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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生活(散文)

2016-08-10 09:21周偉
文藝論壇 2016年19期

○ 周偉

我們的生活(散文)

○ 周偉

如何是好

一線線彩車開過來開過去,一隊一隊的腰鼓隊、樂器隊、舞蹈隊敲敲打打、蹦蹦跳跳、飛紅掛綠地從街口晃過。這時,街上的人成排成堆。唯獨你定坐在街口,靜守著那擔(dān)菜擔(dān)子。你關(guān)心的是你的菜。你說:“如何是好?我的菜?!蹦憧纯搭^頂著的天上那團(tuán)火,忙急急地低下頭不停地翻看面前的菜,時不時地澆一點點水,蔫了黃了焦了的尾葉子要脫下來,你怕曬了你的“孩子”,你怕你的“孩子”中暑了,你也絕不允許你的“孩子”(你總是把菜當(dāng)孩子看)衣冠不整、精神萎靡。

你好像什么事都不關(guān)心,只關(guān)心寒暑節(jié)氣落雨天晴,說穿了也就只關(guān)心你的菜。你說:“菜若是爛在地里,不就是一把草了,如何是好?”你實在沒有幫手。后來,我從旁人口中得知,你的丈夫好一點點“亮色”,你受不了。兒子呢?你的大兒子還算做生意務(wù)正業(yè),可一個勁兒盯著蔬菜隊土地征收時分給你的幾個錢,說,娘,我進(jìn)貨要本錢;娘,我要和人入股了;娘,我要起新屋了;娘,我要添置家什了……反正兩個字:要錢。你哪能不給,2萬多塊土地錢全給了大兒子,10多年了并不見還。你本想開口,大兒子大兒媳卻叫苦不迭:看看,兩個收賬的,讀的讀大學(xué),讀的讀高中,錢花水一樣……你哪能開得了口,照樣不聲不響去賣你的菜。

不賣菜不行。你還要養(yǎng)一個孫女。這個孫女是二兒子的女,一歲多開始就是你帶著,二兒子看都不看一眼。你并不怪你的二兒子,二兒子落下了腦膜炎后遺癥。你也不怪你的二媳婦,二媳婦離家出走是受不了二兒子的病。于是,孫女一帶就是12年,蘿卜青菜、湯湯水水也就過來了。孫女13歲那年二兒媳回來了,喜從天降。不久,還和二兒子生了一個女兒。然而,好景不長,用完了蔬菜隊土地征收時分給二兒子的幾個錢后,一拍屁股走了人。可氣的是,留下了一個小的(小孫女),帶走了一個大的(大孫女)。你氣得兩天咽不下飯,一個勁兒問自己:“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你還是不聲不響照樣去賣你的菜。

周偉1971年生。 湖南隆回人。 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 湖南省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邵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湖南省青年文學(xué)獎、 冰心兒童圖書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 孫犁文學(xué)獎、冰心散文獎、中國新聞獎副刊作品獎等。

著有散文集《鄉(xiāng)村書》《鄉(xiāng)間詞韻》《看見的日子》等多部,作品見于《新華文摘》《人民日報》《大家》《天涯》《山花》《芙蓉》《青年文學(xué)》《兒童文學(xué)》《散文》《讀者》《青年文摘》《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中外文摘》《中外書摘》等,入選《中國新文學(xué)大系》等兩百余種選本,有作品被中央電視臺選播、中國美術(shù)出版總社改編和中小學(xué)語文讀本及高考、中考試題選用。

賣著菜的時候,你靜靜地看著面前的菜擔(dān),那一擔(dān)擺得整整齊齊拍滿拍滿鮮嫩嫩水淋淋的菜。你輕柔柔地?fù)崦豢每貌艘黄~,你再也不去想再也不去管那些煩心事了。譬如,三兒這會兒肯定又在哪打牌賭博了,輸了錢蔫頭耷腦的不像個人樣。先前三兒絕不是這樣的。開“小手托(手扶拖拉機(jī))”開得好好的,殺豬打屠也干得蠻順手的,后來受了三兒媳的唆使,嫌累嫌臟,甩手不干了。終日無事,他和老婆四處去打牌賭博。本來不多的積蓄,哪經(jīng)得起這樣的折騰,兩年的時間“塘干水盡”。三兒經(jīng)這一劫,有所醒悟。哪料,老婆沒受得住幾日的窮酸,在牌桌上徑直跟一個手氣好的人好了。三兒從此一蹶不振。你恨三兒的不爭氣,你看著蔫了的三兒,你不禁一次次地在心底問自己:如何是好?當(dāng)著面,你并不大聲訓(xùn)斥他,只是平和地說:“你還是跟我賣菜去,賣菜靠得住些!”你還有一半話埋在肚子里頭:賣菜賣幾個錢,再幫三兒尋個靠得住的婆娘。但至今,三兒不肯賣菜,你苦口婆心,他就一句話:餓死也不賣菜!三兒至今也沒餓死,餓了的時候回你那里要吃要喝還要點小錢。你沒有辦法,說:“誰叫我是他的娘?”三兒的崽你更得管,你說:“一個‘豆秧子’,沒娘沒爹(你說有個這樣的爹跟沒爹的沒有什么兩樣)的,我不疼他誰疼?”不過,夜里的時候,你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遍遍地?zé)o聲地問自己: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唉,你都64歲了,從你18歲那年嫁到才蔬巷里,就一直只關(guān)心菜,種菜賣菜,把菜當(dāng)做寶玉一般(寫到這里,我記起有一天幫你辦身份證看到你的姓名叫唐寶玉,我不禁若有所思)。而你,有誰去關(guān)心你?好在你整個心思都撲在了菜上。你看著長勢很好的菜,你像撿了寶玉一樣,臉上雖然不笑,心里頭喝了蜜糖一樣。我不知道你和你的菜要伴到幾時,是老?是死?

