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齊
張煥枝說,她已經接待過三代記者,我算是最小的。對于她的報道已是鋪天蓋地,這些報道她自己則很少看到。下聶莊村支書仵風書告訴記者:“聶樹斌媽今年72歲了,掃了兩年馬路。這段時間為兒子的事情也挺鬧騰,掃馬路的事就停了?,F在有人替她。她最近太忙了?!?/p>
她幾乎一生都在忙于兒子聶樹斌的事。1995年之前,是生養(yǎng);1995年之后,是為亡人奔波。2005年王書金出現之后,她就更忙了。
聶樹斌因強奸殺人而被執(zhí)行槍決21年了,作為母親的張煥枝始終不相信是他所為,她為了證明這個“信念”,而一直“奔奔波波”。
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
記者:在王書金出現之前,你們家是不是像有些村民說的,也默默接受了這個事實,并沒做什么事?
張煥枝:做了,我可以說,只要有時間,我就到公檢法去跑,但都是進不了門。
記者:跑去干什么?
張煥枝:當時跑不為什么,就問為什么槍斃我兒子,他犯了什么法了?當時他不告我犯了什么法槍斃他。你總得說他犯了什么法,才應該槍斃他。
記者:主要是去河北省高院?
張煥枝:不是。檢察院、公安,哪個法院都去,當時能找到的都找,哪個單位也進不了門。
記者:當時是不是已覺得不應該是聶樹斌做的?
張煥枝:我壓根兒就相信不應該是我兒子干的。我認為他這個案子,他不會去做的。我就不相信。一直都不相信。當時就懷疑。
張煥枝的名字,一直和聶樹斌案捆綁在一起。聶樹斌案一日懸而未決,她的名字就會被不斷提起。對于張煥枝而言,這并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她也想過一種平淡生活。她告訴記者:“其實老百姓都愿意要平淡生活,不愿意要那種大起大落的生活。起來了,你會高興;但是落下來,你絕對不高興。你受到好的事情了,你覺得上去了……就像我吧,從前也就是個中等,算中等戶吧,倒也挺平淡,可是沒了我兒子,我們的幸?!梢哉f,天塌地陷,連一點幸福感都沒有?!?/p>
記者:其實你的幸福感主要還是來源于孩子?
張煥枝:對,對。還是得說,歡歡喜喜一家(人),怎么都好,根本不是說什么吃好穿好、吃賴穿賴,根本不是那個……可以這樣來說,現在生活比以前好得多得多,現在怎么都能過得去(但現在家里卻沒有了聶樹斌)。
命運從她兒子那一夜未歸宿和第二天公安局的人找上門來發(fā)生了改變。
聶樹斌的父親聶學生
記者:當時警察為什么懷疑是聶樹斌?
張煥枝:不知道。他當時不是在家里被抓的。
記者:在哪里?
張煥枝:在馬路上被抓的。他騎著車子去玩。
記者:沒有給你們一個解釋?
張煥枝:沒有。
記者:你們什么時候知道被抓的?
張煥枝:第二天。
記者:他晚上沒有回來?
張煥枝:沒有。
記者:那你們當天晚上著急嗎?
張煥枝:不著急。
記者:為什么不著急?因為他有時候也會住在廠里?
張煥枝:不是,不是。我認為他到同學家里去了。根本就沒往犯法那塊兒想,根本就沒想。
記者:第二天是公安局通知你的?
張煥枝:第二天下午,公安局說,你兒子沒有回來。他們說這個事情,我才知道,他們是公安局的。他們沒有穿公安局的衣服。他們到家里來,說我兒子沒回來,說是他們把我兒子逮了。我問:你們?yōu)槭裁创K麄冋f,有些個事情,僅僅就是懷疑他,我們問問他。就這樣?!皟H僅是懷疑他,我們問問他?!?/p>
記者:你沒有問他們懷疑他什么,為什么懷疑他?
