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四

南京人，超愛酸菜魚討厭吃菠菜。天秤座優(yōu)柔寡斷星球人。自認為極沒主見到吃飯穿衣都要問塔羅牌。從事著一份隨時可以看電影的工作。喜歡導(dǎo)演文德斯、作家格雷厄姆，他們甚至讓自己相信，神是存在的，至少在藝術(shù)家的世界里。

我愛的人不能理解我所做的和我將做的，在這茫然而悲苦的土地上。

——葉芝

00 / 楔 子

夏潮生出生于1928年的杭州城中一個小康之家，那晚恰逢錢塘江漲潮，夏蘊嵐在產(chǎn)房外來回踱步，口中念念有云“海上明月共潮生”，女兒的名字就定了。

夏太太說：“太男孩子氣了，把生換掉，叫潮心，怎樣？”夏太太有個妹妹不幸早夭，閨名里有個心字，那時她就決定以后的女兒名字里一定要也有個心。夏蘊嵐說：“夏潮心，那不成了瞎操心？你這女人有沒有腦子？”夏太太一想也是，她不滿意丈夫?qū)ψ约赫f話的態(tài)度，翻個身不理他。

夏潮生有了一個乳名，心兒。大名倒很少被人喚起。

英士街有一家圣慈醫(yī)院，院長名叫托比·奎斯特，美國人，是個善人，常常給貧苦人做義診。他每次見到潮生都要怪叫，把她舉起來轉(zhuǎn)上幾圈，潮生喜歡撥弄他的大胡子。但她更喜歡奎斯特夫人，她給她吃梅花糕和水果糖，還送過她一個洋娃娃?？固胤蛉诵瞻祝麊⒒?。夏太太從未見過敢嫁洋人的中國女人，不好意思問人家感覺如何，拉拉雜雜問了一堆旁的，回來跟夏蘊嵐嘖嘖稱奇，說這女子不得了，喝過洋墨水。

夏潮生記憶中的家，矮矮的磚木樓，低低的挑檐下掛著紅燈籠，彎曲的小巷，潮濕的青石板路，街兩邊什么都賣，饅頭，糖人兒，布料，胭脂，一手牽著媽媽，一手抱著洋娃娃。她好像在另一個時空回望這情景，那個小小的她不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事。

夏潮生九歲那年，杭州淪陷，此前地方上大舉疏散，夏蘊嵐帶著全家逃到山里去了。他們住進了一座廢棄的小木屋。從前夏蘊嵐對這種生活的認識僅限于讀陶淵明，現(xiàn)在他好像進到一個新世界，分不清棠梨樹和毛栗子樹，不認得覆盆子和甜心草，山里的獵戶打野獸賣毛皮，這超出他的能力了，他只會劈柴，到山下的村鎮(zhèn)換糧食。

夏蘊嵐每下山一趟，都能聽到好多日軍駭人聽聞的暴行，他們燒殺淫掠，無惡不作，連嬰兒都不放過。他警告夏太太不要出門，日本人只在大一點的市鎮(zhèn)掃蕩，不會進深山來。他倆說話時壓低了聲音，可是屋子這么小，夏潮生又怎么聽不見。

夏蘊嵐又帶回一個噩耗，奎斯特夫人死了。聽說兩個日本憲兵抓住一個去看病的女孩欲行不軌，白啟慧上前阻攔，被推下樓摔死了。

夏太太流下眼淚：“難道真是好人不長命？不是說有了治安維持會，秩序已經(jīng)好多了嗎？怎么還由他們胡來？”

夏蘊嵐激憤地說：“什么維持會，漢奸走狗把持著，日本人是他們的主子?！?/p>

當(dāng)晚風(fēng)雨大作，林濤陣陣猶如海嘯，夏潮生將頭蒙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她竭力回想白啟慧的樣子，她永遠都是一身藍竹布袍子，披一條大紅披肩，黑頭發(fā)一蕩一蕩……她怎么都想不起她的臉。

夏家在山里住到第二年，已經(jīng)很適應(yīng)這種生活，夏蘊嵐種地，夏太太織布，夏潮生撿蘑菇和野菜。附近的獵戶也幫襯他們，不時送來皮子和肉。有一天夏太太腌肉，夏潮生在一邊幫忙，帶著松脂香和肉味的青煙一縷一縷冒出來，她忽然暈得厲害，什么都看不清，她想走出去，才轉(zhuǎn)個身，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她一睜眼，所有的東西都在旋轉(zhuǎn)，聽見有人喊“心兒”，卻分辨不出是誰的聲音。很苦的湯汁灌進嘴里來，進不到喉嚨就全吐了。依稀聽見低低的哭泣和話語。

“藥都喂不進去……大夫說沒救了……”“不行，得送醫(yī)院……”“太危險了……”

夏太太替女兒系緊風(fēng)帽，又給丈夫把棉襖領(lǐng)口掖緊，夏蘊嵐點點頭，背著女兒轉(zhuǎn)身出門。夏太太看他們消失在黑夜那頭，扶緊了門框。

01 / 開 始

她不停做夢，每個夢里都在逃跑，有什么恐怖的野獸在后面追趕她，她跑過好多地方，終于跑回了家，哐！門被猛烈撞擊，一下一下，她絕望地靠著墻，沒有退路了。哐！門撞開了。夏潮生大喊一聲，睜開眼睛。

她坐在一張病床上。她認得這里是圣慈醫(yī)院，因為看見了窗外的小天使石像。為什么頭頂心這樣涼？她向頭上摸去，摸到一手光滑，居然被剃了一個光頭！她依稀記得伏在爸爸背上，奔跑在暗影鬼魅的山林里。病房里只有她一個人。她聽見門口有人說話，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門開了，燈亮了，一個男人站在門口。她瞇著眼，看不清他的臉?？固厥莻€胖子，這個人又高又瘦，他一步步走近，夏潮生向后坐。

她看到一對藍色的眼珠子，瞳仁是黑的，眼部以下紋壑深礪，狹長的臉布滿黑灰雜白的胡子，額頂上的茸發(fā)卻是淺棕色。她從不畏懼洋人，卻有些怕這個人。她看到他一跛一跛的，又有些可憐他。洋人在床邊坐下，直視她的眼睛。

“我爸爸呢？”她鼓起勇氣問。

他忽然湊近，掀起她眼皮看，她緊閉眼睛，聞到一股酒氣?！皫讱q？”他說的是中國話。

“11歲……”

他看了她一會，垂下頭嘆息道：“太早了。”搖搖頭，又說，“太晚了?！彼o弄糊涂了，到底是太早還是太晚。他再次瞪視她，伸出四根手指，“這是幾？”

她生氣了：“二?！?/p>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你該戴眼鏡了?！?/p>

“你該拄拐杖了?！?/p>

他點點頭，起身向外走?！拔野职帜兀俊背鄙诤竺婧?，他并沒回頭。一個年輕護士走進來，潮生又問了一遍?！拔也恢??！弊o士說，“我今天夜班，來的時候你已經(jīng)在這里了。”她說著，給潮生捋起袖子，另一只手拿起針管。

“奎斯特院長呢？”

“他不在這家醫(yī)院了?！贬橆^扎進了她肘窩下。

潮生顧不上痛，又問：“剛才那個人是誰？”

“那是史密斯院長，以前院長的同學(xué)。”護士抽好一管血，扶她躺下，帶上門走了。

潮生又坐了起來，她決定不要待在這個地方。她慢慢挪下床，找到了鞋子。

潮生不認識圣慈醫(yī)院了，在她的記憶里走廊從來沒這么寬過，也沒這么黑過。她靠著墻走，到處是黑黑的岔道，遠處地面的青磚閃過一線燈影，倏忽又滅了，她跟著燈影走，看到柔柔的白光，是走廊盡頭一個房門上的毛玻璃透出來的。門開了，投過來巨大的黑影，是剛才那個洋人，藍眼睛像火焰。潮生屏住了氣。好在他沒過來，一跛一跛轉(zhuǎn)進了左邊的走廊。

潮生看看前方，又回頭看看黑暗的來路，最終被那光亮吸引了，一步步走近那個透著光的房間。門開了，放出一束光，她走了進去。

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了。

02 / 白啟慧

“為什么咖啡館也賣酒？”潮生不高興。白啟慧打著傘，攏著她肩膀的手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慰。今天凄風(fēng)冷雨，她倆原本打算在咖啡館度過一個溫暖的下午，忽然涌進來一群散發(fā)酸臭味的醉鬼，一進來就要買酒，店主還真賣給他們。“我們到街角的面包店買面包和果醬，回家煮咖啡，好不好？”白啟慧問。

“好！”潮生又高興起來。不論刮風(fēng)下雨，白啟慧總是穿著她那件藍竹布罩袍，披一條鮮紅的披肩。潮生穿的是綠白格子連衣裙，扎馬尾，好一個干凈俊俏的小少女。

她們住在巴黎的一條小街上，租了四層的一個閣樓。白啟慧是巴黎大學(xué)的學(xué)生，課后兼職做家教，賺來的錢交給潮生，她購買食物，收拾家，煮些簡單的菜式。

進了樓門，白啟慧收傘，潮生低頭撣裙擺上的水，就在這時左邊房門開了，她抬頭，正好與開門的男人對視，他有一雙藍眼睛，瞳仁卻是黑的?！笆访芩瓜壬！彼吐曊f。他叼著煙斗，點點頭。潮生快步從他身邊走過，她很討厭這個鄰居，討厭他的馬臉，他叼煙斗的樣子，看她的眼神讓人隱隱畏懼。史密斯正和白啟慧說話。

“今天很冷，是吧。”廢話。

“可不是么，我對巴黎唯一不滿的就是天氣，太折磨人了?！?/p>

“世事沒有完美?！?/p>

“我們買了洋蔥和牛肉，晚上做羅宋湯，史密斯先生，你要來嗎？”潮生皺起眉頭，還好他禮貌地拒絕了，說晚上有約。她不喜歡白啟慧對史密斯這么好，可她說他可憐，一個落魄醫(yī)生（不落魄就不會在這兒租房子了），腿又不方便，能照顧就照顧吧。

她倆裹著毛毯坐在椅子上。不是沒有柴，煙囪堵了不能生火，下雨天沒人來修。潮生捧著溫?zé)岬谋?，小口啜吸咖啡。一片枯葉飛過來粘在玻璃窗上，緩緩滑落，被雨水卷起，在風(fēng)里打了個旋飄下去。潮生打了個寒戰(zhàn)，在她眼里這片枯葉變成了一個女人，從天空輕飄飄墜向大地。

“冷？”白啟慧問。潮生搖頭。十一歲本來就是腦袋里潛伏小怪獸的年紀(jì)，可是她害怕的東西和別人都不一樣。比如，她特別怕墻上那座方形掛鐘，鐘敲七下，她不怕，敲八下，她不怕，可是每到晚上九點，鐘聲響起，她就怕得渾身發(fā)抖，要撲進白啟慧懷里尋求安慰。要不是房東有言在先，不準(zhǔn)挪動任何東西，她早把鐘拆了。

潮生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奇怪的夢?！?/p>

“說來聽聽?！?/p>

“我夢見我站在一個漆黑的走廊上，好像是一家醫(yī)院。”她摸摸腦袋，“夢里我是個光頭。”

“光頭？”白啟慧笑了出來，“往下說?！?h3>03 / 潮生的夢

她肯定這是一家醫(yī)院，因為她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走廊又黑又寬，她摸著墻向前走，看到走廊盡頭房門玻璃上透出的亮光。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居然是史密斯先生，討厭的人在夢里也能看見啊。她想。史密斯拐進了左邊的走廊。潮生在黑暗里靜靜站了一會，決定掉頭離開。

她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黑暗，很快就看到了樓梯，沿著螺旋梯下去，門外是一個小花園，花園里有一個水池，池子里豎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天使石像，她站住看了它一會，不敢停留，快步穿過了圣慈醫(yī)院招牌下的大門。

夜氣冷冽，白霧浮動，潮生抱住了肩膀。前方腳步雜亂，橫街上走來一隊士兵，都穿著黃色軍服，背著槍，大聲呼叫，沿街敲門。潮生沒見過這種衣服，卻本能地感到危險，閃身跑進旁邊的巷子。這座城市和巴黎完全不同，她卻無比熟悉，在街巷里左右穿梭，最后跑進一條窄巷，青石板路面在月光下如水波流動，兩邊亮著黯黃的燈籠，潮生在一幢青磚挑檐小樓前面站住，心里一陣沒來由的激動。門沒鎖，一推就開，里面黑黢黢的，灰塵撲面而來，嗆得她直打噴嚏，也不知多久沒住人了。她熟門熟路，徑直走到供佛龕的板壁墻后上樓，推開閣樓門，月光穿過殘破的窗紙，在這個小房間投下一格格影子。潮生走到窗前，輕輕撫摸窗前的寫字桌。她留意到桌子很干凈，沒有灰。背后一陣輕微響動，她頭皮發(fā)緊，回過頭，眼前站著一個男孩，同她差不多大，衣著破舊，一臉兇悍。“你是什么人？”

