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辰晨
摘要:陳凱歌是我國“第五代導演”的領軍人物,其身上賦有強烈的使命感與責任感,這在他的歷部電影中均有所體現(xiàn)。這種使命感與責任感更多地演化為陳凱歌內心所存在的悲劇意識。而這種悲劇意識在其電影中集中體現(xiàn)在所塑造的悲劇人物身上。本文即透過陳凱歌整體的悲劇意識脈絡研究其早期電影中悲劇人物的特點,從而探討陳凱歌早期悲劇人物形象的塑造對中國電影敘事的影響,管窺陳凱歌電影中的深厚文化底蘊。
關鍵詞:陳凱歌;命運;悲劇人物;電影
陳凱歌創(chuàng)作電影初期(即80年代),人們在反思十年浩劫之后,掀起了一股“尋根”熱潮。這種極富文化意識和哲學意識的思潮使得當時的文化氛圍既富多樣性又彰顯個性。正是這種探索氛圍使得陳凱歌的電影創(chuàng)作富有理想與激情。有評論家說,陳凱歌的電影是關于命運的電影。陳凱歌自幼是成長在文化大院里的孩子,條件非常優(yōu)越,但十年“文革”不僅使他的家庭與自身成長軌跡遭遇變故,身體、心理飽受煎熬,而且使他的價值觀、人生觀乃至世界觀產(chǎn)生改變。自身性格中的自命不凡與其命運的坎坷造就陳凱歌的初期電影以表現(xiàn)人物對于沖破命運枷鎖的渴望為主。這方面的人物形象有,《黃土地》里的翠巧、憨憨姐弟,《邊走邊唱》里的盲歌手——神神,《風月》里的如意。
一、翠巧——敢于抗爭命運的覺悟者
《黃土地》中的少女翠巧被評論家稱之為“敢于與命運抗爭的覺悟者”?!饵S土地》是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散文詩型的電影,在敘事中輕語言重情緒,影片人物語言較少,多展示人與自然的天然合一。總體上,《黃土地》有兩條故事主線:一條以“公家人”顧青來陜北收集民歌為線索,另一條以少女翠巧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為線索。兩條主線的交織點即是顧青被安排住進翠巧家的時候。陳凱歌設計顧青與翠巧家人第一次交談,就是顧青住進翠巧家的當晚。在鏡頭下,一貧如洗的家中,顧青與翠巧爹在炕上聊天,背景是瘦小的翠巧在一旁添柴燒水。在談話1中,顧青無意間對翠巧爹說,像翠巧這般年紀的女孩子都進學堂讀書了。這句話一落,鏡頭轉向遠處正在燒水的翠巧,她的動作明顯地在一瞬間停滯,連同神情也不再是先前的麻木,而是在充滿希翼地聆聽顧青與她爹的對話。相比翠巧來說,翠巧爹雖然驚訝于外面世界的開放,但是連續(xù)兩遍的“咱莊家人,有規(guī)矩”,體現(xiàn)出黃土高原上的農民,仍然處于傳統(tǒng)封建傳統(tǒng)的桎梏之下。而鏡頭的分配,更是體現(xiàn)作為家長的翠巧爹地位的權威性,以及少女翠巧的渺小。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顧青與翠巧一家人一起犁地、放牛、干農活。其中一組鏡頭是顧青與翠巧一家三口耕地后吃飯,翠巧雙膝跪地為爹爹盛飯并雙手遞碗,如同敬奉神靈一般。這更加顯示出男女長幼地位差異懸殊的社會現(xiàn)實,也為后來翠巧離家追求自由提供依據(jù)。而顧青更是在有意無意地向翠巧講述著解放區(qū)人民的新生活,傳輸著革命的新思想。少女翠巧開始對“公家人”的生活充滿了向往,并萌生了成為“公家人”的愿望。在顧青對翠巧說出他要回到解放區(qū)的時候,坐在家門口的翠巧用著急的語氣追問到:不搜集民歌了?不幫我爹耕地了?不教我兄弟唱歌了?這三句問話看似平常,其實則是翠巧想要改變自身命運的第一次爭取。她希望顧青能夠留下,顧青所講述的“解放區(qū)故事”已經(jīng)成為翠巧在這荒蕪的黃土地上唯一的精神寄托。她期待在黃土地上自己的命運可以改變。事與愿違,雖顧青承諾還會回來,但是他必須要走了。在臨走前的晚上,與影片開頭一樣,同樣是顧青與翠巧爹在炕上聊天,翠巧在遠處。