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今
作家蔡珠兒在散文《香蕉之死》中說了一則觸動人心的故事。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是希臘朋友瓦西勒斯告訴她的。
以前在希臘,香蕉是異國風味的昂貴水果,只有克里特島產(chǎn)一點,大部分香蕉都要從很遠的非洲運來,等輾轉運抵他所住的小城,蕉皮早已烏黑瘀傷,價格卻毫不疲軟。有一天,他父親發(fā)薪水,買了一串香蕉回來。香蕉很快就被分得只剩下最后一根,他和妹妹追著搶,甚至不惜大打出手,他扯著妹妹的頭發(fā)喊“小偷”,妹妹也狠狠地踢他,大叫“強盜”。父親聞聲趕來,勃然大怒,賞了“小偷”和“強盜”各一巴掌,然后把那根香蕉狠狠踩爛。
讀到這兒,我被蔡珠兒鮮活的文字逗笑了,但是,笑意還在唇邊蕩漾,淚光卻已悄然閃出。
我想起了好友阿舒。
阿舒在家排行第三,上有兩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一家七口在貧窮的泥沼里掙扎。阿舒的父親是建筑工人,母親是家庭主婦。他們一家租住了一個房間,卻常常交不出房租。房東的目光像秤砣,把阿舒一家人的心壓得沉甸甸的。
六歲的阿舒,常常挨餓,瘦得像根柳條。媽媽告訴她,如果太餓了,就去喝水,胃囊灌飽了水,便不會疼痛了。
那天,當饑餓的感覺再度化成刀子一寸一寸地凌遲著她的胃囊時,她溜進了廚房。廚房里氤氳著一股甜香的氣息,她抬頭仰望,在壁櫥的把手上,高高地掛著一串飽滿的香蕉。她貪婪地看著,連眸子也沁出了唾液。就在這時,房東走了進來。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當著她的面,摘下一根香蕉,剝開皮,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少不更事的阿舒,呆呆地站著、傻傻地看著。餓壞了的她,奢望一個善意的施舍。房東慢條斯理地吃完后,將香蕉皮朝她拋去,空蕩蕩的香蕉皮,帶著一絲殘存的香氣,落在她赤裸裸的腳背上,柔軟而又冰涼。房東俯首看她,蕩在眸子里的笑意,輕蔑又刻薄。她說:“你去,叫你媽交房租。房租交了,我便賞你一根香蕉。”說著,房東又刻意摘下了一根香蕉,從窗口丟了出去,惡狠狠地說:“告訴你媽,如果過幾天還交不了房租,你們一家便像這根香蕉一樣,滾出屋子,到街頭去睡?!?/p>
阿舒早熟,這件讓她備受侮辱的事,成了她日后拼死奮斗的動力。
日后當上了會計師的她,每當回憶起這樁讓她受傷的往事時,都含著淚水:“房東把房間連同自己的舒適和隱私一起租出去,圖的不就是房租嗎?我們常常拖欠房租,肯定也影響了他們的生計。錯在我們,她給我們白眼和冷臉,也怪不得她。但是,她在廚房里恣意而冷酷地踐踏一個無辜小孩的自尊,就是一種精神的虐待?!?/p>
如今,阿舒在自家后園里栽種了好幾株香蕉樹。她努力地澆水、除蟲、施肥,樹則賣力地結出豐美肥碩的香蕉。她大串小串地捎著、提著,送給張三、李四、甲乙丙丁。香蕉柔潤香甜,大家交口贊譽,她笑嘻嘻地說道:“分享,就是福?。 ?/p>
阿舒認為窮困唯一的“克星”便是教育,所以,她常常捐款給學校,資助貧家子弟升讀大學。
當年,那一根飛出窗外的香蕉,并沒有在磕磕碰碰的艱苦歲月里轉化為一支傷人的暗箭或一把捅人的匕首,反之,經(jīng)過時間的沉淀與生活的歷練,化成了一顆溫柔的愛心。
愚者與智者的區(qū)別,就在于此。
(郭旺啟摘自《新民晚報》2016年6月22日,李 旻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