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光
春山在工棚里洗澡,隨手把脫下來的臟衣服扔進(jìn)洗衣盆里,又使勁按了按,讓水把臟衣服浸透。剛要往身上撩水,手突然猛地把衣服扯起來,伸進(jìn)口袋,他想起口袋里還有賣廢料頭兒的錢,錢不多,也就幾十塊,都是些花花綠綠的小票子,從工地上偷出廢料頭不容易,但他依然要攢這錢,他要攢錢給弟弟春旺買把電工刀,弟弟快過生日了,買把電工刀給弟弟春旺做生日禮物。鈔票已被水泡濕了,怪自己粗心,他把錢小心翼翼地放開,放在床上晾曬著,才開始洗澡。
簾外面的木板門被“咚咚咚”地敲響了?!罢l?”春山?jīng)]好氣地喊,“我在洗澡呢!”“你還有心思洗澡?趕緊吧,你弟出事了。”是工頭趙大頭,聲音匆忙而急躁,“剛才派出所把電話打到工地上來了。”
“出事了!”春山一哆嗦,手里的肥皂掉在了地上。他穩(wěn)了穩(wěn)神,喊:“出什么事了?用得著這樣?”“誰知道?反正派出所電話過來了,你趕緊去吧!”趙大頭喊。
春山一驚,要跑去開門,見床上晾著的鈔票,又回頭把錢收起來塞到床下,急三火四地沖洗了身上的泡沫,穿上衣服從工棚里出來。趙大頭站在門口等著他:“這么慢?”說著把一張紙塞進(jìn)他手里,上面寫的是派出所的地址和電話,“快去吧,派出所讓親屬去領(lǐng)?!?/p>
“沒說是啥事?”春山問,這回聲音很低。
“電話上沒說,只讓親屬去?!壁w大頭說。
春山的心里還是很膽怯,他望著趙大頭說:“你和我一起去吧?”
趙大頭也有些膽怯地說:“你去沒事兒,我得陪人家老總吃飯,要付款了?!?/p>
趙大頭說著便急匆匆地走了。
派出所離著工地有一段距離,春山不舍得坐車,走著去。
春山和春旺是親哥倆兒,年齡差別有一輪。按理說,在春旺這個(gè)年齡上,上面有哥,是用不著出來打工的,應(yīng)該在哥哥們的庇護(hù)下考大學(xué)。春山家本來兄弟四個(gè),在春山與春旺之間,還有兩兄弟,卻得了一種奇怪的病,相繼離世。哥倆的病花光了家里的積蓄??粗粴q月壓彎了腰的老爹老娘,春旺主動(dòng)退了學(xué),跟著哥哥春山走出了村子,來到工地。他腦子機(jī)靈,才干了幾年就當(dāng)上了電工,也有了技術(shù)。在工地上長進(jìn),個(gè)頭兒也拔了起來,用英俊形容不過分,自然瞅女孩子的眼光也就變得異樣和迷茫起來。
這是哥哥春山最擔(dān)心的事。春山畢竟是過來人,媳婦香草很漂亮。
去年春天,他們在另外一個(gè)工地,旁邊是一家服裝廠,開發(fā)區(qū)女工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但是春旺好像都不在乎。下班以后,春旺就盯著這幫上下班的女工,看得出神。春山注意到了春旺的眼神兒,那眼神兒迷離、渴望。
一個(gè)傍晚,春旺又蹲在服裝廠的門口,女工下班了,春旺盯著一位女工出神,那目光就好像一根絲線緊緊地纏繞在姑娘的身上,一刻不離左右,姑娘走到哪兒,目光就跟到哪兒,終于姑娘要在目光的范圍里消失了,春旺猛地站起來,緊跟上追過去,姑娘或許并沒有在意后面有人跟著她,春山卻警覺地跟在弟弟身后。