我天天經(jīng)過你的菜擔(dān)旁,有幾次想開口喊你一句,你見了我就把頭低下去,侍弄著你那些寶玉般的菜。你賣你的菜,買菜的挑好了菜交了錢就走,沒有誰注意你。反正買菜的、賣菜的都只注意著菜,也是,有哪一天能少得了菜?!有一天,我看見穿著土灰的你左手戴著一個玉手鐲。我很是驚訝,怔怔地看著。這回你竟沒有把頭低下去,而是迎著我的目光,還會心地一笑,自己也看了一下手上的玉手鐲,然后雙手不停地侍弄著你面前菜擔(dān)里鮮綠綠的菜。你那玉手鐲,我看得出是一種次等玉石,色如菜綠,卻在你手上極為奪目。

我思量著你的菜玉手鐲?;氐綍狼埃以谘┌椎募埳蠈懴铝藘蓚€字:菜玉。立刻,我為我寫下的這兩個字自鳴得意。喲,菜玉。菜呢,玉呢!想想看:有哪一個人一天能離得開菜呢?又有哪一個人不想望著玉呢?生活和人生中的菜玉是不可分的。唯有菜,平平常常,實實在在;唯有玉,更顯珍貴和美好。而你,最妙,天天把菜擁在胸前,把玉戴在手上。在我這樣想著的時候,慢慢慢慢地,我看見白紙上的兩個字如一棵棵菜蔬正在瘋快地抽芽拔節(jié)長葉,然后郁郁蔥蔥的菜綠了我眼前的一片天地。

但是,但是,有一天,你沒有菜賣,或者你賣不動菜的那一天,如何是好?!

總有一天

我應(yīng)該算一個單位上的人。我應(yīng)該算一個有頭有臉的人(頂著一個作家的虛銜自以為是)。沒有人管我這些,認(rèn)為我住在才蔬巷里就是才蔬巷里的人。起先我還總是講:我是某單位的我做著某某神圣的工作,只是現(xiàn)在還住在這巷子里……有點虎落平陽的味道。慢慢慢慢地,再也懶得去說。有人問,就干脆講:才蔬巷。無貝之財?shù)牟牛?、呷蔬菜的那個蔬。說完,無由地笑。朋友怔怔地看著我。許久,問我一句:你就不打算搬出來?說真的,我倒是考慮過,只是這些年來一直和有貝之“財”攀不上親戚。不過,看著朋友的好意,說,等等,等等,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想想:總有一天,我要擁有一張寬兩米長四米的大書桌。總有一天,我要把書房三面墻從天花板到地面都做了書墻,書柜門全是自動的透明玻璃門。總有一天,我要把靠窗的一面墻面對大河。我要把愛看的、想看的、要看的書都碼在桌子上,我要同時擺上四疊稿子(或者四臺電腦),小說、散文、詩歌、戲劇一起來弄,我坐在旋轉(zhuǎn)自如升降有序的高背真皮椅里,讓書們筆們稿子們電腦們訓(xùn)練有素聽我調(diào)遣。我鎮(zhèn)定自若,成竹在胸??傆幸惶?,我一字千金,洛陽紙貴。到那時,首先是要搬出才蔬巷。不搬出才蔬巷不行,有那么多的記者要來采訪,有那么多的領(lǐng)導(dǎo)要來關(guān)心,有那么多的崇拜者要來拜訪……別說擠進(jìn)我這38平米的斗室,就是才蔬巷的雞腸子路也進(jìn)不來。

搬了地方,首先是要好好地睡上一大覺,最好是睡上三天三夜,最好是橫豎在三米寬的大床上,最好是擁有一屋的粉紅燈光。想想,我寫了一輩子,那個疲那個累那個寂寞那個心碎,有誰知道?起來后,最好有八個高大威武的保安在大院門口筆直地站著,把那些邀請我講學(xué)的、題詞的、簽名的、約稿的……統(tǒng)統(tǒng)的擋在院外,提小雞般提到河邊,讓他們有耐心的等到大河斷流,等到太陽從西邊升起。我呢?早領(lǐng)著妻兒老少跑動物園、逛商場、去公園了。最急的是兒子,兒子早提出過無數(shù)次要來了,什么虎啊熊啊象啊,還有海馬……他都在夢中見過無數(shù)次了,就先讓他美夢成真吧!兒子猴子般地在動物園里跳來跳去,仿佛孫悟空到了花果山。我看著猴子般瘦小的兒子,心田中央立時流過一股酸楚的水流,我感到虧欠了兒子太多,而兒子的要求就是來動物園玩上一天。兒子在那邊大喊,我裝做沒聽見,把頭移向一邊,眼睛里似有風(fēng)沙吹過,用手一抹。老婆看見,問,是不是累了?累了就回吧!我斬釘截鐵地說,不,不!全憑琨兒,玩到他不想玩為止。老婆這回沒和我頂,我看到夕陽照到老婆的臉上,老婆向來嫩白的臉上有了時光的的印記。我要趕緊告訴老婆,商場是一定要逛的,我在她后面當(dāng)助手,提東拿西的。挑,大膽地挑!別光顧了挑柴、米、油、鹽、醬、醋、茶,美容化妝品盡管挑,金銀手飾看上了也挑上。再不要像以往眼睛看著柜臺里,嘴上直說:有么子用?騙人,都是騙人的東西!看看,我的臉不擦香不化妝,還不照樣好得很!現(xiàn)在不同了,瞧瞧,我的腰包鼓得很,挑就是了!多了也不打緊,一車子裝回去,反正有的是地方放,用不完就送人。父母哪能用我們用剩的東西,再說,父母早已不稀罕那些東西了。父母嘛,最稀罕的是去北京、上海、西安等地遛上一圈,當(dāng)然最好是飛飛飛機(jī)、坐坐輪船,到那時,這都不在話下。我還想,一定要二老開開“洋葷”,幾個小時去日本鬼子那里雄氣一回。