在對話中,翠巧爹這個老實淳厚的農民第一次唱了一首“酸曲兒”——《哭嫁》,第一次表現(xiàn)了父親對女兒命運的憐憫和無奈。“酸曲兒”的悲愴曲調,凄涼歌詞,唱出了翠巧爹的身不由己,同時也道出了黃土地上人民受封建思想禁錮的現(xiàn)實。在顧青走后,從小就被指親的翠巧出嫁了。在出嫁當天,被掀紅蓋頭的一雙黝黑粗糙的手嚇壞的翠巧逃婚了。這是她為了爭取自身命運邁出的第一步。之后,為了成為像顧青所描述的“公家人”,翠巧毅然決然要離開養(yǎng)育她的黃土地,渡過黃河,尋找自由。臨行前,在黃河邊,翠巧告訴弟弟憨憨:“姐命苦,等不得了”,并囑咐憨憨以后要自己做主。滿懷對未來美好憧憬的翠巧,唱著信天游,向黃河對岸渡去。突然間,歌聲的戛然而止,翠巧的身影消逝在滾滾黃河中。翠巧的死亡宣告了她沖破命運桎梏的失敗,警示人們黃土地上人民命運的解放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前途雖光明,但任重而道遠。
二、神神——渴望掙脫命運的幻想者
“神神”是電影《邊走邊唱》中羊坳村村民對主人公盲人歌手的稱呼。如果說《黃土地》是一部散文詩型電影的話,《邊走邊唱》則是一部寓言型電影,充滿了導演陳凱歌對人性與命運的拷問。電影以盲歌手為了取得琴匣中藏有的能使其重見光明的藥方必須以彈斷一千根琴弦為藥引為線索,以其被羊坳村村民奉為“神神”,帶領徒弟石頭,不停地幫助村民解決紛爭為基本故事情節(jié)。與《黃土地》人物語言設計過少不同,《邊走邊唱》中的人物語言豐富,尤其是一些獨白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一段是盲歌手“神神”在彈斷第998根琴弦后的自白:
60年的功夫,就為了看一眼,值嗎?啥都沒了。沒了的,我再也找不回來了。剩下的就剩那張藥方了,值嗎?值嗎?值!值嗎?肯定要看的那個世界就是想看的那個?是又怎么著,不是又怎么著?怕不是,那也想看。能看見山啊,河啊,能讓太陽照花了眼,打個響噴嚏能看見魂靈似的;跟你說了一輩子話的人們,吃個大棗,脆脆的,能帶著顏色吃,像從頭活一遍一樣!值!可還有什么呢?就這些了?,沒什么了,盼的可比這多多啦。[1]
這段持續(xù)將近3分鐘的獨白,充分顯示了“神神”內心兩股無形力量的沖突。一方面,他對師傅病終時留下的21字箴言——“千弦斷,琴匣開,琴匣開,買藥來,買得藥,看世界,天下白”深信不疑,這是他一生都在奉持的信仰。獨白中,兩次“值!”表現(xiàn)出神神對重獲光明能夠改變自身所處“黑暗世界”的執(zhí)念,他認為能夠重拾光明就“像從頭活一遍一樣!”如果說,黑暗是桎梏“神神”生命的罪魁禍首的話,那么他對掙脫這種命運桎梏的渴望則是他的畢生夢想。這種渴望儼然已經(jīng)成為他的精神寄托、他的信仰。另一方面,獨白中“神神”對自己為了彈斷一千根琴弦窮其一生的行為也有所懷疑。他捫心自問“60年的功夫,只為看一眼,值嗎?啥都沒了。對信仰的堅信,使得“神神”一生都處在純真狀態(tài),沒有七情六欲,目空一切,活得不像一個普通的男子,更像是一位飄渺的仙人,也正因如此才被人們奉為神神。這種精神狀態(tài)使“神神”像他所說的那樣:啥都沒了。沒了的,也找不回來了。而之后他又對恢復光明所面對的世界產(chǎn)生懷疑:“什么是藍色的大海?”“空白,是白的嗎?”“星星們是什么?”這些問題雖然由徒弟石頭提出,但這又何嘗不是“神神”心中的疑問呢?在他心中,必定有一個理想的世界,充滿了美好與和平,但如果睜開眼睛,果真能看到這些嗎?“神神”心中固然有疑問,但是也阻擋不了內心的渴盼,他如同夸父追日般用生命彈著琴弦。然而,當“神神”彈斷了第一千根琴弦,拿出藥方去藥房抓藥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師父的遺言不過是個溫暖的騙局時,他的內心轟然倒塌。60年的光陰因為一句話而變了顏色,這就是命運?!吧裆瘛笨此破届o地接受了命運的奚弄與饋贈,在回羊坳村前,他不忘給徒弟石頭買了蝴蝶風箏?;厝ズ?,“神神”依然給徒弟講著玉皇大帝兒子被派遣人間遭遇封眼的故事,依然承認藥方的存在。他被命運捉弄了一生,現(xiàn)在卻仍然被命運牽引去捉弄別人。天地不仁,而人為芻狗,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大悲憫和大哀痛??僧敗吧裆瘛弊叩缴M頭的時候,在被熊熊篝火圍繞的木臺上彈出了他一生的絕響,他那蒼涼洪厚、如泣如訴的彈唱,蘊含了曾伴隨他一生的苦難以及依舊對擺脫命運桎梏的渴望。