春山覺得弟弟好像對(duì)女工的住處很熟悉。女工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民房里,從工廠到住處要經(jīng)過一片茂密的小樹林,小樹林其實(shí)是一片花園,種的都是極其茂密的綠冬青。春旺緊跟著女工走進(jìn)了那小花園,緊走了幾步,并警覺地四周一瞧,就要往女工身上撲去。
春山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兒,他一步?jīng)_上前去,狠狠地踹他幾腳,那受了驚嚇的女工“嗷”地驚叫了一聲,借機(jī)跑了。
春旺爬起身,像是從夢中醒來,看著那跑往遠(yuǎn)處的女工,恍惚中被春山拉著跑出了冬青林。春山看看四周沒人,猛地掄圓手臂摑了過去。春旺一個(gè)趔趄,接著雙手抱頭蹲在了地上。
春山破口大罵:“你想蹲大獄嗎?”春旺低著頭,不吱聲。
“牲畜、豬……”他揀最惡毒的比喻罵春旺。
開始,春旺不吱聲,后來他真的忍不住了,哭著說:“你讓我怎么辦?我也是二十好幾的小伙子了,你好歹家里還有我嫂子呢,可我呢?媳婦沒有,錢你又不給?!?/p>
春山對(duì)春旺的哭訴無言以對(duì),低下頭不敢看弟弟春旺,他的心里對(duì)春旺還是有愧疚的!
想起這些,又遲疑起來,難道春旺又是因?yàn)檫@事?真因?yàn)檫@事該怎么辦?他能用什么方法能把弟弟解救出來?淚水從他的眼眶里打轉(zhuǎn),他真的不敢往派出所里走了,他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有些委屈地抽泣起來。
心情平靜了些,春山想,不可能呀,不可能,春旺不可能再犯這樣的事!昨天晚上,工地上停電,值夜班的也不開工了,工棚里靜下來,春山蹲在角落里打起盹,正迷迷糊糊的,弟弟從外面闖進(jìn)來,搖醒春山,要哥哥給他找條干凈的毯子,春山問干啥,春旺不吱聲。當(dāng)他扭頭看到了弟弟那渴望的眼神兒,還是答應(yīng)了。
趁著夜色,春山看到春旺和工地上做飯的秋芽一前一后往工地后面的那座水泥拱橋走去。秋芽是工地上做飯的女子,山里人,年齡不大?;楹蟾禄榈恼煞蜻^來,沒想到,不久丈夫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摔成了癱子。雖說是工傷,可賠償款遲遲下不來,秋芽就帶著老公在工地上做飯,等賠償。
春旺和秋芽混熟了,春旺年輕,忙活完了就去幫秋芽干點(diǎn)雜活,秋芽開始把春旺當(dāng)?shù)艿芸矗瑫r(shí)間一長,倆人有了感情。春山感覺出來。連秋芽的老公也看出來了,春旺再去幫秋芽干活,那癱子就指桑罵槐地罵,有時(shí)罵得血淋淋的,春旺就不去了。春旺和秋芽其實(shí)還在好著。
秋芽從橋底下回來時(shí)已經(jīng)夜深人靜,春山?jīng)]有睡,他擔(dān)心弟弟。等秋芽回了屋,竟沒見春旺的影子,春山出來找,工地四周空茫茫的,唯有離橋不遠(yuǎn)處一家歌廳門前的霓虹燈還有些招搖,春旺就在五彩的燈光下雙眼緊盯著那迷離的霓虹,直勾勾地!他用舌頭舔著自己干裂的嘴唇,滿是羨慕地低聲說著什么。
春山急忙走過去伸手拉一把春旺,說:“快走吧,咱們出來可不是玩的?!?/p>
