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太平
英勇壯觀、舉世無雙而又艱苦卓絕的長征距今已有80余年了,我的母親作為這一歷史壯舉的親歷者和幸存者,在世時經(jīng)常跟我談起那些槍林彈雨、凄風苦雨的日子。每當回憶母親,我便想起她那段紅軍歷程……
參加紅軍和婦女運動
我的母親王秀英出生于四川古城旺蒼縣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父親王萬升、母親李家女,家中兄弟姊妹5人。苦于饑餓,外公忍痛把母親和她的小妹王翠華送給鄰縣人家做了童養(yǎng)媳,兩個弟弟王松坤和王松忠也四散逃生去了,不久父母積勞成疾相繼去世。
1932年10月初,母親的家鄉(xiāng)來了一支與眾不同的隊伍。人們傳說叫紅軍,說是窮人的隊伍。起初母親并不了解紅軍,但是看到紅軍斗地主,分田產(chǎn)、分財物給窮人,生活中處處幫助老百姓時,母親逐漸明白只要有紅軍在,老百姓就能有好日子過。懷著簡單的思想和質樸的感情,母親不顧家人的疑慮和反對,毅然參加了從鄂豫皖入川的紅軍第四方面軍,穿上了土灰色軍裝,從此走上了漫長而艱苦的革命道路。
母親參軍后不久,在部隊的一次集中行軍中碰巧遇到了大弟王松坤,才得知他在離家后參加了紅三十軍,一直在主力作戰(zhàn)部隊。后來卻再也未謀面,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解放后,母親通過家鄉(xiāng)政府和總政治部多方查詢,仍無下落。母親一生中為此感念、痛苦了許久。
紅四方面軍入川后,積極展開強大、廣泛的政治宣傳,籌辦窮人自己的政權和農(nóng)會組織,建立穩(wěn)固的根據(jù)地。迫于嚴峻的敵情態(tài)勢,為了完成擴大紅軍、補充兵員的任務,還搞起了轟轟烈烈的擴紅運動。
母親當時被分配到紅四方面軍政治保衛(wèi)局革命法庭當戰(zhàn)士,每天的工作就是宣傳鬧革命、動員十里八鄉(xiāng)的勞苦大眾擁護紅軍、支援紅軍、參加紅軍,并對每一個人做基本的了解、審查。
通、南、巴一帶的窮人早就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渴望解放就如同一把干柴,一點火星就迅速燃成熊熊大火。經(jīng)過宣傳動員,很多貧苦出身的農(nóng)民都勇敢地參加了紅軍。紅軍所到之處,就出現(xiàn)一片打土豪分田地、窮人徹底翻身解放的沸騰景象。部隊的宣傳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績。凡是紅軍進駐的地方,都建立了中華臨時蘇維埃政權和鄉(xiāng)政府,成立了赤衛(wèi)隊,并用繳獲的物資武裝了群眾。
最讓母親激動、印象深刻的是解放婦女的運動。在舊社會里婦女沒有地位,除了受地主老財?shù)钠哿鑹浩戎?,還要遭受丈夫的威脅、歧視和隨意打罵。四川的軍閥們?yōu)榱藬控?,強令人民種植鴉片,竟使大部分男人吸毒成癮,喪失了勞動能力。川北流傳一句俗話:“要吃巴山飯,婆娘打前站?!币蚨S多十一二歲甚至七八歲的小姑娘被迫給人當童養(yǎng)媳。買賣幼女、少女做童養(yǎng)媳在四川十分普遍。母親說:“參加紅軍的女戰(zhàn)士里,60%的人都當過童養(yǎng)媳。”
