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如
被喚醒了的黃柏河
那年,有一條小河,還沉睡在千年荒涼之中。
她是長江三峽河段眾多支流中的一條小河,河道狹窄,河水清澈,兩岸高山刀劈斧削,終年云遮霧繞,矯健的雄鷹也難于飛過山巔,十幾里河灘邊見不到一戶人家,唯有不知名的飛禽走獸活躍在森林里。她從湖北省宜昌(現夷陵區(qū)樟村枰)的遠端山巒層疊無窮、蔥蔥郁郁的黑良山源頭一路行來,在湍急的162公里河段里奔流不息,行至黃花場,東西兩條支流匯合,攜手奔入長江西陵峽口(今葛洲壩)下。那年,外界唯有水利勘測設計隊的隊員們,為尋找水源,勾畫水庫大壩藍圖,曾經揭開過這條小河古老而神秘的面紗,他們在河灘邊支起過三腳架,撐起過測量傘,在沿岸的高山上踩出過一串串足跡,留下過一堆堆巖蕊。
這樣一條小河,將面對數以萬計的建設者時,才誕生一個詩意盎然的名字——黃柏河。
那年,黃柏河還渾然不覺,她將迎來史無前例的熱鬧。
1974年4月桃花盛開時,黃柏河水利電力工程指揮部成立。半年多以后的12月6號,天福廟大壩工程開工典禮大會召開——黃柏河流域天福廟大隊迎來了空前絕后的盛況,天福廟供銷社下面的一塊平臺上,標語奪目,高音喇叭響徹云霄,紅旗獵獵,人頭攢動。唯有主席臺上,18把椅子顯示出了一種特殊的環(huán)境和氛圍,那是從農民家里借來的桐油椅,椅子矮小且陳舊。那是18個指揮長的座位,除了18把椅子,再沒有一條板凳、一張小桌子、一個茶杯,更談不上水果香煙。沒有一把椅子上標明某某領導的名字,但是,每一個領導都有他明確的工作任務和目標??傊笓]長是原地區(qū)農委副主任閻錦華,副指揮長是舒俊,稅務局局長、工商局局長、氣象局局長等都擔任副指揮長。到會的還有物資、醫(yī)療衛(wèi)生等部門的領導,由此不難看出,當年是舉宜昌地區(qū)之全力投入黃柏河天福廟大壩的建設。
早在新年之際,宜昌水利局領導就圍繞天福廟建壩問題召開過幾次會議。當年物資匱乏,鋼材、水泥、機器設備短缺,當地沒有工程技術人員搞過中型拱壩的設計,資金更加困難。一直到1975年6月份,天福廟壩體填筑到一定高度的時候,地區(qū)革委會才請示省財政廳給予解決了100萬元的借款。雖然一無所有,卻時不可待,因為1972年,宜昌地區(qū)遭受了嚴重的旱災,很多地方都還沒有從旱情中喘過氣來,若再遇上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種連續(xù)大旱怎么辦?“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百姓被餓死!我們有一條剛剛建設好的東風渠,先建一座調節(jié)水庫,將黃柏河河水引入東風渠,然后逐步完善黃柏河引水灌溉的梯級開發(fā)(四座大壩)?!边@就是當年宜昌地區(qū)幾屆領導關于水利開發(fā)、建設的一致主張和工作核心。會上,以陳群如、舒俊、周銘烈為主的工程師們,經過反復研究討論,提出因陋就簡,因勢利導,利用茍家埡一帶的石山建壩,劈山造石,用塊石和條石筑起一個大壩來。
用大石筑壩的方案由此形成。經水利專業(yè)技術人員勘測,茍家埡沿至天福廟一帶的山石屬于石灰?guī)r質,這類石質和V字形地勢都是拱壩立腳的良好條件,兩岸巖質山峰是壩體得力的左右肩膀,它們將把自己的信心和力量傳送給壩體,將用鋼鐵般的堅強意志支撐大壩。
這個造壩方案一經確定,就裝在地委書記王群心中了,“茍家埡離大壩壩址地天福廟有15里之遙,炸山、劈山、運石、筑壩……我們一無所有,但是我們有人民!我們靠宜昌三縣(枝江、當陽、宜昌縣)人民,打一場人民戰(zhàn)爭!”王群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軍裝,在開工典禮大會上的講話,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接著,閻錦華在會上宣布了宜昌三個縣的灌區(qū)面積:枝江的灌溉面積70萬畝;當陽是50萬畝;宜昌是30萬畝,大壩建好后,以上各縣以受益面積分配東風渠渠水。因此,三縣的每個公社以營為單位組織人馬,到黃柏河搞水利建設的先頭部隊已經報到,枝江縣上1萬人,當陽縣6000人,宜昌縣4000人,推磨轉圈,半年輪換,統(tǒng)籌安排上黃柏河工地的人??梢韵胂?,開工典禮那天,那產生巨大磁性的聲音是怎樣回旋在黃柏河上空:“同志們,我們建設天福廟大壩水庫,是為東風渠輸水,渠水將灌溉到我們家鄉(xiāng),我們參加建設的每一個人,都是在為三縣人民作貢獻!”
會場上的掌聲一浪高過一浪。領導們的講話鼓舞人心:“在解放戰(zhàn)爭的三大戰(zhàn)役中,我們的民兵用獨輪車推出了一個新中國。今天我們沒有條件建設大壩,我們就用石頭碼出一個天福廟大壩來!米飯和白面饅頭管大家吃飽,我們比當年的民兵強!”
最后,王群說:“建設中會遇到困難,但是難不倒我們的決心,我們就是典當了褲子、賣了褂子,也要把天福廟大壩建起來!”
仍然需要大躍進時代的激情與熱潮,頭年年末,宜昌地委組織了100多人到外省的一個小縣去參觀,那個縣的人口和田地遠不及枝江縣,竟修建了60多座大壩,一個水利建設經驗豐富的普通農民當上了水利局局長。
仍然需要革命戰(zhàn)爭年代的鋼鐵意志,王群親自去枝江動員宣傳,并率領一支千人隊伍浩浩蕩蕩步行到天福廟。王群原是湖北省武漢軍區(qū)青干部部長,1970年走馬上任宜昌前,被造反派打斷了3根肋骨,他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就來到宜昌,親歷了宜昌大旱年民眾的艱難困苦。因此,他和上屆領導一樣,把水利建設擺在一切工作的首位。枝江的民兵們挑著籮筐,扛著挖鋤鐵鍬,跟隨地委書記來到天福廟;也有極少數人推著板車,車上放著鋪蓋卷和糧食,(當年要求是“三帶”,即自帶鋪蓋卷、糧食和工具)人們爬大山過小河,行程200多公里,日夜兼程。這支具有象征意義的隊伍走到哪兒,就把黃柏河流域建設的種子撒到哪兒。隨后,宜昌三縣人民被動員起來了,他們整連、整營地步行,或者是趕著驢子推著車子,開著解放牌的大貨車,貨車上飄揚著以連隊為單位的鮮艷紅旗,向黃柏河的天福廟工地聚攏了。
河邊搭起第一間茅草棚子
上萬人的隊伍怎么組織好?靠的是基干民兵的建制,由上至下,縣為團,公社為營,生產大隊為連。連隊是最基層的作業(yè)單位,集中住宿,統(tǒng)一伙食。一個連隊最少時有20人左右,最多時有上百人。在工地上作業(yè)時,全都打出自己的戰(zhàn)旗。縣革委會副主任掛帥任團長,公社武裝部長、大隊書記、隊長各任營、連長。營級以上干部配有武裝,營長一般都有駁殼手槍,營部有沖鋒槍、半自動槍,并有一定量的子彈。這支隊伍從組織動員那一天起,到浩浩蕩蕩的民兵開赴天福廟,從在工地上布置下達各項任務,到每個團體完成各類指標,都是以嚴密的組織形式在進行。比方說,工地民兵每6個月一輪換。由于人員的流動性大,在管理上,實行了日報告制度。民兵如離開工地,必須到營部開介紹信,否則,上不了回家的民工專車,住不上旅社,領不到糧票,沿途也就吃不到飯。
當然,除了具有優(yōu)良傳統(tǒng)的基干民兵組織建制以外,還有與民工切身利益相關的身份問題。千百年來,農民都在為自己尋找更好的出路,走出鄉(xiāng)土,進入城市是年輕人邁向進步的途徑。好在參加這種大規(guī)模的建設不僅有飯吃,每天上午還有白面饅頭啃。不論在壩上,還是準備砂石料,打條石,一般情況下每人每天能掙一個標工四角錢,另外,生產隊里還記工分。
事實上,不少年輕人在參加黃柏河流域建設中,由民工走向亦工亦農,由亦工亦農走向正式工人,轉干、提干,走上領導崗位,用黃柏河人自己的話說:“黃柏河犧牲了一批人,造就了一批人。”
當年那一批批民工中,以農村基層干部和鄉(xiāng)土知青為主力軍,他們中間,年紀小的15歲,年紀大的也不過30歲左右,大部分都是我們共和國的同齡人,在家鄉(xiāng)沒讀完初中,少數人剛剛跨入高中門檻就遇上文革,不得不回鄉(xiāng)務農。
來自枝江縣的王昌鵬就是其中之一。王昌鵬長得腰桿子挺拔,胳膊腿子肌肉強健,黑發(fā)茂密。在那個曾度過饑荒年代的農村青年中,他算是個健康帥氣的小伙子了。王昌鵬干農活兒樣樣都行,吹拉彈唱全會一點,就是有點兒不安分,常往縣城里跑,結交一幫狐朋狗友,平時喜歡踢石頭,不知不覺間練就了一雙飛腳,偶爾被朋友們拉到縣城里去打群架,誰遭遇他這雙腳,誰就會吃個嘴啃泥。這使他在人前總是很得意??傊?,他是個有人喜歡有人恨的小伙子。王昌鵬有個表哥叫劉均,他是當陽縣慈化公社的生產隊長,管著幾十戶人家,一百多口人,還在生產隊時,上面派工作組下來指導工作,組長要他開梯田,他就砍樹開田,結果被人罵,說他吃先人飯,奪后人碗;組長要他虛報產量34萬斤,田地100畝,不夠吃返銷糧,他覺得吃了返銷糧還要還,還背個沒能力不光彩的名聲。比起當個窩囊隊長,他更愿意當連長干水利,因此他拉起一支連隊的人馬,坐上了從當陽開往天福廟的第一輛車,車上紅旗飄飄,鑼鼓喧天,一路上大家還唱著歌。
來自宜昌縣的葉枝跟大家不一樣,她是心里裝著一個人來到黃柏河的,這個人就是王昌鵬。那年葉枝17歲,農村的女孩子到了這般年齡,家里早忙著給她說婆家了。葉枝初中畢業(yè)從學校回到家,媒人就踏破了門檻。葉枝老是跟爹媽說別瞎忙乎,爹媽鬧不懂。那年大隊動員上天福廟,一家出一個勞力,冬春兩季干半年。本來家里準備讓葉枝的弟弟上,葉枝不知從哪兒打聽到枝江的王昌鵬上了天福廟,就跟爹媽說,“弟弟還小,身子骨還弱著呢!我上?!比~枝的媽能織一手好布,拿主意方面卻拗不過女兒,只好趕著給女兒織了一套衣裳,那套衣裳的顏色綠白相間,從上至下長長的條紋,高挑挑個頭兒的葉枝,穿在身上更顯得苗條秀氣。葉枝準備好了鋪蓋卷,在等待出發(fā)的日子里,沒事就愛爬到屋背后的山上去,她呆呆地坐在山上,山上就出現了王昌鵬的影子。
王昌鵬是葉枝家的親戚,家住枝江石子嶺,那年長江漲洪水,他們舉家遷移到葉枝家避難,不久,王昌鵬的爹媽為求生計奔波他鄉(xiāng),留下兒子一個人在葉家。那時候,她和他都還很小,葉枝才九歲,王昌鵬才十三歲。她一上山就跟野兔一樣,漫山遍野地跑,眨個眼睛,就把一起尋豬草的王昌鵬遠遠地甩在后邊了。王昌鵬是從小在平原長大的孩子,不會走山路,穿雙破舊的解放鞋,鞋底被磨得滑溜溜,他一邊爬山,一邊喊著葉枝的名字,生怕把妹妹弄丟了。
找不到葉枝,他一著急就滑倒了。葉枝卻不知躲在哪兒“咯咯咯”地笑。他只聽見笑聲,卻不見妹妹的人兒,從地下爬起來,捂著腿上的傷口在樹林里尋找,卻怎么也找不著,又著急,又喊……葉枝突然從一棵很高的樹上溜下來,不歪不斜,恰恰騎在他的肩上,雙手摟著他的脖子,一雙細腿在他的胸前亂彈……
那時候,兩個小孩兒初識,互相都對對方感到好奇,常常是,兩個人互相望著望著,就向對方提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來。王昌鵬穿一件洗得發(fā)白了的藍卡其布學生裝,下面有兩個兜,他習慣把一只手放在右邊兜里,緊緊地捂住兜里的什么東西。有一次,葉技把他那個寶貝兒搶出來了。他生氣了,臉紅了。葉枝一看,原來是一個用Y形的、剝皮了的樹枝、兩頭系著橡皮筋做成的彈弓。葉枝問:“你帶這個來,是打鳥的嗎?”