春旺低著頭跟在春山的身后,悶著頭一聲不吭地往回走。春旺要聽春山的話,是出門時(shí),母親對(duì)他的叮囑……因?yàn)樗麄兏鐑核膫€(gè),只剩下了倆兒,是娘掛在心頭上的肉。老二老三都在十六七歲歿的,折騰的傾家蕩產(chǎn),打工賺的錢要還債,還要蓋房,還要攢著錢給春旺找媳婦……所以兩人打工的工資都在哥哥春山手里保管,除了吃飯,每月只給春旺二十元的零花錢。在這點(diǎn)兒上,春旺從不反駁,也沒有怨言。想起這些,春山就有些愧疚,不管弟弟提出什么樣的要求,春山都會(huì)盡量滿足他,怕弟弟受了委屈。
春山感到春旺是故意的,走著走著,春旺的腿就拐了彎兒。已經(jīng)近半夜了,歌廳門前的車輛也不像以前那么擁擠,三三兩兩的,歌廳里面的干號(hào)也不像白天那般嘈雜,偶爾響起一兩聲干號(hào),就像午夜里一匹孤獨(dú)的野狼在干嗥,令母狼在某處躁動(dòng)不安。
有些唱歌的小姐已經(jīng)下班了,春山和春旺走到歌廳的門前時(shí),剛好有幾位小姐走出來,卸妝之后,她們也不像在歌廳里那么袒露和妖冶,洗去脂粉換上衣服也是極樸實(shí)的,如果不是身上蕩漾著重重的酒氣,那模樣兒誰能想到她們是歌廳里的小姐?
小姐從春山、春旺的眼前走去,兩人聞到了小姐身上的酒氣,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幾位小姐又回過頭用異樣的目光瞅這兩個(gè)莫名其妙的男人。不想她們的目光竟與春山、春旺的目光相遇,扭回頭去,相互交頭接耳,發(fā)出“咯咯”地嬉笑,間或有幾句竊竊低語。春山和春旺聽不清小姐們低語和嘲笑,但知道那笑與話語中意思復(fù)雜。春旺盯著那幫小姐的背影,伎勁兒咽了幾口唾沫,賭著氣說:“媽的,讓你們笑,等我有錢了,老子把你們一個(gè)個(gè)都干死!”聽到這話,他上前拉住弟弟的胳膊:“春旺,等回家過年時(shí),一定給你討上媳婦?!?/p>
春山心里又恐慌起來,難道這小子真做了這樣的傻事兒?此時(shí)的他也不敢害怕了,弟弟出了事,自然就是他這當(dāng)哥哥的責(zé)任,或許現(xiàn)在春旺正盼著他過去呢!哥哥是弟弟的依靠!
想到這里,春山走得更快了。
“你是他哥哥?”警察上下打量了一下春山。
“是?!贝荷轿ㄎㄖZ諾地點(diǎn)著頭,從口袋里拍出香煙,怯怯地遞上去。
警察蹙起眼皮,瞅了瞅春山,并沒有去接他遞過來的香煙,“來接你弟弟,帶錢來了嗎?”
“帶了。”春山怯怯地睜大了眼睛。
“你弟弟損壞公共財(cái)物?!甭牭竭@幾個(gè)字,春山懸著的心放了下來,總算不是他擔(dān)心的事,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我弟弟到底破壞了什么公共財(cái)物?”
“怎么?你們老板沒告訴你嗎?”警察沒好氣地說。
“沒,真的沒!”春山說道。
“沒有怎么辦?”那警察吼了一聲,“你總不能讓人在里面待著吧?既然你是他哥,就應(yīng)該想法把他弄出來?!?/p>
“那……要多少錢?”春山低聲問。
“罰款五千元?!本煺f。
春山額頭頓時(shí)滲出了白毛汗。五千元,到哪里去拿?再說他這樣的打工仔累死累活地?cái)€五千元容易嗎?此時(shí)搜遍全身也不過才三十幾元錢,讓他拿出五千元交上,還不如扒了他的皮。想到這,春山只好撥通了趙大頭的電話,心里說,何不借這個(gè)機(jī)會(huì)把趙大頭欠的工錢要過來了呢?電話通了,但里面的聲音很嘈雜,是酒桌上推杯換盞的聲音。
他吞吞吐吐地說:“趙經(jīng)理,不是春旺出事了嗎?得要錢交罰款?!?/p>
“交啥罰款?”趙大頭含含混混地說,“多少錢?”