軍委總部和川陜省委在擴紅運動中十分重視婦女,并指示必須盡快把婦女動員組織起來。母親和戰(zhàn)友們按照上級的命令走村串鄉(xiāng),挨家挨戶宣講共產(chǎn)黨的革命主張,說明紅軍是為窮人求解放謀利益的軍隊,紅軍內(nèi)部自由平等、官兵一致、尊重婦女等。紅軍用唱歌、演戲等生動活潑的形式提出:“婦女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教育上與男同志平等。”母親是當?shù)厝?,一身軍裝,齊耳短發(fā),腰帶綁腿一扎更加顯得英俊威武。她身邊天天圍著一大群大姑娘、小媳婦不停地問這問那,渴望改變自己的命運。母親現(xiàn)身說法,以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那些猶豫不決、等待觀望的婦女,只有參加紅軍干革命才是婦女徹底翻身解放的唯一出路。
紅軍在長赤、旺蒼、南江縣一帶召開了婦女代表大會,并且首先成立了婦女生活改善委員會,以解決婦女的衣食住行及組織訓練等方面的問題。蘇區(qū)開展戒煙運動,婦女們作為受害者堅決支持擁護?!拔覀儙ьI一些婦女上街收繳大煙,查封煙館并搗毀煙燈、煙具,還把那些頑固的大煙鬼捆綁起來,強制戒煙。”母親一臉神氣地說道。這些工作扎實有效,深得人心。很快,一大批婦女爭先恐后、不顧一切地報名參加紅軍。有的不夠條件卻死磨硬纏跟著紅軍隊伍轉了好幾天;有的背著干糧、水袋從幾百里以外的大山里趕來要求參軍;有的甚至拉來丈夫夫妻雙雙參軍;還有些童養(yǎng)媳割斷捆綁自己的繩子,砸爛門窗,沖破家人的禁錮跑來參軍。母親說:“我在南江、長赤、廣元一帶搞了半年的擴紅宣傳工作,婦女們的熱情空前高漲,每天都有近百名的婦女報名參軍。那種場面,人數(shù)之多、影響之大、感人至深吶?!?/p>
紅四方面軍從鄂豫皖入川時的2萬余人,至1933年8月已發(fā)展為擁有5個軍8萬多人的規(guī)模,成功開辟了以通江、南江、巴中為中心的川陜根據(jù)地。川陜蘇區(qū)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第二個大區(qū)域,對于抵抗國民黨蔣介石“圍剿”紅軍的作戰(zhàn)具有非常巨大的作用和意義。
成立婦女獨立營
在紅軍三大主力部隊中,紅四方面軍中的女戰(zhàn)士是最多的。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她們同男人一樣歷經(jīng)危難、英勇頑強、殊死戰(zhàn)斗、流血犧牲,在中國革命戰(zhàn)爭史上寫下了極其悲壯的篇章。
1933年2月,隨著女戰(zhàn)士的增多和不斷集中,根據(jù)上級指示,婦女獨立營在長赤縣一個學校的廣場上率先成立。營長陶萬榮,政委曾廣瀾。下轄4個連,約500多人。
婦女獨立營的成立是件新鮮事,成立儀式很隆重。蘇區(qū)周圍來了成千上萬的群眾,以女人居多,熱鬧非凡。女戰(zhàn)士們穿著新軍裝,束著腰帶、打著綁腿,個個精神抖擻,威風凜凜。4人一排的隊伍甩出百十米遠。紅四方面軍主席張國燾特地趕來參加儀式,講話并親授“紅四方面軍婦女獨立營”軍旗。
此時,母親也從保衛(wèi)局革命法庭調(diào)到獨立營二連一排任班長,在二連的還有:劉麗清、鄔先碧、呂氏炳、李敏、吳朝祥、陳再茹、賀林聲、張明、何蓮芝、謝元珍、岳芬芳、錢家華、王海明、李秀英、趙明光、丁桂等同志。
獨立營一成立就馬上投入軍事訓練,女戰(zhàn)士們著重隊列訓練、跑步爬山、射擊瞄準和投手榴彈等基礎科目。學習如何利用地形地物掩護自己進入戰(zhàn)斗,并組織小分隊進行實戰(zhàn)、對抗等軍事演習。每天強度都很大。一些纏過足的女戰(zhàn)士訓練起來特別吃力,變了形的腳骨趾張不開,腳磨破流的血把鞋子都浸濕了仍不肯休息。經(jīng)過一個月快速緊張的整訓、學習,女戰(zhàn)士們的軍政素質和階級覺悟都獲得了提高,精神振奮、面貌一新,大大增強了部隊的戰(zhàn)斗力。
