米灰色，有幾分雅致。小葦便想，把這些毛線織成毛衣，等入了秋，應該會有人買。等毛衣織好，天氣果然就開始涼了，秋來了。 小葦把毛衣掛在了店里最顯眼的位置。

二

黃昏，有個人走進店里來，是個男人。

他幾乎沒看別的衣服，直接指著那件毛衣問：“這毛衣，有沒有淺藍的？若隱若現(xiàn)的淺藍，就是海水中魚的皮膚那種顏色。”

海水中魚的皮膚那樣的藍？好有詩意的描述，小葦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实臉幼樱燥@瘦削，添了幾分秀氣?！斑@種藍呀，有呢，不過要等幾天，下個星期，行嗎？”不知為何，小葦隨口撒了個謊。

他說：“好，那我下周來。”說完，便走了。剛走出去，又折回來，問，要放定金嗎？小葦笑笑，搖頭。他也笑笑，笑起來眼角有兩三抹淡淡的魚尾紋。小葦?shù)男娜滩蛔⊙艘幌?，像有尾魚從心底游過。

看著男子上了車，然后消失在老街那頭，小葦還覺得愣愣的。這男子，說不上有多帥氣，可他的聲音，他的笑容，卻像風一樣掃著她的心，癢癢的，難耐。

呆了好久，才想起毛衣的事。毛線倒還有一些，但顏色明顯不對。他要的那種藍太特別了，海水里游動的魚，它們身上泛發(fā)的藍，還得有種靈動性。

到哪里去找這種顏色的毛線？

小葦關上店門，走出小巷，再穿過一片樹林，就到了江堤邊。遠遠地，她看到了那片紅蓼，盛開著玫瑰紅的花束，沿江堤蔓延，鋪展。第一次注意到“蓼”，是在看《紅樓夢》時，“蓼汀花溆”。在查詢資料時，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種草竟然還是古代草木染的重要材料。它們的莖葉能染出淡淡的藍。她曾試過，那種藍，真的很特別，就像那男子說的，仿佛海水里游動的魚。

她欣喜地回到店里，把車子開到江邊，扯起大把大把的蓼草丟進后備箱。

第二天，蓼草入缸，把剩下的那把毛線扔了進去，加了些礬。時間一到，撈出毛線晾曬，淺淺的藍有了，只是還有些不均。于是又染一遍，把毛線拿到太陽底下仔細地看。嗯，就是這種藍。

三

小葦開始趕織毛衣，日夜不停地織，那些毛線像一尾尾魚在她手中游動。終于織好了，取下櫥窗里的那件一對比，大小，花樣都一模一樣，連腋窩那里由于錯誤多出的兩個小小的洞，都如出一轍。然后，她把織好的毛衣用紙包起來，裝進淡綠色的禮物紙盒。

第二天，他果然就來了，還帶來一個女孩。他很開心的樣子：“毛衣好了吧？多少錢？”小葦隨口開了很高的價，不知為何，看到他身邊的那個女孩，她就想把價往高了喊。

他立刻付了錢，要女孩把毛衣穿上。那女孩顯得不情愿，這毛衣與她身上那些泡泡袖、蕾絲邊的衣服相去太遠。她很快把毛衣脫下來，往椅子上一扔，說：“不好看，又這么貴，還不如直接去香港買件一線品牌的衣服?！彼樕戏浩鹩懞玫男?，說：“可是我很喜歡呀，你就當穿給我看嘛?！?/p>

女孩臉上烏云密布，大聲說：“陳明起，你簡直不可理喻。怎么會喜歡這種草木樣的衣服?！比缓螅Z門而去。陳明起立刻尾隨。

“喂，毛衣！”小葦拿著毛衣追了出去。陳明起回頭看了小葦一眼，顯得很無奈，然后追在女孩身后走了。

四

毛衣一直掛在小葦?shù)牡昀铩?/p>

陳明起始終沒有來取毛衣，雖然它那么美，帶著自然的氣息。小葦經(jīng)?？粗掳l(fā)呆，覺得它其實屬于自己，是她一手造就了它，用心織出了它，她對它最好。

同學聚會，小葦穿著這件毛衣和大家狂歡。毛衣真的好大，顯得人特別瘦。大家笑她：“系根繩子就能把你當風箏放了。”