“五……五千?!贝荷秸f。
“老子為了給你們發(fā)錢都快喝成胃穿孔啦!你還要錢?”趙大頭在電話里大喊道。
“你總不能讓他在里面關(guān)著吧?事兒又不大?!贝荷桨?,“趙經(jīng)理,你要幫幫忙,他是我的親弟弟呀!”
趙大頭沉默了,過了一會(huì)兒說:“我也沒有多少,先送二千過去吧,你再想想辦法?!壁w大頭掛電話時(shí),讓春山先在派出所等著,他在酒場上還沒法來,待會(huì)安排人送來。
掛了電話,春山的心情平復(fù)了一些,不管怎么說,從趙大頭手里總算摳出了點(diǎn)錢,盡管他已打定了主意,但趙大頭畢竟還是有些良心,有毛不算禿,二千就二千吧。
有了趙大頭的答復(fù),春山又回到派出所里,那警察還在等他。一見他進(jìn)來,那警察的眉毛往上翹了翹,木然的臉上也有了些笑意:“你弄到錢了?”
春山依然沮喪著臉,低聲說:“警察同志,我弟弟到底破壞了什么公物?”
警察白了一眼春山,說:“還好意思問,竟能把賣安全套的公共設(shè)施箱子給砸了?!?/p>
“要是交不上罰款,拘留多少天呀?”春山試探著問。
“就這么幾個(gè)錢還交不上?”警察更沒好氣了。
“同志,你又不是不知道,干了活,平日也只發(fā)生活費(fèi),款要等到年底呢?!贝荷揭荒槼罹w地說。
“交不上罰款就拘留十五天。”警察說。
老天哪!竟然是十五天!不就弄壞了避孕套箱子,就拘留十五天?
春山扭過頭去,看了看掛歷,認(rèn)真地?cái)?shù)了數(shù)日子,心里盤算著,在里面待十五天時(shí)間太長了!他心里有些遺憾,又厚著臉皮湊到警察跟前,試探著問:“能不能少拘留幾天?”
說著,又勉強(qiáng)把口袋里掏出煙來,煙不怎么樣,也就是用來燎嘴的那種。
警察撇了他手里的紙煙,用手一擋,冷冷地說:“少拘留也行,必須得交罰款?!?/p>
“交多少?”春山問。
“你能交上多少?”警察反問。
春山一時(shí)真啞了,他能拿出多少錢?拿多了心里真的不舍得,可拿少了管用嗎?他的心里正嘀咕著,趙大頭的司機(jī)從外面走進(jìn)來,進(jìn)門見到春山把一卷鈔票塞給他,隨口說:“老大說只能拿出這么多了?!?/p>
一見那卷紅紅綠綠的鈔票,警察一直微瞇著的眼猛地睜大了,對(duì)春山說:“你這不有錢嗎?”
春山他攤攤手,似乎是說,就才這么點(diǎn)兒,不如就讓春旺在里面待著吧!
“這是多少?”警察說。
春山的手抖了起來,錢在手里抖得都拿不成個(gè)兒了,左三右四地?cái)?shù)了兩遍,才低聲說:“才1800元。”
警察說;“拿過來?!?/p>
春山一怔,被警察的話驚呆了,用疑問的目光望著他。
“拿過來呀!”警察說。
春山只好把錢抖抖地遞過去。那警察的手倒是極其熟練,“叭叭”地點(diǎn)。
春山的臉一紅,急忙低下頭去,自己的小伎倆被識(shí)破了,心里極其害臊:“那交上這些錢,還要拘留幾天?”
“交上這些錢……”警察沉思了一會(huì)兒,“拘留10天吧!”