“我才要問你是什么人。”男孩斜睨著她，“光頭，你不會是醫(yī)院里跑出來的瘋子吧，趕緊滾回醫(yī)院去，別把病過給我?！?/p>

她愣住了，反應(yīng)過來光頭是說自己?！拔也皇钳傋?！我也沒病！”

“沒病這身打扮大晚上在外面跑？你家里人呢？”

我也不知道啊。潮生又生氣又委屈，眼圈紅了。男孩泄氣地說：“哭包，跟娘們一樣?！彼绞窍氩豢?，鼻子就越酸，眼淚還是掉下來了。

“喂，還真哭啊?！蹦泻⒉荒蜔┑卣f，“好了好了，我不趕你走就是了?！?/p>

潮生止了泣，抬頭說：“輪不到你趕，這是我家?！?/p>

“你在你夢里的城市還有一個家？”白啟慧覺得有趣極了。

“我也不知怎么就說出了那樣的話，我這么說的時候，心里是完全相信的?！?/p>

“快點往下說?！彼炔患傲?。

“你家？”男孩后退一步，歪頭看著她，說，“少騙人了。我一直住在這樓上，怎么沒見過你？你說這是你家，有啥憑據(jù)？”

她白了他一眼，擦過他身子，蹬蹬蹬下樓去了。他聽見她喊：“要看憑據(jù)，來呀?！彼聵?，看潮生進了灶房，往爐灶里鉆。男孩蹲在灶口，好奇地問：“你干嗎呢？”她左手掩住口鼻，右手往爐壁下的灶灰里扒，三兩下扒出一個描金小木盒。兩人一個灶里，一個灶外，打開了盒子。

盒子里有一塊不會走的鍍金懷表，一只翠鐲，一個五彩玻璃球，一片貝殼，一個洋娃娃。她感到自己早知道里面是什么。

“你藏的？孩子玩意，不值錢。”男孩口吻老道。他摸到一塊銀鎖，雕工精致。

“這還值點錢?！背鄙扑e起銀鎖對著月光細看，“上頭刻了字呢?！?/p>

外頭大門突然給推開了，黯黃的燈光劃過男孩的發(fā)絲衣角，他臉色由紅轉(zhuǎn)白，右手向她搖晃了幾下，像是叫她不要出來，跟著她聽見重重的腳步聲，看到兩條長腿立在灶前，黑色的褲管緊繃繃，腳下蹬著草鞋，一只大手左手開弓，打在男孩臉上。

“臭小子，你以為不回家不睡店里我就找不著你？錢拿出來！”這是個胡子拉碴的大漢，聲音和相貌都惡狠狠。男孩說：“沒有……”大漢冷笑一聲，抓起男孩的兩只腳踝，將他倒提起來，抖布袋一樣亂抖一氣，男孩啊啊大叫，幾枚錢幣抖落在地，響聲清脆。那人罵道：“這是什么？兒子騙老子，天打雷劈?！背鄙鬄轶@異，怎么有人這樣對自己的孩子。

大漢把幾個錢撿了起來，在手上掂掂，問道：“樓外樓這么大館子才給這點工錢？他們克扣了還是你偷藏了？”男孩坐在地上，頭暈眼花，苦著臉說：“你不要再去店里鬧了，老板非開了我不可，到時你連這幾個都拿不到?！?/p>

大漢把錢揣進袋里：“我鬧什么了？我跟他們討你的工錢天公地道。唉，這點錢怎么翻本。”

男孩的眼里要冒出火來：“賭啊！你把我娘都賣了，接下來賣什么？”

“是典不是賣！”大漢吼道。他眼光落在男孩攥緊的右拳上，“你手里什么東西？”

“沒有！”男孩把手藏在身后，大漢撲上來，硬掰開他手，搶走了那枚銀鎖。

“不是我的！你還我！”男孩叫著?！皾L！”他被踢了一腳，坐在地上不住喘氣，他父親快步走掉了。

潮生爬出來到他身邊：“你沒事吧？”男孩吐出一口血沫，還有一顆牙，隨手扔掉，搖搖頭。潮生問：“你……住在這兒，就是為了躲他？”

男孩恨恨說：“狗鼻子，躲哪兒都能被找著，要不是怕我娘回來找不著我，我早跑了?！?/p>

“你知道你娘在哪兒嗎？”

“在上海。”男孩抬頭，遙望門外的夜空，“老董把她典給一個余杭過去念書的闊學(xué)生，說好三年畢業(yè)就放她回家。”他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轉(zhuǎn)頭問，“你的東西給他搶走了，要緊嗎？”潮生沒說話，但她隱約感到那是很重要的東西。

男孩說：“我想法子幫你拿回來?！?/p>

“怎么拿？”男孩看著潮生，她還穿著病服，身上又是灰又是油，又是蜘蛛網(wǎng)?！澳氵@身可不行?！彼撓峦夤?，幫她套在病服外頭，順手摸摸她的光頭，潮生來不及抗議，一頂氈帽已經(jīng)戴在頭上，她低下頭，用手擦抹臉上的油污。

“跟我來?！蹦泻⒄f。

“去哪？”

“這個時間當(dāng)鋪不開門，他一定直接去賭場了。”

出門就聽見刺耳的警笛，南面隱隱有火光。男孩嘀咕道：“倒像是我們樓外樓的方向，失火了？”他們不想撞到軍警，盡從黑巷子穿，走到薦橋，終于看到了燈光，那是河邊一個小院落，門口掛了兩盞白燈籠。一個穿夾襖的瘦高個佝著背，籠著手走來走去，看到他們走近，厲聲喝問：“什么人？”男孩清脆地應(yīng)道：“羅四哥！是我，董七。”那人看清他的臉，笑了起來：“原來是小董七，又給老董送錢來？進去吧?！?/p>

“謝謝羅四哥！”董七便拉潮生的手進了院子，潮生低聲說：“你叫董七？”

“是啊。光頭，你叫什么名字？”

“潮生?！?/p>

“潮生？”

“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潮生?！?/p>

“原來是那兩個字?！?/p>

他們進了屋，熱氣香氣直撲上來，四壁挑著燈，黑壓壓的人群圍著兩臺賭桌，吆五喝六之聲不斷。屋角一個臉上有青記的女人在柴火擔(dān)子前忙碌，一碗碗餛飩出鍋就給人端走。董七一雙眼睛在屋里巡脧，看到他爹擠在右邊賭桌旁的人堆里，目光炯炯地盯著臺面，下首一條邊堆著鈔票和各式押頭、首飾、器物，居然還有件皮襖，那片銀鎖也擱在中間。他指給潮生看，悄聲說：“你先出去，一會莊家下骰子，大家不留意，我搶了銀鎖就跑?！背鄙饝?yīng)了，他悄悄挨近賭桌，莊家下完骰子翻牌，不想摸到了天九，獨贏，下門頓時喊聲一片，吵鬧聲中董七輕輕一跳，抓起銀鎖就往外跑，大家未及反應(yīng)，他已經(jīng)跑到門邊了，回望一眼，不防和端著餛飩的女人撞在一起，湯汁潑了一腦門，這么一耽擱，有兩個人上來抓住他開始喝罵。

“董七！”一聲尖利的叫喊吸引了眾人的注意，他們看到一個穿著臟兮兮病號服的光頭小孩站在廳心，對著董七尖聲喊：“把銀鎖還給我！”董七愣了一愣，也大聲說：“你有麻風(fēng)，別過來！”大家吃這一嚇，都站得離潮生遠遠的。董七感到按在肩上的手略有松動，忙掙脫出來，拉著潮生的手往外跑，兩人跑到門口，大門一聲震響，兩扇門向里蕩開，一個穿著黃呢軍服的軍官站在門口，掃視一圈，走了進來。他后面跟著一隊荷槍士兵，分兩邊進門，將屋子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屋里頓時鴉雀無聲。

“太君！出什么事了？我們配合檢查！”羅四奔了進來，氣急敗壞地說。

“別叫我太君?！避姽倮淅涞卣f，說的是中國話?！皩Σ蛔≌f錯了?！绷_四哈著腰，低聲說：“長官，我沒見過您，新官上任？一回生二回熟，該有的孝敬我們分文不會少，小場子給街坊鄰居玩玩的，還請長官高抬貴手?！?/p>

軍官眼一橫：“放屁！”嚇得羅四挺直身體，大聲說：“長官，我們一定配合檢查！”

軍官一雙眼睛在帽檐下打量每一個人，慢吞吞地說：“各位還不認識我，我姓林，是憲兵部松田隊長的副官。今天松田隊長第一天上任，朱市長在樓外樓為他接風(fēng)，想不到，有刺客化裝成雜役混進包廂意圖行刺?！?

賭客們眼神茫然，好像在說：這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林副官怒道：“和你們沒關(guān)系？你們不是中國人嗎？”他一個人一個人逼視過去，從他們眼里收到的訊息是：那又怎么樣？他繼續(xù)說道：“還好貴人們有福氣，只受了輕傷。那個兇手被我打傷了，我們一路追進這條死巷子，人就不見了?！彼ｎD了一下，問道，“剛才誰最后一個進來？”

場子里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人說：“剛剛進來的就是這兩個小孩?！背鄙闹泻ε拢呱砗蠖?，董七臉色發(fā)白，眼也不眨地盯著林副官看。林副官掃了他們一眼，又問：“除了他們還有誰？”

羅四說：“董華。”

董華怒喊：“羅四你個王八蛋害我！”便有人嗤笑道：“怪不得董華剛進來時慌慌張張的，原來到樓外樓干大事去了，真有你的?！倍A顧不得發(fā)火，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哀求道：“長官，冤枉！打死我也冤枉呀！我是個連老婆都賣的王八蛋，怎么可能去刺殺？”

林副官似乎不耐煩聽，淡淡地說：“那個人右肩中了槍，所有人脫衣服檢查?！?/p>

黑洞洞的槍口對著大家，賭客們二話不說開始脫，潮生不敢看，董七抻開小肩膀擋著她，一雙眼睛還是盯著林副官。

轉(zhuǎn)眼間屋子中間站了二十幾個赤膊男人，都不見傷，林副官掃了一眼，轉(zhuǎn)向那個瑟縮在墻角的青記女人，柴火擔(dān)子熄了火，女人低著頭，胸部起伏。

“脫。”林副官說。青記女拼命搖頭，要哭出來了。羅四攔在前頭，賠笑說：“長官，她是個啞巴，我看她可憐，就讓她在場子里做，做了兩個月了，她一個女人也不可能啊。”

“我來時沒看到青嫂，我進來以后她才進門趕著燒火起鍋，是不是？你還喊沒宵夜吃?！闭f話的是董華，他沒驗出傷，昂首挺胸，嗓門挺大。他問的那個人也說：“是啊，不過擔(dān)子倒是一直擺在這兒。”

林副官問：“有誰看見她什么時候出去的？”

“不記得了……”

“我巳時進來就沒看到她……”

“正好是朱市長宴客的時候?！绷指惫偬岣呗曇粽f，又轉(zhuǎn)向她，冷冷地說，“脫?！?/p>

羅四不住打躬：“長官，您就別難為女人家了……”

“算了羅四?！币坏罍喓竦纳ひ繇懫?。大家瞪著開口說話的青記女，看她撕下臉上那一大片青記，擦掉一層粉，露出一個后生的臉來。便有人喊：“青嫂，你居然是男人扮的。”

“扮女人賺得多，你們不餓也會買上一碗餛飩?！蹦侨舜致暣謿獾卣f。他脫下墊了厚棉絮的花布衫，露出白赤赤的上身，也沒有傷。

“既然為賺錢，上生意的時候你干什么去了？”林副官問。那后生低頭說：“我在外頭看門?！绷指惫僦钢_四說：“有這個人在，用你看什么門？”他轉(zhuǎn)身瞧著羅四，似笑非笑地說：“你很冷嗎？手一直縮在袖子里?！?/p>

大家的眼光一齊轉(zhuǎn)向羅四，他穿著黑夾襖，青布衫，佝僂著背，從剛才到現(xiàn)在，無論是說話，打躬，彎腰，他的手一直籠在直筒袖里沒露出來過。

林副官慢悠悠地說：“沒人會留意一個看門的，換個人穿你的衣服在門口站著，那點光，再低著頭，沒人知道是不是你。”

羅四也撲通一聲跪在林副官跟前，像董華一樣哀求道：“長官，冤枉呀……”尾音未落，他左手閃電般出袖，奪過林副官腰間佩槍，站起來勒住他脖子，槍口堵住他的太陽穴，喊道：“叫他們都出去?！绷指惫俸傲艘痪淙照Z，他的帽檐本來遮住了一小半面孔，脖子被勒，帽子掉在地上，董七看清了他的臉，睜大了眼睛。羅四不住喘息，右臂顫動，青布衫滲出血來。環(huán)繞他們的士兵一齊開槍，槍聲轟鳴，將一面墻射成了篩子。

“娘的，他們不管你呀。”羅四罵道，仍然架著林副官，身子猛然向后一撞，將木窗撞開一個大洞，兩人一起落進了漆黑的河水。場面大亂，董七忽然大喊一聲，追上去也跳進河里，潮生喊：“別丟下我！”翻過窗戶，跟著跳了下去。