王昌鵬說:“是一個哥哥送我的?!?/p>
葉枝說:“難怪你當寶貝兒呢!”
“你們那個地方是平原,會有鳥兒嗎?”葉枝又問。
王昌鵬說:“有,不多,哥哥說,山里的鳥兒多,還專門給我做了這個彈弓?!?/p>
山上樹木茂密,兩個孩子的身影兒在太陽底下晃,在斑駁的樹冠底下晃,晃著晃著,他們的身影兒變長了。
“你不是我的親表哥,我聽姨媽說的?!弊咴谇邦^的葉枝突然停下步子,回頭望著王昌鵬說。
“親表哥不好么?”王昌鵬想也沒想就這樣說。
“親……親表哥生的孩子會是六根手指頭……”葉枝的臉紅了,甩開雙腿就跑開了,她朝山上跑去,又跑到半山腰里的那棵銀杏樹下,抱住樹身,雙腿往樹干上一夾,爬上去,坐到樹枝上了,王昌鵬追上來,站在樹下,一副傻乎乎的樣子望著她。葉枝卻從樹上跳下來,騎在他身上了,從那以后,葉枝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再也不好意思像這樣騎在王昌鵬身上了。過了幾年,葉枝和王昌鵬都漸漸長大了,兩個人單獨在山上砍柴時,會紅臉了,會背靠背地拉拉手了,不久,王昌鵬的爹媽來到葉家,把兒子接回枝江老家。他們回枝江那個清晨,葉枝送他們過了橋,上了公路,好長時間還站在路邊,王昌鵬幾次回過頭來望,望見葉枝還站在路邊,他就不走了,直到葉枝轉身后漸漸從他視線里消失。
王昌鵬和葉枝不約而同成為第一批上天福廟的民工。王昌鵬所在的枝江團是天福廟大壩建設的主力軍,扎營在大壩不遠處的黃柏河畔,準確地說,是一條支流匯入黃柏河的交界處,支流叫鹽池河。葉枝和宜昌縣的其他人落腳在茍家埡,將炸山取石的地方。
從枝江縣那一望無際大平原過來的農民工們,很多人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見到大山呢!他們站在黃柏河的岸邊,只要抬頭望一望兩邊的山,就覺得那山高得像兩扇陰森森的鐵門,上聳云天,下鎖河流。很多時候根本就望不到山頂,只望到半山腰,厚厚的云霧早已經模糊了雙眼,白云雖然流動著,好慢啊,慢得好似凝固在遠近的風景中,誰要是在黃柏河邊多待一會兒,伸手抹一把眼睛,竟然能聽到甩出水珠的響聲來。一只只穿云破霧的鷹鷂從河流上空掠過,發(fā)出的啼囀應合著山里的聲聲猿嚎,讓枝江來的小青年們不禁毛骨悚然。盡管許多孩子剛來乍到感覺有點兒恐怖,有點兒不習慣,有點兒想家,但還得往山上爬。因為連隊里給大家布置的任務是上山打柴。有些年紀小膽量小的孩子,到了夜里就朝著河對面那模糊的高山哭,邊哭邊說:“恨不得明天爬到山頂上去,好望一眼平原的家鄉(xiāng),朝著家鄉(xiāng)的方向喊一聲爹媽!”
枝江團里的人,唯有王昌鵬看見山,反而有一種親切之感。那是他曾經熟悉的表妹家附近的山比這里的山矮一些,比這里的河水淺一些,這讓他覺得自己好似回到表妹家,事實上,黃柏河確實是葉枝家鄉(xiāng)宜昌縣的一條主河流。王昌鵬搞清楚了這個問題后,看見宜昌縣的人從茍家埡運送石頭到大壩上來,碰住誰,就與誰聊天,想打聽葉枝家的情況。不過,王昌鵬對葉枝的思念很快就被擱淺了,他得和大家一樣,每天打20捆柴草,迅速搭建起一間茅草棚子來。鹽池河的一邊是道路和高山,另一邊是民房和莊稼,枝江團的民工們,只能順著這條河流的另一邊搭建工棚,他們從山上砍雜木當檁子做棟梁,再弄回荊條和竹子,把竹子劈成蔑片當扎絲,將荊條成排串起來,豎起一堵堵圍墻,再抱回一堆堆竹葉和雜草做屋頂,一排排工棚在河坎上、田野邊搭起來了,搭出二三里路那么長。很快冬天來臨,外面凜冽的寒風呼呼地朝茅草棚子里直灌,逢到雨天,外面下大雨,棚子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棚子里還在下。丟在地下用來接雨水的碗盆里盛滿了水,不停地朝外漫。棚子里稀泥爛漿,陰暗潮濕。下雪就更糟糕了,山里比平原的溫度至少低5至8度,特別是夜晚,那些孩子們冷得牙齒“吱吱”直抖的時候,在本來是通鋪的木板床上擠在一塊兒,早晨睜開眼睛,才發(fā)現大家互相抱在一起睡。留給人們印象最深的是沒茅坑,大白日里,人們的雙腳都繞不過遍地屎尿,弄不好就踩在大便上了。有人曾天真地找閻錦華搭茅坑,閻錦華哈哈地笑著說:“誰聽說過戰(zhàn)爭需要茅坑?”
住在茍家埡的葉枝,和其他4個女孩兒住在一個自搭的工棚里,她們撿了些石塊兒墊在地下當床鋪。因為“床鋪”低矮,地下的螞蟻、瓢蟲、草鞋板,甚至蜈蚣、壁虎弄不好就爬到床上去了,嚇得她們半夜睡不著覺。過了幾天,白天的采石勞動太辛苦,人一疲勞就顧不了那么多,哪怕蟲子爬進身體,早晨醒來感覺耳朵癢癢,摘出來扔掉罷了??墒怯幸惶彀胍?,一個女孩兒起床解手,腳還沒鉆進鞋子里去,感覺異常的冰涼,本能地縮回腳,“哇哇”地驚叫起來。大家都被她叫醒了,擦亮火柴往鞋子里照去,一條黑花蛇悠閑地盤在鞋窩子里呢!
那一夜誰還敢睡覺!又不敢去打擾男孩子們,他們比女孩子更辛苦。5個女孩兒一起來到河邊,那是個晴夜,天上有半輪月亮照在河面上。她們望著那一會閃動著波光,一會兒又變成黑暗的河水,一起大哭!她們一直哭到星星隱去,淡藍色的晨曦從東邊的天空射過來,映亮了河面。她們當中的連長喊道:“天亮了,別哭了,讓人看見了笑話我們!”她們就不哭了,返身朝工地上走去,一路走一路大聲地唱著歌。
王昌鵬初進黃柏河卻是另一番作為。他在葉枝家住過幾年,幾乎每天都和葉枝去山上放牛,尋豬草,經常把牛拴在一棵大樹邊,把裝滿豬草的背簍拋在茅草窩里,兩個人你追我趕在山坡上瘋跑。練出了一雙“飛腳”。他到天福廟后重新看見了山,童年山里的色彩,在一個清晨又回到他的記憶中來。所以到山上去打柴時,他跑得比誰都快,上山似飛兔,下山如猛虎,每天20捆柴對于他來講很輕松,干完了自己的20捆,他還去幫別人背柴下山。整個枝江團里,王昌鵬是第一個爬上山的人,也是第一個帶領大家搭好工棚的人。盡管那時的口號是:“先挖坡,后筑窩!”但第一個筑起窩的連隊受到了指揮部的表揚。黃柏河指揮部從一開始就很注重宣傳工作。每個連隊有一個不脫產知識青年專門負責本連隊的報道。通訊員每個星期都要到營部或者團部去開一次會,提名業(yè)績突出的民兵,通過《黃柏河戰(zhàn)報》表揚,還用大喇叭傳揚到工地的每一個角落里。團部有業(yè)余宣傳隊,指揮部有專業(yè)宣傳隊,他們用快板、朗誦、小品等多種形式反映工地上的勞動模范,樹立起榜樣來,鼓勵大家向他們學習。于是,指揮長閻錦華、枝江團團長阮楚善,帶著各個團、營長們來參觀了王昌鵬他們在鹽池河畔搭建的第一間工棚,號召枝江團的全體民兵都向王昌鵬學習。
王昌鵬第一炮就打響了,團長阮楚善就把他提拔成副連長了。
搭起一間茅草棚子就能提拔成副連長,這份光榮鼓勵王昌鵬好好干,英雄主義的意識在他心里滋生著。那個時候,他最想見到的人就是指揮長閻錦華。閻錦華親臨他們工棚的時候,還問起他的名字,這是多么榮幸的事情啊!閻錦華可是一梭子子彈掃倒10個日本鬼子的英雄,他的個子有多高?他的聲音洪亮嗎?聽說他的腿肚上有子彈疤痕,那疤痕有拳頭那么大嗎?他夠不夠義氣?又聽說閻錦華不分日夜待在工地上,只是工地上的人太多,哪怕遇到了也不認識呢!
