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鍋廠倒了,傳達(dá)室看門的老秦還在。
老秦,又名花臉。他臉上有兩塊白里透紅的疤,那是他帶徒弟時,鋼花濺到臉上所致。
老秦自從燙花了臉,面部肌肉局部收縮,影響到他的視線,廠里便把他從翻砂一線抽下來,安排到傳達(dá)室看門。
那時間,鍋廠十分紅火,每天車水馬龍。
而今,鍋廠倒了,老秦仍然一個人固守在那間三面開窗的傳達(dá)室里。
剛開始,工人們下崗回家,鍋廠的領(lǐng)導(dǎo)還來上班。那段時間,老秦每月還能領(lǐng)到幾百塊錢的生活費。后來,廠長、書記們都撤了,老秦自然也就沒了薪水。但是,老秦并沒有斷了生活來源,鍋廠關(guān)門散伙的時候,每個職工都分了幾口大小不一的鍋,不少人覺得那種翻砂、鑄造出來的鍋,既重、又笨,鍋底還帶個小酒盅似的鍋臍兒,與當(dāng)今城里人用的燃?xì)庠顦O不配套,就手處理給老秦了。有的老哥,干脆,遠(yuǎn)遠(yuǎn)地高喊一聲:“花臉,那兩口鍋,你收著吧。”
老秦把別人丟下的鍋,如獲至寶般地收下。
老秦念及鍋廠的老客戶,就地在鍋廠門口擺起地攤兒。每天清晨,他把那些大大小小的鍋,一溜兒擺在門前。然后,該干啥干啥,好像門外的鐵鍋與他無關(guān)了??烧f不準(zhǔn)什么時候,還真有人前來問價兒。
那樣的時刻,老秦滿臉都是喜悅,以至于對方付了錢,拎上鍋走出好遠(yuǎn),他還在后面大聲告訴人家:“用好了,再來??!──”可真等到人家“再來”。那要等到猴年馬月哩。
如此慘淡的經(jīng)營,并沒讓老秦維持多久。很快,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選中了鍋廠的地段,要在那兒建一批高檔的住宅小區(qū)。
最初的日子里,老秦只見幾個怪模怪樣的人,背著翻布包,扛著紅白相間的桿子來廠區(qū),左瞄右量,緊接著一輛輛高高大大的推土機、翻斗車,“轟轟隆隆”開過來,進(jìn)門的時候,與老秦連個招呼都沒打,直沖著后面千瘡百孔的破廠房碾過去。
老秦突然間意識到,鍋廠與他沒有多少關(guān)系了。果然,沒過幾天,一個挺著“鍋肚”的“大臉貓”似的開發(fā)商,領(lǐng)來兩個染著黃頭發(fā),涂著紫嘴唇的小丫頭片子,要在他的小屋里臨時辦公,給拉沙、進(jìn)料的大卡車過數(shù)、開票。
無奈之下,老秦喊來兒子幫他搬家,小屋里的破床、破柜子什么的,老秦一樣沒要,或許是兒子不讓他要。但,屋里屋外,大大小小的鐵鍋,他讓兒子都給他裝上車。原認(rèn)為老秦就那樣離開鍋廠了。沒料到,幾天后,老秦把那些銹跡斑斑的大鐵鍋,高高地撂上一輛三輪車,自個前頭用力蹬著,如同一只大大的“甲殼蟲”,蠕動到鍋廠門口,又來賣鍋了。
此時,老秦雖然沒有昔日的傳達(dá)室可居,可他帶來一個小馬扎和中午要吃的干糧,默默地坐在路邊的大樹下,靜靜地守望著。傍晚,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再馱著那些鍋,回到兒子家。數(shù)日后,兒子、兒媳看老人家整天擺弄那些鍋,也沒賣出幾個,倒是風(fēng)餐日曬把老人折騰得干瘦了許多。兒子、兒媳合計了一番,便給老人出主意說,爸,干脆,你在鍋廠那兒留個電話,有來買鍋的,讓他們直接到俺家里來吧。
老秦想想在理,就讓兒子寫了一張大紅紙,他親自跑到鍋廠那兒,找了一個最為顯眼的地方貼上,告訴前來購鍋者,請拔打他兒子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多少。
這一來,兒子家的電話就成了他的專屬。不管是白天、黑夜,只要是電話鈴聲一響,老秦的身上就像安裝了電鈕一樣,騰地一下就彈起來。問題是,沒有一個電話是來聯(lián)系買鍋的,這讓老秦極度困惑。他懷疑貼在墻上的“小廣告”被誰給撕掉了。他跑到鍋廠那邊去查看,“小廣告”還在,怎么就沒有人聯(lián)系買鍋的事呢?
苦悶中,老秦似乎意識到鍋廠那兒挖溝、進(jìn)料、翻天覆地,面目全非了。沒有人會想到那里還是鍋廠,更沒有人會想到他貼的“小廣告”。他后悔,當(dāng)初該把那些買鍋人的住址留下就好啦。為此,老秦坐臥不安,度日如年。
忽一日,兒子、兒媳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老人不見了,小院里的鐵鍋和三輪車都不翼而飛。原認(rèn)為老人又到鍋廠那邊賣鍋去了。兒子找到鍋廠,只見吊塔下,一棟棟鋼筋、水泥搭起的高樓框架拔地而起,卻不見父親在此守望的身影。
那一刻,兒子茫然了。
選自《連云港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