她看見子彈鉆進河面，劃下密集的白線與泡沫，銀鎖在她眼前一晃而過，消失在黑沉沉的水底，湍急的河水眨眼間就將她卷出去很遠。

一雙手牢牢抓住她的手，將她拉上岸，董七罵道：“笨蛋，你下來干什么？”潮生咳得說不出話，她不知道被沖到什么地方來了，沒有人煙，四面白霧彌漫，霧中數(shù)點綠瑩瑩的光猶如鬼火，映著一個個黑兀兀的小土丘。林副官躺在地上翻白眼，羅四坐在他身邊，搖頭說：“他不會游水?！倍吆鋈粨溥^去坐在林副官身上，掐住他脖子喊：“我娘在哪兒？你把我娘弄哪兒去了？”林副官額頭青筋突起，喉中發(fā)出嗬嗬聲，羅四趕緊拉開董七：“你這樣他說不出話?！绷指惫俅藥卓跉猓f：“我……我不知道……你娘……是誰……”

“我認得你！是你來我家領(lǐng)走我娘的！我娘叫廖月香！”董七又急了，“你跟我爹說你要找個本鄉(xiāng)女人服侍，比上海的好，你說三年就放人，你丟了五十塊錢在桌上，我在后頭都看見了，嗚嗚……”他哭了起來，又擦掉眼淚，“你不是姓趙嗎？不是學(xué)生嗎？怎么成漢奸了？你把我娘弄哪兒去了？快說呀！”

潮生驚呆了，忘了寒冷，走到董七身邊，扶住他的肩。林副官有氣無力地說：“我想起來了……你娘，我放她走了?！?/p>

“你胡說！她沒回家！”董七叫道。

羅四在一旁問：“那你為什么說姓趙？還說是學(xué)生？”

“我說的是真的，我畢業(yè)后才進的軍部，那時確實是學(xué)生，怕家里知道沒用真名。你娘到上海沒幾個月就生病，我擔(dān)心她是癆病，就放她走了，還給了她二十塊錢?！?/p>

“你胡說！”

雪亮的手電光刺破濃霧，他們聽見口哨聲，腳步聲，還有犬吠?！皝聿患傲?，快走?！绷_四說。董七咬著牙，恨恨地看著躺在地上的林副官，只好跟上羅四。三人往土丘深處走去，潮生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土丘竟是一個個墳頭，上面棲滿了烏鴉，她寒毛都豎起來了。董七看著羅四的背影，不勝欽佩地說：“羅四哥，我以為你只是個小青皮，小混混，原來你是個大英雄，一個人敢去刺殺鬼子和漢奸頭頭！下次能帶我一起嗎？”

羅四搖頭說：“唉，我不是一個人，也沒有下次了。”后面的腳步越來越響，喊聲越來越大。羅四小聲說，“快跑?！彼麄円宦沸∨?，跑到一處荒墳前，羅四走到墓碑后面，將那塊石碑向下扳動，只聽嘎嘎一聲響動，墳前的平地竟然從兩邊分開，露出一個青石方洞。羅四讓董七跳進去，又把潮生放進去，洞穴很小，兩個人擠在一起就沒有余地了，羅四猶豫了下，抬起墓碑向上搬，兩塊石板隆隆合上。董七一驚，想要向上跳，卻被按了回去。透過板條的縫隙，他們看到羅四蹲在上面，臉孔若明若暗。

董七急道：“羅四哥，那你怎么辦？”羅四低聲說：“小董七，托你一件事。你們脫險后，在這墓園里找一個名字是游坦的墳，在他墓碑右下角畫三個圓圈?！?/p>

“羅四哥，你還是換我出去，我是小孩，他們抓住我也沒用。”

上面響起一聲響亮的叫嚷，步履聲更雜了。羅四回頭望了一眼，急促地說：“實話告訴你們，我是松江漕幫的門外小爺，現(xiàn)在還有好多幫眾在杭州等我的指令，我讓你畫的記號是叫他們盡快跑路，人命關(guān)天，千萬不能忘記！”

他說完最后一個字，臉龐一暗，每根頭發(fā)絲都浸在雪亮的光柱里，黑夜被劃開，墳頭上飛起鋪天蓋地的烏鴉，叫聲像號哭，和著槍聲與叫喊。羅四站起來，高舉雙手，轉(zhuǎn)過身叫道：“別開槍！”董七和潮生緊緊挨著，透過縫隙看他緩步走向光亮處，沒走幾步，一聲槍響，羅四應(yīng)聲倒地，身體像過電般抖了一陣，不動了。董七要喊出來，潮生掩住了他嘴。兩個士兵走過來，踢了他一腳，將他抬走了。人走光了，一切重歸黑暗。

潮生按住董七的那只手，手心手背都是淚水，她自己也在哭。又過了一會兒，董七止哭，在洞里摸索了一會，找到機關(guān)，打開石板，兩人爬了出去。潮生輕聲說：“我們?nèi)フ夷莻€游坦的墓?！倍叩皖^說：“嗯?！薄澳阏易筮叄艺矣疫?。”董七又嗯了一聲。潮生向右走了兩步，回頭看他還站在原地。

“怎么了？”

“我不識字?！?/p>

潮生愣了愣：“那我們一起找?！?/p>

他們穿行在墓園中，潮生辨認每一塊墓碑，董七為她擦去字跡上的青苔和浮灰。潮生站在一塊小小的方形大理石墓碑前，臉色蒼白。“就是這塊？”董七問?！安粚Π?，這上頭是三個字啊。”這個他還是看得出的。潮生沒有說話，怔怔看著墓碑上那三個字：白啟慧。

他們終于在一個角落里找到了游坦的墓，董七找了塊尖石子在右下角畫了三個圓，唯恐不清楚，畫了好幾圈。

做完這些，天際已經(jīng)發(fā)白，兩人站起來，這才感到疲憊。一只烏鴉從墓碑飛上樹枝，石碑的正上方，墓園的那一頭，圣慈醫(yī)院塔樓的灰色尖頂在晨霧中遙遙浮現(xiàn)。

04 / 桌子與手

一壺咖啡喝完，白啟慧裹著毯子到爐子前又煮了一壺。

“今天我們一定會睡不著覺的。”

“都怪你的夢太有趣。”她坐回桌前，“接著講?！?/p>

“然后我就醒啦?！背鄙鷶傞_手。

“啊?！卑讍⒒劭瓷先ズ苁?，“那我們?nèi)プ鐾盹?。?/p>

牛肉燉在鍋上，白啟慧正在炒西紅柿，她嫌味道不夠濃，又加了幾勺番茄醬。潮生負責(zé)把土豆、胡蘿卜和洋蔥切成丁，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眼睛，眼淚就流下來了。

“怎么，在想念你夢里的小男生？”白啟慧問。

“不是！”潮生大聲說，自己都不明白為什么臉紅了。

西紅柿在翻炒下變得透亮，白啟慧說：“一般來說夢是跳躍、非理性的，而你的夢是連貫的，每個人的行為都合乎理性。讓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你的視角，你的體驗……甚至跳出了你自己。”

“什么意思？”

“我想想怎么說……其實夢和現(xiàn)實一樣，我們只能看見眼睛讓我們看的，聽見耳朵讓我們聽的，思考大腦讓我們想的，可你的視角是全局的，你可以用那個男孩的眼光去看周圍的環(huán)境，你可以感受到那個軍官的思想，我好奇的是，當(dāng)你使用這個視角的時候，你自己在哪里？”

“我自己？”雖然潮生努力回想，也想不起來夢中另一個自己有沒有飛上半空，俯瞰一個個頭頂。但她記得當(dāng)小光頭和男孩站在墓碑前看到白啟慧的名字，她的心狠狠痛了一下。

她決定不把這件事說出來。

羅宋湯燉到第三個小時，門被敲響了。白啟慧去開門，門口站的是史密斯，左手拿著一瓶酒，右手拿著一個油乎乎的紙袋。潮生皺起了眉頭，他不是有約了嗎？

“我的約會取消了，又被羅宋湯的香味折磨了兩個小時，于是就出去買了杜松子酒和鵝肝餡餅，不知道你的邀請是否依舊有效？”

“當(dāng)然，請進來?！卑讍⒒刍厣硇χf，“潮生，史密斯醫(yī)生帶來了你最愛的鵝肝餡餅喲?！?/p>

好吧，看在鵝肝餡餅的份上。

吃飯的時候，白啟慧說起了潮生的夢?！皣啞背鄙行┘绷?，她不希望白啟慧說出來，還說的這么繪聲繪色，史密斯倒是不太在意，他喝完他那盤湯，用面包擦盤底的湯汁，送進嘴里，問潮生：“他帥嗎？你的男孩?！?/p>

他的眼睛很黑，笑起來鼻翼擴張，兩眼瞇成一條線，還有他的手撫過她光頭時溫潤的觸感。

“你不覺得她的夢太逼真了嗎？”白啟慧問。

“我倒奇怪那是什么醫(yī)院，建在墳地邊上?！笔访芩购攘艘豢诰?。

濕衣服粘在身上，落滿白霜的土埂，墳?zāi)怪械耐列任?，還有縫隙之上那個男子的臉，來不及看清就沒入了黑暗。

“她所描述的細節(jié)那么細膩真實，如同親身經(jīng)歷，即使是夢境，它的源頭依舊是我們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可她的夢超越了現(xiàn)實經(jīng)驗，你完全不好奇嗎？”白啟慧放下勺子，史密斯的不在意讓她有些生氣。

史密斯也放下了酒杯。“經(jīng)驗是心理經(jīng)驗，現(xiàn)實也是心理現(xiàn)實?！彼噶酥缸约旱哪X袋，“心勝于物。再說你怎么知道你所界定的現(xiàn)實就是真的現(xiàn)實呢？說不定她的夢是現(xiàn)實，我們?nèi)齻€坐在這里吃飯才是一場夢?！?/p>

白啟慧呆了一呆：“這太詭異了，想不到你是唯心主義者。”

史密斯聳了聳肩膀：“可以這么說，在我看來沒有什么是真正存在的。這張桌子，這個盤子，還有我們可能都是虛假的。存在的只有精神，永不消逝的也只有精神。”

潮生握起拳頭重重敲了一下桌子，大聲說：“如果一切都是假的，為什么桌子是硬的，我的手會痛？”

史密斯說：“桌子當(dāng)然是硬的，你的手也一定會痛，這和真假無關(guān)，和維度有關(guān)，因為你和它是同一個維度的存在，所以無論它是真是假，它對你來說都一定是真的?！?/p>

潮生愣愣地看著他，他背后的掛鐘指針喀一聲劃到了九點。當(dāng)——鐘聲響了，潮生的頭變得很輕，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兩邊扶手忽然生出兩只锃亮的鋼圈，咔嚓、咔嚓閉合，將她的手腕緊緊銬住，冰寒徹骨的感覺令她戰(zhàn)栗不已，史密斯的臉變得冷酷無比。

“啊——”潮生驚恐地大叫。

“你怎么了？”白啟慧關(guān)切地望著她，史密斯端著酒杯，也在看她。潮生清醒過來，她好好坐著，手也好好擱在扶手上，沒有異樣。她從椅子上下來，輕聲說：“我先去睡了。”

“你沒事吧？”白啟慧追問。

“沒事，就是困了。”潮生關(guān)上房門，聽見白啟慧的聲音：“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她鉆進被子，心跳平穩(wěn)下來，被窩溫暖起來，困意不可遏制，她暗暗希望夢能繼續(xù)。

05 / 潮生的夢

“你家里人說不定正在等你?！倍哒f。早上的空氣冰冷灰白，潮生沒說話，她打心里不愿意回醫(yī)院。董七又說：“現(xiàn)在這么危險，你一個女孩兒以后不要出來亂跑了?！?/p>

“你什么時候知道我是女的？”潮生抬頭。

“在水里的時候?！?/p>

圣慈醫(yī)院就在前頭，潮生站住了，董七回頭望她，看她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兩個字。

“潮生，這是我的名字。”

董七走過來看了一會，手心里暗自比劃，說：“你幫我也取個名字吧?！?/p>

“幫你取名字？我？”潮生睜大了眼睛，她可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

董七搔搔頭說：“你認字，就幫我取一個嘛。我沒有正經(jīng)名字，人家叫我董七是因為我行七。”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名字？”

“我也不曉得。我家院子里有棵大榕樹，當(dāng)然是老董把房子輸?shù)粢郧暗氖?，我娘總抱著我在樹底下乘涼。榕字好不好？?/p>

“那你就叫榕生，好不好？”

“榕生，榕生?！倍吣盍藘杀?，鄭重地點頭，“好，我以后就叫榕生。”潮生用樹枝寫了這兩個字給他看。

墓園通向圣慈醫(yī)院的后門，鐵門緊閉，兩個孩子從鐵欄縫里就鉆過去了。前方爆出一片嘈雜，他們循聲繞過草坪前的樓房，走到花園里，噴水池前已經(jīng)圍滿了人，一齊抬頭仰望，看見塔樓頂上站著一個女人。