一天,王昌鵬聽說閻錦華在大壩上的某一個地方,跟民兵一塊兒在干活兒,他就大步流星地往那個地方去,想近距離地看一眼閻錦華。半路上卻遇到了當陽團一個叫秦昆的小伙子。
當陽團的主要任務是做大壩的備料工作,一是從河灘里篩沙,二是搞爆破炸山搬塊石。塊石弄到工地上以量石方算標工,有人堆積塊石時玩投機取巧的小動作,中間擱它幾大塊相互錯錯位,一座空心山架出來了!能有這等本事的人也是極少數聰明人,但是驗收的工程員發(fā)現了一座空心山,就不放過每一座山了!這給工程員的工作帶來了麻煩,抓住誰就狠狠地扣對方3個標工(一塊多錢),同時還扣對方連長的標工。
秦昆就是被一個工程員抓住的“壞典型”。那工程員拿根鐵鉆子朝石山戳下去,沒碰到丁點兒障礙物,一直戳到地面上。站在一邊的秦昆早已嚇傻了眼。他才17歲,困難時期出生的孩子,身架子單薄,臉色蒼白,工程員剛說完要扣他的標工,不給開清工單,他就哭了!
這事兒被王昌鵬撞見了。王昌鵬是什么主兒?他見小伙子是他表哥劉均隊里的人,就要打抱不平。他問工程員要清工單。工程員問他是誰。他說:“我是誰你管不著,路見不平有人踩,你冤枉了他?!币粋€硬要,一個硬不給。這事兒若是擱他人身上,誰愿替人扯皮拉筋,擱王昌鵬這兒,要是在家鄉(xiāng),踢開一只飛腳解決問題了!可這是工地上,對方當工程員的人是水利部門的人,是吃公家飯的,給他吃軟的不行,吃硬的也不行,他就要拉上工程員去找頭兒。
本來那會兒,王昌鵬想找的頭兒就是閻錦華。他認準一個理,不規(guī)則的石頭堆積在一起,不可能沒有空心山,誰要不相信,誰就當場試驗。他一定要幫秦昆擺平這事,表哥手下的人不能受冤枉。
王昌鵬和工程員走到半路上,遇到了秦詩華。秦詩華又是誰?武漢水利電力大學畢業(yè)的工農兵大學生,剛跨出校門不久,就投入到天福廟這座中型水庫建設中來,并且指揮部把布置大壩現場的任務交給了他。秦詩華到現場看了看,然后問了秦昆幾句話,心里就明白這小男孩不會弄虛作假,又要給工程員一個面子,就對秦昆說:“下不為例?!弊尮こ虇T給秦昆開了清工單。
王昌鵬覺得秦詩華幫自己解決了僵局,把這事兒說給劉均了。表兄弟兩個都說秦工講義氣,夠哥們,一個月一次的打牙祭,他們就請秦工喝酒。酒宴設在劉均他們的工棚里,一個連18個人,一塊大石頭當餐桌,桌上擱一土缽子中方肉做的蒸肉,里面摻很多苞谷粉,筷子夾起來,粉面撲撲往下直掉,筷子頭的那點兒肥肉就縮小一大半去了。秦詩華進工棚時,18個人圍站在石桌邊恭候著他呢,秦工能赴他們的宴,他們覺得秦工沒架子,看得起他們。他們把棚內唯一一只小板凳兒讓給秦工坐,還遞給他一個白搪瓷杯子,上面用紅色油漆寫有“農業(yè)學大寨”字樣。那天18個人,包括小秦昆,每人都喝了一杯苞谷酒。
事后,驗收的工程員再也沒發(fā)現空心山了。
喝酒的時候,秦詩華問秦昆,家里有幾個人,怎么不上學了。秦昆說:“現在只有一個哥哥。十多年前家鄉(xiāng)遭受連續(xù)旱災時,妹妹才兩歲就被餓死了!媽媽為此哭瞎了眼睛。本來我家是哥哥上工地,可是哥哥要給林業(yè)局放木料掙點副業(yè)錢,好給媽治眼睛,我就來工地了。”
那次喝酒后沒兩天,劉均找秦詩華來了,他說秦昆炸炮傷了腳,讓他休息幾天他不肯,運送塊石這活兒他沒法兒干了,問秦詩華能不能把他安排到大壩上揮挖鋤,干點兒手腕子胳膊用力的事兒,等過幾天腳傷好了再回連隊。
秦詩華破例地安排了秦昆,并且給了秦昆幾張飯菜票,讓他就在指揮部的小食堂吃飯,少跑路。沒想到不出一個星期,秦昆被壓死在大石下。
那是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天福廟工程的基礎開挖出現了地質結構方面的問題,這是前期勘探中沒有發(fā)現也無法預料的事情,它耽誤了基坑作業(yè)的預定工期。于是,指揮部決定搞洞室爆破——它是天福廟建設中“土法上馬”的第一個重大項目。1975年元旦這一天,指揮部把洞室正式爆破看成非常嚴肅、隆重的一件事,爆破時,指揮部的所有領導們都在現場組織,維護安全??谏凇⑵鞄?、警戒線,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爆破手們分別下去,用萬用表檢查4個洞室里的線路。
事情發(fā)生在洞室爆破以后。爆破后有大量土石方需要運送出去,民工們?yōu)闋帢斯ぃ拖穹棚w的燕子撲向土石方。突然,石壁垮塌,秦昆等人被壓到里面了。出事的那會兒,正在自己作業(yè)線上工作的秦詩華和王昌鵬,先后奔向出事地點。
王昌鵬從山上飛奔至基坑時,人們正在把其他死者和受傷的人往外抬。他順著人們圍攏的另一片地方望去,也不知為什么就想到秦昆,或許是秦昆的腳受了傷,擔心他跑不快吧,一種不祥竄上心頭。他扒開人群,朝著壓在大石下的男孩子擠攏去,他看見了那張原本蒼白的臉,那張臉在微弱的燈光下很朦朧,看不清他臉上的任何表情,但他一眼認出了他。他正躺在秦詩華懷里,秦詩華將自己的胳膊墊在秦昆的頸脖子下面。壓在秦昆身上的大石已經被人們套上鋼絲繩,繩子的一頭牽掛在一輛破舊的東方紅拖拉機上……
許多人對我講述這個細節(jié)時說:“那個開拖拉機的伙計正干著抽水的活兒,自告奮勇開拖拉機來救人,但他干駕駛根本就是個半吊子,那會兒都抓瞎了!一個護士提著輸液瓶,黑暗中,醫(yī)生來不及尋找靜脈血管打針,只好蹲下身,一口一口地給秦昆喂葡萄糖。大石被拖拉機拉動了,大石從秦昆身上被微微拉起來,在場者的心都懸到了喉管門口,然而關鍵時刻,拖拉機突然倒退了兩步。已經被挪動的大石再次砸向秦昆時,鮮血從小男孩的胸腔噴射而出,僅僅17歲的秦昆就那樣死在秦詩華胳膊彎里。臨死前他望著秦詩華說出了兩個字:“我哥……”秦詩華琢磨不了這兩個字的意思,之后,他委托送秦昆回家的人把這兩個字的遺言轉告秦昆的哥哥。他哥哥什么話也沒說。到了次年初春,秦昆的哥哥手里提著糧食,腋窩里夾著鋪蓋卷來工地了。
在當年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子承父業(yè),兄弟雙雙上工地,前赴后繼為建設付出生命代價的何止一兩個家庭!
最近,枝江市以向社會征稿的形式,編纂《為引源頭活水來》,讓當年的建設者們自己書寫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F齡69歲的匡長禮,就在其中講述了他們兄弟上黃柏河的故事:當年身為連長的匡長禮,一次帶領民兵冒雨搶險封堵大壩導游洞,因抬一塊百斤重的大石摔斷了3根肋骨,落下瘸腿的終身殘疾。但他不僅自己身殘志堅堅守工地,第二年還動員弟弟也上工地來了。不久,弟弟因上山打柴而身亡。他眼含內疚之淚,把弟弟的棺木送回了老家。安葬好弟弟后,在家里只過了3天,便在父母和妻兒哀傷和擔心的淚光中,又趕回到黃柏河工地。
一團生命的火焰熄滅了!從生命里噴射而出的鮮血,在秦詩華、王昌鵬及建設工地上所有人心里,是一股股涌泉,象征我們普通勞動者給予水利建設永無止境的涌泉。
枝江團一下子死傷十幾個人(包括送醫(yī)院的輕重傷員),悲傷氣氛籠罩在大壩上空。
天福廟大壩才剛剛開始,我們的同胞就這樣走了,之前,枝江民工為搶時間早早趕到工地,坐“籃子”從空中甩個粉身碎骨;砍樹不小心從高山滾落;宜昌縣民工“放飛車”等意外死亡的現象,只是極少數間隔著發(fā)生的事情,并不足于引起人們的特別關注,這次是發(fā)生在主體工程大壩上,它引起了工地上全體民工的悲慟。事情發(fā)生得太倉促了,秦昆斷氣后的那一刻,王昌鵬就把開拖拉機的伙計從駕駛室里拖出來,他右腳揚起之時,那倒霉的伙計“叭”的一聲,倒地吃了個嘴啃泥,被摔得鼻青眼腫。
她望著小伙子的背影
差點叫出聲
葉枝一上工地,心里就擱了一個大壩,人在茍家埡工地上,心卻在15里路之遙的天福廟大壩上,那大壩上總是晃動著王昌鵬的人影兒。
先說說葉枝干的活兒——打條石。
天福廟大壩究竟用了多少條石,沒人能說得清,人們告訴我,以后堆積在河邊的條石還有一千多塊,后來鋪路搭梯建屋都派上了用場。讓我先替宜昌水利人說一句,真感謝大自然??!如果沒有那些堅固如鋼似鐵的群山,在那種困難年代里,不敢想象建設天福廟大壩。為了解條石的來源,我專門跑了幾趟茍家埡。我看見從茍家埡至天福廟這一帶的屋基、梯道、田坎、堰塘,全部是用石塊壘筑。公路上跑的大大小小車輛,除了拖礦就是運輸石塊。仔細觀察山巖巖質,我發(fā)現它們大多非常堅硬,我每天晨練攀爬而上的石梯間,就可以看見許多螺旋似、寶塔似的角石,當地人說是恐龍屙的屎,是它們凝結著山巖的堅固度;要么,山巖好似一部部厚書,每一個巖層的細縫就是一張頁面,幾公分到一寸長不等的頁面,不論用工具敲開還是炸藥爆破,頁面都會粉飛而去,我根本沒法想象、分析那一塊塊整齊的條石是怎樣問世的!
