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保祥

時常有一種時空交換的想法：煲一鍋湯，愛一家人，終老一生，無怨無悔。

這種想法來源于幼時外婆的口耳相傳，外婆不善言語，對人和藹可親，不咄咄逼人，她一輩子做的最多的事情便是煲湯，體弱多病的她不能出去干活，只能窩在煤火邊上做廚房里面的事情。煲湯是她祖上傳下來的，據(jù)說外婆煲的湯能治百病，那時候醫(yī)藥奇缺，如果能夠喝到外婆親口煲制的湯水，便可以大病痊愈， 因此，外婆是村里的名人，鎮(zhèn)上的名醫(yī)。

外婆不僅用湯滋養(yǎng)外公、舅舅、母親和小姨，還滋養(yǎng)著偌大的一幫親戚們，這一大幫親戚跟走馬燈似的進進出出，戰(zhàn)亂頻繁中有些人失去了生命，死的死，傷的傷，物欲橫流中有些人則永遠留在了都市，但這一切，對于外婆皆是云卷云舒，榮辱不驚，你走你的陽關(guān)大道，我煲我的營養(yǎng)湯，趕上了，就喝點，趕不上就留著，反正火未停、湯未撤、夜未央。

外婆煲湯時的樣子十分專注、執(zhí)著，說是藝術(shù)家對待藝術(shù)品，一點兒也不過分，湯必然是加上各式各樣的佐料的，中藥少不了，外婆不肯將秘方傳于外人，哪怕是自家人也不輕易傳授，她天生是勞苦的命，只是喜歡將自己的聰明才智融入到一鍋湯中，讓人喝下去，帶走煩惱，沖走憂愁。外婆把對下一輩的期望和愛，也全部濃縮在了一鍋湯里。湯帶給我們美味和營養(yǎng)，而外婆給了我們無比的溫暖和濃濃的愛。

外婆煲湯的秘訣在她撒手人寰后銷聲匿跡，我再去時，小爐火早已經(jīng)拆掉了，現(xiàn)代化的大樓房拔地而起，至于煤火，繼承者更是無人問津了。這是時代的變遷，一個人離開后，帶走了屬于她的時代。

迫于時間的壓力，我們再也不會守在煤火旁，費盡心力地去煲一鍋漫長周折的湯了，我們會啃方便面，會吃快餐，或者是將啤酒拼命地倒進肚子里，酒醉時，不時地哼著流行歌曲，我們會哭笑不得，會為了煩惱而自暴自棄。

但我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現(xiàn)在想起來，卻是少了那種慢慢燉湯時的慢與猶豫。

慢慢地走路，慢慢地暢想，猶豫著該不該做這件事情，我們?nèi)鄙俚?，正是這種慢下來的勇氣與力量。

母親在晚年時，終于學會了煲湯，小姨們說外婆偏心眼，竟然將衣缽如數(shù)悄悄傳給了她的大女兒，母親未置可否，只是笑著煲湯。一鍋湯，煮上一天一夜的時間還嫌短，一張小椅子，一把大扇子，不用煤氣灶，只用小煤火，砂鍋里香湯四溢，饞嘴的我們湊在一起，等待母親一聲令下，便重溫一下兒時的舊夢。

母親說道：“煲湯貴在慢，慢火，肉才會融入湯里，煲湯也需要穩(wěn)，快了，肉雖然化了，營養(yǎng)卻沒有充分洋溢出來，這是唯一的秘訣。”

幼小的孩子調(diào)皮地問道：“難不成，要用一輩子時間，煲一鍋湯嗎？”

母親拍拍孩子的臉蛋說道：“要得，這是煲湯的最高境界。人世間酸甜苦辣的體會，不就像是在煲一鍋湯嗎？初時如白水一樣清淡，這如人年輕時一樣，沒有經(jīng)歷沒有歷練，平淡無奇；當煲湯到一定時間，有了點味道，又如事業(yè)有成的中年人，內(nèi)心澎湃、小有成就，這時候淺嘗輒止能嘗出一絲味道，但味道仍不濃烈；當我們耐心等待一鍋湯煲的香濃四溢時，就如我們的人生也進入了老年，經(jīng)過中青年的努力奮斗，我們有經(jīng)歷有思想，營養(yǎng)就全部沉淀在湯底，這時細細回味，才是一鍋湯的真正味道。”

用一輩子時間煲一鍋湯，那一定是世界最芳香無比的湯了，這鍋湯，一定會驚動世間天倫，驚醒悠悠塵世，羞煞天上御廚。

我最憧憬的事情便是老了，與愛人在一塊兒，花很長的時間煲一鍋湯，湯中溢滿了所有的人情與愛，湯中彌漫著煙火人間，也流淌著蕓蕓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