小葦把陳明起那筆錢放在信封里鎖起來，希望有一天可以還給他。

一天下午，小葦正昏昏欲睡，外邊走進來一個人，居然是陳明起！“還記得我嗎？”陳明起說：“我路過，順便來看看?！?/p>

“當然記得，我要退錢給你?！毙∪?shù)皖^從抽屜里拿出信封。陳明起說：“算了吧，如果要來索錢，我早來了。”

小葦說：“可是，毛衣我已經(jīng)穿很久了，都舊了?！?/p>

陳明起哈哈大笑：“那毛衣你穿肯定好看，就當我送給你的，好嗎？”他起身要走。小葦站起來：“不行，錢一定得還給你?！?/p>

陳明起回頭看著小葦，小葦也看著他，尷尬了幾秒后，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請你吃飯！”“請我吃飯”！

五

陳明起選了海邊的火鍋店。小葦特意換上那件毛衣，他把西裝脫了，領帶也解了，坐到小葦對面。

火鍋的熱氣往上升騰著，小葦躲在熱氣后面，不敢看陳明起的眼睛。

“我去外地工作了一年，昨天趕回來的。”

“哦?！毙∪敳恢撛趺蠢^續(xù)話題。

陳明起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今天她結婚，請我去參加她的婚禮。我原本想去的，可臨出發(fā)時，竟忍不住把車往你這邊開?！?

“心情不好？想起那件毛衣了？”

“這毛衣，你穿真好看，特別適合你?！?/p>

幾個小時過去，兩個人都喝得有點多，搖搖晃晃出來時，已是下半夜。服務生要幫忙叫代駕，陳明起拒絕了，對小葦說：“這里離你店不遠，我可不可以去你那？”

到家了，小葦說：“你睡床墊，我睡地板?！标惷髌鹫f：“不，我想和你一起睡床上。”他真像個孩子，小葦從他這話里竟然聽不出半點非分之想。

他們并排躺在床上，只是睡覺，沒有別的。

小葦感到了一種難言的依戀，去握陳明起的手。

他把手臂伸平，說：“過來。”小葦就乖乖地躺到他手臂上。

小葦覺得很快樂，這個男人的身體這么溫熱，氣味如此溫柔?！澳闳⒉涣怂?，但可以娶我啊?！毙∪斦f。

陳明起沉默著，良久，慢慢地說：“讓我想想吧。”

早上天氣變冷，飄起了雪花，他沒厚衣服，她讓他穿那件藍色毛衣。他說：“你看，該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是嗎？”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六

后來，小葦便再也沒見過陳明起，她這才想起兩人竟連聯(lián)系方式都沒留。是覺得很快又會相見？還是覺得沒有必要再相見？

年初，小葦轉讓了店，應聘到一家不錯的公司。

又過了一年，有個條件不錯的客戶對小葦很關照，說喜歡她。小葦考慮良久，答應了。

婚禮上有一套嫁衣是玫瑰紅，可鞋子偏偏沒有玫瑰紅。身邊有人提議說：“江邊那條巷子，有家手工店鋪，東西很有味道，也許有你要找的鞋?！?/p>

小葦便去逛，走著走著就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店，怎么一模一樣，又換回原來的樣子了？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遠門，店還在這兒等著她。

她忍不住走上前去，頓時呆住了。她看到店門前的櫥窗里——那件淺淺藍色的毛衣，就掛在那里。

小葦進了店，摘下毛衣。對的，就是那一件，腋窩里那兩個小小的洞都還在。

“美女，我們老板說，只要是認真看了這件毛衣的人，都請留下電話，他會跟您聯(lián)系。因為，這件毛衣是他一位故人的，他非常想念她，當年不小心丟掉了她，他一直在找?！?/p>

小葦聽著，輕輕地揉著毛衣，然后站起來，對店員說：“謝謝，還是算了吧?！彼叱龅觊T，眼淚奪眶而出。

責編/沫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