我從茍家埡鎮(zhèn)的一條路口朝山里走去,走出好遠,才能望向那一座座被開辟過的山,雖然山上的樹木野草已經掩蓋了過去的痕跡,但我仍然好似聞到了嗆人的火藥味,彌漫在山間的騰騰煙霧,和在炸藥威力下瞬間盛開的“堅硬花朵”。我仿佛看見男女民工們飛快撲上山石去采摘,他們根本顧不了鋒利的石頭傷了身體,只有發(fā)現一塊可塑性強的毛坯,方才省下一點兒雕琢的功夫,然后插下鐵楔、鉆子,掄起八鎊重的鐵錘一錘一錘地敲打。
為了把毛坯鑿成整齊的條石,每個營都專門請來石匠。葉枝的運氣還算好,遇到了一個好師傅,第5天就打出了一塊合格的條石,有的女孩子剛開始上陣時,半個月打不出一塊條石來,又著急,又拼命,怎能不出事故?重則一錘子下來斷了手腕子,輕則雙手被打出血泡泡。不論男孩女孩,起初,每雙攤開來的手心里都是血泡泡。
當年任天福廟工程處處長的覃孔蘭說:“我管質量驗收,每塊條石的標準是:‘長120公分,寬50公分,厚40公分,重量800至1000斤。質量要求是:‘四面八方,十二條線平直,長寬誤差不超過一公分。量條石用三種方法,一是用尺量;二是用一只蔑筐子,石頭從筐邊嗞溜溜滑下去,那才叫不多一分不少一厘;三是用眼睛檢驗。有一個女孩兒送來一塊邊邊棱棱都漂亮的條石,只是石面的中間有一片細葉覆蓋著疵瑕,我‘嘩啦一下撕去了細葉,她突然不顧一切地撲到條石上,用胸脯遮擋住那條很細的裂縫,說實話,不是我眼睛尖銳,根本看不出細縫。她哭著哀求我收下她的條石,說她一天才打了一塊石頭,才掙了4角錢咧!”
再說說運送,每個連和營的干活兒方法都不一樣,腦子聰明的連、營長們會讓自己的小團隊一條龍地干活兒,炸山,開采毛坯,到精雕細刻的條石,運送條石。這樣既分工又合作,能夠彌補采石民工們的部分損失,但是有人付出慘重的生命代價!從茍家埡運送條石到大壩是15里路,路況九曲十八彎,坡陡如爬山。一般情況下每天運送兩趟條石,大膽搶標工的小伙子運送三、四次的就“放飛車”,遇下坡的時候,雙肘在扶手上用力,雙腳懸空,人跟著板車飛出老遠老遠,力量用好則罷,用不好力量,一千斤的大石,連石帶車帶人翻撲過來,將人齊腰斬斷;要么是飛車碰到轉彎抹角,懸崖峭壁,車與人一起粉身碎骨。后來相隔20米站一個安全員,戴著紅袖章,圈塊鐵皮子當喇叭作現場指揮,情況才好轉。那個時候,大家瘋狂地沉醉于建設的熱潮中。
宜昌縣來工地的女孩子們,以女子連為單位干的是打條石的活兒,不動窩兒地待在茍家埡。在她們心里,修大壩是最光榮的,似乎大壩上的男人才是真男人,偉男人。送條石到大壩上去了的人回來說:“一百個集市的熱鬧加起來,也沒有大壩上的人多?!迸⒆觽兙驼抑鴻C會跑十五里路,去趕“一百個集市的熱鬧?!被貋砭透l(xiāng)里人進了城一樣講些新鮮事兒。
葉枝是個好強的女孩兒,她干活兒不笨,包袱背的也不輕,每天打一塊條石才算完成任務,她不甘心落后,沒心思去看熱鬧。但她想去大壩的愿望比誰都強烈,一個月后,她的力量突然變大了,雙手變巧了,連續(xù)兩天多切割了兩塊條石。這樣,她就可以約上一個叫小銀的女孩兒,兩個人跟著拖條石的板車來到大壩。
大壩上真是熱鬧??!河水被壘起的層層大石攔截了,洶涌地奔著一條溝流去了,兩山間被人們挖出寬寬的、彎彎的槽子,槽子上上下下都是人和機器。挑土方的人排成了一條條長龍,穿梭在插著紅旗、掛著標語的土地上,那些紅旗上寫著問安營、石子嶺營、云盤湖營,還有某某連的字;那些標語上寫著“農業(yè)學大寨”“以糧為綱”“先治坡、后置窩”等口號。近處是扁擔在人們肩上咿咿呀呀的叫聲,還有人們嘴里發(fā)出的哼哧哼哧聲,那些聲音沒來得及消失在隆冬的呼嘯中,就被空壓機的“突突突”聲取代了。遠處有一些人工堆積的山,或大或小,山上的材料有砂石、卵石、塊石、條石。運輸的車輛有雞公車、獨輪車、板板車,還有騾馬驢子也參戰(zhàn)了。葉枝和小銀站在工地上,覺得自己好渺小,稍不小心,就會被人海淹沒了,或者說是被螞蟻似勞作的民工們包圍了,想趕快拔腿吧,又挪不動雙腳,她們聽見廣播大喇叭里傳出更激動人心的口號:“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葉枝抬頭追尋聲音朝天空望去,看見山腰間灰蒙蒙似云在飛、霧在舞,她揉揉眼睛再仔細望去,心都要跳出來,有好幾個女的懸在半山腰里正在用鋼釬撬、用雙手刨那些山石呢!原來大喇叭是在給云層中的女勇士們鼓勁。這幾個女勇士其中就有易家珍、王克禮,采訪中很多人都對我談起過她們,說大壩兩岸的山體出現險情后,她倆帶領的兩個女子連一起向指揮部發(fā)出排險的“請戰(zhàn)書”,組成了28個女戰(zhàn)士的紅鷹、鐵姑娘戰(zhàn)斗隊。她們懸在半山腰里排險的這一幕,恰恰被來大壩上看熱鬧的葉枝和小銀盡收眼底。
有幾個穿帆布工作服的、身上有坎肩的男人在工地上很顯眼,他們個頭兒都不矮,有斯文的,也有魁梧的,手上有拿計算尺的,有攤開圖紙在指指點點的,還有站在堆積成山的塊石、條石跟前丈量尺寸的人。葉枝感覺自己望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在望自己。有人群的地方,葉枝總會連續(xù)招來幾束眼光,還有笑聲。葉枝不知道,她穿一身綠白相間的、家織的土布衣裳朝工地上一站,好似一只古董花瓶搬到工地上一樣顯眼。
葉枝和小銀站在壩上的時候,看壩上勞動的民工們,好多人的背影和側影都像王昌鵬,有的人,讓她實在忍不住要去追幾步,瞄人家一眼就失望了。等她朝基坑底下望去的時候,更大的失望襲上她心頭,在那種人山人海里想找到王昌鵬,不是大海撈針嗎?小銀看出她的心思了,問她在找誰呀。她多不好意思啊,臉脖子好一陣子發(fā)燙。
那時離她身邊不遠的地方有一臺抽水機,機器旁邊有一個小伙子突然把自己脫得赤條條,僅胯襠間夾一條灰色短褲頭,“撲通通”跳到基坑里去了。坑上有兩個人在喊:“一二三,火塘……三二一,火塘……”葉枝想了一會才明白意思,要不是許多人的雙腳在坑底里不停地攪和,坑里的積水可以結成冰,不穿衣裳的人在底下怎么待得住,他們是在跟他鼓勁,給他心里燃燒起“一塘子火”好暖暖身子骨。那個小伙子站在坑底,用胳膊夾起一條很粗的水管子,雙手拿著一個抽水機蓮蓬頭在擰過去,擺過來,弄了好一陣子,弄得滿身是泥水,頭發(fā)都是濕漉漉的,難怪他們要脫衣裳?;由夏莾蓚€喊火塘的人開始喊叫:“快上來……快上來……”接著其中一個男人也脫光衣裳,跳到基坑里去了。
先下去的小伙子爬上來了,大概是凍暈了頭,不知道自己的衣裳擱在什么地方了,朝著衣裳相反的方向走去。那一瞬間,葉枝望著小伙子的背影差點叫出一聲:“王昌鵬!”不過他的肩比王昌鵬寬,后腦殼比王昌鵬圓,身體比王昌鵬壯實,不,他們分手已經6年了,6年的時間,王昌鵬也許長成了眼前的這個人,她緊追幾步,朝著他的背影喊:“喂……喂……”小伙子回頭了。她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秀美的臉龐一下子紅成了個大花臉,突然卻沒了女孩子的羞澀,反倒有一種隱隱的疼愛,她對小伙子說:“你的衣裳在這邊!”返身快跑兩步,蹲下身撿起小伙子的衣裳,抱在自己懷里朝他走去。這一連串的熱情動作,連她自己以后回想起來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到了小伙子跟前,她的臉更紅了,也不知是把衣裳遞給了對方,還是甩在他的腳下就跑開了。
寫到這里我需要補充一下,當年使用的十來臺抽水機,從建國之初,它們就馬不停蹄在參加水利建設,使用時間長,又老化得夠嗆,大家都對我談到抽水機蓮蓬頭葉門不閉氣的情況,葉門不閉氣,一抽水葉片張開來,一停水葉片就蓋死了,因此每次都要人下基坑里去把蓮蓬頭從水里提起來,關好葉門再灌水,再將12米的揚程抬高才能繼續(xù)抽水。況且長長的基坑有很多民工在作業(yè),開挖速度越快,浸水的程度越高,機器根本忙不過來,基坑就被浸泡在水中,萬一進水量大又不能及時排除,弄不好還會淹死人。
基坑里漫水是挖基礎最常見的現象,起初水還不深,副指揮長舒俊就提出要想辦法給抽槽的民工們買膠鞋,他說,冰天雪地的,這些孩子們赤著腳站在水底作業(yè),他們會凍壞腳腿的,他們今后還要結婚、生育??!但錢從哪兒來呢,就把這個任務布置到各營部,營部也沒法兒落實。沒兩天功夫,因為抽水機出問題,哪怕是穿膠鞋也要進水了,這事就很無奈了,就靠民工們的精神去頂,用勇敢行為去扛了!