女人穿著條紋病服，一手扶著塔樓的尖頂，一手張開，因為是逆光，看不清臉。榕生和潮生撥開人群走到前面去，站在前排的一個護士正在喊“不要想不開”。女人忽然發(fā)出一聲能刺穿耳膜的尖叫，兩腿一蹬，跳了下來。潮生只覺得一片黑云籠罩下來，趴的一聲，女人撲在了他們腳邊的水泥地上，她哇地叫了出來，榕生卻慢慢蹲了下來，仔細辨認那個女人的臉，哽道：“娘……娘……”

女人臉色煞白，眼梢細長，瞳仁黑亮無比，死死望著榕生，嘴唇艱難地張開一線，榕生將耳朵貼過去，她的嘴唇開合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女人被蒙上了一層白布，躺在醫(yī)院大堂上，榕生跪著，沒有表情。董華推推搡搡、吵吵鬧鬧，他看不見也聽不見。

“叫院長出來！叫院長出來！我女人不明不白死在你們醫(yī)院里算什么？”

“史密斯院長正在進行一個緊急手術(shù)，我查過你太太的記錄，她是一年前住進我們醫(yī)院的，病情太重，她大概受不了了……”

“住了一年都不跟家里說一聲？她不說你們也不說？現(xiàn)在人死了，小孩子沒了娘多可憐……”他伸出大手去摸榕生的頭。榕生站起來就沖了出去，站在角落的潮生追了上去，兩人跑出門，跑在墓園的小路上，榕生慢下來，撲在地上哭了起來，潮生的眼圈也紅了。

榕生漸漸止了泣，低聲說：“我聽不懂她說什么?！?/p>

潮生沒明白：“什么？”

“塔塔意馬。她說了這四個字，我不懂什么意思?！背鄙膊欢?。兩人在土埂上坐了好久，潮生低下頭，她的視線忽然定住了，臉孔僵硬，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榕生順著她的眼光，看到了下方的游坦的墓碑，昨夜他們做過記號的墓碑，右下角一片灰白，他刻的三個圓圈變成了三個三角形。榕生皺眉說：“怎么回事？我記得畫的是圓，有人改過了？”“羅四說圓圈就是叫人跑路，那三角是啥意思？”

兩個人對望，眼神從困惑變成驚慌，榕生跳下去，撿塊石頭刮石碑上的三角記號，那三角形卻刻得極深，拼命刮也刮不掉，他干脆掄起石頭砸了上去，石碑上的三角形好像活了，忽然跳了一下，榕生嚇了一跳，坐倒在地，看著那三個三角跳動、分裂，衍生出更多的黑色三角，瞬間爬滿墓碑，像細菌一樣蔓延到墓園中所有墓碑，爬上他們的衣裳、手背、臉……兩個孩子大聲驚呼，甩動手臂，求助地望著對方，卻在彼此瞳孔中找到一個無限生長暗影的扭曲世界。

06 / 一條名叫遺忘的街

潮生買完菜，蹦蹦跳跳上了一段陡坡，向碼頭的方向走去，她在一座鎏金的鐵門前站住了。鐵門上釘著一個黃銅牌：高等音樂教室。二樓爬滿綠蘿的窗戶每天這時候都會傳出鋼琴聲，這是她繞路的原因。

她斜倚著墻，沉醉地聽著《月光》，背后有人跟她說話：“喂，喂。”潮生惱怒地轉(zhuǎn)過頭來，她不喜歡這種時候被打擾。說話的是一個年輕女人，圓臉龐，尖下巴，梳著緊繃的發(fā)髻，穿一身月白色的中式衣褲，樣子很慌張?！拔摇艺也坏郊伊?，你能幫我嗎？”

潮生見是同鄉(xiāng)，語氣和緩了。

“你家在哪兒？街道名字還記得嗎？”

她搖頭說：“我不記得了，就在這附近……我不小心走出來了，他們叫我不要出來的……我的孩子也丟了，現(xiàn)在怎么辦？”

潮生摸不著頭緒，就說：“要不我?guī)闳フ揖彀??！?/p>

女人拼命搖頭，激動地說：“不要！不要！我不要找警察！”

潮生安撫道：“好好，不找警察，那你知道你是從哪里出來的嗎？”

女人眼神迷茫：“我出來走了一會，就到了河邊……”

“那就在附近了，我陪你找?！迸它c頭。潮生看她的側(cè)臉，眼梢那么細長，簡直要扎進頭發(fā)里去。

她們走到碼頭，沿塞納河而下，路過的人，甚至一條狗都讓女人緊張不已，緊緊抓著潮生的手臂，問她什么都搖頭，潮生很懊惱，真想把她交給警察。走到奧德溫路，女人興奮起來，大聲說：“就是這里，我從巷子里出來看到的就是這條街。噢，我想起我們街道的名字了，它叫……”

“叫什么？”潮生精神一振。

“遺忘?！?/p>

“遺忘？”

“對，這就是它的名字?！?/p>

潮生嘆了口氣，說：“你記錯了，絕對沒有這樣一條街?！?/p>

“絕對有。”女人很倔強。

“絕對沒有，我每天經(jīng)過這里，這條街上每家店我都熟?！背鄙f到這里停下了，就在她熟悉的咖啡館和書店中間，她看見了一條以前從未見過的窄巷。

女人掙脫了她走了進去，潮生跟著也走進去，巷子黑濕，天空狹窄，走了十幾步，豁然開朗，這是一個中式街區(qū)，與巴黎的建筑風(fēng)格大異其趣，白墻黑瓦，青石板鋪路，街道兩邊的房子最高也只有二層，有住家，有店鋪，廣場上的玻璃路燈倒是法式的。

女人抓著一個年長婦人的手臂急切地問：“孩子，我的孩子呢？”

老婦人塞了一個襁褓在女人懷里，撫慰說：“阿香，你的孩子在這兒。”

女人接過，愛憐地抱在懷里：“我的孩子，不要賣掉他。”潮生走近，看到襁褓里塞的是一個枕頭。

“她……還好吧？”

“阿香瘋了，你看不出來嗎？”老婦人警戒地看了她一眼，攙著阿香走了。

“你是什么人？到這里來干什么？”一個盤辮子、敞著上身的中年男人兇巴巴地走過來大聲說。

“阿香迷路了，我送她回來?！?/p>

“現(xiàn)在送到了，還不走？”

潮生生氣了，大聲說：“我偏不走，這條街是你的？”她本打算立即離開，現(xiàn)在索性向街道深處大步走去。男人一跺腳走了?！澳愕戎?！”

哼。潮生在心里翻了一個白眼。一股濃郁的香味飄來，她嗅著，看到一個烤鴨鋪，一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站在案板前，架上掛著一只只油光鮮亮的鴨子。

“你給我切半只鴨子?！背鄙道锾湾X，那小伙子卻沒有動作，眼光越過她頭頂，好像得到了什么許可，才點了點頭，開始切鴨子。

潮生回過頭，街心站著一個八九歲大的小男孩，方眼、薄唇、板寸頭，穿著黑色和服，腳踏木屐，背著雙手直視她的眼睛，眼神淡然，不像他的年紀(jì)。

“你是什么人？”潮生問。

“買好鴨子就走，我們這兒不喜歡外人?！蹦泻⒌臐h語生硬，說完背著手走了，所過之處，人們給他讓出一條路來。

“他叫林作，這里的事他說了算。”

她回過頭：“可他只是個小孩子啊?！?/p>

“鴨子好了?！毙』镒影岩粋€紙袋遞過來。

潮生回到家，白啟慧就說：“好香??！隔著門就聞到了?！?/p>

“烤鴨?！?/p>

她接過油紙袋，直接用手拿了一塊鴨肉送進嘴里，連聲贊美：“太好吃了！哪里買的？”

“遺忘街?！?/p>

“遺忘街？哪里有這條街呀?！?/p>

“絕對有?！背鄙f，她屏住了呼吸，瞬間被帶進了屋子中間那幅油畫里，青灰色的天空下浮動著一層濃霧，冬天的樹林是黑色的，一座鐵灰色的樓房隱在勾連的枝丫之后，但它才是畫面的主體，凸起的六角窗，尖尖的塔樓。她站在夢里的墓園眺望圣慈醫(yī)院，看到的就是這個景象。

“你畫的？”潮生的嗓子有點干。

“是啊，昨天聽你說你的夢，畫面太逼真了，一直在我腦子里轉(zhuǎn)，我早上就去買了畫具，把我想象的畫了下來，像嗎？”

潮生沒說話，凝視著畫布，一寸一寸。陽臺欄尖的蝙蝠雕飾，繞著塔樓盤旋而上的灰色階梯，這些細節(jié)超出了她的描述，甚至超出了她的夢。

“對了，我在圖書館借了一本書，你或許感興趣?！卑讍⒒壅f。

“什么？”潮生回過神來，看到桌上放著一本《中國幫派歷史》。她拿回房看了起來。

中國近代的秘密社團有其獨特之處，參加人數(shù)之眾，播流領(lǐng)域之廣，為世界僅見。

社團里一些奇異的規(guī)矩亦如迷霧不可解，比如說，文身可以象征一個人在社團中的品階高低；他的地位越高，所掌握的隱語和暗號就越多……

門外小爺是一個奇怪的職位，他是幫派最高領(lǐng)袖的傳人，名義上卻不屬于幫派，可是一旦最高領(lǐng)袖死亡，他又被視為理所當(dāng)然的繼承者。

“你說的那條街真的存在嗎？”白啟慧問。

“真的！”潮生急壞了。昨天的烤鴨實在好吃，白啟慧一定要她帶著再來買，她們沿著奧德翁街走了三個來回，怎么都找不到路。

“好了，我上學(xué)要遲到了，你記起位置再帶我來吧?！卑讍⒒蹟[擺手，匆匆離去了。

潮生低頭往回走，感到很丟臉，她覺得自己的記性沒那么差。陽光晃過眼角，潮生猛轉(zhuǎn)頭，那條窄巷又神奇地出現(xiàn)了，就在剛路過的咖啡館和書店中間。她懵然走了進去。

廣場上只有那個小男孩林作一個人，他仰頭呆呆地看那盞玻璃路燈，神情倒像個孩子。

“路燈有什么好看的嗎？”潮生好奇地問。

“路燈比燈籠好，再大的風(fēng)也吹不熄它。”林作說。

07 / 時 間

時間過去了五年，潮生十六歲了，她仍然和白啟慧住在一起，每星期至少去遺忘街一次。與此同時她的夢也發(fā)展著，在夢里，她也十六歲了。這是她的秘密。

潮生的夢

榕生在樓外樓當(dāng)了正式的烤鴨師傅，當(dāng)然，他不光會烤鴨子，還會做很多菜。潮生進了一家女子學(xué)堂念書，每天中午，榕生都從飯店騎車給潮生送飯，她總是早早等在學(xué)校的鐵門旁，他隔著鐵欄把飯菜遞過去。

“蔥爆羊肉！芙蓉干貝！”潮生掀起食盒叫嚷。榕生在一旁笑，他就喜歡看她兩眼放光的樣子。

“好吃嗎？”

“羊肉有點老。”

一群小孩從這里經(jīng)過，看到他們，起哄道：“看啊，這兩個狗男女又在這里吃飯了?！遍派掷镞艘话焉吵麄?yōu)⑦^去：“滾！”

小孩兒跑了，邊跑邊喊：“一門忠烈是董家，老子賭棍兒漢奸！”

榕生聽到漢奸兩個字，眼睛使勁眨了一下，潮生目中冒出火來，她抓著鐵欄大聲喊：“你們給我回來！把話說清楚！”小孩早跑遠了，榕生說：“算了，這么多年我也習(xí)慣了?！?