四川的軍閥們不了解紅軍北上抗日的戰(zhàn)略意圖,生怕紅軍來奪取、占領他們的地盤,影響他們對地方的統(tǒng)治,加之蔣介石威逼利誘,處處與紅軍為敵。地方的土匪武裝也十分強悍,經(jīng)常攻擊、襲擾紅軍,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時有發(fā)生。
不久,獨立營保衛(wèi)紅四方面軍總醫(yī)院時在竹子壩與國民黨田頌堯部隊的一個團遭遇,醫(yī)院政治部主任張琴秋臨危不懼、根據(jù)地形從容果斷地布陣,迅速占領制高點,設伏御敵。第一輪猛烈的火力一下子把敵人打得暈頭轉向,死傷大半。敵人萬萬沒有想到能在這里遇到紅軍,隨即后撤,與獨立營形成對峙。張琴秋考慮不能和敵人硬拼,應展開政治攻勢,瓦解敵軍。女戰(zhàn)士們用四川方言向敵人喊話動員:“白軍兄弟們,我們是紅軍,紅軍要打日本鬼子。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不要為你們的長官賣命了,歡迎你們參加紅軍,大家一起來抗日。”
國民黨士兵大部分是被抓來的窮苦老百姓,當兵就是混口飯吃,本來也沒心思打仗?,F(xiàn)在又聽到喊話的凈是些女人,誰家沒有婆娘姐妹?有的士兵開始動搖了。這時,敵團長下令開槍,士兵們卻誰也不動,敵團長惱羞成怒,當場槍斃了兩名士兵。這一來激怒了所有士兵,隊伍頓時大亂,士兵們都掉轉槍口對準了軍官,吵罵聲不絕。趁此機會,張琴秋帶領婦女獨立營沖進敵人陣地,打死了幾個負隅頑抗的家伙,其余的敵人包括團長在內(nèi)全都做了俘虜。這一仗,繳獲了敵人很多槍支彈藥及軍需品。獨立營無一傷亡!她們特別興奮的是分配到了不少槍支彈藥和3挺機關槍,換下了手中的梭標大刀。有了好武器,她們打仗的勁頭更足了。
關于這次戰(zhàn)斗,四川和上海的報刊曾以“五百農(nóng)婦繳一團白軍的槍”為題進行了報道并廣為流傳。從此,紅四方面軍婦女獨立營聲名大振!
這是母親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真刀真槍地與幾百名敵人對陣,開始心里不免有些緊張??墒且坏屄曧懫?、殺聲震天時,渾身就立刻充滿了力量,隨著人群勇敢地沖入敵陣。母親感慨地說:“人就是這樣在戰(zhàn)斗中練就了無畏和膽量。”
獨立團在戰(zhàn)斗中發(fā)展成長
1934年初,婦女參加紅軍的越來越多。正值四川軍閥劉湘奉蔣介石之命向我紅軍發(fā)起六路圍攻,為了加強同白匪作戰(zhàn)的力量,由總部批準,于3月初在旺蒼壩將獨立營擴編成婦女獨立團,全團共約3000多人。曾廣瀾擔任團長,張琴秋兼任政委,陶萬榮任參謀長兼一營營長。母親被編入一營二連,仍擔任班長。
獨立團同主力部隊一樣,在反圍攻的戰(zhàn)斗中,直接參與同國民黨軍隊作戰(zhàn)。平時則執(zhí)行打土匪、偵察搜索、清掃戰(zhàn)場、運輸糧食彈藥、轉送傷員、維護后方治安、醫(yī)療救護、打草鞋、做軍服、造幣紙、架橋梁等艱苦而繁重的戰(zhàn)勤任務,往往都是超負荷工作。毛主席在延安談到紅四方面軍婦女獨立團時曾給予很高的評價,稱贊婦女團為一支“全能部隊”。
婦女獨立團除少數(shù)領導是中央紅軍派遣來的外,絕大多數(shù)是四川婦女,平均年齡在20歲左右,正值青春年少,風華正茂。戰(zhàn)爭對女性往往是很殘酷的。女戰(zhàn)士們沒時間打扮自己,就連洗澡都很不容易、很奢侈。為方便訓練和打仗,女戰(zhàn)士們用30公分寬的長布將自己正在發(fā)育的胸部緊緊地裹起來,不顯女性體征。女戰(zhàn)士們還個個剪成齊耳短發(fā),經(jīng)歷幾次戰(zhàn)斗后甚至一律剃成了光頭。這樣做一是為了隱蔽女性身份、迷惑敵人,二是頭部負傷時避免頭發(fā)感染傷口,便于包扎、愈合。當時川陜蘇區(qū)還流傳一首歌謠:“腳不纏,發(fā)不盤,剪個毛蓋變紅男,跟上隊伍打江山?!蹦赣H76歲時還能清楚地哼唱給我聽,可見她對那段紅軍歲月記憶猶新。
