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這幾年每次回到上海,不是嚴冬就是酷暑,于是對于這座城市,也多少有了些和童年里大不同的領(lǐng)悟。
我小的時候住在田林,剛搬去的時候,宜山路還是一片農(nóng)地,每天傍晚,母親要拉著我的手穿過豬圈去倒痰盂。
十八年后讀大學時,我隨母親搬遷到了浦東耀華路附近,那時田林已經(jīng)是壅塞鬧猛之地。相較之下,浦東南路卻路曠人稀。一入冬夜,就蕭瑟如荒原。
有一天晚上我坐隧道二線到昌里路下車,路過蔓趣公園門口,只見三根光禿禿的樹杈,忽然有些感動,拍了張照,昏黃燈下簡直分不清楚是霧是霾,煙籠寒水月籠沙。頓時覺得,即使外面再溫煦,眼下這才是真正的家。那是寬闊的馬路遠方,寥落的燒烤攤頭、嗆人的白煙已是這片地域上最動人的螢火。最大的溫暖不過如凜冽嚴冬下好不容易點燃的煙頭,它本身是燙人的,但可供攜帶的暖意卻那么有限,難以分享。
小的時候我以為,所有人都知道冬天應該是這樣的。如今卻知道不盡然。有些地域,即使成年人都不知道在冬天洗手,手指凍成胡蘿卜一樣粉紅是多么尋常。上海的冬天,兀自肆虐四季中最為嚴酷的凜冽,但到底,不管多難,日子還是要活色生香地過下去。
幾年前我還在臺中當交換生時,記得夜市里有一家燒臘店的老板娘是上海人。嫁到臺中二十年,她對制作臺式便當已經(jīng)熟稔得宛若當?shù)厝?。聽我們說上海話她就好激動,一個勁問我們過年回去要不要訂牛軋?zhí)?,她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他們不懂的,其他東西都沒啥意思,只有這個糖最好吃?!?/p>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是在臺灣觀光的非上海人,還是臺灣人,還是……上海人里面“不懂的”上海人。但我大致能夠理解她口中這種“他們”和“我們”之別,是強勢的、任性的、又帶著體貼的自以為是。她到哪里,不管生活得如何,那種莫名其妙的矜貴與“他們不懂”的自信都能隨身攜帶,是隸屬于上海的根。
臺灣作家蔣曉云的小說里寫上海人對話,“大媽媽”書面寫成“篤媽媽”,“派頭大來兮”寫成“篤來兮”,借了音,上海人都能看懂。我自己也寫了不少臺灣,但對照臺灣朋友筆下的上海,每讀一次都有奇妙的感受。
歷來,上海人都承擔著非議,然而習慣成自然,非議甚至也自呈為文化。
我剛到臺灣的時候,就被學院中對張愛玲小說的絕對推崇震撼到。學臺灣文學的人中有大量研究上海舊租界、張愛玲小說的青年學生,然而那是顯微鏡下的上海,總覺得與我所親歷的上海太不相同。而即使不是研究上海,異地的理解同樣有許多奇妙的碰撞。有一天課上學《神偷寄興一枝梅,俠盜慣行三昧戲》,講嘉靖年間神偷懶龍散財好義的趣事,將偷來的錢給窮人并吩咐道:“這些財物,可夠你一世了,好好將去用度。不要學我懶龍混賬,半生不做人家。”同學分析,這反映了懶龍沒有成家的孤獨心境。然而“做人家”在上海話里不就是節(jié)省的意思嗎?“孤獨”在字面上倒暫時無跡可尋。
要理解上海在涼薄背后的暖意并不容易,牽扯了太多的世故人情,可謂一言難盡。
秋冬時,飯桌上的黃酒熱、鰻鲞香,只需要一點點沉淀的時間,距離掏心挖肺的耳熱之時倒也不會太遙遠。然而不知涼,又何來對熱的懂得。不知辛苦,又何謂對幸福的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