“10天也多了呀!我弟弟還有七天過生日?!贝荷降吐曊f,“我真不想讓他在里面過生日。”
春山終于說出了內(nèi)心的糾結(jié),用期待的目光望著警察。
警察沉思了一會(huì),伸手拿出一本書翻了翻,好像是翻到了什么條款認(rèn)真地看了看;“那只能拘留七天了,這種事最少拘留七天,也算走走后門,還你這當(dāng)哥哥的一個(gè)心愿?!?/p>
“哎!”春山忙不迭地點(diǎn)著頭,表示感謝。
辦妥了手續(xù),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門,從心底長長地舒了口氣,雖然很懊喪,罰了款,弟弟還被拘留了,僅僅是為了偷幾個(gè)安全套!但不管怎樣,心里的愿望總算沒有落空,這也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了,一路往回走著,春山心里反復(fù)這么想。
七天后的第八天,是春旺的生日,那天春山向趙大頭請了半天假。弟弟跟著自己在外面過生日,他這當(dāng)哥哥的總得表示個(gè)心愿!給春旺送什么禮物呢?早就決定了,也攢了錢,就是買把電工刀,為買這把電工刀,他還是很費(fèi)了一番腦子的:在工地上干活,吃的穿的沒什么意思,現(xiàn)在春旺最喜歡什么?春旺是工地上的電工。他很喜歡這份工作,從農(nóng)村出來不久,工具不全,他曾在春山面前提到希望自己能有一把萬用的電工刀,那種電工刀春山也知道,做得很精致,用途也廣泛,不光是電工,就連春山這樣的外行看了也非常喜歡,只是買那么一把電工刀需要好幾百。但是他記下了這件事,弟弟的生日禮物,春山左思右想就想到了電工刀。
真到了工具店的門口,春山又猶豫,春旺出這樣的事,被罰了款,再買電工刀他又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也要買,畢竟是弟弟的生日,何況又出了這樣的事,一定得給春旺年輕的心一個(gè)安慰呀。
春山買了電工刀就來到拘留所門口,來得早了些,坐在門口的石頭上抽煙。望望這高高的圍墻,心里很懊喪,想想那警察的嘴臉,一個(gè)二十歲的小伙子,因?yàn)橥祹字话踩妆魂P(guān)進(jìn)拘留所七天,這對(duì)他的成長該是怎樣的影響?春山不敢再往下在想。
想著這些,春山的心里不免有些難過,不知不覺地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錢包,錢包里面裝著他的牽掛。里面有一張兒子和妻子的照片,照片上,妻子和兒子都甜甜地朝他笑著,兒子一歲了,模樣胖嘟嘟的,怎么看怎么可愛,妻子也水靈漂亮,那笑里仿佛有說不出的期待……春山的心沖動(dòng)起來,他想兒子了,他近一年沒回家了,不但想兒子而且更想媳婦,內(nèi)心甚至有些欲罷不能。
媳婦香草是他們四里八村的美人兒,結(jié)婚前追求者很多,真是挑著樣兒地找,可神使鬼差的,香草在眾多的追求者中看中了他這個(gè)窮小子,面對(duì)那些羨慕的目光,春山的心里美滋滋的。這時(shí),想到香草,心里也是美滋滋的,越美偏越想,越想就越甜,甜得都有些陶醉了。
一個(gè)陰影突然出現(xiàn)在春山的面前,是春旺,他的身體一下子遮住了照在春山身上的陽光。春山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來說:“出來了?”
弟弟沒吱聲,重重地點(diǎn)頭,他急忙把電工刀掏出來,遞給春旺:“送給你,生日禮物!”他萬萬料不到,弟弟并不喜歡這禮物。
春旺接了,也沒有高興起來,只是把以前日思夜想的電工刀裝進(jìn)了口袋,抱怨說:“過生日也不犒勞犒勞我?”