當(dāng)年浙江淪陷，松江漕幫不受日本人拉攏，暗殺了好幾個維新政府高官，招來報復(fù)，松江老大橫死家中，門外小爺行刺偽市長朱誠一和憲兵隊長松田失敗，他們的幫眾在杭州大舉集合，一大批人被殺害了，余人被迫遠走南海，松江一脈就此斷絕。

據(jù)說只因為看到了一個錯誤的暗號。

“他們把氣撒在我身上，是有道理的?！遍派嘈Α?/p>

“可你是冤枉的，記號被人改了，你畫的是圓，我看到的……”潮生心中氣苦。

“好了，好了?！彼氖稚爝^鐵欄，笨笨地摸她頭發(fā)。

嘀——一輛黑色轎車開了過來，不住地按喇叭，有校工過來把門打開了，潮生站在一邊讓轎車過去，那輛車卻在她身邊停下了。一個中年婦人奔下車來，撲向潮生，抱住她大哭：“梅笙??！你總算回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背鄙恢?，車上又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將婦人拉開，向她道歉：“對不起，她把你當(dāng)成我們的女兒了?！?/p>

汽車開走了。榕生問：“他們說的梅笙就是這個姑娘嗎？”墻上有張尋人啟事，寫著“尋女丁梅笙，十月六日走失，若有線索，重金酬謝?！彼F(xiàn)在也識很多字，都是潮生教的。潮生望著啟事上那張不甚清楚的油印黑白照說：“就是她。聽說是家中獨女，失蹤后丁太太就神志不清了。”她其實不認識丁梅笙，她失蹤后才知道有這個人。

“快兩個月了，還沒找到嗎？”

“時局亂，那么多人說不見就不見了，沒人會好好找。今天聽說有政府官員來學(xué)校調(diào)查這件事，他父母看到希望，就趕來了?！?/p>

榕生想了想，說：“我們?nèi)タ纯??！?/p>

他們走到校長辦公室門外，隔窗看見丁氏夫婦坐在沙發(fā)上哭訴，他們對面，和校長坐在一起的，居然是林副官。林副官聽得很認真，不時還在本子上寫字。

“政府官員就是他？”榕生奇怪地說?，F(xiàn)在是1944年，日本人在戰(zhàn)場上敗退的消息不斷傳來，誰都知道他們的日子不長了。許多事都在悄然改變，“共建大東亞共榮圈”的標(biāo)語慢慢在墻上消失了，市長朱誠一在公開場合宣稱“無日或忘自己是中國人”。憲兵隊的林副官也越來越少穿日本軍裝了，出入都是一襲長衫，一頂圓帽。

潮生也奇怪林副官為什么會跑來管治安事件。林副官已經(jīng)出來了，同校長、丁先生握手道別，好像在承諾什么，才轉(zhuǎn)身離去。

“看看他搞什么名堂?！背鄙f。

林副官出了校門，在街邊叫了輛黃包車。榕生騎車跟在后面，潮生坐后座。黃包車跑了長長的路，到火車站才停下來，林副官下來，跟車夫說了句話，車夫點點頭，站在屋檐下摘下草帽扇風(fēng)。林副官進了車站，徑直走到站臺上，火車一輛接一輛過，他很有耐心地等。直到一輛南京的火車駛進站，他摘下帽子，目光在人潮里搜尋。

“燦哥！這里！”一個穿灰袍子的婦人向他招手，婦人看上去五十多歲，手上提著箱籠。林副官露出笑臉，走上前去接過她手中的行李，問道：“娘，這一路還好吧?！?/p>

“還好，車掌見我一個婦道人家，很照應(yīng)我?！眱扇瞬⒓缦蛘就庾呷ィ狭藙偛拍禽v黃包車，車夫給他們放下篷布，扭頭走上回城的路。

“還跟嗎？”榕生問。他們站在廊柱后?！八懔??！背鄙行┦?，跟了半天，原來就是接母親。“我們也該回去了，你快要上課了?！?/p>

“榕生！”他們聽到一聲清脆的叫喊，循聲望去，一個穿淡綠衫子的姑娘向這邊走過來，姑娘容顏俏麗，眼神靈動，看上去也就十六七歲。

“小仙？你怎么在這里？”榕生的口氣是認識的。

“我來送親戚，你也送人？”

“嗯，是?！?/p>

姑娘打量著潮生，說：“你就是潮生姑娘吧，我叫藺小仙，是榕生在樓外樓的同事，他常提起你。你真好看。”

“謝謝?！背鄙约憾悸牫隽死涞?。

“小仙在大堂做服務(wù)員。”榕生說。藺小仙忽然笑了起來，扭身跳上榕生的車后座，兩手環(huán)上他的腰，聲音甜膩地說：“榕生，既然這么巧，你就做一回好人，帶我回店里吧?！?/p>

榕生為難地說：“不行啊，我還要送潮生回學(xué)校?！?/p>

“不用了！”潮生斬釘截鐵地說，“你們走吧，我自己回去。”說完轉(zhuǎn)頭就走，越走越快，榕生在后面怎么喊，她都不理。

08 / 消 失

白啟慧近日迷上了素描，尤其是人像素描，她畫的人有一個特點：沒有臉。

“我怎么會忘了他的臉呢？”她點了一根煙，喃喃地說。

潮生望著窗外發(fā)呆，沒有問他是誰。

白啟慧注意到潮生心情不太好，她認為是青春期的緣故。她問道：“有沒有什么想和我說的？”潮生沉默了一會，才說：“我想找份工作。”

“你想出去工作？”白啟慧很詫異。

潮生想了想，點頭說：“嗯?！?/p>

白啟慧這個時候已經(jīng)畢業(yè)，在一家公司做秘書，她并不喜歡這份工作。她想了一會，說：“我們倆開一家花店怎么樣？”

“花店？”潮生從未想過，但這個建議把她從沉悶的心情中暫時解救出來了，“好啊，花店一定要開在河邊，我們可以賣郁金香、玫瑰花，還有……捕蠅草?！?/p>

捕蠅草？白啟慧居然非常贊同：“好！我們現(xiàn)在就出去看房子?！眱蓚€人穿了外套，興沖沖走了。一個小時后，她們垂頭喪氣回來了。

“現(xiàn)在的房租怎么這么貴?！卑讍⒒劾_書桌抽屜，清點財產(chǎn)，她們的全部財產(chǎn)只有二百三十一塊五毛錢。桌上堆滿了零碎的小東西，潮生拿起一張小照片，是白啟慧和一個男生的合照，那時她還梳著兩條辮子，男生微胖，看起來很害羞。

“他是誰？”潮生問。白啟慧微笑說：“他叫奎斯特，是我在美國念書時的同學(xué)。”

“他喜歡你嗎？”

白啟慧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樣子俏皮：“但愿他會遇見更好的人?！备鴩@了口氣，“看來我們的開店計劃還要再等一等了。你不要失望，我會努力攢錢的。”

潮生第一次失眠了。她一直在想花店的事，反正也沒有別的事好想。

遺忘。

這兩個字突然闖入腦海，她睜開眼睛。

“我出去散會兒步就回來！”她匆匆忙忙出門，向奧德翁路走去。

遺忘街的房租一定沒那么貴。當(dāng)然，要先問過才好跟白啟慧說。而且林作也未必同意，他不喜歡外人，整個遺忘街的居民都不喜歡?？墒沁@五年他們也不那么排斥她了，那么就更不會排斥白啟慧了，她那么好。

奧德翁街這時候還很熱鬧，街口那家賣白葡萄酒和煎牡蠣的露天餐廳幾乎滿座，一對男女迎面走來，男子正對女伴說：“你知道……”潮生忽然一陣暈眩，整個世界仿佛斜扣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踩在一排黑瓦檐上，雙手牢牢攀著木頭窗欞，向一個亮著燈的窗口一步步側(cè)移，底下是一片波光搖蕩的湖水，隨時可能掉下去。冷風(fēng)吹過，她抱肩打了個寒戰(zhàn)，周圍還是歡聲笑語，那對情侶剛與她擦身而過，男的說完了下半句：“春天總是會來的?！背鄙舸粽驹诮稚希幕糜X越來越嚴(yán)重了。

廣場上沒有人，玻璃燈孤零零亮著，潮生一個人走在街上，霧氣彌漫，幾乎看不清兩邊的房屋，路好像走不到盡頭，她停下腳步，心想明天白天再來吧。

“救命啊——”

一個聲音自霧氣深處響起，非常微弱。她猛地回頭，那聲音又沒了，等了半天，還是一片寂靜。她剛剛轉(zhuǎn)身，“救命啊——”聲音變大了。潮生返身向那個方向跑去，拐了一個彎，道路盡頭有一座低矮的平房，黑洞洞的窗口豎著粗粗的鐵條，窗里傳來低低的哭泣。

潮生走過去，低聲問：“有人嗎？”她聽見一聲低呼，一個女孩慘白的臉出現(xiàn)在窗口，兩手抓著鐵欄，看著她哀求：“求求你，救救我！”

潮生又驚又駭：“怎么回事？有人把你關(guān)在這兒嗎？”

女孩點頭，哭著說：“他們不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潮生握著女孩的手說：“你別慌，我一定會救你，我找警察來救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丁梅笙。”

潮生以為自己聽錯了，定了定神：“你叫什么？”

“我叫丁梅笙?！?/p>

“杭州靜則女中的丁梅笙？”

“是?。　迸⒄f，“我是靜則女中的學(xué)生?！?/p>

潮生腦中轟響，她后退幾步，搖頭說：“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丁梅笙，丁梅笙怎么可能在這兒？”

女孩急道：“真的是我，我是被他們抓來的，救救我！”

“你來這兒干什么？”

潮生轉(zhuǎn)頭，看見了林作。他永遠是一身黑色和服，他和她一樣高了，漢語也好了很多。

潮生怒道：“是你們把這個女孩關(guān)在這兒的？”

“不關(guān)你事。”林作冷冷地說。遺忘街的居民好像都醒了，一個接著一個從濃霧中走出，站在林作身后，眼光充滿敵意。

一個女人說：“不要理她，她是個瘋子?！?/p>

潮生向后退，叫道：“你們才是瘋子！”轉(zhuǎn)身就跑。有人在后面喊：“不能放她走！她會害死我們！”潮生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奔跑。她在霧里亂轉(zhuǎn)，有幾次差點被抓到，后來看到那盞玻璃燈遠遠的亮光，心中一喜，朝著燈光的方向走，終于看到了廣場。

所有居民都集中在廣場上巡視，窄巷那頭，奧德翁路的燈光和人潮近在咫尺。她站在黑地里，做了兩次深呼吸，撿起一塊石頭，向玻璃燈砸去。這是榕生教她的。石頭在空中飛了一個拋物線，乒地一聲，玻璃碎裂，燈光熄滅了，人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像豹子一樣發(fā)力奔跑起來，穿過黑壓壓的人群，穿過狹窄的巷子，終于跑回了奧德翁路。

她在街上走了幾步，跪倒在地，嘔吐起來。

潮生坐在警車上，車窗外，一個警官正在和白啟慧說話。他扭頭看了一眼車?yán)锏某鄙?，又轉(zhuǎn)頭對著白啟慧，用兩根指頭戳了戳自己腦門，白啟慧正對著她，口型好像在說對不起。

她忘了，巴黎并沒有一條叫遺忘的街。

潮生跳下車往回跑，白啟慧追了上來，陪她走回去。

“他們是不是說我是瘋子？” 潮生坐在燈下，捧著一杯熱茶，茶在杯子里打著顫。

“你只是沒有休息好。”白啟慧擔(dān)憂地看著她。

潮生一字一頓地說：“在我的夢里，有一個人失蹤了，我剛才在那條街上看見她了。為什么會這樣？”她抬起頭，對上白啟慧吃驚的眼神?！澳闶遣皇且舱J為我瘋了？你也認為那條街根本不存在，所有事都是我幻想出來的？”

“潮生……”

潮生搖頭說：“連我自己都不能確定。我和你住了五年，可我在夢里過著另一種生活，它真實到……讓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夢?！?/p>

“你還在做那個夢？”

“每天。只是沒告訴你?！背鄙鷱澫卵?，捂住臉，“我覺得我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p>

潮生躺在床上，聽見外間有人說話。是史密斯的聲音。“你不用擔(dān)心，她長大了，會照顧自己。”

“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我好害怕……她也會消失?！?h3>09 / 劫 持

榕生好幾天沒找她了。潮生忍了幾天，到樓外樓找他。

烤鴨房和大廚房是分開的。樓外樓把靠后巷的一個小院分給了榕生，潮生看到他的時候，他坐在院子里的棗樹下，靠著樹打瞌睡。

潮生沒喊他，只是站著。

藺小仙捧著一盤烤鴨片從磚房里出來?！伴派?，瞧我這鴨子片的怎么樣。喲，潮生姑娘來了。”榕生睜開眼，兩個人一坐一站，對望。藺小仙見狀，轉(zhuǎn)了個身回房?！拔疫€是再片一盤吧?！?/p>

榕生站起來，走到她面前：“你怎么來了。”

她想說，我不能來嗎。話梗在喉嚨口，一個字也出不來?！拔覀兊酵饷孀咦??！?/p>

他回頭說：“小仙，這里麻煩你照應(yīng)一下。”

她脆繃繃應(yīng)道：“幾下都行！”

從巷子里出來，走幾步就到了西湖邊，湖上帆影點點，水鳥落下又飛起。兩個人站在柳樹下，良久無言。

榕生開口了：“老董就是在這里淹死的。”她轉(zhuǎn)頭望他。他沒看她，繼續(xù)說。

“那年我娘摔死了，老董在圣慈醫(yī)院拿到一筆賠償費，沒幾天就輸光了。他喝多了來找我，我把門閂上，任他在外面怎么罵都不理，后來不罵了，我以為人走了，結(jié)果第二天，他浮上來了。”

“榕生，你記住，這是他的命，不是你的錯。”

他低下頭，嘴角牽動了一下：“命這種東西，人說不好。我娘是摔死的，我爹是淹死的，這叫什么命呢？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命？”

“榕生……”

榕生轉(zhuǎn)身，看著她的眼睛，微笑著：“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是個小光頭，后來你給我取名字，教我識字，這份恩，我永遠不會忘?！?/p>

潮生暗暗心驚，打斷他說：“榕生，你說這個干什么？”

