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小小
有愛不覺天涯遠(yuǎn)
~~~ 一 ~~~
佐梅和蔣百里的相遇,像一出特意安排的偶像劇。
一個是日本駐華的護(hù)士,一個是保定軍校的校長,生活軌跡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一輩子都不可能有交集,卻因為一個突發(fā)事件而緊緊相連。
那時的蔣百里,三十出頭,血氣方剛,眼里揉不下一粒沙子,因為大刀闊斧的改革受到阻撓,對政府和教育深感失望的他,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飲彈自盡。那一槍抱著必死的決心,沒能要他的命,卻將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人帶到了他面前。
這個人就是佐梅,那時她叫佐藤屋登,二十二歲的風(fēng)華之年,漂亮溫婉,像冬日里綻放的一朵梅花。
蔣百里傷情無虞,但整個人心灰意冷,他把安眠藥放在枕下,隨時準(zhǔn)備再次結(jié)束生命。做為日本駐華使館特派來的護(hù)士,佐藤屋登被留下來看護(hù)這個生無可戀的鐵血將軍。
她陪他散步,陪他聊天,讀優(yōu)美的文字給他聽,守在他床邊,直到他安然入睡,她還常常在他耳邊循循善誘:“要忍耐,如果不能忍,將來如何能立大功業(yè)?”
有時候,一個人不離不棄的陪伴,就是最好的精神支柱,蔣百里不僅打消了自盡的念頭,還對生活燃起了新的希望,這希望里,有民族大業(yè),也有兒女情長。
日復(fù)一日的相處中,他的心門早已為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子打開,一刻看不到她,眼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他看著她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說:“是你給了我生活的希望,如果以后你不在,我要怎么辦呢?”
愛慕之情昭然若揭,這是他第一次大膽表白心跡,拙劣卻真摯。這隱藏的情話,佐藤屋登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在那樣的亂世里,中日關(guān)系如此劍拔弩張,她怎么敢輕易突破世俗的界限,與一個中國男子攜手共度?
愛情本來如此甜蜜,可是兩個人的身份,注定了艱難重重。三周后,佐藤屋登奉命回京,離開保定,離開蔣百里,用距離將情感稀釋。
沒有佐藤屋登在身邊的日子,每一天都漫長無趣,每一天都如在油鍋里煎熬。那時他終于知道,這個女子已經(jīng)在心里生根發(fā)芽,再也拔不掉了。不久,蔣百里也辭去校長職務(wù),赴京休養(yǎng)。
~~~ 二 ~~~
蔣百里選擇了一家日本醫(yī)院,巧的是,佐藤屋登就在這家醫(yī)院工作。這次相遇,讓蔣百里迸發(fā)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他像打仗一樣,開始鍥而不舍地對佐藤屋登展開了追求攻勢。
他的追求大膽而別致,先是通過主治醫(yī)生向佐藤表達(dá)愛意,然后又委托總統(tǒng),總統(tǒng)又委托大使館,一個個委托下去,弄得人盡皆知。他唯獨不敢直接向女孩表達(dá)愛意。
佐藤離開醫(yī)院,回到日本。
如此遠(yuǎn)的距離,似乎再也沒有在一起的可能。蔣百里卻不愿放棄,他開始給佐藤屋登寫信,一封又一封,從不間斷。在信里,他大膽訴說自己的相思與愛慕,反正,他就認(rèn)定了佐藤屋登,這一生非她不娶。
那些信,像墨一樣一點一滴滲透到心里,終于將佐藤屋登所有的理智全部擊碎。其實,在保定看護(hù)期間,她也已經(jīng)被蔣百里深深吸引,他的言談舉止,他的瀟灑睿智,他的剛烈不屈,都是她心里最理想的男人模樣。
只是因為兩個人的國籍不同,要克服的困難太多,所以她一直試圖用理智說服自己,從中國回到日本,也是想要逃避。