張煥枝:我沒有往這塊兒考慮,我可以實在實地跟你說,我沒有想到,我兒子能犯法,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
記者:你是什么時候知道法院的判決?
張煥枝:(之前)不知道。那是律師告給我的。法院和公安根本沒告給我。
記者:什么時候律師告訴你的?
張煥枝:槍斃以后。
聶樹斌之死,徹底改變了這個家庭,也成了張煥枝命運的轉折點。從此以后,這個家庭不再平靜,家里的小院也經常是人來人往。2005年之后,王書金以老百姓口中“真兇”的面貌出現之后,劇情發(fā)生驚人反轉,這個家庭變化更大。鄰居聶慶海說:“記者來得跟趕廟一樣,來了一個又一個?!?h3>堅信
張煥枝是一個很硬氣的人,說話底氣十足,做事果決,不拖泥帶水。她的個性和能力是很多事情“逼”出來的。她好像海明威筆下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桑地亞哥,與大海搏斗,與大馬林魚搏斗,與巨鯊搏斗,但我們不知道,大海、大魚對她來說象征著什么,是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還是中國的司法制度本身,或者像外界傳說的一張細密的權力關系網。
聶樹斌家聘請的辯護律師李樹亭
張煥枝告訴記者,農村的事情并不復雜,她本人更加不復雜?!拔覀儧]文化的人,純粹是想什么說什么。官場的話不會說。老百姓說不了你們這些文言話?!彼龥]有別的想法,只是想要把自己家的事情解決了,一門心思。
如同桑地亞哥一心只是想要出海打魚,并沒有考慮在這過程中的艱辛。張煥枝也是一樣,她只有一個目標,卻沒想到這過程會如此波折。鄰居聶慶海告訴記者:“他大哥說過翻了案以后,不如不翻,不翻的原因是啥,死人把活人折騰死了?!蓖馊艘苍S會有這樣的見解,但她本人卻從未想過放棄。
記者:2005年王書金出現之前,你就堅持為聶樹斌伸冤,2005年之后,更是往來奔波,做各種嘗試。這之前和之后,你的要求,你想要得到的結果,分別是什么?
張煥枝:總的是一樣的。之前,我想著把我兒子的事情,讓我搞明白,就是這么簡單。2005年以后,我更相信不是他干的,所以總的還是這一個主題,相信不是我兒子干的,那你就給我兒子一個清白。就是這個,沒有別的意思。
張煥枝的信念,就是“伸冤”的愿望,就是對“平反”的要求。她之所以一開始就懷疑,除了對兒子的信任和了解,還因為案子最初審理得倉促,以及對家人方面的不報。
張煥枝:剛開始,沒有什么想法,就是說想鬧清楚,我兒子到底是犯法沒犯法,你總不能不吭聲、不告訴我們,就把人槍斃了。槍斃了就應該通知我,最起碼我應該收尸吧,總不能讓他死就死在那地方吧,那是不可能的。那死個人,國家都不管?不可能吧!是不是?那時候只是想搞清楚,沒有什么想法。
記者:現在老百姓似乎都還是比較相信法律,但他們覺得自己知道得很少,而公安法院專職干這個,必然掌握一些他們不知道的情況。
張煥枝:一樣。我跟老百姓是一樣的。那個時候,跟你說,我光從我腦袋瓜里堅決接受不了,說樹斌干的,說是你兒子干的,我直到現在也接受不了。我覺得他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會干什么,不會干什么,我可以來說,我對他特別了解。但那時候,你不接受也得讓你接受,就是這樣的司法,老百姓確實沒有法兒。
記者:王書金出現之前,有沒有想到,警察可能真的掌握了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實?
張煥枝:沒有。我認為警察有些個事情……人命關天的事,你應該細之又細,但有些個公檢法的人太瀆職了。
記者:這可能是我們現在的感覺,當時也許不會想到他們竟會那樣。當時,你可能心里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相信,但因為公檢法說了,你心里也會有一些動搖,是嗎?