當時,相跟著小伙子身后跳下基坑的人是枝江團團長阮楚善、工程處處長楊志典。人們都這樣告訴我:“天福廟建設中最吃苦的是這兩個人!”我試圖從這兩個人身上深刻地探究那個時代的人文精神、時代風貌,很遺憾,阮楚善團長因為身患肺氣腫而英年早逝,據說他在天福廟工地時,就經常咳嗽,那年他才40多歲,1米8的個頭兒,若不是愛犯病,人顯得干瘦,形象與精神都是工地上的一流男人。他一直帶病堅持工作,并且是個典型的“貓頭鷹”(在工地日夜跟著民工三班倒)。楊志典處長呢,現在已是84歲的老人,近年也因患肺氣腫長期臥病在床,鼻孔里插著氧氣管,前來采訪的我真不忍心讓他多說話,可是我走出他的臥室時,他從背后喊住了我,問道:“天福廟現在蓄水有多高???”在離開天福廟工地近40年后,仍然用他的聲音緊緊追隨黃柏河!
還有一個人也是我親眼所見,他就是宜昌縣雅鵲嶺鎮(zhèn)的林曾志,那天他瘸著一雙腿給我們打開了房門,我被他的形象嚇得幾乎倒退一步。他的雙手黑得跟木炭一樣,五指與手掌間的骨骼奇怪地凸出,呈雞爪狀捏攏著,還不停地顫抖著。再環(huán)視他簡陋的房間,腳下是冰涼的水泥地,四壁如洗,唯有一張陳舊的原木桌子。采訪中才得知,他在黃柏河流域的尚家河工地挖基槽時,冰天雪地里,誰敢往蓄積著半人高的水里跳?他是營長,他得帶頭,他脫掉褲子和衣裳,只穿一條短褲頭跳進了刺骨的水中,大家才相繼跟著他跳下去了,他們用機器抽水,用木盆舀水,才把基槽里的水抽干凈,又發(fā)現槽底是石灰?guī)r,鋤頭根本挖不動,于是把炸藥安置于槽底,埋上土然后引爆,基槽就這樣在他們玩命的操作中一尺一尺朝深處前進。
人的精神可以是鋼鐵打制,人的身體畢竟是血肉之軀??!那個冬天過去,基槽挖出來了,大壩回填了,林曾志卻住進了醫(yī)院。從那時起,他患上嚴重的類風濕,雙腿瘸了,雙手殘了,人也廢了,他一輩子沒有結婚,唯有房內的原木桌子與他形影相隨。
面對這樣一個人,我在采訪中小心翼翼,生怕一句話不對頭,引起他的抱怨情緒。但事實上,他給我們講述過去故事的態(tài)度,和臉上的表情恰恰與我的擔心相反。他講1976年過春節(jié)時,他們營部怎樣與其他營比著搞好生活,為慶祝新年放了一百響炮,還拆了糞筐扎采蓮船,用工具當器樂娛樂;他講他營里的小伙子搶別人的軍帽,掰農民的苞谷,他如何處理……他講著講著,臉上不時露出笑容。
后來我試探地問:“參加黃柏河流域建設,你覺得值嗎?”
他回答說:“我曾經是一個民兵,還是民兵營長,當然值得!”
當年的民兵建制下,每一個民工身上都有故事,那些故事真是泣鬼神,動天地!在我采訪的民工們中,瘸腿的、斷指的、身上留下疤痕的,十人至少有七、八個人,身上帶有不同程度的傷殘。
一雙鴛鴦鞋墊子
轉眼就到臘月了,指揮部號召民工們在工地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葉枝想回家看看爹媽,又想待在工地找機會見王昌鵬。其實王昌鵬與自己近在咫尺,問明白石子嶺營的住處,就找到王昌鵬了。只是她想一想就臉紅,自己突然鉆進一間陌生的工棚里,人家滿棚子里的男人用什么眼光看自己?再說王昌鵬剛離開她家那年,還來過兩封信,后來就杳無音信了,王昌鵬長高了、長壯了嗎?他娶媳婦了嗎?一切都不了解。思念一個人,好似春風吹落雜草種子,幾場綿綿春雨,種子一旦發(fā)芽就瘋長了!在工地上白天累得很,倒床上就睡著,可是王昌鵬總要找著機會鉆進她腦袋,有一次她揮錘子時,王昌鵬也鉆進她腦袋了,結果把給她打下手的那個女孩兒的左手砸傷了,自己辛苦掙來一個月的標工錢全賠人家了。葉枝不明白自己,怎么這樣想一個人,問自己是不是個賤女人,還偷偷問小銀想不想別的男人。
葉枝想去想來,還是決定留在工地上,聽說指揮部宣傳隊在大年三十要表演節(jié)目。她們女子連連長早說了,要組織大家去看表演。葉枝就等待著去大壩,與王昌鵬“不期而遇”的那一天,雖然對這一天的盼頭只是“也許”。
葉枝跟小孩子一樣掰著指頭數過年的日子里,工地上連續(xù)發(fā)生了幾件事,一是枝江團有個事務長“貪污”了幾張飯菜票,聽說團里要查他的賬,被嚇得去鉆車底,那輛車是從殷鹽磷礦開出的拖礦車,他臥倒車底的瞬間,恰好一個石頭彈得后輪胎蹦了起來,挽回了他的性命。不久,一個小偷犯案后自己交代出是他偷了飯菜票。
還有一件事就發(fā)生在她們女子連,偏巧出在小銀身上。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大家吃晚飯的時候,當陽縣的一個男孩找到她們女子連來了,小銀沒吃完飯就跟著那男孩走了,他倆一前一后走到河邊時,天就黑了。
第二天,小銀被民兵帶到營里去,營長黑著一張臉大聲問她:“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去河邊了?!?/p>
“和誰一塊兒去河邊?”
小銀就不敢回答了。
營長吼了起來,“老實交代!”
小銀身體顫抖著:“他……他也是我們工地上的人?!?/p>
“你們兩個打一把傘是不是?”營長見小銀不吭聲,又說:“有人看見了?!睜I長見小銀還是不吭聲,就說要“遣返”她。
小銀一聽就哭了,承認是打一把傘了,還承認,“河邊很冷,他問我冷不冷,我說冷,他就抱了我一下?!逼鋵嵾@事兒是有人打小報告,說一男一女往河邊去了。天那么黑,誰能看清楚細節(jié)呢!營長不過是嚇唬她一下,讓她以此為戒。因為營部有十條戒律,其中兩條是:“不能少一個人,不能多一個人,”前者指避免犧牲,后者指嚴格管理男女接觸,以防戀愛生育。營長沒想到小銀不打自招,竟招出了摟摟抱抱的事兒。但看這孩子,長得白凈,出門干如此苦累的活兒,不知道她父母該有多疼,營長這么想,就說算了,以后要和男人見面,等半年后回家去見。哪知事后女連長問小銀,“營長找你干什么?”小銀以為連長也知道了,就把頭天對營長說的話重復了一遍。這下壞事了,大家都知道了,營長以后還怎么管理?營里就真要“遣返”她回家了。當年工地上,不少人受不了那份苦與累,偷偷跑回家的人也有,但誰受到“遣返”,誰就覺得是天大的恥辱。
那個夜晚,小銀哭了大半夜。葉枝守著她,勸慰她。一直看著她鉆進了被窩,葉枝才鉆進被窩,因為天冷,她們兩人合睡。天沒亮的時候,葉枝感覺腳頭是空的,爬起床尋找小銀,找到河邊,發(fā)現小銀已經快走到河水中央了。葉枝沖進河水里把小銀拉了回來。
自從這幾件事發(fā)生后,葉枝放棄了尋找王昌鵬的念頭。然而翻過年,黃柏河兩岸的山巒又綠了,山巔的積雪融化了,千支萬條清泉從山上飛瀉而下,思念又變成了一河流不盡的春水。按推磨轉圈、統(tǒng)籌安排上黃柏河的原則來說,葉枝已經參加大壩建設半年,可以不上黃柏河了,為了尋找王昌鵬,她卻又來黃柏河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社會開始發(fā)生著變化,人們一邊唱流行歌曲,一邊唱起了紅歌,但在天福廟工地上,《紅太陽》、《毛主席著作閃金光》這類明快、激昂的紅歌,每天清晨伴著上工的鈴聲從廣播里傳出,仍然是回旋在黃柏河上空的主旋律。
黃柏河兩岸的高山上,野猴們在樹叢中活躍起來,此起彼伏地發(fā)出啼叫聲時,一支戰(zhàn)地宣傳隊來到茍家埡。他們演出結束后,《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扮演者被幾個女孩圍住了,那女演員披著一件紅黃相交的呢絨春裝。女孩們想仔細看看,再用手指摸摸那毛絨絨的布料,顏色多亮?。×恋盟齻冎鄙焐囝^,過去工地上不論男人女人,只有灰黃藍三種顏色,和泥漿沙石混雜在一起,編織著工地單調的日子。愛美是女人的天性,那件春裝帶來的新鮮感,在女民工們眼里,就像天上的一道彩虹,它昭示著女人們應該還其艷麗多姿的本色了。果然不久,回家休息的女孩們陸續(xù)穿上亮一點的衣裳了。只是葉枝始終穿著她媽媽給織的那套綠白相間的土布衣裳。
葉枝的事兒擱在心里,宣傳隊的到來給了她一個啟發(fā)。她想,我也要做英雄,那些英雄不都是真名真姓么?只要我當上了宣傳隊巡回演出節(jié)目中的英雄,我就可以紅遍大壩,王昌鵬肯定是在壩上,他看演出之后,總會想起有個叫葉枝的表妹吧!我們一起爬過山,遛過樹,在山上砍柴放牛割豬草!想到得意處,她突然來了靈感,給自己編了一首順口溜:
“葉枝是個女孩娃,
巧手來把條石畫,
鉆鉆錘錘叮叮響,
躺進篾筐只管滑?!?/p>
自此,葉枝早出晚歸,兢兢業(yè)業(yè)敲打條石,她打出的條石真的很漂亮了,也有一天打出兩塊條石的時候、受到營部表揚的時候。輪到選她當女子連連長,她卻推讓了,因為小銀的一條人命差點兒丟在女連長手里,當連長要管人,男孩兒女孩兒逛一趟河邊,馬上就有人報告給上級了。她可不愿當燈泡罩著人家。自然,她想做一次宣傳隊演出節(jié)目中英雄的愿望始終沒有實現。