1934年八九月間,國民黨軍閥劉湘指揮軍隊分六路進攻紅四方面軍,我軍將主力調(diào)往東線,集中力量吃掉劉湘主力郝耀庭部,西線則由地方部隊和婦女獨立團扼守。
婦女獨立團在旺蒼壩鋪子嶺事先構筑好的工事里英勇作戰(zhàn),打退了敵人的數(shù)次沖鋒。敵人碰了幾次壁,以為是咬住了紅軍主力部隊,于是投入全部兵力,抬出重武器,輪番攻擊。后來敵軍官發(fā)現(xiàn)陣地上都是女紅軍時,頓時氣得嗷嗷直叫,變得更加瘋狂。在懸賞大洋加俘虜女紅軍做老婆的刺激下,匪兵們不顧一切地往上沖。這時,獨立團的彈藥幾乎打光了,人員傷亡過半。母親所在的二連能戰(zhàn)斗的僅剩17人,她們抱定犧牲的決心,誓與敵人血戰(zhàn)到底。危急時刻,紅三十一軍的部隊趕來增援,配合婦女團將敵人全部殲滅。這次戰(zhàn)斗中,婦女團不畏強敵,堅守陣地,勇敢作戰(zhàn),光榮地完成了上級交給的阻擊任務,紅四方面軍總部頒發(fā)給婦女團一面獎旗。
母親曾自豪地說:“我們女兵具有極強的戰(zhàn)斗意志,是很能打仗的,一點不比男同志差。如果彈藥充足的話,我們能夠單獨進行大的戰(zhàn)斗?!?/p>
1935年2月,蔣介石調(diào)集、部署了30萬重兵對我川陜紅軍進行第五次“圍剿”。根據(jù)總部指示,婦女獨立團在旺蒼壩擴編為婦女獨立師,由張琴秋擔任師長。全師共兩個團近8000人,僅旺蒼縣籍的女兵就多達4500余人。母親被編入第二團。
此時,紅四方面軍的婦女武裝部隊已達到鼎盛時期。經(jīng)過兩年無數(shù)次戰(zhàn)斗,婦女獨立師已是紅軍中的一支勁旅,以吃苦耐勞、英勇善戰(zhàn)、獨樹一幟而威名遠揚。
母親所在的二團在旺蒼壩的一次戰(zhàn)斗中發(fā)揮了相當大的作用。旺蒼壩當時是紅四方面軍的總供給站和總醫(yī)院駐扎地,紅軍得到情報,軍閥田頌堯一個旅要來圍攻。紅軍主力在外線作戰(zhàn),為了不讓傷員和我軍物資落入敵手,師部命令婦女獨立二團在最短時間內(nèi)緊急搶運物資,轉移傷員到永寧鋪。
接受任務后,二團立刻行動起來。大家上山砍青杠木做抬桿,割粗壯的葛藤編網(wǎng)子,自制擔架和篾筐。在運送時需要途經(jīng)200多里的山路,行走艱難。女戰(zhàn)士們晝夜往返搶運,那時部隊沒有小車,也沒有牲口,糧食和機器等軍需物資都由女戰(zhàn)士肩挑背扛。最困難的是運送幾百名傷員,翻山越嶺,坡陡路滑,稍有不慎就會摔下山崖。山上到處都是矮小的荊棘,長滿了尖而粗的刺。為了不扎到傷員,女戰(zhàn)士們兩人一組把傷員夾扶在中間,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荊棘,女戰(zhàn)士們的軍裝被刺劃破,皮肉被劃開一道道的血口子,來回兩趟衣服已破得不能穿了,但她們沒有一句怨言。抬擔架上山,遇到落差很大的巖石坡路時,為了減少傷病員的痛苦,女戰(zhàn)士們就跪在地上一步一步挪,雙膝都磨破了,鮮血染紅了軍褲和綁腿,她們硬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一個名叫李桂花的女戰(zhàn)士為了保護傷員而失足掉進了山澗,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晚年的母親只要憶起她們,都會唏噓動情、雙淚長流。