張煥枝:當時(停頓)……我(停頓)……法院這一塊兒,沒有在我的范圍之內,我管不了,檢察院我也管不了。但公安這一塊兒,我當時就感覺他們在浮皮潦草做一些事情。當時,我就感覺到了,并不是感覺不到。有些個事情,我都感覺到了,(公安局的人)來了,就很敷衍了事地去問一問,沒有說很細致地去做一些事情,我當時就能感覺到,尤其公安這一塊兒。
對于當時公安辦案情況,上了歲數的村民仵正貴同記者談起過——
聶樹斌案律師團成員(左至右):劉博今、陳光武、楊金柱(攝于2014年)
仵正貴:公安來調查幾次,老百姓們都去作證,說這個孩子不是那樣的孩子,對吧?靦腆得不行不行的,發(fā)生這個事,劫人家女的……他跟女的說個話,還臉紅,他去劫人家女的?老百姓都有這個想法,這個孩子太靦腆,太臉皮薄……
記者:公安局是什么時候來調查的?是在槍決前還是槍決后?
仵正貴:之前吧。那個時候,咱們不在家。也都是聽人說的,現在沒了這個人了(注:指當時為聶樹斌作證的人),離得不遠,有兩個上歲數的,90多歲了,死了??蓵f了。(他)說公安來了,我給作證,說這孩子不是這樣的人,不是那個性格,臉皮薄,見了人都不愛說話……
記者:公安還是認為是他?
仵正貴:公安也不聽,那時候也不聽。
由于這些種種張煥枝口稱的“浮皮潦草”的辦事方式和不合情理的程序,遂使張煥枝更相信兒子的清白,并為之奔走不息。
記者:你覺得你的性格是怎樣的?
張煥枝:算是比較堅強。我也是受了很多苦。
記者:你說受了很多苦,在聶樹斌案之前,在成長過程中,受過什么苦嗎?
張煥枝:成長過程中,倒是順風順水,沒有什么……就是為我兒子的事,奔奔波波,我確實不容易。
記者:最困難、最無助的時候,哭過嗎?
張煥枝:哭過。沒有流淚,那都是瞎胡說的。我也是個平平常常的農村婦女,也知道難,也知道自己辦不成,也遇到好眼,也遇到冷眼,也遇到好話,也遇到不好的話。
記者:流淚是因為什么?
張煥枝:難唄,走投無路。
記者:會哭很久嗎?
張煥枝:流淚之后就好了。
所有東西中,苦難是最能考驗磨礪人的。對張煥枝來說,真應了那句“禍不單行”的話。兒子的事情是一個打擊,丈夫的事又是一個打擊。
記者:你丈夫的身體狀況(注:聶學生偏癱,以前不能走路,現在勉強可以拄著拐杖走),是自殺之前落下的,還是之后?
張煥枝:自殺之后。
記者:吃的什么藥?
張煥枝:安眠藥。這么高一瓶子他都吃了。
記者:他從哪里買的?
張煥枝:不知道。
記者:他的性格怎樣?
張煥枝:也算可以。但沒有我堅強。
記者:他當時為什么要自殺?
張煥枝:主要是不想活了。失去兒子了。
記者:這個事,對你有什么影響?
張煥枝:對我打擊比較大,促使我更堅強了。事情往前走不動,促使我更堅強了。無非是這個,別的也沒有。
可以想象,聶學生自殺的當時對張煥枝不可能沒有影響,但長遠看來,或許確實如她所說,促使她更多依靠自己去解決問題。在采訪中,她多次提及這一點。
記者:你受了這么多苦,和親戚朋友說嗎?
張煥枝:沒有??赡軓男睦?,跟你說實話,覺得自己天塌地陷的日子不好過,老的(那樣)——你見過我那個病老頭,兒子沒了,這怎么辦,確實沒有法兒。起碼人家家里,男人是健康的,兒子、女兒也都可以幫一下。我也沒有兒子了??梢哉f,我就一個信念,自強自立。
記者:老聶家有沒有人幫什么忙?