以后,葉枝又把心思用在一雙雙鞋墊上,她想象著王昌鵬長到多高了,按身高來猜測他穿多大碼子的鞋子;他不會是1米7以下,也不會長到1米8,她以1米7為起點、1米8為終點,做了7雙長短不同的鞋墊子,她想,7雙鞋墊子總有一雙合王昌鵬的腳。7雙鞋墊子中有6雙是繡花,荷花、茶花、桃花、蘭花、牡丹、秋菊,唯有身高1米75,穿43碼鞋的這雙墊子繡著一對鴛鴦。她把鴛鴦鞋墊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自己的枕頭底下,每天夜深人靜大家都熟睡了,她從枕下抽出鞋墊凝神一會兒,兩個臉蛋就像烤著火一樣發(fā)燙。
不過,葉枝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王昌鵬主動找上門來了。
原由是葉枝那一身綠白相間的老土布衣裳。宣傳隊第二次來茍家埡演出,那個演李鐵梅的演員找葉枝借過了那套老土布衣裳,她穿著那套衣裳在大壩上演出時,擠在最前面的一個小伙子癡呆呆地望著她,演出結束后,她走哪兒,小伙子的眼光跟哪兒,若有所思的樣子。這小伙子就是王昌鵬,他望著那套老土布衣裳,自上而下的線條多柔軟,多流暢呵,他想起來了,小時候,他在舅媽家經??吹剿椌G色的、白色的土布。王昌鵬攔住扮演李鐵梅的女演員,問她身上衣裳從哪兒來。對方如實告訴他,是從宜昌縣一個叫葉枝的女孩手里借來的。
“宜昌縣,哪個營?”王昌鵬緊追著問。
“好像是……是鴉鵲嶺?!迸輪T只記得葉枝住的工棚,下次去演出時,好還衣裳給她。
王昌鵬還想問,她長得什么樣兒?覺得不合適,改口說:“她跟你一樣,長著一雙大眼睛?”女演員笑了:“她是你什么人???巴心巴肝的樣子!真是,男人不怕羞。”
珍藏在香煙盒子里的偶像
正如葉枝的判斷,王昌鵬確實在大壩干活兒。大壩是天福廟水庫建設的心臟,王昌鵬的活路兒就是蹲在心尖尖上了,他在左岸干著攪拌混凝土的活兒。要是葉枝多朝大壩跑幾趟,一定能見到王昌鵬。
當年的攪拌機都像哮喘病人,機器剛轉幾圈就咳嗽,咳一陣子就停機了。民工們只好使用拌合板,雙手就是機器。他們日夜不停地操盤子,拌合系統(tǒng)就沒有片刻休息,機器被不停地摩擦著,發(fā)出疲憊的喘息聲。在大壩上,一個是機器容易出毛病,一個是質量進度出問題,這兩個主要原因,弄不好就把指揮部的主要領導們召集到大壩左岸,他們經常在大壩上開現場會,和民工們一起勞作,及時解決問題。所以王昌鵬想走近閻錦華的愿望有一天終于實現了!
指揮長閻錦華是大壩上青年人眼里的偶像。青年人崇拜毛澤東,崇拜周恩來,但那些偉人離他們的生活很遠,他們需要找到一個現實生活中的人,作為某種寄托和向往。閻錦華是跟隨著毛澤東、周恩來一路打江山闖蕩過來的人,15歲當紅小鬼,解放后當宜昌市公安局局長、副市長,卻因為與其他領導的城市建設觀念不一致,跟領導拍桌子,運動中被扣上“反黨集團成員”的大帽子,在湖北沙洋農場接受勞動改造。有一次,他拖板車時因過度饑餓暈倒在地,一個過路老人救了他。他被平反后,懷感恩之心自愿到最艱苦的水利、林業(yè)部門工作。在基層是屬于敢玩命、敢承擔擔子的人。
指揮長身上的種種傳奇色彩,滿足了王昌鵬的新鮮感和好奇心。他們猜測閻錦華是不是山東漢子,他的身高有沒有1米8???他是不是愛吃烤饅頭,兩面烤得焦黃焦黃的饅頭,中間夾二根大蔥頭?聽說,他最愛喝綠豆湯,只因他是工地上熬夜最多、最容易上火的頭號“貓頭鷹”。白天他要進市里、縣里調集材料,組織人馬幾頭跑,夜里一點多鐘就要上工地,一轉就是一整天。王昌鵬還聽說,閻錦華記憶力超人,從來不用筆記本,但在工程匯報會上,誰要說錯一個阿拉伯數據,他馬上給你點出來,并且指出你錯在哪兒,不少人在他面前顯示出尷尬和慚愧。
不過,像王昌鵬這種類型的小伙子們,更喜歡聽人講閻錦華的混賬話。說他進出天福廟是專車,一輛軍綠色的武漢產舊吉普車開得瘋快,當時指揮部有規(guī)定,除了工地上的死傷大事故,一般情況下小車里不許帶人,不過人們偶爾會看見,車里面還坐著一個武漢女知青。于是,工地上就有比王昌鵬更調皮、膽大的小伙子想攔下指揮長的吉普車,看看那女知青的臉蛋,她長得好看嗎?據說那是宜昌縣的小伙子,他們手中有得力的武器對付這個集最高權力于一身,因而霸道的長官,他們在運輸條石的路上,遠遠地看見閻錦華的吉普開過來了,連車帶石一起停在路中間。瘋跑的吉普不得不急忙剎住,閻錦華從車里鉆出來,準備罵人了。拉車的小伙子站在路邊剛撒完尿,轉過身來望著他們的指揮官嘻嘻地笑,一邊把手指伸進胯襠里,把男人根那調皮的小玩藝兒朝褲子里頭塞著呢!閻錦華的臟話就吞回肚子里去了。人們說他愛罵人,但有兩類人,他絕對不罵,一是他尊敬的工程技術員,二是民工。小伙子們呢,正好借此機會把指揮官和女知青的尊容印到心里去。
后來,王昌鵬這幫小伙子們發(fā)現了閻錦華的生活規(guī)律:他在夜晚,尤其是下半夜都待在工地上。有一次,王昌鵬上晚班,加了一會兒班,下班時就到深夜3點了,他們一伙人從河邊往搭在鹽池河岸的工棚走去,中途發(fā)現河邊蹲著一個人,仔細看,正是指揮長閻錦華。當夜,月亮很圓,月亮周圍還有稀稀落落的星星,月光灑在河面上,能看見河水隱約的波浪,很自然,他們看見閻錦華的面孔是朝向大壩,像是在思考問題。
小伙子們雖然平時喜歡議論閻錦華,真的經過他身邊時,都放輕了腳步,縮頭縮腦,有點怕他的樣子。唯有王昌鵬想,我總算等來了走近指揮長的機會。于是,他胳膊一甩,朝大家打了一個響指,昂首挺胸朝閻錦華走攏去了。他不吭聲、不吭氣地蹲在閻錦華身邊。
閻錦華問他:“你上什么班?”
王昌鵬說:“中班?!?/p>
“這么晚回,是加班了?”
王昌鵬“嗯”了一聲。
“你在大壩上干什么活兒?”
“攪拌混凝土?!?/p>
“家鄉(xiāng)是哪兒?”
“石子嶺?!?/p>
閻錦華又問:“在黃柏河岸第一個筑起工棚的人是你?”
王昌鵬有點兒激動,這幾萬人的工地上,指揮長心里要裝多少人、多少事,他居然還記得起我這個平頭小百姓!因此,他自豪地說:“是我,因為我會爬山!”
閻錦華就笑著說:“會爬山好哇,現在再爬一座山怎么樣?你們攪拌混凝土的,能不能以連為單位,給我突破每日完成300方混凝土?”
王昌鵬想,他莫非知道我是上黃柏河后,突擊提拔起來的連長?這是考驗我,也是信任我,這真是莫大的榮幸!他想,讓大家加把勁,在現有基礎上再增加幾十方,也許能完成,于是就對指揮長拍胸:“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閻錦華借著月亮光,把小伙子好好地望了一眼,站起身來,給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然后把煙盒子遞給王昌鵬,請他抽煙。王昌鵬沒想到閻錦華會請他抽煙,那可是“永光”呵!天不怕、地不怯的王昌鵬居然不好意思了,一個勁地搓著他的那雙大手。閻錦華從已經癟下去的煙盒子里抽出一支煙,遞給了王昌鵬。
后來,王昌鵬對指揮長多了一些理解。他為什么是“貓頭鷹”?因為白天里他要召開各種各樣的會議;他為什么在抽煙這一點上搞特權?因為熬夜抽好煙能打發(fā)瞌睡;他為什么要開快車?因為工地上的資金、物資、連續(xù)不斷地組織勞力上工地,還有上萬人吃的白面饅頭都需要他去協(xié)調、計劃、安排,方方面面的事情等待著他去解決;天冷了,他為什么還穿西裝短褲?是因為夜夜蹲在工地上,一身水,一身泥的,他懶得洗衣裳。
王昌鵬一直沒舍得抽那支“永光”香煙。他用竹子編了個裝香煙的盒子,把那支香煙珍藏在盒子里,逢哥們就拿出“永光”炫耀一番:“大家不都說閻錦華厲害么?這么大實權的人,還給我王昌鵬敬煙咧!”
一塊自制的搓衣板
王昌鵬在天福廟建設工地上迅速成長起來,與技術員秦詩華密不可分。就說那次他在閻錦華面前拍了胸,任務也馬上布置下去了,他自己也帶頭干了,可是日夜三個班的時間全安排滿滿的,再也擠不出分秒來,只好搶,拌合板在機器里轉速快點,但距離短,結果不出兩天功夫,做出的混凝土因為質量達不到標準,上不了壩,這反倒耽誤了時間,幸虧秦詩華趕過來,連續(xù)跟班幾天,把混凝土攪拌設備作了改進,原來是兩個人對著拌合,改進是把拌合板加長,兩個人并排拌合,一板到底,這樣,人偷不了懶,保證了上壩的混凝土質量。事后,王昌鵬問秦技術員,“你上過攪拌混凝土的課?”
秦詩華用手指頭戳了一下王昌鵬的腦門兒。
王昌鵬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直抓抓撓,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廟的熊樣兒。
秦詩華就問他讀過幾年書。
他老實地回答:“初中畢業(yè),返鄉(xiāng)知青?!?/p>
秦詩華笑了:“我上了幾年課,還真沒上過攪拌混凝土的課。”
“那你,是有師傅教過你?”