春山一怔,咬牙說:“走吧,你過生日我?guī)闳コ院贸缘??!闭f著,去拉春旺的手。
春旺卻甩掉了哥哥的手,賭氣說:“我不去!”
“你——”春山迷惑地望著他,“你想干啥?”
“我過生日,你就不能大方點(diǎn)兒?”春旺低聲說,“到歌廳給我……找個(gè)……小姐?!?/p>
“你有秋芽?!贝荷矫偷氐芍?。春旺低下頭去,只是用哀怨的眼神兒看他?!耙皇乔镅浚夷苓M(jìn)局子?”春旺喪氣地說。
春山驚奇了。
“秋芽怕懷孕對(duì)不起癱子,讓我去找避孕套。”春旺說。
望著弟弟哀怨的眼神兒,春山也低下頭去:“找小姐挺貴的。等回家盡早找媳婦吧。”
春旺撅著嘴,勉強(qiáng)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天漸漸地涼下來,由于工地的資金遲遲落實(shí)不下來,只好放了工。工人放了工都極其失落,春山的心里卻有些慶幸,終于可以有早回家的理由了。而春旺呢?眼里更加迷茫,外面的世界里還是很精彩的,回到那小山村去干什么呢?
春山對(duì)春旺說:“回去吧,媽來電話了,讓你回去相親?!?/p>
春旺說:“哥,咱們還回來嗎?”
“當(dāng)然啦!趙大頭不是對(duì)咱們說了嗎?等工地開工時(shí)就給咱們打電話?!贝荷絼翊和?/p>
春山說服了春旺,春旺也相信他們能回來的,因?yàn)橼w大頭并沒有把工資全部發(fā)給他們,說等開工回來全部發(fā)齊。決定了回家就歸心似箭,一天都等不了。兄弟倆半夜跑到火車站去排隊(duì),沒想到放假的民工還非常多,火車站擠得水泄不通,火車票非常難買。
當(dāng)春山從票販?zhǔn)种薪舆^火車票時(shí),既激動(dòng)又心疼,心疼錢,激動(dòng)的是終于可以滿足娘給春旺找媳婦的心愿,再和媳婦香草相聚了。
火車在轟隆隆的前進(jìn),春山想到香草的身體,就有莫名其妙的沖動(dòng),他在位子上坐不住了,就去擠廁所,火車上的人多,方便的人也多,男男女女的都在連接車廂的廁所門前等著,還排起了長隊(duì)。
春山剛進(jìn)廁所,火車進(jìn)入了一段隧道,光突然被遮蓋了,眼前一片漆黑,仿佛一下子進(jìn)入了黑夜。黑夜無邊無際的,黑夜里曖昧的想象也是無窮無盡,春山仿佛走進(jìn)了自家的小院里,和香草在一起時(shí)的柔情蜜意一下子涌現(xiàn)出來……
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山村時(shí),太陽已經(jīng)快落山了。兄弟倆看到了夕陽下的村莊,看到夕陽下村莊上空裊裊升起的炊煙,似乎聞到了媽媽做的晚飯。當(dāng)年,春山獨(dú)自出去打工時(sh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一頓媽媽做的飯,此時(shí)春山想的多了,除了媽媽的晚飯,他還想孩子,更想媳婦兒。這頓晚飯桌上一家人有說不完的話,媳婦香草凝眸流盼,兒子更賴在懷里鬧騰,弟弟春旺卻郁郁寡歡。
媽媽早就托了媒人,說給春旺,沒料到他十分漠然。他說在外面打過工的人再回來找媳婦讓人笑話哩。
媽媽一聽就來氣:“怎么才出去幾天,就不要家了?”媽媽把兒子養(yǎng)大突然讀不懂兒子了。
春旺相親的姑娘家是四里八村遠(yuǎn)近聞名的好人家,家境很殷實(shí),娶了這樣的媳婦可以依靠女方家過上好日子,只是姑娘有些口齒不清。一見面,春旺心理極端地不平衡起來,不管怎樣,他也是走過南闖過北的人,竟然給他找的是個(gè)“半啞巴”?家境不好怕什么?他和哥哥都在外面打工,他相信用不了幾年家境一定會(huì)好的!