張煥枝:沒有。他們都在外面?。ㄗⅲ郝檶W生有三個兄弟,老大在太原,老二在石家莊,老三是個鰥夫,他留在了村里。這三位老人目前都已去世)。都是老百姓,能幫什么忙?不是我不找人家,也不是說人家不幫忙,實際上人家沒有那個能力去幫忙。那些個事情,不是像你們想的那么復雜……我跟你說,這個事情,21年,我都沒有撒手。
記者:你娘家的人有什么幫助?
張煥枝:娘家也沒有。娘家離這兒也挺遠,我不用他們。我的事情不用他們。你說,凈是老百姓,他(們)沒權沒勢。你想,那個政府部門,老百姓都進不去,有事情也進不去。不是說像咱們想的那么簡單,有事就進去了,可以說連門崗都進不去。拿著身份證?拿著身份證也進不去!那個工作單位,那個辦公室,不是你們想的那么簡單,這個能進,那個能進……
記者:那他姐姐呢?
張煥枝:她也不跑(動)。我也不讓她跑。這樣告給你吧,為什么,因為她有工作。巴不得給你找事嘞!我不讓她跑。
記者:在這件事上,她有什么精神上的鼓勵,物質上的幫助?
張煥枝:我不讓她參與。我實話告給你說,我就不讓他們參與。你不參與,我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一些個政策我也懂,但是,你要叫我說你們的話,我確實說不了。政策基本上懂,我都是在框框之內。可以說,我都走著嘞。法律之外的事,我都不走。
村書記仵風書告訴記者:(張煥枝)這個人是真不錯。這個“一案兩兇”出來之后,擱一般老百姓,要跟政府去鬧,去折騰。這個出來之后,好多英國記者、美國記者來了,她都不見。她說我是中國人,這是我們國家的事,你們外國人幫不了我什么忙,只會炒作我的國家,你們沒有必要為我這個事來。再就是,不上訪。要是別人,早就跑到政府里了。她找就是找(河北?。└邫z、高院,除了這兩個地方,別的她都不去。這兩個都是對口單位。政府里,一次都沒去。挺懂事的,挺好的一個人。
村干部邊振山也說:村民都感覺到張煥枝頭腦比較清醒,也沒有給國家、給政府找什么大的麻煩。人家自己都說,我不去政府鬧,我就依照法律手段,去尋求我兒子的案子的清白和翻案,最終是相信國家法律。像2005年,不是有好多美國記者要來采訪,人家態(tài)度就很明確,你是外國記者,我對你們沒有什么可說的。對吧,我是中國人,我相信中國的法律。
張煥枝:可以這樣說,我不跟他們(注:指那些上訪者)一樣。我的性格也不跟他們一樣。我做事也不跟他們一樣。我今天來你不給我辦,我明天找,明天不給我辦,我后天找,我絕對不鬧事。跟你說,你到河北高院去問問,他們也佩服我。
記者:你就是跟他們講理?
張煥枝:是。我從來說不像那個樣。我不是那樣的人。我覺得沒有用,確實沒有用。你去那兒發(fā)火啊,干啥啊,咱的事情還是沒有人辦。發(fā)了火,有時候人發(fā)火說話都能出了圈,一出了圈,說實在話,那就不理性了。
也許她也曾有過不理性的時候,或許也用過不理性的方法,但現在她很明白,那根本無濟于事??杉幢闶遣扇垷ㄖ@種方式,也未必能夠立即解決問題。她說:“這么多年,可以說,從2005到2014年,都沒有效果。不是我不找你,是‘他不作為,沒有效果。就是那個判決書,也是我的律師找過來的?!?/p>
“不作為”是張煥枝在接受采訪時提到的較多的詞。一個普通人,在面對國家機器的時候,盡其所能提出最起碼的合理要求,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卻得不到任何回應,這就好像是弗朗茨·卡夫卡筆下的那個土地測量員K,一直想進入城堡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記者:這么多年,受了這么多苦,什么印象比較深刻?