秦詩華說:“師傅就是多動動腦子。”
王昌鵬似懂非懂。
秦詩華說:“原來我跟你一樣,也是返鄉(xiāng)知青,之后大隊推薦我去讀書。讀工農兵大學的這幾年,是我用腦筋、見世面,增加知識的好時光?!?/p>
王昌鵬就有一點兒后悔了。過去在葉枝家的時候,葉枝的媽媽也給他報名上過學,讀完初二才回枝江,在枝江雖然上了高中,但受“文革”影響,經常和城里的小混混們攪在一起,不安心念書。現在看人家秦詩華,只比自己大2歲,皆因多讀幾年書,剛跨出校門就在大壩上組織施工了,他不僅能看懂設計室的圖,還能自己畫圖;不僅能自己畫圖,還能把圖上的壩,那么復雜的線條和數據,一樣樣地搬到壩址上去,變成一個真實的大壩。這壩上基坑挖多深?抽水機、攪拌機朝哪兒擱?兩岸的山還需要削多少坡度?怎么組織爆破、灌漿……從宏觀的布局,到微觀的操作,比方砂石料的配比啦,炮眼兒打多深啦,甚至于自己手中的鐵鍬怎么使用才能進度快、質量好。相比之下,自己過去吹吹擂擂全是它媽混球,還在拿人家閻指揮長的一支“永光”煙抖精神咧,空虛得很咧!人家秦詩華這才叫叱咤風云!
王昌鵬追著秦詩華問:“你干過攪拌混凝土的活兒?”
秦詩華笑說:“在這里,我是第一次攪拌混凝土?!?/p>
“那是你的大腦比別人發(fā)達嘍!”
秦詩華搖頭,仍然笑說:“我們看這把拌合板,它是一塊鐵皮子,打兩個孔,插上一柄圓木棍,能用來鏟土,僅僅如此是吧?不,我現在看這把板,它是一塊礦石,丟進高爐,在高爐內還原反應……它變成一塊好鋼……讀書的好處就在我不單單認識了一把拌合板,我還認識了鐵的本質,和本質以外的東西,改變了思維模式,由此及彼去了解、認識、操縱其他事物?!?/p>
秦詩華見王昌鵬聽得很入神,強調說:“讀書教給我的是思維方法!”
王昌鵬說:“攪拌混凝土出問題后,你老在我身邊看我們操盤子,是在琢磨……”
“對!”秦詩華說:“我看你們鏟下去、翻起來的力度,然后我讓你們換一種方式試試,身體是不是覺得輕松了?胳膊勁是不是得力了?哪怕是體力勞動,只要動動腦筋,也能事半功倍?!?/p>
王昌鵬那年24歲,小伙子個頭兒1米75,恰恰是葉枝做鞋墊子取的中間值。他這個人就是佩服強者,在天福廟工地上,他遇到真正的強者了,閻錦華不是強者么?秦詩華不是強者么?民工們中間的強者就更多了,廣播大喇叭里每天都在高喊誰誰突破多少土石方,誰誰打炮眼進尺多么深……在許多的強者面前,他好似一個清晨突然換了一個人,變得沉默了,變得實干了,變得愛琢磨事兒了!同時,在他所佩服的強者面前,顯得謙虛、謹慎,并且還愛紅臉。另一面,他渾身又有使不完的勁,往往上完夜班睡三四個小時就夠了,中午就到工地上跟著秦詩華,幫忙打些雜活兒,與指揮部的工程技術員們有了密切接觸,大家都喜歡他。
一個多星期后,王昌鵬和他的伙伴們果然摸索出人工操盤子、攪拌混凝土的訣竅,他這個連突破了平均每日攪拌混凝土300方。他們把操盤子的經驗介紹給整個營部,這樣,大壩上掀起了向石子嶺營學習的高潮。枝江團的政工員呂云洲前來采訪他,他從呂云洲手中借來高爾基的《海燕之歌》。
是因為天福廟建設工地上日日夜夜都在戰(zhàn)斗,人人都在沖鋒陷陣——
是因為他青春的血管里注入了一股股激情的新鮮血液?
是因為他從渾濁中醒來,跨過茫然的成長期,找到方向,為自己樹立了人生的一個坐標?
王昌鵬這個過去不愛讀書的小伙子,一下子沉醉在高爾基的描述中:
“在蒼茫的海面上,狂風聚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高傲地飛翔。一會兒,翅膀碰著浪花,一會兒,箭一般地直沖烏云,它叫喊著……在這鳥兒勇敢的叫喊聲里,烏云聽到了歡樂……
一堆堆的烏云像青色的火焰,在無底的大海上燃燒。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閃電,把它熄滅在自己的深淵里。閃電的影子,像一條條的火舌,在大海里蜿蜒浮動,一晃就消失了—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閃電之間,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王昌鵬很快成為枝江石子嶺營里的一個知名連長了,他這個連被稱為青年突擊隊,隊員以本連人員為基礎,再從各連里抽調身體強壯、表現出色、年齡在18至25歲的青年男子,共計20多人。突擊隊的口號是“哪里有困難,我們就出現在哪里!”基坑作業(yè),拌合混凝土,云天霧里,高高的山腰間打炮眼,架天橋,炸隧洞,截流封堵……沖鋒陷陣,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要說王昌鵬有什么個人心思,是從看見“李鐵梅”開始。葉枝的衣裳穿在“李鐵梅”身上多合適,流水似的,抖啊抖地!不用說,葉枝也長成了“李鐵梅”那般身段兒,這使他感到有些意外。他有點兒怨爹媽了,爹媽念叨了幾年,說過年的時候去看你舅媽,往往剛進入臘月,枝江的親戚們就串起門來了,堵住了爹媽邁出縣城的雙腳,一直串門到正月十五。過了十五,爹媽就忙碌農活兒了。
只要是上白班,大清晨,王昌鵬總要比別人早一刻鐘到壩上,他站在壩上朝著上游望過去,望過了層層疊疊幾重山巒,雖說寒冷的冬天早早來到黃柏河,吹落了些樹葉,卻吹不去山色的蒼綠;河面一層霧靄,一層波光,一份清澈,一份縹緲,一副永遠讓人親不夠的樣子。只是山抹了角,擋住了王昌鵬的視線,水轉了彎,剩下舍不得離去的漫漫霧氣,更牽出王昌鵬的些許懷念,好似那從上游漂過來的水里霧里,絲絲縷縷,都有女人的一份相思。有一天,他幡然醒悟,我已經不是牽著爹媽衣角的小孩子了,怎么不能自己去尋找葉枝呢!
當年在工地上,民工們喜歡砍柴做些東西帶回家。指揮部為了禁止亂砍亂伐,索性來個規(guī)定,每個民工只允許帶一根扁擔、一塊搓衣板回家。這個規(guī)定很有人情味,扁擔是鼓勵民工年年冬季上水利;搓衣板是獎勵在家里作出貢獻的婦女當好賢內助。
1975年初冬,王昌鵬也做了一塊精致漂亮的搓衣板,他打算有一天去葉枝家的時候,帶上這份最珍貴的禮物。
大年三十這一天
1975年臘月二十八日這天清晨,一輛“烏龜殼”(蘇聯(lián)式帆布吉普車)停在鹽池河的一套民房門口。宜昌地委書記王群和他的通訊員見民房的大門關閉著,兩個人便不聲不響地來到工地上。閻錦華聽到消息后,找到他們時,王群已經挑了好幾趟土方,早已脫掉他那件沒領章的軍上裝,只穿著一件貼身的綠黃色衛(wèi)生衣,熱烘烘的氣息,從我們地區(qū)第一長官的體內散發(fā)出,感染著,溫暖著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黃柏河流域建設中的第一個春節(jié),王群就是這樣在工地上度過的。從臘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整整一周時間,他每天和三縣民兵團的民工們一樣干活兒,一樣地沉醉在歡慶傳統(tǒng)大年夜的美好氣氛中。
這個春節(jié),在指揮部的號召下,黃柏河三縣民兵團中,大約有3萬人留在工地上過春節(jié)。從那次開始,黃柏河流域梯級開發(fā)長達20年的歷程,年年都提倡在工地上過春節(jié),并且還動員家屬來工地團年。大家對我講起在工地上過春節(jié),都以其資歷為光榮。閻錦華在工地上過了16個春節(jié);黃嶧在工地上過了14個春節(jié);葉枝為后來永眠的王昌鵬,在工地上過了13個春節(jié);王昌鵬的表哥劉均,為了陪伴葉枝,同樣在工地上度過了13個春節(jié),在此我不必一一述說了。
大年三十這天大清早,也有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是指揮部里有人聞到了“十里外的肉香”。副局長黃嶧給大家送蒸肉來了,每個人一小瓦缽肉。采訪中不少人對我談到那次肉香,說送肉的吉普車剛停下,就有人從工地上跑到車跟前,聳聳鼻子說:“車還在十里外,我就聞到了肉香!”