嘿嘿!……

我正在想入非非又非非的時候,老婆把門摔得山響,喋喋不休無頭無腦地咒罵:這還讓人怎么過(生活),一個月200多塊(錢)電費還要搭上20多度(電)空數(shù),米呢氣(液化氣)呢,還有水費還有衛(wèi)生費還有牛奶(給兒子訂的)錢還有補(bǔ)課錢(兒子放學(xué)后補(bǔ)課)……我這回沒有捶桌子罵老婆,走到客廳兼餐廳,笑瞇瞇地看著老婆說:總有一天……我把后面的那句“我們一定會過上好生活的!”用笑瞇瞇的眼睛說給了老婆。老婆一臉的狐疑,然后,拋過來一句:我懶得跟你講,我認(rèn)了,倒了八輩子的霉,嫁了你,一腦子的漿糊!我再次認(rèn)真地說,等等,等等,總有一天,我們會搬出才蔬巷的!老婆正眼看都不看我一下,把清水里的蘿卜洗得白一些,再白一些。我這回竟是蹲下來跟老婆講,你要對我有信心,總有一天,我們會過上好生活的!我還嫌自己的話沒說得直白,又打比方講:你不看看,過去我們讀書時,不是讀到“村村有公路,家家有電燈,屋里通電話”,不也變成了現(xiàn)實?

老婆把蘿卜砌得四四方方水豆腐砣子般大小,滿滿地攤了一砧板。她回過頭來白了我一眼:等到那時,才蔬巷里的人早搬走了。我說,這是肯定的!滿屋子里的香氣四溢。我知道老婆又在屠桌上買回來幾根骨頭,這回正在燉著蘿卜。老婆總是講,骨頭燉蘿卜營養(yǎng)最好,琨兒長身體,我要動腦子,都少不了。我美美地吸著清甜的香氣,我又一次想入非非又非非:哼,總有一天……

到時,給我的黃臉婆買幾打“太太口服液”,還不是小菜一碟!

沒事打打牌

有人說他變化太大,這是事實,10年前的他,墩墩實實、紅綠花色,立起來倒下去都像一截枕木一樣,擲地有聲。也就是這10年間,一碗飯的功夫,他就成了半截枯干的樹枝,輕飄飄的悄無聲息。有人說他變化不大,沒事了,還不照樣坐在巷弄里,冬日的太陽底下,夏日的陰涼中,總見他全神貫注地打著牌,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10年前,他35歲,應(yīng)該是他人生中最火紅的時候。他說,他那時一天能做3500個煤球餅,咣當(dāng),一個,咣當(dāng),又一個……咣當(dāng)咣當(dāng)聲中,一條巷子都被他印完了“餅子”。他一抬頭,頭頂上空懸著一個紅紅的“餅子”。他看看一地的“餅子”,再看看天上的那個“餅子”,他嘀咕著:這日子,不就是幾個餅子么?

說實在的,那時的他只要沒完沒了印“餅子”,他的餅子就不得了。算算看,一個煤球餅一分錢,10個煤球餅一角錢,100個一塊,1000個10塊錢,3500個就是35塊錢呢,這在才蔬巷里已是一個大數(shù)目了!而且,又不要本錢,一身的力氣難道還留著去跺板(棺材);黃土到處可以去挖,拖扳車載回來就行。

他就不。做一天煤球餅,起碼要歇上三五天。他說一人呷飽全家不餓,他不餓的時候,歇是歇不住的,就約人打(字)牌。才蔬巷如果說還有點生氣,那就是天天還看見幾個人在玩牌葉子(字牌瘦長條像葉子),有三個四個的,圍一圈,背后還有兩三個看牌的;甚至還有兩個人的,也無一個人在看,但不打緊,戰(zhàn)火正酣,那叫挖對。才蔬巷里打牌的人,別看都是些小市民,卻總要耍點小錢,耍時,先有個講究。家家都有正宗的牌葉子,是那種祁陽牌的,摸得油光水滑,透亮透亮的。更有味的是,家家都有一套牌碼子,36個扣子般大小的鋼片片,锃亮锃亮的。若三個人玩,每人面前碼12個,四個人,碼9個,兩個人挖對,就碼18個。先說清楚了,一個鋼扣子餅就是兩毛錢。每個人捏緊手中的牌葉子,每個人看著面前碼的鋼扣子餅,太陽落下去月亮升上來,你的鋼扣子餅矮落下去他的就碼高了,日子就是這般輪回,綿綿悠長。

才蔬巷是縣城里頭最老的街巷子了。就連住在巷子里頭的人都大多是老的了,隔不久,就有人老(死)去了。老人是大事,但是打牌的人仍舊打他的牌,只看面前碼著的鋼扣子餅。就是做喪事時,都要抽出空來打牌。我很是懷疑他們那句口頭禪:沒事打打牌。難道老人的事還不算大事?不明明寫著“當(dāng)大事”么?!