張煥枝:有什么深刻的?就是進不了門。進了門,人家(也)不理你,不給你辦,你有什么法兒?那老百姓就找(他)吧,今天找,明天找。
記者:你覺得這中間是什么原因?為什么進不了門,為什么進了門也辦不了?
張煥枝:我認為是不作為。
記者:他們?yōu)槭裁床蛔鳛椋?/p>
張煥枝:說不好,真說不好他們?yōu)槭裁床蛔鳛?。那個事情,得去問他們。
張煥枝:我那時候(注:指2005年王書金出現之后),我跟你說,當時我相信河北高院會很快給個結果,不會拖延這么長時間,結果他7年都沒有給個結果。我當時對政府,對河北這一塊政法委啊,我抱的希望挺大,結果他們就用這樣的態(tài)度對待我,我就是不管你,我就是不理你,我就是拖著你。最后2014年的12月12日,最高院把樹斌的案子放到山東了。
記者:其實你還是比較失望的,也比較生氣?
張煥枝:是?。ㄊ?。當然生氣,你想想我能不生氣嗎?你調查,調查什么結果,你就應該告給我,結果他們7年沒結果,這一點我作為老百姓,我確實接受不了。
記者:其實你對法律之前還是比較相信的,但是聶樹斌案,有些執(zhí)法的人,并沒有按照法律要求辦?
張煥枝:我只能說,他們不作為。這山東一年半的時間就能查出結果來,同樣是用的一個法律,河北為什么沒有結果。我只能說,他們不作為,那怎么說呢?
記者:確實有些執(zhí)法人員,不把老百姓的事當事。
張煥枝:可以這樣說。
記者:我們自己覺得是頭等大事,他們……
張煥枝:是,我可以這樣跟你說,在司法這塊,有些個事情需要他們解決的時候,好多時候,他們就這樣的態(tài)度(注:指不給解決),我能看到。因為21年了,我看到的社會現象,實實在在就是那樣的現象。好多年,解決不了一個事情。
盡管“有關部門”一直不作為,一般普通人也只能堅持以合法的形式要求他們有所作為,盡管很難起到什么作用,卻仍不能越軌;這個過程,誠如馬丁·路德·金所說的,抗爭可以,但要有“紀律”,那樣他們也就無話可說。
張煥枝告訴記者,老百姓不能做什么,記者的幫助卻很大。這個社會,話語權確實不掌握在單個人手里。但若沒有個體的堅持不懈,則后續(xù)的一切都喪失了基礎。在早前的報道中,律師李樹亭則說,聶樹斌案若不是張煥枝的堅持,也許走不到今天。
西緒弗斯要將一塊大石頭推上山,每當快推到山頂的時候,石頭又滾到了地上,他只好從頭再來。張煥枝就好像那西緒弗斯,努力、堅持,一次又一次看見了光明,而光明也一次又一次從眼前消失。古希臘神話中的那些折磨人心的故事,好像一個個現代隱喻,同樣在表述著現世的荒謬。
但現在好了,大石頭要被推上山頂。
張煥枝和聶學生的生活也要進入平靜之中。當記者問聶學生事情的最新進展時,他說:“等著最高法的意見唄,全國人民都在等著呢?!倍鴮τ谧罱K結果,他說我們不能左右,但全國百分之九十幾的人都知道了,這是冤案。
是的,從2005年開始,一直到今天,聶樹斌案牽動全國各地知道此事者的心,人們都等待著真正的公正判決。但對于何謂公正,張煥枝有自己的看法。
記者:你們家都圍繞著這個案子?