她算準(zhǔn)了一切,唯一沒有算到蔣百里會如此情深義重,會如此鍥而不舍,會如此火辣辣地一次次表白。
那顆本來就躍動的心,終于再也無法寧靜。
縱前路艱險又如何?只要有愛,便能抵御一切風(fēng)雨。
那一刻,佐藤屋登的心變得和蔣百里一樣堅定不移。
她將蔣百里所有的信都拿出來,一一展現(xiàn)給父母。
那信中的每一個字,都像戰(zhàn)鼓一樣擂著她的心,如今,又敲打著父母的心。雖然他們并不贊成女兒遠(yuǎn)嫁到中國,但那信中濃烈的愛意,和女兒早已堅定的決心,讓他們唯有輕聲嘆息,再送上深深的祝福。
1914年冬,佐藤屋登重回中國,與蔣百里結(jié)為夫婦。這與他們的初相遇,已經(jīng)整整過去了兩年。
蔣百里為夫人取了一個中國名字:蔣佐梅,并在家鄉(xiāng)購地數(shù)畝,種植二百棵梅花,取名“梅園”。
梅,一直是他的最愛,無論花,還是人。
~~~ 三 ~~~
婚后的蔣佐梅,洗盡鉛華,成為中國傳統(tǒng)里最合格的家庭主婦,伴隨她二十多年的日本生活習(xí)慣,她一一摒棄,她甚至不再說日語,只說中國話。她把自己化作一滴水,融進(jìn)了夫君的國度里。
有時候,男人的優(yōu)秀,注定了沒有太多精力顧及家庭,蔣百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家事便只能拋給妻子。佐梅從未抱怨,總是將家打理得井井有條,不讓他為此分一點心。
而他,知道她會為自己的每一點安危擔(dān)心,無論在外面遇到多么危險的事,無論經(jīng)歷過多少驚險時刻,在她面前,他總是云淡風(fēng)輕,將一切都悄悄隱藏。
然而,他們的婚姻,不但牽扯到兩個家庭,還牽扯到兩個國家啊。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很多事情,都不在掌控中。
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中日開戰(zhàn),逼著她在兩國之間做出抉擇。
她最終選擇了愛情,身為日本人的她,沒有替自己的國家遮丑,而是說:“中日交戰(zhàn),是日本軍閥侵略的過錯。”為此,她切斷了和日本的一切聯(lián)系,終生再也不曾踏上日本的土地。她不但支持丈夫捐掉轎車支援抗戰(zhàn),她自己也賣掉身上值錢的東西,買來布匹、紗布,夜以繼日地趕制軍衣及繃帶,送往前線,救護(hù)傷員。
她的這些舉動,給了蔣百里前所未有的決心和底氣,他不止一次表達(dá)要親自擊敗日本軍隊的夢想,他在很多場合說了很多防御日本的策論。做這一切時,他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日本妻子,因為他知道,就算她是日本人,她也會選擇站在他這一邊,為正義吶喊。
是的,她始終選擇站在夫君這一邊,站在中國這一邊。
只是她沒有想到,蔣百里去世時,竟有人誣陷是她毒死了丈夫,而這一切,只是因為她曾經(jīng)是一名日本女子。
失去至愛的打擊已是痛不欲生,那些人情冷暖更是讓人冷得透徹心肺。她早已失去日本的一切親人,如今又失去夫君,那片在新婚時便種下的梅園,也早已毀于戰(zhàn)亂,再也看不到它灼灼其華的模樣。她只能在流言與冷眼里,與幾個孩子相依為命,互相取暖。
她與蔣百里相守二十八年,又獨自度過了四十年。
她的墓碑上,刻的便是“蔣佐梅”三個字,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國名字,一個傳統(tǒng)的中國妻子,便是對她一生最好的概述。
她這漫長一生,有一大半的時間處于寂寞孤寒中,風(fēng)雨無數(shù),被誤解,被打擊,她都安然地挺過來,淡然面對。沒有抱怨,也沒有變得尖酸刻薄,她始終如一朵傲雪的梅花,溫婉堅強(qiáng),始終是他喜歡的模樣。
而這一切,只是因為心中有愛,愛是這世間最好的保護(hù)傘。因為愛,這一切風(fēng)雨,一切孤寒,便都可以輕松抵御,即使苦,亦覺甜。
(編輯/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