春旺本想扭頭就走,但在外面打工久了,總得有些素質(zhì)。過了一會(huì)才找借口離開,也沒有當(dāng)面拒絕。
回到家,院子里很靜,幾只母雞在院子里悠閑地啄食,春旺心里納悶,哥哥和嫂子哪去了?春旺往屋里走,心里還是有一股的怨恨和不服氣,不明白媽媽和哥哥為什么費(fèi)心耐力地給他找這樣的媳婦?他走到哥哥和嫂子的房間時(shí),門關(guān)著,屋里有異樣的響動(dòng),他臉熱到脖子根,退了出去。
后晌春旺吃過午飯沒打招呼就出去了。春山問香草,香草直搖頭,香草也要出門回娘家。春山和春旺打工從外面回來帶的東西要給爹娘送回些去。
傍晚,香草先從娘家回來,進(jìn)門就問春山:“春旺和那姑娘定下了?”
春山有些摸不著頭腦:“沒有??!春旺不滿意。”
“哪他還帶著小啞巴去了后山?”香草說。
“你看見了?”
“對(duì)?!毕悴菡f得很肯定。
在家里無聊的時(shí)候,春旺一直在玩春山送給他的電工刀,他的電工刀還沒等用上工地就放假了。刀子是新的,在陽光下散發(fā)著閃閃的光亮,刀刃很鋒利,春旺就用電工刀割些樹條兒玩。春山看著春旺的樣子,呵斥他說:“春旺那刀子是割樹條的嗎?”
“我不割樹條能做什么?好鋼又用不到刀刃上?!贝和г怪?。
“就不能想點(diǎn)別的事?!贝荷揭庾R(shí)到自己呵斥的語氣太重,又低聲安慰弟弟。他想讓弟弟去姑娘家多走走。
一聽春山的話,春旺怪笑著湊上來,壓低了聲音問:“哥哥,你讓我想什么事?家里的事我不該管?”
春山的心又提了起來,春旺的眼神兒告訴他,弟弟有事要告訴他。果然春旺附在春山的耳旁說:“哥,我發(fā)現(xiàn)了個(gè)好地方,找個(gè)時(shí)間我?guī)闳タ纯??!?/p>
“啥地方?”春山警覺地問。
“我們小時(shí)候到后山玩的那個(gè)貓耳洞呀!”春旺神秘地說,“我前天去后山時(shí)看到了,那里有西洋景?!?/p>
“什么?”春山睜大了眼睛。
“等去了你就知道了?!贝和f。
那天香草剛出門,春旺就要叫春山去后山上散步,重溫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常年在外,到山上去找一下童年的記憶是一件很高興的事,這哥倆兒上山的時(shí)間,卻是春旺看到香草的背影刻意選定的。后山的那個(gè)山洞春山也知道,那個(gè)小山洞是他們在后山拾草打柴避雨的地方。
春山、春旺走近洞口時(shí),心理上便暗自警覺起來,他們四處觀察,臨近洞口,洞里傳出的男女的喘息和呻吟聲。聽到女人的呻吟聲,春山的臉色先是紅,霎時(shí)成了鐵黑色,呆呆地站在那里茫然無措。春旺把哥哥表情的瞬間的變化看在了眼里,他的心在狂跳,咬著牙喊:“哥——”
春山上前捂住了春旺的嘴,生怕他喊出聲來,他硬抓著弟弟的手往外走,但是他的雙腿卻又軟又重,幾乎邁不動(dòng)腳步,腦海里也是一片空白,他是在弟弟的攙扶下才走出了后山。恰在這時(shí)趙大頭終于來電話了,說工地要開工了,要他倆馬上回去,要搶工期了。工資在搶工期期間翻倍,這個(gè)消息對(duì)春山來說真是又驚又喜,在這個(gè)家里他呆的有些極不自然,在香草的面前他幾乎都抬不起頭來。
春山接完趙大頭的電話,在院子里突然仰天大笑起來,他回頭看了看站在身邊的香草,大聲地喊道:“媽,春旺,我們工地要開工了,趙大頭讓我們回去!”
