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
魯迅先生的《風箏》過去被放在滬教版語文課本八年級,后調(diào)整到九年級上,但不管是八年級還是九年級,語文老師在解讀這篇文章總會遇到三個難題,這使得老師在處理教材時不免困惑。
首先是關于本文的文體,這篇小文是小說還是散文?文章多處使用了小說筆法。例如“我”對小兄弟風箏的摧毀過程描述。但更多人愿意把這篇文章解讀為散文,而且是帶有回憶性的散文。
但是,從文章出處可以看出,魯迅先生顯然把它歸入了散文詩一類。本文選自《野草》——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集,所以復旦大學教授吳中杰在評點該文時稱之為散文詩。(見吳中杰評點魯迅作品500頁)。熟悉魯迅作品的人都知道,魯迅將自己對過去生活回憶的片段寫作回憶性散文,編在了《朝花夕拾》中,且魯迅在其中一篇文章中寫道:“仁厚黑暗的地母呀,愿在你的懷里永安她的魂靈。”表明這些文章是魯迅受到外部種種傷害以后所發(fā)出的對生命的呼喚。所以在他的散文集中,評論家都說可以讀到關于魯迅其他作品中不曾見到的溫馨、慈愛,它展示的恰恰是魯迅心靈中最柔和的一面。《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藤野先生》也是,都可以感受到這一點。
但《風箏》不在其中,卻在《野草》集里。
關于《野草》集,魯迅也曾說過,“那是我碰了很多釘子之后寫出來的”,這本書成書在1924—1927年之間,當時社會局勢變化非常之多,三·一八慘案,四·一二事變等,所以在這本集子里,魯迅的文章更多發(fā)出從生活中的事情有所觸發(fā)從而引起的生命深處的拷問,是對“人”的生存困境的最基本的思考。
例如那句最有名的句子“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還有另外一句:“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做裝飾的地面?!碧燃氉x《風箏》,可以看出其中作者對“人”的生存困境的思考,也是魯迅式的思考。
其次,關于《風箏》事件的真假。
魯迅的三弟周建人曾說過:魯迅有時候會把一件事特別強調(diào)起來,……例如他所寫的關于反對他的兄弟糊風箏的文章就是這樣。實際上,他沒有那么反對得厲害,他自己的確不放風箏,但并不嚴厲地反對別人放風箏。于是,很多人便根據(jù)這句話,認定文章屬于魯迅先生為了表達某種主旨的臆想之作。
但是,魯迅的夫人許廣平先生對此卻有著不同的說法。例如她在談話中是把《風箏》中的“我”與魯迅、小兄弟與周建人當作同一個人來向人們介紹的。她說:魯迅長大后曾檢討自己過去對待兄弟有些太兇了。他還說過一件事:有一次,放學回家后他不知道弟弟(周建人)到哪里去了,后來看見他在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里糊風箏,他覺得這是件沒出息的事,就把弟弟的風箏撕毀了,當他長大后覺得這樣對弟弟是很不對的,并曾對弟弟提起這件事,他弟弟說有這件事嗎?他都記不得了。后來魯迅就說,兄弟不記得這件事使他更不好受。還說:自己做過的錯事應該牢牢記住,并不是人家不記得就可以過去了。
如果這些還不足以說明事件的真?zhèn)?,那么從魯迅先生六年前寫就的一篇小文——《我的兄弟》來看,作者似乎也不必要特意虛?gòu)此事,《我的兄弟》更像一篇生活隨筆,而在《風箏》中,作者確實添加了諸多文學筆法,但主體事件應該不假。
第三,關于文章主旨
透過兩文的比較,但我們可以比較明顯地看出,《我的兄弟》重在表達親情。而《風箏》則明顯重在對孩童,或者是對弱小者“精神虐殺”的思考。什么是“精神的虐殺”?學生閱讀時多半讀出“哥哥做得有點兒過分了”,很難讀出魯迅痛徹心扉的自省與思考,這或許能從初三整個單元魯迅作品的單元教學思考,整個單元的文章都離不開“魯迅對人的生存狀況的思考”,包括魯迅先生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罪己感。在魯迅先生看來,因為“遺忘”,“傷害與被傷害”就會重演。在魯迅先生看來,俗世的人們,總是關注著自己日常生活的瑣碎,以至于減弱了對整個人類的同情心,對世界上普遍痛苦的麻木,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精神世界平庸化的傾向。
文中的那種自省,不如稱之為“罪感”,并非簡單的自責,它意味著尚未泯滅的良知,“罪感”來源于西方宗教文化中“人生而平等”的思想。所以,西方的知識分子面對生活中的不幸時,總會意識到自己對這種困苦負有不容推卸的責任,被“自己有罪”的念頭折磨得卑微而恐懼。相反,在我們的中國文化中很難見到這種濃重的罪感,中國的知識分子常常具備的是一種悲天憫人的高姿態(tài)。然而,那些能撼動我們心靈直抵人靈魂深處的藝術(shù)作品,常常帶有藝術(shù)家對于罪惡的自我懺悔,因為這種意識可以讓他們的筆觸突破表層到達社會與人的心靈深處。例如《復活》例如《安娜卡列尼娜》等大師級別的著作。如果不能體悟到“風箏”作品中的罪感,可能還沒有走進這篇“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