二團只用兩天時間就完成了這次轉移物資的艱巨任務。兵工廠、被服廠、造幣廠全部安全脫險。由于軍情緊急,敵軍迫近,二團來不及休整,又立刻投入旺蒼防御戰(zhàn)斗。
雪山草地剪影
1935年3月29日晚,紅四方面軍結束了在四川地域同白匪的周旋作戰(zhàn)。為了策應中央紅軍北上抗日,全軍分三路西渡嘉陵江,開始了一路打、一路走的艱苦長征。
紅四方面軍和紅一方面軍在懋功會師后,本應在黨中央、中革軍委的統(tǒng)一領導下向北進軍。但是張國燾野心膨脹,覬覦軍權,一再對抗黨中央,強令部隊反向南下。結果紅四方面軍走了幾個來回,依然在雪山草地里消耗著自己。經(jīng)過幾次戰(zhàn)斗后部隊損失慘重,銳減過半。母親每每提起,總是淚眼汪汪地說道:“真是害苦了我們的部隊,害慘了我們的戰(zhàn)士?!?/p>
如果說紅軍長征歷經(jīng)了千辛萬苦,那么爬雪山、過草地則是這苦中的極致。
6月份,紅四方面軍先后翻越了兩座大雪山——黨嶺山和夾金山。兩座雪山海拔均在4000多公尺,山上空氣稀薄,終年積雪,氣候變化無常,6月天仍大雪彌漫,寒風刺骨,攀登起來十分困難。有時一天當中竟先后經(jīng)歷大風、大雨、大雪、大冰雹的奇特氣象。因衣履單薄,大家凍得渾身發(fā)抖,手腳僵硬。只能嚼幾個辣椒、姜片生熱驅寒。惡劣的氣候奪去許多女戰(zhàn)士的生命,有的同志掉進雪窩里就再未爬出來,一些體弱患病的同志也在這里停止了呼吸。盡管又累又餓又冷,但誰也不敢停下來坐坐,停下來就意味著生命的終結。就這樣,大家你拉我扯,互相牽扶,互相鼓勵著爬過了這兩座山。由于長時間視野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部分同志都患了雪盲,又無藥醫(yī)治,天一黑什么也看不見,大家只好一個牽一個的衣服和背包摸索而行。之后部隊又陸續(xù)翻越了夢筆山、倉德山、打鼓山等海拔均在4000米以上的大雪山。
部隊準備過草地前,婦女獨立師的一項最主要最艱巨的任務是籌集糧食。在馬爾康、大藏寺一帶休整時,母親所在的連隊組成了籌糧隊,規(guī)定每人每天籌糧四五十斤??稍诓刈宓貐^(qū),藏民受了國民黨反動派的挑撥,在反動土司的帶領下專門與紅軍作對,實行道路封鎖、牛羊趕光、糧食藏匿、水里放毒等惡毒伎倆。那時青稞剛剛收完,加之敵人躲在暗地里放冷槍,幾天下來部隊負傷犧牲了幾個同志。一天,母親和戰(zhàn)友們在一片山坡上發(fā)現(xiàn)了一些遲收的青稞,便馬上組織搶割,但手里除了幾把剪刀外沒任何工具,大家就用手拔。為防敵突襲,大家一面搶收一面派出小股部隊化裝成藏族婦女監(jiān)視敵情。回到營地,把青稞搓出來再用鍋炒干,揉掉外殼裝進袋子。她們手上搓破了皮,流了血用布包一下再接著干。得到這點糧食要費多少心血?。『喼笔怯蒙Q的呀!在藏族地區(qū),必須時時提防敵人的騷擾,尤其是國民黨騎兵及反動藏民往往會追殺個別掉隊的紅軍戰(zhàn)士,行軍中掉了隊,極少有活著回來的。
長征中最苦的要數(shù)過草地了。母親回憶:“由于我們的糧食不足,第一次沒能過得去,第二次走過草地后,到達天全、蘆山等地瘠民貧的縣內(nèi),兵源、補給都十分困難。張國燾意圖分裂另立中央,向部隊發(fā)出南下命令,提出‘打到成都壩子吃大米,‘寧向南走一天,不向北走一千的口號,對于久困草地、饑寒交迫的紅軍戰(zhàn)士來說是很大的誘惑。這樣我們又半途折回。以后紅二、四方面軍在甘孜會合后又第三次過草地。這次過草地時間最長,路程最遠,但由于是北上與中央紅軍會合,士氣十分高漲,都以極大的忍耐和堅強的意志走出了草地。草地之苦把所有的干部戰(zhàn)士都走怕了!”