他給我家做過煤球餅,又是鄰里。那天我家煤球餅燒完了,我急急地去找他,他在街尾打牌。他說莫急莫急,先借幾個燒燒,我在打牌呢!我就再一次說,我家沒煤球餅燒了!他顯然是不高興了,說:沒看見我在打牌嗎?就再不搭理我。我說,急死人了,你還打牌?我給你漲價總行了吧!他竟淡淡地回,又不是老(死)了人?就是老了人,也用不得大呼小叫。每個人都要老的,老就老吧!他手里捏著兩個鋼扣餅,回過頭來說,譬如,這鋼扣餅,該去就去。我見著他輕松地輸了兩個鋼扣餅。我說,人啊,一輩子的事!我還想再說,你人一個卵一條,這會兒趁年輕不掙掙,你這會兒不做(煤球餅),你想做的時候只恐怕沒有人請你做,就是有人請,也只怕做不起來了。但我終究沒有說出口,我不和他這個小市民計較。我走開時,他在我的身后自得地說,人來世上走一遭,沒事打打牌,快活賽過活神仙。

我說,好好好,有你快活的時候?!

他不回我,熟練地把手上的牌葉子飛來飛去,再不看我。

我走遠(yuǎn)了。立定,往身后吐了一砣痰,滾落在地,你他媽的痰,痰也成了痰餅子!天上那個紅紅的大餅子曬得人直皺眉頭。我在心里咒罵著這一街巷打牌的人的不爭氣,有朝一日,打牌打牌,總有你們打得喊天的一天。好的喊不靈,壞的偏撞上。我的詛咒竟成了事實,還偏偏應(yīng)驗在他身上。他有一日,竟倒在了牌桌上,一診:腦溢血。他的腿腳再也不靈便了,塊頭急驟地瘦小。

這是他萬萬料不到的,也是我萬萬不想料到的。他原來做煤球餅沒有存下錢來,現(xiàn)在想做真是不能做了。好在政府給他吃了“低?!薄?/p>

然而,一個月之后,出人意料地我又看到他坐在牌桌上。他歪坐在牌桌前的輪椅里,他面前的牌桌上除了碼著一堆鋼扣子餅,還顯眼地擺著一菜碗米,白白的米里插了一張張的牌葉子,錯落有致,擺成陣式,如臨對陣。

我走近了去看,想看出個究竟。打牌的人,沒有一個注意我。我看了看他,還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算是打個招呼。我很為我的詛咒表示歉意。他沒有說話(后來我知道他是說不出話來了),他也沒有笑,他只一味地看著面前的牌陣。我不知道我和他說了多少話,然而他再沒有話說。他倒是在米碗里劃出兩個字,讓我辯認(rèn)了好一會,才知道那兩個字是:快活。他的快活是為了什么?他快活的是他這樣了他還能打牌么?他快活的是他打牌時他才真正的快活么?

我陷入了沉思,人一輩子,不就是圖一個快活么?人活著,最妙的境界不就是為體驗到快感么?他能做煤球餅時想做煤球餅時,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條街巷都被印成煤餅子,他快活。他手腳靈活時,打著牌時,牌葉子飛來飛去,他快活。他手腳不靈便時,菜碗里的牌陣井然有序,進(jìn)出有法,也令他快活無比。忽然,我發(fā)覺我自己竟然不如一個做煤球餅的他。是啊,人生如牌,再怎樣,能快活就行!

再看看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

簡單么?簡單。

復(fù)雜么?復(fù)雜。

收破爛的耿老爹

“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

很多人回過頭,循聲望去,只見一擔(dān)大籮筐在游動。再一看,中間有個人,兩只大籮筐一前一后,人太矮小,就不顯山不露水了。定睛再看,那人穿一身洗得灰白的中山裝,中山裝上衣的口袋里還插著锃亮的兩只鋼筆。于是,大家又怪怪地看一眼,再看一眼,搖搖頭,走了。

他不管,仍舊天天挑著一擔(dān)大籮筐,走街穿巷,置身在城市的生活邊緣,一路不停地吆喝著。

有一天,我和他打了照面。他咧著嘴唇,笑。老笑。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巴皮太厚,笑得雖然起勁,也只開了一線天,但我卻知道他是真的費了很大的勁,十二分賣力地笑著。他看著我空空的雙手,眼睛又繞過我的身子,游到我的身后。我的身后,是我雇了一個拖板車的幫我拖著一車的書。

他說,你搬家呀?就一路上再也無話,但他總是在不遠(yuǎn)處不緊不慢地跟著我。我聽得清他的腳步聲,我更知道他跟著我的意思。每回看他,他總是咧著嘴,笑。然后,埋下臉去。

進(jìn)了屋,我就不停地翻東找西。舊報紙、五花八門的雜志、硬紙盒紙箱、啤酒瓶、塑料罐……一古腦兒,能找的都找了出來,七七八八堆亂在他的面前。他就咧著嘴唇,笑,笑得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咧成了一線天;手,不停地忙,卻無一絲亂相,一套一套的,熟練有序——折、疊、碼、齊、捆,然后,過秤,付錢。錢貨兩清了,才小心翼翼地拿進(jìn)籮筐。

他挑起籮筐要走時,又回過頭來,說,我姓耿。然后,咧著嘴,笑。我不太在意,可能是“噢”了一聲,或者點了一下頭,也或者什么都沒有表示。所以,他又放下籮筐,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锃亮的鋼筆,一筆一畫地寫著,邊寫邊說,耿,耳朵旁生個火字,念田埂的埂。我見他這般認(rèn)真,便打趣道,是不是光明、正直的意思。他就咧著嘴笑,說,還是您有學(xué)問。邊說邊把帶上筆帽的鋼筆又取下,一筆一畫,又在舊報紙上慢騰騰地寫下了一行字:北京大學(xué)×××××。寫完,抬起頭看著我,咧著嘴笑,說,我的女,在北京大學(xué)讀書呢。有空,放假時要她向您請教。我一愣,也咧著嘴笑了。其實,我才高中畢了業(yè)呢!不過,我沒說。我看著那一擔(dān)大籮筐向老街游動,游向小巷深處,游遍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唉,也難為了這個耿老爹,家住郊區(qū),離城20多里地,天麻麻亮就進(jìn)城,天墨墨黑才往家趕。每一個大白天,他都是整天到處轉(zhuǎn)悠,不停歇,像一尾魚,游動在生活的海洋。魚叭水叭個不停,他也口中不歇,不停地吆喝,生響,悅耳得很。