榕生搖頭：“沒什么?？焐险n了，你該回去了，我也得回去干活了?！?/p>

潮生一路上都空落落的，榕生好像什么也沒說，又好像說了很多，她從來沒覺得他離她這么遠過，想到這點她就心慌意亂。迷迷茫茫走回學(xué)校，看到她們的女校監(jiān)站在門口。

“馬先生，你在等我？”

“昨天就出了通知，今天全體學(xué)生去圣慈醫(yī)院體檢，就等你一個了?！?/p>

她把體檢的事忘了個干凈。馬校監(jiān)認為她拖了后腿，很是不滿，硬是押著她去了。她們到圣慈醫(yī)院的時候，其他學(xué)生走得差不多了，前臺護士給了她一張表格讓她填。她填表的當(dāng)兒，前臺拿出一摞表格放在柜臺上，對后面說：“張護士，把這個送去院長辦公室?！?/p>

“好嘞！”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將表格接了去。那只雪白的手腕上有一個鮮紅的小龍文身，很是特別，她聽那聲音耳熟，抬頭望了一眼，那個張護士竟然是藺小仙。藺小仙與她目光相接，立即閃避開，匆忙走了。潮生心里疑惑，她明明在樓外樓做服務(wù)員，怎么又在這里當(dāng)護士？她放下表格，跟了過去。

藺小仙上了三樓，轉(zhuǎn)個彎就不見了，潮生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不知道她進了哪個房間。頂頭房間的門開了，一個戴眼鏡的男醫(yī)生走出來，手里揚著一張表格：“該你檢查了?！?/p>

潮生走過去，那個醫(yī)生低頭看表格，斜起內(nèi)眼角看了看她。她心里忽然涌現(xiàn)強烈的不安，轉(zhuǎn)身想走，身后突然冒出五六個人，拽著她胳膊，把她拖了進去，重重關(guān)上了門。

“你們干什么？”潮生大喊。這個房間更像是刑訊室，中間擺著一張椅子，上面吊著一個頭盔模樣的黑色半球形儀器。她被幾個護士按在椅子上，拼命扭動掙扎，咔咔兩聲，她的手腕被套上鋼圈，固定在扶手上。她驚慌極了，叫道：“救命啊——”一個護士過來給她打了一針，黑色頭盔緩緩降下，罩住了她的頭，什么都看不見了，迷迷糊糊聽見有人說：“請院長來，可以開始了?！?/p>

又過了一會，她聽到有人遙遙喊“院長到了。”然后是一聲痛呼，再然后是混合在一起的各種響聲，叫罵聲，呼喝聲，玻璃砸碎的聲音，拳頭入肉的聲音，金屬敲擊的聲音，她感到風(fēng)聲襲開，有人將她的手銬松開了，跟著眼前一亮，她瞇著眼，看到了榕生的臉。他拍著自己的臉說：“潮生，快醒醒！”她被他背了起來，跟著他旋轉(zhuǎn)，看他一拳一腳和人搏斗，胸口煩惡難當(dāng)。門口被穿白制服的人堵住，走廊那頭奔出更多人，剛才那個戴眼鏡的男醫(yī)生躲在門簾后，對他們舉起槍來，她啞聲叫：“榕生當(dāng)心。”那柄槍被人踢飛上了天，人叢中出現(xiàn)藺小仙的臉，她大聲喊：“你們快跑！”榕生喊道：“多謝！你也當(dāng)心！”背著潮生躍上窗臺，從三樓跳了下去。

榕生踏上二樓的遮雨棚，落地毫發(fā)無傷?！澳銢]事吧？”潮生搖搖頭。他從側(cè)門出去，鉆進了小巷。她清醒了一點，看到榕生身上穿的是醫(yī)院雜役的灰色制服。

“榕生，怎么回事？”

榕生邊跑邊說：“你記不記得，我娘死的那一天，她最后和我說的話，我告訴過你我聽不懂？”

潮生點頭。榕生說：“那四個字，塔塔意馬，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后來有一天，店里來了幾個日本軍官，喝醉了酒，一個人一直在喊這幾個字。我問一個懂日本話的人，那人說，這幾個字的意思是回家?！?/p>

“你娘怎么懂……”

“她根本就不懂日語。大家都說，她是怕給老董輸?shù)糁尾″X才不告訴家里，我一直半信半疑，到了那個時候我才確定，一定是圣慈醫(yī)院對她做了什么。我潛進醫(yī)院想找一些舊檔案，撞見了藺小仙，她翻箱倒柜觸發(fā)了報警器，我救了她，她跟我說她也在查這家醫(yī)院，她會幫……”

話沒說完，潮生聽見一聲悶悶的槍響，天地傾斜，兩人撲在地上，她壓在榕生背上，掙扎著爬起來，看到裙子上一片血紅，血是從榕生那兒來的。一輛黑色轎車飛馳過來，在他們身側(cè)停下，車上下來兩個蒙面大漢，一左一右抓小雞般將潮生挾上了車。

潮生喊著榕生的名字，她看到后車窗外榕生趴在地上，向她伸出一只手。

10 / 月光下的遺忘

潮生在黑暗中坐起來，心怦怦跳，頭上全是冷汗。月光從閣樓的天窗下射進來，她在床上靠了一會，等到呼吸均勻，才下地。

不能這樣下去了。如果沒有人給她答案，她就自己去找出來。

潮生站在奧德翁路上，她已經(jīng)找了好幾個來回，幾乎絕望，除非墻上那條縫隙是入口，遺忘街的居民是螞蟻。否則有什么方法能如此徹底地隱藏一條街呢？

魔術(shù)。這個詞闖進她的腦海。白啟慧說過，所有的魔術(shù)都是障眼法。眼睛。她思索。徘徊在音樂教室外的日子里，她總是邊走邊哼那些旋律，聽過的曲子她都記熟了。天鵝之死可以丈量紅衣主教路，棕發(fā)少女屬于帕蒙納斯大道，那奧德翁路呢？她走回街口，閉上眼睛，讓德彪西的《月光》在腦海中響起，她扶著墻，向前走去。從慢到快，從快到慢，每一個音符都在路上閃閃發(fā)亮，照耀記憶的黑夜，紅紅的燈籠，郁郁的竹海，湖上的飛鳥，他的笑臉。

音樂止歇，潮生停下，睜開眼睛，向右轉(zhuǎn)身，兩個店鋪之間，黑暗狹窄的小路出現(xiàn)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廣場上的玻璃路燈修好了，散發(fā)著淡黃色的光，箱籠包裹橫七豎八地堆在街上，有人坐著，有人來來回回走動，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你們要離開？”潮生問。沒人理她。

“我早說了沒用的，這是他們第一次不聽我的話?！弊诼窡襞缘牧肿髡玖似饋恚瑖@了口氣，看著她說，“這都要怪你?！?/p>

“怪我？”潮生心里的怒意上來了，“丁梅笙呢？你們把她關(guān)在哪兒了？”

林作搖搖頭，扯開嗓子喊：“阿梅，出來！”

從人群里走出一個穿青衣的女孩，頭上包著頭帕布，低著頭，怯生生地站著。潮生走過去拉起她的手：“你還好吧？”她顫抖著甩開潮生，雙手絞在一起。

林作冷笑道：“你更想知道她是怎么來的吧？”

潮生瞪了他一眼，咬著下唇，問：“你是怎么來的？”

丁梅笙忽然捂臉哭了起來：“我不記得了?！绷肿髯哌^來看著她倆，說：“有意思?！背鄙溃骸澳銈儗λ隽耸裁矗俊?/p>

“什么都不做她也會忘記所有事，最后連自己的名字都會忘掉?！?/p>

“林作，你一定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告訴我吧！”

林作忽然吼道：“我們只是一群孤魂野鬼，你看不出來嗎？為什么不能放過我們？我們只想活下去！”

“誰不讓你們活？”潮生喊。

后面響起一聲輕輕的嗤笑，一個高瘦的男人站在巷口的陰影里。廣場上忽然鴉雀無聲。男人踏著略帶夸張的舞步走到玻璃路燈下，所有人都發(fā)出了恐懼的叫聲。潮生的腳好像釘在地下，瞪視著他，他今天的打扮華麗怪異，軟邊毛氈帽，棕皮外套，黑色長筒靴，腰間挎著一柄銀光閃閃的雙筒手槍，黑瞳仁閃閃發(fā)亮。

史密斯露出了獵人的微笑。

11 / 交 換

潮生掙開綁在手腕上的布條，拿掉了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空氣又霉又冷，她判斷自己在地下。一縷微光從上方透下來，一個人手持油燈走下樓梯，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她沒想到這個人會是林副官。

“榕生呢？他怎么樣了？”

“放心，他只是輕傷?！?/p>

她松了口氣，問道：“你想干什么？”

林副官不答，反問：“剛剛在圣慈醫(yī)院，他們對你做了什么？”

潮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黑色頭盔貼著頭顱閉合的寒冷感覺又回來了。她嘴硬道：“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沉寂了一會，林副官說：“這幾年杭州城沒了不少人，除去逃難的，枉死的，還有很多人沒的莫名其妙，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頻率越來越高。我查過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份背景都不相同，但有一點是一樣的，他們都在圣慈醫(yī)院看過病。”

潮生想起剛才的遭遇，腦海里閃出四個字，這回她嚷出來了：“人體試驗？”

“聰明?！绷指惫冱c頭，“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做了什么?！?/p>

丁梅笙，還有……潮生臉色發(fā)白，榕生的媽媽。她猛然警醒，大聲說：“你撒謊。你也參與了這件事。當(dāng)年榕生母親被你帶走，死在了圣慈醫(yī)院，你說你不知情？”

“我要是知情，還用和你在這里廢話？”林副官靠在椅背上，悠悠說，“那是我進軍部接的第一個任務(wù)，找一個健康的女人。旁人都開車出去擄人，只有我傻乎乎上街買了一個。后來我從松田口中得知，那是一個美國醫(yī)生和軍部合作的一項絕密人體工程，他沒有透露更多，或許連他都不知道。那批人只有我送去的那個女人被留下了。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我調(diào)查過史密斯，他是索邦大學(xué)的醫(yī)學(xué)博士，公認的天才，研究方向是大腦解剖、病理學(xué)和心理學(xué)。”

潮生瞪著他，她不相信他是因為良心不安才去調(diào)查，她根本不相信他有心。

林副官饒有興趣地打量她：“我奇怪的是，他為什么對你有這么大的興趣?！?/p>

“我？”

“我甚至覺得，圣慈醫(yī)院這些年為靜則學(xué)堂開免費體檢都是為了你。”

樓上的門開了一線，亮光透進來，林副官抬頭望了一眼，點點頭，站了起來。“你自己想想，是什么原因?！彼蠘侨チ恕?/p>

潮生心中又驚又亂，沒過一會，林副官又下來了。他臉色陰沉不定，盯著她。潮生顫聲說：“你要干什么？”他大步走過來，拽她胳膊，潮生拼命掙扎，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林副官甩開她，袖子掉下來，露出了小臂?！昂??！彼麑⑿渥臃畔拢瑩踝∷躲兜囊暰€，又拽起她手臂，將她拉上了樓。

外面是個小院子，天已經(jīng)黑了。他們上了一輛黑色轎車，一路出城，還在繼續(xù)開，路越走越荒，只能看見車燈照亮的那一點地方。

“去哪里？”潮生問，她很害怕。林副官不說話，也沒有表情。汽車顛簸在一片碎石路上，進了一個荒僻的小山谷，四周暗影綿延，前方有兩盞燈遠遠閃爍，再駛近一點，她看清那是另一輛汽車。一個男人靠車頭站著，車燈劃過他的藍眼睛和棕頭發(fā)。

林副官停車，將潮生拉下車。史密斯抱著肩，靜靜地看著她，神情微妙。令她從頭到腳不自覺地發(fā)抖。半天，他才說：“終于又見到你了?！?/p>

林副官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身前。史密斯微笑，向他打了個手勢，回身拉開車門，挽出一個婦人，婦人顫巍巍站定，滿臉惶恐，看到林副官，眼睛睜圓了，叫道：“燦哥！”林副官也喊：“娘，我在這兒，別怕。”潮生也認出她了，心中恍然。

史密斯說：“你們中國有句話，叫奇貨可居，今天我連接兩次體會到這個詞的意思，果然有意思?！?/p>

“我認栽，我可以把她交給你，也不再過問你的試驗。但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林副官放慢了語速，“這個女孩到底有什么特別？”

“你還是在問?！笔访芩箵u頭說，“問題太多不好。你看，我就不問你為什么身為中國人卻加入日本憲兵隊，拿日本人的薪水卻同時為中統(tǒng)工作，這就叫……雙重間諜嗎？”

林副官冷哼一聲：“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你的行為，拿你們中國話來說，是不是叫預(yù)備后事？”

“后路。”潮生輕聲說。

“對，后路?！笔访芩勾蛄藗€響指。

林副官打斷道：“既然都不問，那就不廢話了，換人吧。”

“我深表贊同?！笔访芩拐f。

林副官槍口抵著潮生后背，低聲說：“過去。”潮生慢慢向前走去。史密斯也推了一下那婦人，兩人交錯的時候，那婦人忽然回過頭，巍巍喊道：“你不要拿我要脅燦哥什么，我……我不是他親娘！”