草地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水草灘,野獸絕跡、荒無人煙,老遠看去大霧騰騰。草底下是腐臭的淤泥和沼澤地,人掉下去就會被泥水淹沒。天氣多變,風雨無常。紅四方面軍幾經(jīng)折返,部隊被折騰得筋疲力盡,個個都是破衣爛衫,人人都成了裹著一層皮的骨頭架子,面臨著凍和餓的嚴峻考驗。糧食消耗殆盡后,凡是動物皮做的東西,如皮鞋、皮帶、皮包、皮繩、皮槍套等都拿來吃了,甚至從前面部隊留下來的人、畜糞便里提取未消化的整粒麥粒、玉米洗洗后煮了吃。為了生存,連草根樹皮都得吃,不少戰(zhàn)士誤吃毒草身亡,行軍中總是看到有人不明不白地倒下。
三次往返草地,母親看得最多的是犧牲戰(zhàn)士的尸體,遍地都是。他們有的手挽著手,胳膊挽著胳膊,一起倒在地上;有的趴在地上,背上還背著另一個戰(zhàn)友;有的死前仍保持著向前爬行的姿勢,兩手攥著泥土和青草,身旁有用手指挖出的長長的溝痕;有的嘴里緊緊咬著空癟的干糧袋死去,睜著雙眼望著大部隊遠去的北方;還有的女戰(zhàn)士抬著傷員一起犧牲,擔架還壓在她們的肩上。
傷病員是最慘的,沒有藥品、鹽巴,也沒有固定的醫(yī)院、救護站,更沒有干凈的水源和任何有效措施。一些傷員的傷口生蛆、腐爛,以至一塊塊地爛掉……醫(yī)護人員束手無策,悲慘情景觸目驚心!母親傷心地說:“那些傷員疼痛難忍、絕望慘叫的情形和求生的眼神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
1936年7月,紅四方面軍最后一批北上時,部隊雖在康北地區(qū)進行了近5個月的休整和補充,但由于生活困苦,藥品缺乏,仍有很多傷病員不能隨隊行動。母親痛苦地回憶:自離開根據(jù)地后連續(xù)轉戰(zhàn)而無法休整,部隊官兵中大面積流行傷寒痢疾,再加上甘孜藏區(qū)氣候寒冷,患病人數(shù)急劇增加,紅軍不得不把大批的傷病員留在西康藏區(qū)就地安置。主要集中在甘孜、道孚、蘆霍三縣,總數(shù)3000余人。婦女二團也有幾十人留下。當?shù)厝罕?、政府給了這些紅軍傷病員無微不至的照顧和保護。
沿途敵人追得緊,部隊輕裝簡行,把個人的財物統(tǒng)統(tǒng)扔掉,只背著槍支等重要物資。母親一直背著裝藥品的大木箱,露天宿營時沒有一點可鋪蓋的東西和可換洗的衣服,下雨渾身淋得透濕,晚上只能頭搭膝蓋蜷作一團休息,白天行軍負重出汗衣服也是透濕,從此落下了嚴重的關節(jié)炎。
快出草地那幾日最令母親難忘,因為她偏偏在這時得了傷寒,整整一個星期發(fā)高燒,連水都喝不下去,已是氣息奄奄無力動彈了,便對班長說:“你們丟下我走吧,不要管我了?!?可班長鼓勵母親堅持到底。班長問母親想吃點什么,母親昏沉沉地說:“想吃點面糊糊,有嗎?”班長跑到糧秣處好不容易才得到一小撮炒面,給母親熬了一碗清湯面糊。母親吃下去后,第二天體力才略微恢復。在大家的攙扶下,母親咬緊牙關最后走出了草地。在性命悠關的時刻,母親真正感到了革命軍隊的溫暖和力量。
在部隊進入甘肅南部臘子口時,母親經(jīng)歷了到延安前的最后一場險惡、激烈的戰(zhàn)斗。