耿老爹,你一天是走50里,還是100里?你是不是累了?我不知道,你還要走多遠(yuǎn)。

每回,我和耿老爹碰到一起,我只要一說到“廢品”二字時,他總要及時地糾正,說,不是“廢品”,應(yīng)該是“破爛”!他說,廢品就是廢品,破爛就是破爛;廢品就是作了廢的,毫無用處。破爛破爛,再破再爛,也總有些用處的。說破爛時,他一臉燦爛。次數(shù)多了,我就隨了他。路上碰到,我就笑著問,收破爛呀?他見我夾著書,也咧著嘴笑問,又買書呀?我們便各自打量自己,都愈發(fā)地笑起來。

后來,我和他成了朋友。每逢節(jié)慶日,他總要上門來央我為他家寫喜聯(lián)。他的喜聯(lián),都是他自己先掏出鋼筆一筆一畫慢騰騰地寫就,我再按照他寫的寫。不過,他的喜聯(lián),喜慶是喜慶,卻多為“普天同慶,大地皆春”,“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勞動致富人添喜,勤儉持家春色增”,或者“祖國河山燦如云錦,神州花朵艷似朝霞”,“年年國慶慶祝新勝利,處處笙歌歌唱大豐收”……算不得新鮮,也算不得不好。況且,他每回來時,還總要給我捎上幾本我喜歡的舊書。當(dāng)然,我也必給他找出一堆廢書舊報紙。他就咧著嘴唇,笑,笑得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咧成了一線天。

再后來,我還知道耿老爹插著锃亮的兩只鋼筆的口袋里,還放著女兒在北京大學(xué)門口照的相片。也許是在某個秋日,在一個陰涼通風(fēng)的巷弄口,在某一個家屬樓前的空坪上,耿老爹坐在橫在兩只籮筐上的扁擔(dān)上,一臉陽光。他挑出一張舊報紙或者是一本破書,靜靜地翻看著,口中念念有聲??匆粫?,他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鋼筆,一筆一畫地寫著什么?;蛘?,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硬塑片兒,用手攥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這時有一線陽光射了下來,過了塑的相片,熠熠生輝。他又咧著嘴唇,笑,笑得眼瞇成了一條縫,嘴咧成了一線天。

一個又一個朱夏白冬。咧著厚嘴唇的耿老爹,老笑,一路不停地吆喝著。

他這個收破爛的耿老爹。他有他的幸福。破爛是寶。向往是珠。他說他女兒的名字是寶珠。他說他女兒讀的是北京大學(xué)。

他逢人便說。有人不信,他便拿出女兒在北京大學(xué)門口照的那張相片。

但是,我知道,今年他的女兒患白血病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離開了那所名牌大學(xué)。

他不讓外人知道,他也不讓我知道。但我是知道的,我和他女兒是有聯(lián)系的,他女兒和我最后一次聯(lián)系時跟我說了她的事。他不讓外人知道,他有他的理由。他不讓我知道,他也有他的苦衷。當(dāng)然,我也不想讓外人知道,我也有我的承諾和考慮。

那么,就讓它成為一個永恒的秘密,美麗的故事吧!

“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有——廢書舊報紙——爛銅爛鐵——么——”……

吆喝聲越來越遠(yuǎn),依舊清晰地響在這個城市的上空。似乎,這個城市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他這個游走在城市中的人。

當(dāng)然,這個城市有太多的繁華和喧囂惹人關(guān)注。當(dāng)然,耿老爹并不在意這些。

他在意的是能夠多收一些破爛,多攢一些錢,他要送他的小女兒再上那所名牌大學(xué)。

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

這又是另外一個美麗的故事。

而他自己,兩只鋼筆的背后,不知又是一個怎樣凄美的故事呢?

沒有人知道。

大約已有四五年了,我再也沒見到過收破爛的耿老爹?,F(xiàn)在這些收廢品的,個個騎著小三輪“突突突”在城市中穿行,擴(kuò)音機(jī)里一路傳出一律走調(diào)的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每每看著他們,我就想起了耿老爹,想起了他的兩個女兒,還有他上衣口袋里插著锃亮锃亮的兩只鋼筆。

我想,耿老爹才是一個真正收破爛的!

進(jìn)城的女子

進(jìn)城要走22公里。

走村口那條路,那條坑坑洼洼的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腳泥,躡手躡腳地走。盡管如此,這條路在大伙的眼里,卻是一條長長的黃金飄帶。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日思夜盼想從這條路上飄出去。

在我的記憶中,草玉姐是最早走出的一個。草玉姐的爹是村里的秘書,別看是一個秘書,卻是村里掌印把子(公章)的,說一不二,大伙都得聽。不聽,他讓你稀里糊涂地就吃了大虧,吃了虧又喊不出聲。不聽,他敢讓你當(dāng)場下不了臺。所以,盡管很多人惱恨他,也只能在背后里喊他的外號:黃蟮殼羅。大伙都講黃蟮狡猾狡猾的,常常只留一個空殼羅。全村913人,黃蟮殼羅都有一本賬,算盤珠子一撥弄,噼哩啪啦,料不定就有人被他算計了。好在到我懂事時起,村里分了責(zé)任田,大伙都忙亂著,他也得忙自己家里的三畝四分地,沒多少閑功夫去算計人了。

有一年,他進(jìn)城去開了一次三級擴(kuò)干會?;貋砗?,就逢人稱贊城里的世界,直說得城里的天是另外一重天、城里的地都不是土長的。還常常逮著人說,哎喲,要是進(jìn)城了,那是幾多的有味,幾多的美氣!說著說著,仿佛他進(jìn)了城一樣。有很多年輕人也圍著他,聽。但上了歲數(shù)的人,沒有幾個聽他的。晚爺爺還說,咯個黃蟮殼羅,指不定又在算計哪個!就算城里頭有一百個好,進(jìn)城是容易的么?!進(jìn)城是你咯個黃蟮殼羅想進(jìn)就進(jìn)的么?