三、如意——勇于掙脫命運束縛的堅持者
電影《風月》里的女主人公如意是另外一個心懷掙脫命運桎梏渴望的人物形象。如意,出生在江南小鎮(zhèn)——龐鎮(zhèn)里的封建大宅里。從小便深受封建傳統(tǒng)熏陶,生長在舊封建思想的氛圍中,從未踏出龐鎮(zhèn)一步,更不知龐鎮(zhèn)外的世界。但是,就是這個看似不諳世事的少女,卻是一個癮君子。深受家庭的影響,自小她便吸食鴉片,變成了與她哥哥一般的“毒人”。而正因為此,本來訂有娃娃親的如意,也被悔婚,致使她長至20多歲仍然待嫁閨中。來到上海的日子,先是被拆白黨的人安排住進了陰暗潮濕的小旅館,然后是親眼見到了忠良如何行騙女子以及“香天里女人”的死亡。如意的心在不斷冷卻,但她仍然懷有希望,內心對沖破命運桎梏的渴望愈加強烈。她愿意接受不完美的忠良,仍希望與他共同去北京,但結果仍舊是被拒絕。心灰意冷的如意,無路可走,只好重返龐鎮(zhèn)。出乎意外的是,小時候訂娃娃親的景家少爺留洋歸來,愿意與如意成婚。帥氣并富有時代氣息的景家少爺讓此時的如意重拾希望,很快答應了婚約。可是,在結婚的前一夜,在吸食了忠良親手配制的含有砒霜的鴉片后,同她的哥哥一樣,變成了植物人。重燃起的希望之火最后仍是斷送在如意一直想要擺脫的舊封建社會遺留下的鴉片中。這是一個不小的諷刺,同時也在告訴觀眾如意想要掙脫命運桎梏在當時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陳凱歌曾說他講述的是一個嚴肅的愛情故事。“嚴肅”二字恰恰是陳凱歌對影片主題的定位,是其悲劇意識的自然流露。
四、結語
“命運”是陳凱歌早期電影作品中一直表現(xiàn)的主題。身為第五代導演的領航人,陳凱歌在經(jīng)歷“文革”十年的精神洗刷以及個人家庭的巨大磨難后,對人生、對命運有了更深入的思考。而在他的電影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首當其沖的就是表現(xiàn)對于沖破命運枷鎖、尋找自由的渴望。這恰恰是陳凱歌早期電影的,魅力之所在。
【注釋】
[1]電影《邊走邊唱》,1991年版
【參考文獻】
[1][匈]貝拉˙巴拉茲.電影美學[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78,12.
[2]陳凱歌.少年凱歌[M].北京:中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6.
[3]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8.
[4][蘇]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7.
[5]伍蠡甫,蔣孔陽.西方文論選(上下卷)[C].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6.
[6]韓瑾,趙學勇.雙面圖騰式的黃土文化——陳凱歌電影導演的文化哲學思考[J].北京廣播電視大學,2008(02):43-45.
[7]徐爽.從<黃土地>中人物關系看翠巧的悲劇[J].西南農業(yè)大學(社會科學版),2011,09(10):99-101.
[8]陳凱歌.千里走陜北——貧窮和希望的手記[J].電影藝術,1985(04):2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