臘子口,藏語之意為“險絕的山道峽口”,位于甘肅迭部縣東北方向90公里處,是川西北通向甘南的重要隘口,號稱甘川古道的“咽喉”。整個峽口僅30米寬,中間還有一條咆哮奔騰的河流,為臘子溝,地勢險峻陡峭。
1936年8月9日拂曉,當紅四方面軍三十軍前衛(wèi)部隊沖過臘子口防線后,婦女獨立二團護衛(wèi)機關、后勤人員和500多名傷病員沿新堡三岔溝向臨洮方向行進。誰知從三岔溝的一端突然沖出100多名反動藏族騎兵和國民黨一個營的步兵,橫在紅軍部隊前面。母親所在的連隊受命擔任阻擊,連長向翠花將3個排的女兵分布在敵人的正面和側面,利用有利地形據(jù)守。副連長譚懷敏對戰(zhàn)士們高喊:“同志們,今天我們就是死在這里,也絕不能讓敵人沖過去!”但敵人依靠騎兵優(yōu)勢,成片地向我軍陣地壓來。母親靈機一動,大聲喊道:“騎兵跑得快,我們先打騎兵?!币慌琵R射后,沖在前面的騎兵紛紛落馬。幾個回合下來,陣地前堆滿了敵人的尸體。很快,女戰(zhàn)士們的彈藥打光了,她們拔出刺刀,與沖上來的敵人展開近身肉搏。多年后,母親回憶起這次戰(zhàn)斗仍感慨地說:“女兵們?nèi)細⒓t了眼,她們用槍托打、用石頭砸、連掐帶咬?!碑敃r,一個被俘的敵兵說:“從沒見過這樣勇猛、不要命的女人?!边@次戰(zhàn)斗最終打退了敵人,但母親所在的連隊有80多人犧牲,10多人負傷。她們在長征勝利結束的前夜,長眠于臘子口。
關于西征
1936年10月,三大主力紅軍在甘肅會寧大會師,長征勝利結束。經(jīng)總政治部統(tǒng)計,紅四方面軍在整個紅軍長征途中翻過的雪山多達13座,往返三次蹚過水草地,飽受煉獄般的煎熬。然而紅四方面軍的厄運并沒有結束,在“打通國際路線”“取得蘇聯(lián)物資援助”的口號下,紅四方面軍組成西路軍,渡過黃河,開始了極其悲壯、慘烈的西征之行。
婦女獨立師在長征大會師后縮編為獨立團,團長王泉媛,政委吳富蓮。母親那時也被編進西路軍婦女團,隨隊西征。
1936年10月25日晚上,月黑星稀。在甘肅靖遠的虎豹口黃河灘,紅四方面軍全軍搶渡黃河。
婦女團從河岸急速奔至指定的渡河區(qū)域,分批蹚過淺水灘,再乘船和羊皮筏。母親身上除槍支、子彈袋、手榴彈袋外,還背著一個裝有醫(yī)藥用品的木箱。河水剛剛淹沒腳踝時走得太快,不慎踩滑,將腳劃破并扭傷,腫起了老高,疼痛難忍。張琴秋和王泉媛看過母親的傷勢后,命令母親暫不過河,留下來養(yǎng)傷。因此,母親幸免于難。
紅四方面軍正在渡河時,國民黨關麟征部一個精銳師從南側猛沖過來,槍炮齊放,像一把刀把渡河部隊斬成兩截。這樣,沒來得及渡河的張國燾、朱德以及紅四軍、紅三十一軍被阻隔在黃河東岸。已經(jīng)渡過黃河的紅五軍、紅九軍、紅三十軍、婦女獨立團以及總指揮部徐向前、陳昌浩等21800名紅軍戰(zhàn)士踏上了轉戰(zhàn)河西走廊的征途,開始了與裝備精良而又兇狠、殘暴、強悍的西北馬家軍騎兵的殊死搏戰(zhàn)。黃河天塹使西路軍最終走上孤軍奮戰(zhàn)之路,給后人留下一曲令人沉悶而又壯懷激烈、感天動地的悲歌。
聽到西路軍兵敗祁連山,婦女獨立團全軍覆沒,姐妹們一部被俘、大部犧牲的悲慘消息后,已在延安的母親忍不住放聲痛哭。