進(jìn)城,進(jìn)城!村里頭有幾個人敢想?進(jìn)城,進(jìn)城,村里幾輩子有幾個人能夢想成真?只緣那進(jìn)城的路太長太長,走不到盡頭。

就在黃蟮殼羅開了三級擴(kuò)干會后不久,十六歲的草玉姐進(jìn)城了。這在村里,不啻是一聲驚雷!而且,草玉姐進(jìn)城那天,那場面隆重得村里的老老少少別說見過,形容起來都毫無辦法。我只圍著草玉姐看,草玉姐本來就蠻乖態(tài)的,那天,簡直仙女下凡!許多年后,我見過大大小小的許多美女,均引不起我多大的感覺。是的,你美,你能美過草玉姐么?!看到草玉姐,你才知道什么是美麗。就在我驚嘆草玉姐的乖態(tài)時,就在村里的老老少少驚嘆草玉進(jìn)城的場面時,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草玉出嫁了!十六歲的草玉就要嫁進(jìn)城里了!正在大伙恍然明白的同時,不知誰又問了一句:新郎呢?哪個看見新郎么?然而,你問我我問你,沒有一個人看見新郎。當(dāng)然看不見新郎!新郎此時歡天喜地正在家里等著俏嫁娘。真?zhèn)€是做夢都想不到,自己一個癱瘓的大齡青年還有人看上,而且還是一個漂亮聰慧的少女。新郎只能在想,是不是自己上輩子積了德行了善,感動了上蒼,上蒼憐人……

自從草玉姐進(jìn)城以后,再也沒見她回來過。我也從沒進(jìn)過城,我就一直沒見過草玉姐。但我常掛念著草玉姐,總纏住進(jìn)城回來的人沒完沒了地問。只聽說草玉姐安逸地待在城里,只聽說草玉姐在城里的丈夫是某局一個守傳達(dá)的,只聽說草玉姐后來有了兒子,只聽說草玉姐和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公公婆婆并不和好,只聽說草玉姐還惹了些風(fēng)流事,只聽說草玉姐在城里頭見了村里的人總是躲著……

城里的草玉姐和草玉姐居住的城里,總是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奇怪的夢里,總是最早出現(xiàn)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眨眼間,變成一條蠢蠢欲動的大黃蟮,老而丑陋。偌大的一座城,還有城里的高樓大廈,在傾斜著,聚散著,變幻著,漸漸地都變成了一個個黃蟮殼。我看著草玉姐一會兒和我在一起掏黃蟮,一會兒忽然變成一條美麗的黃蟮,一溜,很快地鉆進(jìn)黃蟮殼洞里,不見了。我急急地喊,我醒了。白天里,我在泥田里,循著一個個黃蟮孔,找尋我的黃蟮,還有我夢中的黃蟮。

我后來進(jìn)了城,讀書,工作,娶妻生崽,在城里安頓下來。我很多次碰到了草玉姐,而且完全有機(jī)會有時間和草玉姐多接觸。但是,每次草玉姐似沒認(rèn)識我一般,從我身邊走過。我一直沒能和她說上一句話。盡管如此,我還是盡可能多地了解草玉姐。我原來聽說草玉姐的那些事,得到了證實,真的沒錯。更壞的是她前幾年和丈夫離了婚,離了婚的她還不能帶著兒子。男方說她生活作風(fēng)不檢點,一直和單位里的一個領(lǐng)導(dǎo)關(guān)系曖昧。離了婚的她只想著那領(lǐng)導(dǎo)能和她一起過。卻不料那領(lǐng)導(dǎo)的妻兒子女一并向她興師問罪。那領(lǐng)導(dǎo)當(dāng)然沒有離了婚和她一起過,還算有點良心,一個月給她點生活費。她就這樣過著,在外頭租了一間房子,整日地在屋里呆著,有時,也去兒子的學(xué)校,遠(yuǎn)遠(yuǎn)地看一會兒兒子。

她就這樣一日一日捱著日子。她再也沒有從城里回去過。她也從不想見從村里進(jìn)城的人,包括她的爹。以至于爹來過一次后,曉得她的住處了,她又搬到別處租房住。黃蟮殼羅有一次進(jìn)城找不著草玉姐,第一次來找我問,我明明曉得,我沒有告訴他,我還戲謔地講,是你的女,哪有當(dāng)?shù)恼也坏贯膛奈???dāng)然,還有一句話,我沒說出口:哪見過你這樣當(dāng)?shù)???/p>

不知黃蟮殼羅是找不著女兒了,還是什么原因,要他的崽草根來城里。草根進(jìn)城找著了他的姐姐,好幾天都不回去,在城里閑逛。有一天,竟被他的姐姐草玉一頓大罵,要他回家去種田,田土靠得住些。草根竟不肯回去,說,只準(zhǔn)你呆在城里安安逸逸,就不準(zhǔn)我呆?爹也同意了的,準(zhǔn)我呆在城里頭。田土靠得住些,你又如何不回去?我又不是不清楚,城里比農(nóng)村強(qiáng)上一萬倍,我死也要死在城里!