林副官不耐煩地說：“娘，你別廢話了。快過來！”

史密斯也不大耐煩，他向潮生揮動手槍：“我也不是很關(guān)心血緣問題，小姐，麻煩你走快一點?！?/p>

潮生走過去，史密斯打開后車門，將她推了進去。

12 / 我不要寬恕

呯——呯——

槍聲回蕩在廣場上，人們四散而逃，驚叫哭喊，史密斯像個牛仔，面帶微笑，東一槍，西一槍，滿不在乎地瞄準(zhǔn)一個個目標(biāo)。

潮生幾乎要發(fā)狂，嘶聲喊：“你瘋了！住手！不要殺人啊！”

史密斯大聲說：“誰殺人了？這地方根本不存在?！?/p>

她在人潮中看見站立不動的林作，他渾身顫抖，眼里有恐懼，還有極度的憎恨。史密斯看到了他，轉(zhuǎn)動手槍，對準(zhǔn)了他。

潮生慢慢走過去：“放了他，求求你?！?/p>

史密斯眉毛一揚：“沒問題?！?/p>

潮生不敢相信：“謝謝……”

史密斯露齒微笑：“不客氣?！焙鋈惶饦尶?，扣動扳機，槍火迸出，射中林作的胸口。林作攤開雙手，呆立片刻，向后倒了下去。

“林作！”潮生大叫，沖過去跪在他身邊，血從他的傷口汩汩涌出，沒希望了。史密斯吹了吹槍口，低聲說：“我只是不想跟你廢話?！?/p>

林作嘴角牽出一個凄然的笑，聲若游絲：“再一次……又一次……這次……總算結(jié)束了吧。”史密斯走過來，靴底發(fā)出咔咔的金屬摩擦聲，潮生擦掉眼淚，憎惡地望著他。

“這一次是真的結(jié)束了，我保證?！彼J真地說。

“那就好?！绷肿魇媪艘豢跉?，望著荒寒的天空，“你沒做錯……我也沒做錯，戰(zhàn)爭……就是這樣，有人輸，有人贏?！?/p>

史密斯搖頭說：“錯，所有的戰(zhàn)爭沒有人贏，贏的都是戰(zhàn)爭。”①

林作笑了笑，目光微微偏向潮生：“你一直想知道，他們?yōu)槭裁础悸犖业?。”他的聲音又輕了些，“因為……他們……是我一個一個撿回來的?！?/p>

“撿回來？”潮生見林作快要發(fā)不出聲，伏過去，將耳朵靠近他唇邊。林作輕聲說：“西巷，有一面墻，后面，有你……要的答案?！?/p>

潮生看著他。林作閉上眼睛，嘴唇最后幾次開合，夢囈一般。

“它……它它……意馬?！?h3>13 / 被 捕

呯——

黑地里火光驟閃，后窗迸裂，碎玻璃濺了一地，潮生捂住了耳朵。史密斯罵了一聲“fuck”，靠車門蹲下舉槍朝林副官回擊，車門猛然后移，他被帶倒在地上，轎車突然開動，潮生的頭撞在前座，看到后座底伸出一雙腳來，叫了出來。史密斯跛著腳在后面追了幾步，眼睜睜看著汽車疾速向山谷外開去。

“別怕，沒死，我把他弄昏了?！遍_車的人說話了，聲音清脆。

潮生看到她的側(cè)臉：“藺小仙？你怎么會在這兒？”

“救你啊?！碧A小仙補充，“榕生叫我來救你?！?/p>

“榕生？他的傷怎么樣了？”

“他傷在腿上，小傷，不礙事。”

潮生此刻才松下心來。汽車駛到山谷口，斜前方的石頭后趴了兩個人，站起來向他們開槍，擋風(fēng)玻璃裂成一圈圈碎紋，兩道黑影從旁邊撲過來。藺小仙罵道：“該死的洋鬼子，果然在這兒伏下人了。”她打了個急彎，車尾將右邊那個人甩出去，撞上山壁又滑下來，緊接著向右急打，將左邊那人逼退，猛踩油門，加速向前疾馳。

看到城里的燈光，藺小仙才松了一口氣：“這回應(yīng)該沒事了?！?/p>

后座的潮生說：“藺小姐，多謝你救了我?！?/p>

藺小仙笑道：“不客氣，你要謝就謝榕生?！?/p>

潮生接著說：“可是，你到底聽命于誰？”

藺小仙一怔，說道：“你在說什么？是榕生叫我來的呀。我在后面追你們，正好看見你被人劫走，榕生受了傷，拜托我去追，我看到他們把你帶進那個小院，一路跟著，好容易找著個機會打昏洋鬼子的司機，才把你救出來。”

潮生說：“那為什么剛才我們被伏擊，你認定是洋鬼子伏下的人，不是林副官？”藺小仙不說話了。

潮生繼續(xù)說：“林副官問史密斯為什么一定要抓我，明知他什么也不會說，還是要問。我和他媽媽迎面走過，她本來走的很急，忽然神色一變，回頭喊話……會不會是她兒子給了她什么信號，讓她再拖一會，既引開了史密斯的注意，又給了你時間，好讓你混上車？林副官一直在查史密斯，榕生遇到你也是在圣慈醫(yī)院。你其實是林副官的人，對不對？”

藺小仙沉默著，將車停在了路邊。她下車，從懷中拿出一根小小的紅色圓筒，朝著杭州城的方向撳動，嗤的一聲，一溜火星直沖天際，在夜空上綻出一團紅色煙花。

潮生也下了車，走到她身邊。“你在做什么？”

“給樓外樓那邊發(fā)信號，通知榕生動手?！彼嗌卣f。

“什么？”

藺小仙嘆了口氣，說：“林不是個簡單的人，他能在半道上截胡，也能一鴨兩吃。榕生又不像那個老奸巨猾的洋鬼子會反將一軍，為了你，他什么都會去做。”

潮生顧不上講究她的用詞，只說：“他讓榕生做什么？”

潮生奔跑在路上，從北山街到西湖，跑到快要斷氣，藺小仙的話還回蕩在耳邊。

“你攔不住他，因為這件事，也是他一直想做的?！?/p>

樓外樓燈火明燦，沿路停滿了小轎車和黃包車，潮生跑過大堂，跑到水榭前，一排士兵守在門口，端槍對準(zhǔn)了她。一個伙計上來攔她：“今晚朱市長給松田隊長餞行，把水榭包下了，還不快走？”她從后巷跑出去，躍入西湖，游到水榭下面，濕淋淋冒出頭，雙手攀住窗格，踩著黑瓦檐朝上爬。

榕生穿著雪白的廚師服，推著裝烤鴨的小車，腳步微跛，走進了廂房。屋子中間的圓桌前坐著兩個男人，一個身材魁梧，穿黃色軍服，一個大腹便便，著銀色綢衫，二人談笑風(fēng)生。榕生一手執(zhí)鴨頸，一手拿刀，從鴨胸劃下去，片刻就片出一盤扁平脆薄，色澤鮮艷的鴨肉。侍女端上桌去。桌上那兩人舉箸品嘗，同時點頭。

榕生鞠了一躬，盤中那片柳葉刀片已被他藏在袖中，他起身時手勢一沉，刀片疾飛出來，快如閃電，疾射向穿黃軍服的男人，黃軍服瞪大了眼睛，捂住脖頸，口中嗬嗬發(fā)不出聲，倒在地上。穿銀綢衫的大驚失色，沒來得及站起來，又一枚刀片飛至，插入他自己的咽喉。水榭頓時大亂，潮生攀到窗外，正好看見榕生被六七個士兵踢倒，按在地上。

14 / 銀 鎖

潮生奔跑在暗影里，逆著恐慌的人潮，史密斯那雙金屬底馬靴與地面擦撞的咔咔聲如同死神的腳步，到處引起風(fēng)暴。她要去的地方?jīng)]有人去，因為西巷是一條三面圍墻的死巷。她放緩腳步，走到盡頭那面長滿青苔的高墻前，觀察了一番，伸手去觸摸一格格磚縫，有些磚頭外表光滑，用力推，墻體發(fā)出軋軋的響動，向兩邊打開，露出陰影之間的一道夾縫。

她側(cè)身穿過那道墻縫，墻那邊是一條荒涼的街道，兩邊房屋油漆剝落，燈籠殘破，青石板路地縫間長出了青草，一個被拋棄的世界。潮生緩緩前行，街道跟隨她的步伐不斷向前延伸，發(fā)展。路的左邊矗立著一幢青磚小樓，與夢中的一模一樣。推開門，月光隨之涌入，她又聞到了久違的灰塵味道。

她走到堂屋后面的灶房，站在爐灶前，望著黑乎乎的爐膛?！凹热粵]有人來過，那么它還應(yīng)該在這兒?！彼紫聛恚瑢⑹稚爝M爐膛里，在灶灰里翻找，手指觸到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硬物，拿出來，是一個小木盒。潮生打開盒子，里面躺著一塊孤零零的銀鎖。她撿起銀鎖，對著月光看，上面刻了四行字：磐石有仙骨，依梅作道裝，其間魂一縷，宛在水中央。②

銀鎖反面也刻了字，只有一個字：心。

潮生在門檻上坐了很久，先是哭，然后安靜下來?，F(xiàn)在她覺得沒有什么事可以讓她再怕，因為她終于找到了自己。

潮生站在黑沉沉的巷子里，她和白啟慧所住的閣樓窗戶有燈光透出來。

當(dāng)——城市里所有的鐘商量好似的同時敲響，宣布九點的到來。一波一波的余音震蕩仿佛從地心傳來，震得她幾乎站不穩(wěn)，潮生穩(wěn)住呼吸，走進樓道，上樓推開門，白啟慧不在，史密斯一個人坐在桌前，泡了一壺茶。他又穿回了常穿的黑色舊外套。

“坐?！彼f。

15 / 門外小爺

天很黑，云很低，潮生一個人走在路上，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亂了，她理了理，裹緊披肩，向圣慈醫(yī)院走去。

“你想好了？”黑夜里突兀傳來這個聲音。她站住，轉(zhuǎn)頭看到了林副官。他穿著大衣，戴頂氈帽，站在樹影下。

“榕生落在史密斯手里了。他今天上午讓人給我?guī)г?，想救人，晚上九點去醫(yī)院見他。”潮生平靜地說。

“你不怕危險？”他走上來，扔掉手里的煙頭。

“他是為了我才落到現(xiàn)在的處境。”她看著他的眼睛。

林副官點點頭：“那你去吧，我不攔你。”他轉(zhuǎn)身要走，潮生在他背后大聲問：“你究竟是誰？”

“什么？”他轉(zhuǎn)過頭。

“我問你是誰？憲兵隊副官還是中統(tǒng)間諜？你讓榕生刺殺日本人和偽官，是受人指使還是給自己謀后路？”

“有分別嗎？”他說。

潮生大步走上前，刷地捋起他袖子，他臂上文了一條鮮紅的團龍圖案。她搖頭說：“我不管你是為了什么，可你叫榕生替你殺人，然后扔下他不管，你進了墳?zāi)?，也會永世不安?！?/p>

她轉(zhuǎn)身離去，林副官在后面說：“圓圈不是撤離。”

“什么？”潮生回頭。

“圓圈是集合的意思。三角才是撤離?！?/p>

潮生望著他：“難道你……”

“我才是當(dāng)年松江幫的門外小爺。我十一歲拜師，拜的是家中護院，當(dāng)時只是好玩，有天晚上隔了門縫看師父訓(xùn)人，外頭黑壓壓跪了一地，方知他是威名赫赫的松江老大。師父看我根骨好，竟然應(yīng)聘護院來家中教我。這層關(guān)系我對誰也不能說，因為我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淪陷以后，師父看到太多慘事，受了刺激，提刀就要上街殺鬼子，被家人攔住了，畢竟有家有業(yè)，牽絆太多。日本人找了中間人上門拉攏，被他一腳踢走。中統(tǒng)的人也是這個時候上門，勸師父與他們合作。師父一直說，江湖人不問朝廷事，那次他答應(yīng)了。當(dāng)晚他把我找去，叫我跪下，正式立我為門外小爺。他說危難之際該當(dāng)為國出力，但是不能不留后路。那時我大學(xué)畢業(yè)，家人托關(guān)系送我進憲兵部，我想離家出走，師父卻說，有個人在敵人內(nèi)部，打探消息也是好的?！?/p>

“你那個時候就在打探日本人的情報了？”

“這是師命。那一年，松江幫暗殺了四個維新政府高官，一時間沒人敢上任，惹惱了日本人，他們在師父壽筵那天派了沖鋒隊闖進家里……那天殉難的不只是師父全家，還有松江幫一眾堂主和骨干。我出門在外，回來才知道消息。同一天出事的，還有我一個同學(xué)，他走在街上被車撞死了。他是家中獨子，他娘你見過的，被史密斯擄走的就是她。后來我才知道，他的死不是意外，因為有人把他當(dāng)成我了?！?/p>

潮生睜大眼睛，林副官繼續(xù)說，“出事第二天，松田把我找去憲兵部，給我一個任務(wù)，配合一個人演一場戲。在樓外樓的接風(fēng)宴上，那個人當(dāng)眾行刺松田，我與他格斗，還要一路追捕，務(wù)必弄得聲勢浩大，讓所有人知道，那個人就是松江幫一直隱匿的門外小爺，為師報仇，事敗被擒?！?/p>

潮生問：“日本人想引出漕幫的人然后殺光他們？”

林副官搖頭：“他們想讓他成為松江漕幫的下一任幫主，將漕幫納為己用?！?/p>

“他……”

“就是羅四，你和榕生心目中的英雄?！?/p>

“他是漢奸？”

“不算，他是日本間諜，混進了松江幫，他們堂主派他在杭州看場子，看了小半年。”

“所以那一槍——”

“是我開的，墓碑上的三角也是我改的?？墒窍⒁呀?jīng)放出去了，每天都有人自投羅網(wǎng)，大家都想救門外小爺，暗號其實不頂用。后來我仍舊為中統(tǒng)做事，但是我讓兄弟們都走，江湖人不問朝廷事，有事，我擔(dān)?！?/p>

潮生沖口而出：“你救救榕生吧?！绷指惫俚皖^，半晌不說話。潮生見狀，心變冷了。若他能出面，就不會拿榕生當(dāng)槍使了。她轉(zhuǎn)身向醫(yī)院大門走去，緩緩說：“如果榕生能活著出來，希望松江幫能記得，欠了他一次?！?

