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子

給我過生日的這個男人

給我過生日的人

不是父母

也不是子女

他天天和我吵架，他趕跑了

所有的人

房間里只剩下我和他

很多時候

我們忘記彼此的存在

只是到了廚房，會做出兩個人的食物

還是彼此喜歡吃的食物

即使這樣

他還會一遍一遍問我，想吃什么呢

你喜歡吃什么

停不下來

我停不下來

手停不下來，腳步停不下來

頭發(fā)停不下來

指甲停不下來

停不下來

皺紋壓著皺紋，皺紋里的溝壑涌出泉水

我的眼神停不下來

眼神里的東南西北停不下來

眼神里的青紅皂白停不下來

停不下來真的

停不下來

剪刀石頭布停不下來

救護車救火車停不下來

泡沫，泥沙，魚群停不下來

蛋殼里的孵化停不下來

我手里的鞭子，停不下來

我頭顱里的棉絮，停不下來

我頭顱里的叛徒，停不下

理發(fā)歌兒

——為20多年的短發(fā)而作

不要輕易許諾

留一頭長發(fā)給他人

有人拋棄了你

和頭發(fā)的長短無關

你不用等他若千年后，反悔

你應該比他更早更快

拋棄他

你也不用反悔

執(zhí)著于頭頂上的余脈

把這一方寸天空留給自己

留給自己的手

和鏡子。微笑

——把頭發(fā)交到理發(fā)師

頭皮留下

干凈的

什么時候才能一無所有

干凈到像個死去多年的女人

沒有財富像不曾真的有過

一分錢的交易

不曾傷害過任何一朵花和任何一個

雨滴。甚至

不曾哭喊過一次，沒有讓眼淚流給任何一個

物種

什么時候才能干凈到

真的不曾出生，真的不曾有過一滴血

和另外一滴血相遇坐胎

——我在天上哪也不去，我在天上

連云朵都不做

沉入

他用陌生的聲音，誘惑我

他用天使的名字，誘惑我

我是那樣一個，極易被誘惑的女人

我是那樣一個，對沿途河山也要施出

光明和情欲的女人。我是那樣一個喜歡聚攏，喜歡吸吮

喜歡沸騰，喜歡凋零的女人

他沒有冒犯我

也沒有質疑我

他的目光里有燈盞，有火柴

我沉入他

——就像墻壁沉入春天，就像

平原沉入灌溉

我記下這次沉入

以示我依舊有光明，美好的前途

今天，我需要

我需要有個人給我做飯

好讓我與同學朋友盡情相約玩耍

我需要有個人給我留門

好讓我不管被拋棄多少次，都能摸黑回到家

我需要有個人告訴我哪里長過那棵

20多窩的烏鴉樹，今天我是多么想做一只

反哺的小烏鴉

我需要有人把一袋袋的麥子，囤積在北屋

他說可以放心吃3年

他擔心我沒有吃的，會餓死

我需要他在院子里噗通通砸煤，而我只是坐在被窩里

吃著棗片看書，一會兒就會升起火來

我今天哪里也不去

我今天哪也不去，就坐在陽臺上

細細想你，眼淚落在我手上

我是一個40多歲的老女兒，我想的那個人

正在腐爛，我阻止不了這種腐爛

眼淚落在我的手上

我想他的時候，我只有1歲，3歲，7歲，11歲

父親，我需要你把院子掃干凈，一遍一遍掃

每天都掃

我什么也不千，只是看著你掃地

你掃干凈后會割一把韭菜蹲下來摘菜，你戴著

妹妹織給的紅帽子多么喜慶

我今天哪也不去，就在我的大碗上

我的棉花里，一遍一遍想你

我需要你帶給我糖果，帶給我書包，鉛筆和作業(yè)本

而我什么也不干，只顧玩那盆

又紅又綠的指甲花

眼淚落在我的手上

你腐爛的時候，我分明就在你頭上的土層走動

陽光照下來

你在我的腳下橫著，變黑

變泥濘，變成磷火

變灰燼

我疼得直不起腰來

我空得直不起腰來

父親，你依舊有美好的未來

我希望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父親