后來,果然草根再也不回農(nóng)村去,在城里呆了下來。他太活,原本不是呆的料,總想動作,有幾回動到了派出所里。草玉姐去過兩次后,再也不管了。有一回,草根來了一個大的動作,搶劫殺了人,后就被判了死刑執(zhí)行了槍決,果真應(yīng)了他那句“我死也要死在城里”的話。

后來,我們那個村子里進(jìn)了縣城的人越來越多了,有當(dāng)干部的、有教書的、有經(jīng)商的、有搞科研的、也有把房子砌到城里的……隔不久,湊一起聚會,總要談?wù)撈瘘S蟮殼羅、草玉和那個“死也要死在城里”的草根。逢過年清明掃墳,都要結(jié)伴從城里回到村里去。

回去時,便常常見到黃蟮殼羅游蕩在村口那條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一身邋遢,一雙眼呆滯不活,口中卻唱個不停,老是些“城里好,城里寶,不到城里城里好。城里怪,城里害,到了城里城里草……”有人說,這個黃蟮寶!還有人圍著他轉(zhuǎn),逗他,逗寶一樣。我嚴(yán)肅認(rèn)真地說,這條進(jìn)城的路得修修,大伙都得掏錢。大伙忙噤了笑,一個個都點了頭。

幾年過去了?,F(xiàn)在,修好的路,平平整整寬寬敞敞。想進(jìn)城,想回家,說進(jìn)就進(jìn)了,說回就回了,坐上車,一餐飯的功夫,一飄就到了。

飄不走的,是我眼前草玉姐進(jìn)城的那一幕。

出殼的身體

連續(xù)幾天。夜,白夜。我發(fā)覺我的身體悄無聲息地出殼,輕飄飄地離我而去,如一朵白云,飄在半空;似一片枯葉,浮在水面。走走停停,飄忽不定。環(huán)顧左右,我又看見好多好多熟悉的、似曾相識的和陌生的身體,他們肯定也都是在半夜里出走和游蕩,彷徨,生疑,焦躁,無助,堅定,執(zhí)拗……是他們各自的表情。

我最先看見東光的嘴巴在不停地掀動,快速地一張一合。他的臉漲得通紅,時不時地瞻前顧后,左顧右盼。東光是我兒時的伙伴,我們一喊他,就變調(diào)就想笑:東郭,東一郭一。那時,我們剛學(xué)了一篇課文《南郭先生》,想必東郭先生也是如此。每每這時,東光總是一身破爛蜷縮在教室的某個角落……

有一天,當(dāng)失學(xué)的東光再次出現(xiàn)在教室的門口時,大伙的眼睛都直了。他背著長長的彈桿,腰里扎緊一根拇指粗的籮繩,右手握緊一柄油光水滑的木錘,肩上的彈桿時不時地滑落,他的左手總能適時地往上提定。

二十年后,我見到東光是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里,在一個燈紅酒綠的歌廳里。他身背一把大大的電吉它,右手舞著麥克風(fēng),身體在旋舞,跳躍,瘋狂,嘴里咿咿呀呀地……我定了定神,真的是東光!他也看見了我,嘴角顯出一絲異樣的笑,只一瞬,他又投入到忘我的躁動中去了。我一直等到他收場,才和他兩個一路走在午夜空蕩蕩的街道上。

后來,我的腦海里常常定格著一幅畫面:東光最先走進(jìn)這座南方的大都市,他背著長長的彈桿,手持木錘,立在街角窩棚,一下一下,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仨懫?,從清晨到白夜。那漫天飛絮,飄飛在小窩棚的上空,飄飛在他空蕩蕩偌大的心靈天空里。這時,有人看見,那墻角總有一臺小小的不起眼的錄放機(jī),低處的錄放機(jī)里的磁帶在內(nèi)部飛快地旋轉(zhuǎn)著,螺旋似的一圈一圈的快樂歡快地跑進(jìn)了東光的腦袋,撥動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盡管那窩棚極其簡陋寒磣,幾根棍子往墻上一靠,上面鋪上塑料布,沒有門,進(jìn)進(jìn)出出把塑料布一角一掀。漏出的風(fēng)里,明顯夾帶著棚里充盈的忙碌和快樂,在街頭巷尾亂竄。

那天晚上,我分辨不出東光是走在藝術(shù)的舞臺上,還是走在人生的舞臺上?也許,人生的舞臺,是離不開身體的。身體的舞蹈,是最原始、最直接的,也是最本質(zhì)的。

又一日,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小鎮(zhèn)的街頭。一陣唏噓聲,讓我側(cè)過臉去,只見有一個蜷縮的身體在表演著雜耍,他把手、腳蛇一般地纏在自己的身子上、脖子上,眾人驚訝于表演者手腳的絕頂柔和和嫻熟。不久,我就認(rèn)出這表演者正是久沒有音訊的懷子,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懷子表演結(jié)束,他面前地下的鐵碗里落下稀疏幾聲叮當(dāng)?shù)捻懧暋?/p>

在學(xué)校里,那個時候我們誰都想貼上懷子。跟懷子站在一起,都感到立時罩了一身的榮光。東光沒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是根本靠不上邊的。有一日,他竟想用兩個烤得溢糖的大紅薯和我換一節(jié)課的座位,目的就是想挺著胸和懷子肩并肩身子挨身子地坐上一節(jié)課。