張煥枝:我的老伴和我,現在心里沒有別的問題,就是想著給兒子還個清白,沒有別的想法,還回來清白就可以了。
記者:這件案子,因為年代久遠,還有證據問題,可能最終也弄不清楚是誰干的,也許沒法還誰清白。
張煥枝:要是按公平公正說,既然你不知道是誰,不敢肯定是誰,那你不管是誰,都給他清白就對了。你給樹斌一個清白,王書金這塊,也給他一個清白。剩下別的案子,是他(注:指王書金)負責的事情,他不是三起四起嘛,一個說一個,這三起一個一個說就對了,不能和到一塊說,哪起案子是哪起。
記者:這么多年來,你是不是感覺到我們國家的法律進步了?
張煥枝:假如說,樹斌得到清白了,別的案子還是做不好,僅僅是因為這個事情炒得熱,但是好多人他是有事情才讓你解決事情,而這大部分人得不到重視,光樹斌這個案子解決了,我覺得也證明不了什么法律的進步。大家伙都得到溫暖了,這才叫溫暖嘞,對吧?你一個人得到溫暖了,不等于溫暖。我認為是這樣。這樣就公正了,你覺得呢?
記者:對。我們覺得,這件事不僅僅是聶樹斌一個人的事情,是關系到整個國家法律公平公正的問題。這個事情能夠得到解決,那么別的事情也理應如此。
張煥枝:那當然是,這就公平了。僅僅說這個事情得到關注了、解決了,樹斌的案子得到溫暖了,那大多數人都沒有得到溫暖,這怎么解釋,怎么說?。看蠹一锒嫉玫綔嘏?,這才是公平。
記者:其實你為自己的時候,也是在為大家。你有沒有想過,因為你的堅持,整體來說會發(fā)生一些改變?
張煥枝:說不好。確實說不好。我沒有那么偉大,我光為我家里的事情,別人的事情我?guī)筒涣嗣?,確實幫不了。第一我沒有能力,第二即便我關注,我也幫不上忙。至于說國家法律改不改,確實不是誰說了算的,不是我說了算的。
記者:能感覺到你也是比較同情有類似遭遇的人,想要幫助他們。
張煥枝:沒有,沒有,確實也沒有去幫別人。我能理解他們,因為我遭遇過。我也有跑不動的時候,也有人不理會我的時候,也有人不管我的時候。
在村落中采訪,記者發(fā)現,盡管聶樹斌案最終結果還沒出來,但這個老人因其人格和行事已得到足夠的尊重,這種尊重是普遍的,乃至全國性的。對于她所生活的村莊來說,相處才是最實在的,表現在人們的一個眼神、一次舉手投足之間。
記者與下聶莊村的老人仵正貴有過這樣一段對話——
記者:你覺得張煥枝這個人怎樣?
仵正貴:俺們村里,誰家過事,紅白喜事,人家都要去的,都要找人幫忙。
記者:這是真兇出現之后才這樣?
仵正貴:打她孩子出事之后,就不出去了;人家覺得自己的孩子,也沒了,覺得有點臊。過幾年,真兇出現之后,又去給別人做飯,給過世的做飯。人家孩子有了事,也沒人去找人家了。人家不好受,你去找人家?guī)兔Γ俊氲饺思壹依镉羞@個事了,人家心里挺難受的,所以說,別的戶就不去找人家,不想麻煩人家。后來人家又主動去找,去幫忙。
聶文秀曾經教過聶樹斌小學一兩年,她印象中的聶樹斌是個膽小的孩子,一直堅信他不可能做出殺人的事。她告訴記者,以前張煥枝見人不說話,可以感覺到她心里的沉重,現在好了,見著人,高高興興地揚著頭走路。
記者跟仵正貴提起,說張煥枝現在開朗些了。他笑著說:“不開朗,也就活不長了?!?/p>
命運,那正扼住我們喉嚨的命運!在《老人與海》的結尾,桑地亞哥拖著大馬林魚的骨架上岸了,盡管他還是一無所獲,但他證明了自己是一個未被命運打倒的人。
張煥枝,也是這樣一位不屈的老人。命運最終給她什么結局,已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孤身一人出海,已然拖著那大馬林魚的骨架上岸,人們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魚,而對這位老人,也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敬意——盡管她只是如她所說做自己的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