我希望你是神，而不是鬼，更不是餓鬼，父親

清明來臨，我希望你從你的神壇俯身過來，看看我，父親

我的身上流著你的血，你要過來，看看你的血，父親

你走后我經(jīng)常陷入沉思。我想到很多跡象，很多可能

很多不可能。父親。我還想到了很多未來。父親

你走那天吐干凈了身體里的血。那些

臟東西。那個黃昏恰好下起傾盆大雨，我說不清楚是你帶走了雷電

還是雷電帶走了你。十個時辰之后

你的四肢還是那么柔軟，姐姐和弟弟給你穿上繡花新衣

你怎么會四肢柔軟，像你身體里依舊有鮮血，有河流

有太陽，有燈盞。父親，我一邊哭一邊在你的方向張望

我進入幻覺：你嶄新的

像一個沒有子女的佛祖

不準哭不準大聲喧嘩，不準驚擾他的行走

這是忠告，可我們不懂。有人給你戴上了佛珠

有人給你遞上了新的賬簿，有人給你點上了朱砂我們不懂

父親，我相信你依舊有美好的未來

我相信你不再是花朵也不是露珠，更不是泥胎

你的未來干凈，純潔

猶如永恒的光澤，落滿我的額頭

這一年

這一年我死掉了父親，我滿臉淚痕

這一年我掉頭發(fā)，掉牙齒，關節(jié)松動，手足無力

這一年我不想說話，卻又說了太多的話

這一年，我送兒子到一個溫暖的城市，學針灸推拿

這一年我大姐說要說服我的母親，讓她信佛

這一年我已經(jīng)不厭倦單位了，我開始默默喜歡領導和同事

這一年進到寺廟也會投一些錢幣，卻不再祈求避災降福

這一年我一次也沒有殺雞殺魚，甚至，別人殺的，我也不去烹食

這一年我開始遠離色情，遠離那些追捧者和支持者

這一年我比以往更加愛護腳邊的小貓小狗，見到陌生的墳墓也會稽首，默默致敬

這一年，我更加喜歡走小路

這一年，北京的李點對我說，誤車又能怎樣，趕不回家又能怎樣，我們有存款

有賓館和車站

見與不見

見了比不見好

見了就可以喝他的酒

摸他的臉

花他的錢

見了就可以更近，更近

近到吃罌粟，挖眼睛，剖心

照鏡子

我喜歡照鏡子

我好看嗎

我的臉色蒼白嗎

我嘴角上的傷口，怎么總是愈合不起來

我脖子上怎么會有一圈

勒綁的痕跡，媽媽說那是吊死鬼轉世

可它以前明明不存在

我喜歡照鏡子

我希望自己臉上沒有皺紋，沒有傷疤，沒有血跡

這由不得我

我希望自己臉色紅潤或者滿臉喜氣

這由不得我

我總是對著鏡子細細查看臉皮的情況

我經(jīng)常在臉頰輕輕擊打，以確認我風割風化的臉

尚有隱遁的疼痛感

和羞恥感

谷雨

多好聽的名字，谷雨

我神往，我癡迷，我進入幻覺

雨水要小，要濕，要干凈

肯定是雪水化成

谷子要干燥，有舊時光的赭黃，長滿菌絲

谷子里的香氣是神仙

和祖宗親吻過的味道。哦

我的廟堂坐北朝南

我的廟堂里坐著頭戴鮮花滿面紅光的父親

清明的小雨

清明的小雨，在下

我在房間喝酒

我忽然微笑了

因為我想到了遠方的愛人

我遠方的愛人，今日一身的棉絮

正在他的祖墳前，哭泣

他露出額頭上的印記，給這春天

給那些亡靈

我忽然微笑了，因為愛

我禁不住又喝了一杯

沒有人奪下我的酒杯，沒有人知道我這一整天

都在想念我的愛人，都在辭別春天

如果再喝兩杯

我會哭起來，但我不讓任何人知道

連酒杯也不知道

小狗的吠叫

其實，小狗的每次吠叫

都是有事情發(fā)生

她對著向上的，空空的樓道吠叫

她對著一把張開的黑傘吠叫

她對著向陽的，白玻璃吠叫

她對著一些雨滴，吠叫

她吠叫

對著一堆瓶子吠叫

對著一筐顏料吠叫

對著一只爬出面袋的蛾子，吠叫

對著六只綠皮大西瓜，吠叫

我順著她的眼神她的毛發(fā)她的尾巴

她的蹄子看到了，很多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