懷子后來出息了,分在一個體面的單位上班,正兒八經(jīng)地成了一個公家人。

有一年,懷子單位上最好的同事,原只是個辦公室打雜的大毛,一夜之間卻成了久已空缺的辦公室主任。懷子知道,大毛初小文憑,除了嘴巴子能翻,手腳勤快,別無他長。懷子一回到家,老婆嘴中放鞭炮一樣,直炸得懷子整個人都麻木了。自此,“大毛大毛大毛”,經(jīng)常就在懷子老婆的嘴上掛著。有一日,懷子回家竟看見大毛的嘴掛在老婆血紅的“雞屁股”上。那一夜,屋里除了懷子再也沒有一個人,從不喝酒的懷子獨自喝酒,一瓶一瓶的高度劣質(zhì)白酒擺滿了一桌子……

從此,懷子消失在這個城市。

這些年,我一直過著安穩(wěn)的生活,我的身體也一向無憂。最近的幾年,慢慢慢慢地出現(xiàn)了一些小小的不適,盡管不大緊,也總有一些惱人。

譬如換季疲勞,眼睛紅腫,牙齒酸痛,老是打嗝,腰椎間盤突出……我先是在藥店柜臺上可以毫不費勁地找到專治種種毛病的中西成藥,不管用;再是尋些土方、偏方、特方,也不能根除;最后,我用自以為是的精神療法,竟收到奇效。

眼睛紅腫了,不要緊。只要心態(tài)平和,不必上火。你升你的官,與我何干?你發(fā)你的財,和我不相挨……每天,我照樣有滋有味嚼我的蘿卜白菜,滋溜滋溜地喝我的清湯寡水。又何必一天到晚朝上看?老是朝上看,獨獨地讓眼睛受累。眼睛平視好,大家彼此彼此;眼睛往下看,好多人還不如我呢,往下看,腳下是實實在在家鄉(xiāng)的土路,走在上面輕松。每天,清水洗塵,眉清目秀,踏著露水上路,一路風(fēng)和日麗。

牙齒酸痛,還不是你自以為是!自以為,尖牙利齒,其利斷金,人口食咬,便能咬斷世間萬千煩心事么?牙痛不是病,痛起來真要命。你盡管恨得咬牙切齒,也是絲毫不管用。因此,你還是省省吧。最好的辦法,多漱口,多刷牙。

打嗝,是尷尬的。大伙都曉得,在那饑餓年代,很多人幻想有朝一日能打著飽嗝四處轉(zhuǎn)悠,那是幾多有味、幾多帶勁的事呀!打嗝,如同公雞打鳴,是一份自得、滿足和炫耀。也許就是刮了一場風(fēng)以后,很多人的肚皮凸得老高,打嗝的日子悄然來臨。但是,他們一個個卻不敢把嗝打得山響連連,他們是怕別人火眼金睛看出來,自己現(xiàn)在還是處在另一種的饑餓之中。

沒過幾天輕松、溫飽日子,身體倒罷起工來——腰椎說:天天讓老子坐著、躺著、干睡著,老子不干了!朋友笑我,在單位成績不突出,在家里表現(xiàn)不突出,偏偏腰椎間盤突出。沒有好法子,我只得跟在別人背后熱療、電療、按摩、針灸,后來干脆把身體五花大綁,架在一個鐵床上,機(jī)器牽引,只聽得骨頭作響。盡管如此,也只緩解了幾日。父母勸我散步,我總嫌那般慢悠悠、太消閑了,與這個世界的節(jié)奏太不相稱。當(dāng)有一天孤孤地躺在病床上,我突然一下子把什么都悟清了:是不是該跑的時候沒跑,該走的時候沒走,該停的時候沒有停下來。是啊,該動的時候要動,不該動的時候不能老動,全身是臺機(jī)器,每個零件都不能松齒、掉鏈。老牛拉破車斷斷不行,該加油時要加油。在家里,腳要動,手要勤,眼珠子更要帶活,嘴皮子要會翻。一段時間鍛煉后,我感覺后背那根“神經(jīng)”不太突出了。

現(xiàn)在,身體愈來愈多的毛病,愈來愈讓我們頭痛。一日,上網(wǎng)一看,嚇了一跳,先是搜索到人身體的27種小毛病,接著又搜索到《燕趙晚報》報道:山西省直機(jī)關(guān)近5000公務(wù)員盡管年齡大都在35-55歲之間,但在他們當(dāng)中患慢性疾病的人數(shù)卻占到了40%,處于亞健康狀態(tài)的人數(shù)占到了30%……

看來,身體的種種小毛病,斷斷不能小覷;看來,面對這個日新月異的世界,我們每個人,都要擁有一套自己的精神療法,或激濁,或揚清,或流膿,或放血,或勞逸結(jié)合……也許就會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們老家的村莊,還有鄰村,鄰村的鄰村……如我和我很多的伙伴一般的年輕的鄉(xiāng)里人,已經(jīng)跟他們的父輩祖輩、祖祖輩輩都有很多不一樣了,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走進(jìn)了城里,他們不是扛著鐵鍬進(jìn)城,也不是帶著村莊上路。他們一臉的陌生和好奇,他們載著他們的身體旅行,身體是他們唯一的財富和最踏實的依靠,是他們無窮的未知和萬千的可能。

很多的日子里,天一亮,我總是緊閉房門,拉上厚厚的落地窗簾,開燈,持一卷黃頁。把黑天過成白夜。一日南帆先生的《叩訪感覺》觸動了我,由此,我開始真正地認(rèn)識到自己身體的奧秘和這個正在日新月異的世界的多面。正如南帆先生在該書《后記》中寫到“軀體如此平凡,我們可以在任何時候找到自己的軀體。另一方面,軀體又如此關(guān)鍵,軀體是奴役、虐待或者解放、自由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