原來,當年的指揮部雖然不喝“神仙湯”,但是為了堅持“與三縣民工同甘共苦”的原則,也有一個月吃不上一次肉的時候。對此,有人有怨言,指揮長閻錦華就對他說:“當年,老子們提著腦袋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就沒吃過肉,你們搞工程還想吃肉?”雖然他嘴上這么罵,但心里暗想,搞工程的人也應該吃餐肉了!閻錦華就找地委書記王群要肉吃,王群一個電話打給商業(yè)局局長,局長晚上10點接到王群的電話,清晨5點鐘就把半頭生豬送到指揮部了。指揮部卻把半頭生豬又分了大半給幾個團部,最后能送進工程技術員嘴里的肉,恐怕連腥味都嘗不出來!因此,1975年春節(jié),指揮部里的每個人能獨吃一小瓦缽肉是很幸運的事,好多水利人都舍不得丟掉那個瓦缽碗,仿佛它永遠都保持著那種香噴噴的肉味。
大年三十這天,對葉枝有一份特殊的誘惑,是到壩上去看演出。誰知后來下通知說各團部分別安排活動,葉枝難免有點兒失望。不過這一天,她們的女連長出盡風頭,帶給宜昌團別樣的熱鬧。
女連長和一個男連長從營部各抽20人比賽打條石,賽場上錘子、楔子、鐵釬叮叮當當,白騰騰的石灰鋪天漫地,與拉拉隊的口號聲融合出緊張、熱烈而又歡快的氣氛。最后女子連竟以29塊條石勝出只有28塊條石的男子連。比賽結束后,女子連的女孩兒們互相激動地擁抱著,歡呼著。女連長還順手抓起兩個撮箕丟給小銀,讓小銀扮貝殼姑娘,她自己就操起根鐵釬扮起了漁夫,兩人聯(lián)手表演“彩龍船”。撮箕在小銀的兩臂間一扇一扇,扇出千般妖嬈,女連長拿著鐵釬一劃一劃,劃出萬般挑逗。其實是兩個女孩兒被壓抑的青春雌激素在那種特殊場景下,在大年夜的熱鬧氣氛中得到了一種釋放。小銀雖說是讓人從黃柏河河水里撈起來、差點兒見閻王的人兒,并且那個男孩兒再也不敢來見她,但人只要活著,就有那么扯不斷、理還亂的男男女女的念想;女連長呢,春節(jié)前,跟男連長打了幾個回合的工作交道,兩個人早已有眉來眼去的意思了。事實上,男女兩個連長后來結為百年好合。因此,女連長第一次對男連長拋眉眼的那一瞬間,她就理解了,小銀與男孩去河邊散步的行為很正常,她也與小銀談過心,從此對小銀又特別好,兩個人在即興演出中,配合得非常默契。
大年三十這天,因病不能喝酒的枝江團團長阮楚善,拉上能喝酒的工程處處長楊志典幫他鬧氣氛。他倆先是在指揮部鬧,后又在團部里鬧,再后來轉到王昌鵬的突擊隊里來喝酒。大壩基礎工作千難萬苦,終于完成任務,他倆能不高興嗎?想想這幾個月走過來的路,基坑進水,抽水機不失時機地刁難,異常區(qū)的障礙,出人意外的零號斷層,巨石崩塌……所有困難都克服了,真不容易?。∪苏f萬事開頭難,這句話的來源恐怕就是基礎作業(yè)吧!要說水利人有激動、興奮、喜悅的時刻,莫過于站在回填后的基坑上高呼一聲:“我們完成第一期任務了!”這最艱難的第一期任務完成后,水利人才敢站在填平的基坑上設想水庫蓄水的藍圖。
阮楚善在突擊隊喝完酒后,讓王昌鵬陪他坐一會兒,王昌鵬就陪他坐了。他問王昌鵬,“你想過入黨嗎?”
王昌鵬先是愣了一下,在這工地上的大年夜里,團長對自己提出這個問題,他覺得有點兒突然,他說:“想過,沒想那么清楚!”他認為工地上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要求進步的民兵,要說入黨,還輪不到他。
阮楚善說:“你表現不錯,現在應該在思想上靠攏組織,爭取早一天入黨!”
阮楚善是在水利戰(zhàn)線上歷經風雨考驗的人,太了解水利事業(yè)的艱辛,干水利的人,需要鋼鐵般的意志,更需要棒棒的身體,這一點他有切身體會,因為經常犯病,他開始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因此他把目光鎖定在團里的幾個年輕人身上,大宜昌需要水利人才,枝江更需要水利人才,長江后浪推前浪,他得好好培養(yǎng)一批人,這偌大的建設工地上,正是考驗人、也是他挑選人的戰(zhàn)場。王昌鵬這小伙子本質好,有股子虎氣,又善于動腦筋,他的品質和個性都適合在水利戰(zhàn)線上干,偶爾打一次架算不上什么缺點,考慮更遠一點,就是今后有機會要把王昌鵬送出去讀讀大學,再用什么形式把王昌鵬留在水利戰(zhàn)線上。
王昌鵬問:“我行嗎?”他想起表哥劉均為了入黨,都寫過好幾次申請書了,但至今還沒有辦成,因此,他總覺得入黨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阮楚善說:“入黨的心情要迫切,態(tài)度要誠懇,你覺得自己具備這兩條,就寫份申請書吧!”
建設工地上的入黨程序是團部確定工地培養(yǎng)對象,以書面評價的形式遞交給申請者所在的大隊,評價內容主要是作業(yè)質量和效率、出勤率、安全、與當地群眾關系等。大隊向公社匯報后,公社黨委集體研究批準。于是,1975年臘月三十這一天,夜深人靜之時,王昌鵬的突擊隊員們,有的在外打牌未歸,有的早已進入夢鄉(xiāng),發(fā)出微微的鼾聲,王昌鵬則坐在一只小板凳兒上,借著煤油燈微弱的光亮,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
葉枝第二次上大壩
葉枝和小銀第二次進大壩的時候,是1976年春夏之交,她倆是應壩上枝江女子連之邀,去她們連里串串門兒。那時候,壩已經筑到十五米高了,運送毛石、條石、混凝土的民工們沒法爬到壩上去了,時時刻刻往上生長的壩頂上,搭起了幾座原木橋,那些橋20多米長,近3米寬,可以來來去去同時擠下兩輛板車呢,板車一輛接一輛,又是一番熱鬧景象!
當她們抬頭朝天空中望去的時候,就看見兩座高山山巔上都有人,那些人在干什么呢?她們問身邊正在干活兒的兩個男人,那兩個人說:“架飛橋。”
“橋能飛嗎?像小鳥一樣地飛嗎?”小銀很好奇。
一個男人說:“已經飛起來了!”他指指天空。
兩個女孩兒朝天空仔細地望去,看到天上有幾根線。
“哇,有人在放風箏咧!”小銀喊起來了,她數了數,是5根同樣粗的線由兩岸的山峰牽出來,穿越在黃柏河的上空。
兩個男人都笑了:“那些風箏可不輕,像千斤重的石頭?!?/p>
葉枝稍稍明白一點了:“是不是壩長高了,坡度更陡了,人們爬跳板也上不去了,就讓石頭們從天空中遛到壩上去?”
兩個男人都把目光停留在葉枝身上了,葉枝仍然穿著那身流水似的衣裳,在風中,綠白色線條抖啊抖的,好惹人眼。兩個男人的目光,鬧得葉枝不好意思了,她拉起小銀就走。
兩個女孩子眼中的飛橋,是黃柏河流域建設中以“土法專家”侯基為主的技術工們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用它來代替吊裝設備。
在枝江采訪時,我從當年的戰(zhàn)地畫家王昌柱先生家里的一幅油畫上發(fā)現了“飛橋”。他是后來根據回憶而作的。畫面上,遠景崇山峻嶺,近景是一條河流從兩座巍然屹立的高山間穿流而去,河面上空,幾道鋼索橫空出世,飛架南北山嶺。要知道,從鋼纜上飛翔而過的條石和毛石,都是上千斤重啊,若不是那人定勝天的特殊年代,真是不可想象!
又有誰能想到,“土法上馬”的“飛橋”,出于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候基手中呢?候基是河南人,在水利行業(yè)上起步時,只是極普通的民工,因為干活兒賣力,枝江水利局招收了他。像他這樣從最底層民工起來的人,對我的吸引力很大,我們專門去他家里看望他。簡陋、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水利局黃科長說他耳聾,輕微老年癡呆,讓他戴上耳機,他說耳機早丟了。他反復對我們說:“一年半了,這屋里只有我一個人!”原來他的老伴兒去年去世了。明白了我們的來意,他好像突然變得不聾也不癡了,轉身從里屋抱出厚厚的一疊圖紙來,說他搬了幾次家,丟失了很多,只剩下這些。我們翻閱了所有圖紙,沒有找到一張有關天福廟“飛橋”的設計圖,但是已經足夠了!
葉枝那次進壩的時候,王昌鵬的青年突擊隊在遠離壩中心的升旗溝一帶,架設另一種“橋”。因為黃柏河早早進入汛期,河床升高,河水漲起來了?!跋瓷场钡拿窆冊诶藵瓭L的河水中站不穩(wěn),有個洗沙的女孩兒被河水沖跑了,連尸體都沒撈回來。起初,木工廠為他們做了些四只腳的長條凳,突擊隊挑選水性好的人,在河水中把凳子串連起來,凳子不能高,也不能矮,高了洗沙的人夠不著,矮了很快又會被河水淹沒。盡管如此,沒兩天時間,河水還是把凳子淹沒了。河水沒法兒商量,大壩上等著用沙石料,王昌鵬等人還沒喘口氣,又得想法子架橋了,到木工廠去找材料沒找著,隊員們就在王昌鵬的帶領下沖上山,從山上砍下樹木來架橋,河水洶涌澎湃,有個叫韓菲的小伙子被河水沖出二里外,幸虧他水性好,撈到了救命稻草,他抱住一根從上游漂來的樹枝枝爬上了岸。
講起青年突擊隊,枝江女子連的女孩們津津樂道,她們說突擊隊里有個大力士,身高1米9以上,體重恐怕有250斤,為了從洪水中搶救一輛柴油機,他要3個人跟他一起下河,這3人在后面撐著機器,他硬是用屁股把柴油機頂起來,隊長一下子給了大力士15個標工。葉枝無意中問:“隊長是誰呢?”講故事的女孩說:“你還不知道???他叫王昌鵬,是個帥小伙嘍!”
葉枝的心撲通撲通地跳了,臉上又飛起幾朵紅云。
小銀就跟葉枝說悄悄話:“是你的那個吧?”
葉枝慌忙說:“莫瞎說,誰知人家怎么想,八字沒一撇!”
小銀說:“你們本來是親戚,去看看人家呀!”
葉枝說:“你自己去看,去看你的那個?!?/p>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小銀埋頭不吭聲了。
葉枝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反過來安慰小銀:“等到壩修好的那一天,我們都可以大模大樣去找自己的……自己的……男人,那時他們也會高興的!”
小銀這才笑了,用手指點著葉枝的頭說:“還沒出嫁呢,就說自己的男人了,不知羞!”
那一次進壩,枝江女子連請葉枝和小銀看了一場電影。在一個山溝溝里搞建設,看場電影,比起今天的普通老百姓出國旅游還稀罕。好在流入黃柏河的許多小溪流中,有條鹽池河,順著河流往更深的山里走,有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里因為坐落著一個礦務局而比較熱鬧,開設有郵局、醫(yī)療所、信用社,還偶爾在露天里放一場電影。那時候,只要從殷鹽傳來放電影的消息,在黃柏河工地上就是爆炸似的新聞。吸引民工們的不單單是看電影本身,趁著看電影的機會尋找熟人,看看熱鬧,到小鎮(zhèn)上買回牙膏牙刷之類的日用品,戀人們還可以牽牽手。有一次,工地上的民工們聽說夜晚8點鐘殷鹽礦務局放電影《劉三姐》,很多人都去了,站在露天里等待至入夜,可是放映機還是沒修好,人們失望地回工地了。深夜12點,剛剛躺下熟睡的人們,聽說放映機修好了,通知說改在凌晨2點放《劉三姐》,工地上一下子沸騰起來了,民工們重新打著火把,又成群結隊地奔向殷鹽礦務局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