婦女獨立團有一個女戰(zhàn)士也叫王秀英,隨部隊渡過黃河。為了掩護西路軍總指揮部安全撤退,婦女團在祁連山腹地梨園口進行了慘烈的阻擊戰(zhàn),女兵大半犧牲。石窩分兵后,部隊整體被馬家軍分割打散。這個王秀英跟著王泉媛一起被俘,幾經(jīng)磨難于1939年3月逃出匪窟,然而在去往蘭州八路軍辦事處的路上為了躲避敵人的追捕、掩護王泉媛而英勇犧牲。解放后,很多健在的原婦女團戰(zhàn)士都誤認為犧牲的是我的母親。2006年,我同王定國老媽媽說起此事,她才一拍大腿,慶幸地說:“噢,原來是沒過河的王秀英呀,你媽媽是幸運的!”
永世懷念
回顧往事,年少的母親剛參軍時對革命理想懵懵懂懂,只曉得去努力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及在重任面前不退縮,在敵人面前敢拼命。在紅軍隊伍中,母親通過學文化懂得了革命道理,學會了做群眾宣傳工作,并慢慢了解了一個紅軍戰(zhàn)士的責任和歷史使命,而長征又給了母親特殊的磨煉和力量。
1937年5月母親在延安云陽縣由王玉蓮、唐桂英介紹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1938年被指派到延安八路軍通信學校紅軍班受訓,后又調(diào)入軍委衛(wèi)生部邊區(qū)醫(yī)院和中央警備團工作。一直在中央機關和警衛(wèi)部隊擔負保衛(wèi)毛主席和黨中央的光榮任務,直到離休。
母親是一個極為普通的川籍婦女,但同時也是一個了不起的紅軍戰(zhàn)士。她最愛看的是《萬水千山》《突破烏江》《金沙江畔》《祁連山的回響》等反映紅軍戰(zhàn)斗生活的老電影。她常常說:“我永遠不會忘記長征中的萬水千山,不會忘記犧牲了的戰(zhàn)友。每當看到銀幕上、舞臺上出現(xiàn)紅軍女戰(zhàn)士的形象時,都會令我清晰地想起那驚心動魄的年代而激動不已?!?/p>
1957年6月18日,根據(jù)國防部第88號命令,母親被授予三級“八一”勛章一枚,三級“獨立自由”勛章一枚,三級“解放”勛章一枚。母親用雙手撫拭著亮閃閃、光燦燦的勛章平靜地對我說:“這不是屬于我個人的勛章,而是無數(shù)烈士們鮮血的結晶。是成千上萬紅軍戰(zhàn)士血肉之軀的合成!”
1996年10月,中央軍委在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紀念紅軍長征勝利60周年大會。已經(jīng)83歲的母親收到請柬后心情非常激動,她沒有乘車前往,而是從住地徒步12公里走到人民大會堂。作為一個老紅軍戰(zhàn)士,母親以她特殊的方式來紀念長征的偉大勝利。雖然已是耄耋之年,母親的紅軍之心永遠年輕不老,紅軍之情永遠淳厚、濃烈似火。
漫漫長征路,悠悠80載。今天,紅軍作為開國之軍雖已不是紅色文化和革命精神的唯一注釋,但它在人類歷史上已留下深深的痕跡,牢牢鑲嵌在國旗、國歌中,并將穿越時空流傳下去。希望我們的后世子孫,永遠傳承紅色基因,記住那些風骨擎天、意志穿巖的紅軍戰(zhàn)士!記住那些英勇的女性,那些早年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奮勇獻身的偉大母親!
(責編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