他的聲音在后面響起：“松江幫現(xiàn)在改了名叫赤龍?zhí)谩Ｈ裟芑钪嘁?，赤龍?zhí)脮浀?，欠了你們?！?/p>

潮生走上醫(yī)院二樓，看著漆黑長廊盡頭那個透著光的房間，深吸一口氣，走了過去。史密斯打開門?！斑M來吧?！彼隽艘粋€請的手勢。墻上的方形掛鐘指針正好重疊在九點。

16 / 白啟慧

“她睡著了，不要吵醒她?！笔访芩拐f。

潮生在他對面坐下，他推過來一杯茶。她聞到柑橘的味道，捧起來喝了一口，舌尖被燙到了。

“你怎么能做到這么真實？”

“不是我，是她?！笔访芩箍戳艘谎郯讍⒒坳P(guān)著的房門，“這是她的世界。你看到的所有都來自她的記憶和創(chuàng)造?！?/p>

“你到底在做什么？和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你應(yīng)該知道，我研究人類的大腦?！?/p>

“腦解剖病理學(xué)?！彼肫鹆肆指惫俚脑挕?/p>

他搖搖手：“那只是手段，我真正的方向，是在不破壞腦結(jié)構(gòu)的前提下實現(xiàn)主體意識的提取和互換，你明白嗎？說換腦會不會更容易理解一點？”

“換腦？這怎么可能？”

“如果不可能，你怎么會坐在這兒？”史密斯攤開手，做了個展示的姿勢。

“你是說我正在……換腦？和……”潮生看著白啟慧的房門，“這不可能！”她終于想起來白啟慧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她沒有死，那次墜樓讓她陷入了昏迷?？固叵蛭仪笾?，我就來了，給她做了檢查，我發(fā)現(xiàn)她和其他癥狀相似的病人完全相反，她的大腦活躍異常，但所有器官日漸衰竭。于是我知道了奎斯特為什么會找我，他當(dāng)時手上有一個腦死亡的病人。而我之前最大的成果不過是成功交換了兩只老鼠的大腦，你真該見見它們，其中一只被我敲斷了腿，它的意識被置換到健康老鼠的身體里，還是一跛一跛走路。喏，就像這樣?！彼酒饋碜吡藘刹?。

潮生打斷：“那個腦死亡的病人怎么樣？”

“完全不合適?！彼諗苛诵θ?，“奎斯特說，我們放棄吧，送她去天堂。這個笨蛋不知道自己召喚來的是一個魔鬼。你見過向往天堂的魔鬼嗎？不，一個不行，那就換一個?！?/p>

潮生體會到這句話背后陰森森的含義，不由咬緊了牙關(guān)。

“我去找日本人，見了他們的最高長官，他對這項技術(shù)非常感興趣，你別瞪我，我也不喜歡他們，他們就像黃皮膚的猴子，可是他有我所需要的資源?！?/p>

潮生冷冷地盯著他：“你說的資源，是人?！?/p>

史密斯?jié)M不在乎地說：“還有錢。他們第一批送來的都是女人，十幾人之中只有一個人勉強合格，于是我們進行了第一例大腦交換手術(shù)，還算順利。白的意識進入了她的身體，依舊保持著沉睡，那個女人卻在白的身體里醒來了，她很驚慌，一直在叫喊，只活了五分鐘?！彼聊艘粫?，繼續(xù)說，“奎斯特給她舉行了葬禮，是白的身軀，以白的名義。那次葬禮之后，奎斯特就回國了，他說他再也不能承受這件事了。”

“把醫(yī)院丟給了你?！?/p>

“你能寄希望于一個不負責(zé)任的笨蛋嗎？一年以后，白的新身體也出現(xiàn)了衰竭，有一天晚上，全部指標(biāo)面臨崩潰，就在那晚，一個高燒的小女孩被送來了醫(yī)院?！笔访芩箍粗?，說，“我給你做了全面檢查，就知道你是最適合她的，從機能到神經(jīng)結(jié)構(gòu)契合度堪稱完美，可惜那時你太小了，你的大腦還無法承受手術(shù)?！?/p>

潮生想起來了，第一次在病房見到他，他先是說太早，然后說太晚。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問：“你和啟慧姐……是什么關(guān)系？”

“前任?！彼柭柤?。

“她甩了你？”

他皺起眉頭：“小姐，你這么刻薄，即使你快要死了我還是不會原諒你?！背鄙芍?。“好了，我原諒你。我接著說，那天晚上我決定冒險一試，你卻逃跑了。沒過多久，日本憲兵隊把一個受了槍傷的年輕男人送進醫(yī)院，我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的腦結(jié)構(gòu)與白竟然有一定相似度，就毫不猶豫地進行了置換手術(shù)。一年前的事又重演了，男人的意識在一個女人的軀體里蘇醒，我無法形容他，或者說她當(dāng)時的表情，你真該見見，瘋狂，迷?！裁炊加?，他，她沖出了房間，從樓上跳了下去。”

潮生想起石條縫隙上羅四的臉，榕生跪在死去女人身邊的哀泣，黯然說：“我見到了。”

“這五年，白的情況越來越糟糕，軀體排異也越來越嚴(yán)重，最早一個身體能用一年，現(xiàn)在短短一個月就會出現(xiàn)全面衰竭。所以——”他看著她，“我急迫地等你長大。”

“這就是換腦的過程？每個人都和我一樣，進入這個，”潮生一時想不到怎么措辭，“幻境，和她一起生活嗎？”她竟然有些吃味。

“和她一起生活的只有你，其他人只是進入她的世界，在懵懂過后想起一切，向她交出記憶，讓她占據(jù)大腦。她這么好，這么可親，有誰不愿意向她傾訴一切呢？”

“交出記憶就完成了換腦過程？她……自己知道嗎？”

“她不知道?！背鄙闪艘豢跉狻Ｋ^續(xù)說，“意識的旅程真是奇妙，脫離了軀殼的限制，意識會自己選擇一生中某一個時態(tài)，留戀的或者憎惡的，然后以那個形態(tài)生存下去。白選擇了她在巴黎念書的時光，而你選擇了回到十一歲?！?/p>

“既然你們以前是戀人，為什么她不認識你？”

史密斯低頭，半晌說：“我傷害過她，這段記憶對她會產(chǎn)生不好的影響，我不能冒這個險?！?/p>

“那你為什么要在遺忘街殺人？”

史密斯不答反問：“你有過這種經(jīng)驗嗎？當(dāng)一個人離開你，他其實沒有真的離開，他的氣味，他的回憶，他的痕跡留了下來?！背鄙c頭。他接著說，“和白交換軀體的那些人就是這樣，雖然主體意識離開了，意識碎片卻留下了。在白的世界里他們?nèi)匀槐Ｓ腥说男螒B(tài)，卻只有破碎的記憶。碎片越積越多，會造成大腦的損壞，所以我必須消滅他們，但是他們躲了起來，我找不到?！?/p>

“他們創(chuàng)造了遺忘街，一個躲藏之地……”潮生憤怒地說，“你殺害了他們，又一次。”

史密斯搖頭說：“人總要死的，不管以什么形式，借助誰的手。不過，創(chuàng)造遺忘街的，不是他們，是你?！?

“我？”她吃了一驚。

“你和其他人不同，你和白最親，卻在無意識中隱藏了最重要的記憶，導(dǎo)致交換進程進行不下去，我只好參與進來，對你進行催眠，希望能幫助你找到過去?！?/p>

“所以我一直做夢，夢見的都是實際發(fā)生過的事?！彼靼琢?。

“你的抵抗太頑強，居然拖了五年，還要開花店。”他搖著頭，一臉荒謬的表情，“雖然你一點點接觸到了往事，可是最核心的記憶被你藏在那條被拋棄的街上，你自己都忘了，有一個人卻找到了它?！?/p>

潮生輕輕說：“林作?！?/p>

“人真是奇怪的物種，在現(xiàn)實里寧愿跳樓死掉，在虛無中卻只想活下去。他在廢墟上建立家園，收集游魂，設(shè)置屏障，但他無法阻攔你，因為那是你的街?！?/p>

潮生默然許久，開口說：“我還有一個最后問題，和我換腦，啟慧姐會好嗎？”

史密斯的臉變得嚴(yán)肅，他點頭說：“會的，她會蘇醒，擁有新的生命?！?/p>

潮生環(huán)視這個家，五年的相依為命，盡管是這么奇異的形式。“好，我愿意?！?/p>

里屋傳出一聲響動，史密斯臉色變了，他起身沖過去撞門，門開了，他看到屋內(nèi)的情景，渾身顫抖。

淡黃的燈光下，白啟慧坐在床上，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手執(zhí)一柄水果刀，深深刺入腹部，白色的睡裙和床單被鮮血浸透了，她的眼睛卻黑亮異常，露出一絲微笑，看著他輕柔地說：“既然桌子是硬的，手一定會痛，我也一定能殺死自己，對不對？”

“混蛋……”史密斯沖了進去，站在床沿，想去碰那柄刀，卻又不敢。潮生也沖了進來，她捂住嘴，驚駭之極。

“你……你坐吧?！卑讍⒒塾脩┣蟮难凵裢Ｊ访芩棺讼聛?，抬起手，輕輕摸她的臉，她也撫摸他的臉。潮生看到了屋里擺放的那幅畫架，畫像上的人終于有了臉龐，那是比現(xiàn)在年輕二十歲的史密斯。床上的白啟慧也老到了三十幾歲的樣子，她靠在史密斯肩上。他低聲說：“我做了這么壞事，你不恨我？”

白啟慧閉上眼，輕輕搖頭：“恨有用嗎？讓我自私這一次吧?！彼直犻_眼，露出甜蜜的笑容，對潮生說：“謝謝你，給了我們這五年的時光?！?/p>

史密斯哭了。

17 / 重 逢

“潮生！潮生！”潮生睜開眼，看到榕生在拼命搖晃自己，她大喜過望。“榕生，你怎么出來了？”

“日本人正往城外撤，一男一女兩個蒙面人乘亂到地牢救了我，他們說你在這兒，我就趕來了?！背鄙吹綁ι系溺?，九點五分。

史密斯坐在對面，脫下了黑色頭盔，面白如紙。他看著他們，嘴角上翹，露出古怪的微笑。榕生向他走去?！安灰?！”潮生喊道。他疑惑地回頭。

墻角的病床上躺著一個陌生的少女，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丁梅笙，對史密斯來說，他們只不過是盛放白啟慧精神的容器。

“好多市民要放火燒圣慈醫(yī)院，我們快走?！遍派f。

潮生扶著他手臂站起來，望著史密斯：“你呢？”

“還重要嗎？”史密斯頭倚著椅背，微笑著說。潮生呆了片刻，點點頭，讓榕生攙著出去了。

他們走到樓下，果真看到下面一堆堆柴火，好多人集中在這兒。遠遠聽到有人喊“心兒！”潮生猛回頭，小路盡頭霧蒙蒙的路燈下，出現(xiàn)了兩個人，看到她，叫著心兒，快步走過來，夏潮生熱淚盈眶。“爸爸，媽媽……”她跑過去，抱著夏蘊嵐和夏太太哭了起來。

18 / 墓 園

潮生和榕生站在白啟慧的墓前。榕生注視墓碑，目光復(fù)雜。潮生和他說這件事的時候，他接受得比想象中平靜。

這一夜潮生長大了很多。她想起白啟慧教她讀過的一首詩，輕聲念了出來：“我所愛的人不理解我所做的和我將做的?！?/p>

榕生說：“在這茫然而悲苦的土地上。”

潮生沒想到他知道，繼續(xù)念道：“記得我做過最好的事情?！?/p>

“就是曾經(jīng)向你坦白?！?/p>

兩只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