媽媽聽了,既高興又失落,從屋里出來,問春山:“你們啥時(shí)候走啊?”
“明天就走?!贝荷秸f。
媽媽突然慌亂起來,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這么急?”
“工地上忙嘛。”春山說。
“好,那我去割肉,晚上咱們包餃子?!眿寢屨f著,略顯慌亂地走出門去。
一旁的春旺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有說,手里玩著那把嶄新的電工刀,等媽媽出去了,他用十分冷峻的眼神兒盯了一眼嫂子香草,低聲沉悶地對(duì)春山說:“哥,這事兒你真的要忍了?”
聽到這話,香草的身體猛地一抖,接著低下頭去,不敢吱聲。
春山狠狠地瞪了春旺一眼,制止住他。
春旺重重地嘆了口氣,握著電工刀摔門而去。春山真不會(huì)想到弟弟走出去是為了復(fù)仇,否則一定攔住他。
院子里只剩下了春山和香草。香草對(duì)春山攤了牌,她親口告訴他,那個(gè)男人是村主任,在他們哥倆兒在外打工的日子,村主任就以幫忙為借口,常來他們家,最后占有了她。她也是沒辦法的呀!人家有權(quán)有勢,只好委曲求全,不敢張揚(yáng),再說自己也需要男人呀!
“春山,你走吧!你嫌我臟,你走后我就回娘家。你要離婚我也同意,我?guī)缀跏窃诘都馍线^日子?!毕悴菘拗f,“看到你的目光,特別是看到春旺的臉色,我連死的心都有了?!?/p>
面對(duì)香草的淚水,春山?jīng)]有言語,他的喉頭動(dòng)了動(dòng),他把苦澀的淚水咽進(jìn)了肚子里。
香草捂著嘴,強(qiáng)忍著不在春山的面前哭出聲來,踉蹌的跑進(jìn)屋里。
媽媽回來時(shí),春旺還沒回來。媽媽割了肉,并且在外面攪好了肉餡,進(jìn)門就說:“春旺呢?”
春山急忙扭過頭去,不敢讓媽媽看到自己的表情,低聲說:“噢,媽,他出去了,還沒回來?!?/p>
“那香草呢,快叫她來和我一起包餃子?!眿寢屨f。
“香草的身子不舒服,我和你包吧?!贝荷秸f。
春山給媽媽搟著餃子皮,媽媽包著餃子,媽媽也很高興,和兒子這么相處是一種說不出的幸福。
家里充滿著融融的暖意。
正在這時(shí),門“砰”地被撞開了,鄰居慌慌張張地從外面跑進(jìn)來:“快!出事了,春旺……春旺……”
春山的汗毛驟然倒立起來,他最擔(dān)心的事發(fā)生。
媽媽已經(jīng)慌得不成樣子。
“春旺把村主任殺了?!编従诱f。
媽媽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春山跟著鄰居跑到村主任家里,院子里圍滿了人,春旺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握著那把嶄新的電工刀,電工刀上沾滿了鮮血,還有鮮血沿著刀刃一滴滴地流下來,村主任死豬般地躺在地上,身上不止有一處刀傷,每處刀口正“汩汩”地往外流著鮮血。
春旺一見春山,微微笑了,說出來的話像一頭咆哮的獅子:“哥,我替你出了這口氣。”
春山猛然沖上前去,從春旺的手里奪過電工刀,緊握在手里,殷紅的血沿著冰涼的刀鋒緩緩地滴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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