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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雪藤

2016-07-06 08:08:41雨樓清歌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6年6期

雨樓清歌

(一)

他們踏著秋霜去殺一個大俠。

大俠在蘄州,他們?nèi)藦奶K州出發(fā),走了很遠(yuǎn)的路。泥土上的白霜在邁步間一層層地涂上靴底,沁入心頭;穿過蘄州城門后,三人禁不住都吁了一口氣,像是吐出了積疊千里的霜涼。

“吞雪刀”燕橫說:“我殺過不少人,但大俠倒還真沒殺過?!彼伦执种?,像是在吐出一塊塊久經(jīng)風(fēng)沙侵磨的巖石。

“輕絮”崔重接口道:“別說殺了,我連見都沒見過,也不知大俠該長成什么樣。”一絲好奇從他尖細(xì)的笑聲中擠出。

“鬼賭”陳閑說:“我見過他一次。等進了簌玉樓,包管你能輕易認(rèn)出來。”他嗓音低悶,就似懶得開口卻又不得不開口。

(二)

簌玉樓有蘄州最好的歌女與茶點,容易打聽。三人很快尋至,果然,崔重剛踏進樓里,第一眼便看到了大俠周玉安。

周玉安年約四旬,劍術(shù)精絕,人稱“淮北玉刃”,數(shù)年來扶危濟困,仗劍鋤奸,在北方武林頗有俠名。此刻他獨坐一桌,靜默于喧鬧的堂中,宛如一柄遺失在亂草間的刀。

——崔重乍觸及周大俠的目光,便如猝然中了一刀,渾身驚顫。

定下神后,怨惱立生,但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大俠就該如周玉安這般:眉目雅正,青衫方巾,眉頭緊鎖,憂國憂民。

看著凝眉憂思的周玉安,崔重幾乎要擊掌贊嘆了,這正是他心目中的大俠該有的模樣,若能殺掉,定會轟動江湖吧?他極想就此同燕橫、陳閑評議幾句,終究又忍住。

三人尋桌坐定,喝著茶水。其余賓客卻幾乎都正注目樓上端坐在欄桿后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懷抱琵琶,妝容嫵媚,眸光中卻時而流轉(zhuǎn)出一抹清意,似有若無地穿魂透骨,比明艷的容顏更惹人心癢。

堂中人聲紛亂,大半在說那女子。她名叫薛方晴,是蘄州首屈一指的歌伎,本是賣藝不賣身,今日卻在簌玉樓廣邀文人雅士聯(lián)詩對句,哪個對得中她的意,便可做她入幕之賓,一親芳澤。

等候薛姑娘出句的工夫,樓里闖入一伙漢子,為首的是蘄州鹽幫魁首趙滄海。他有意染指薛方晴,恃強逐走了幾個城中有名的風(fēng)流才子,又揚言稍后誰若敢接句,須先吃他一記厚背寬刃的大鐵刀。

——在他踢翻了一個出言頂撞的來客后,周大俠出手了。

周玉安愁眉不展地離桌而起,長嘆著從襟袖里取出一柄長不盈尺的玉劍,第一劍直刺,點碎了那把三十八斤重的鐵刀;第二劍橫擊,將趙滄海壯碩的身軀震飛到樓外。

崔重望了望燕橫,燕橫又瞧了瞧陳閑,三人都沒說話。薄玉斷金鐵,脆劍退莽夫,周大俠的劍術(shù)可比他們預(yù)計的要高多了。

鹽幫眾人落荒而逃,堂中響起喝彩,然而周玉安眉間的苦色卻絲毫未減,他環(huán)視滿堂來客,神情憂愁地說了句話:

“我知道,在座諸位中,有人是來殺我的?!?/p>

聞言如刀子扎耳,崔重未及慌亂,先覺雙腿酸痛起來。畢竟剛走了幾日長路。他心想,早知如此,路上又何苦為難自己的腿腳?

(三)

從蘇州到蘄州這一路,三人都沒騎馬。

燕橫倒是不介意縱馬趕路,但他沒有銀兩買馬;陳閑散漫寡言,燕橫不說買馬的事,他便也不去提,只把兩手?jǐn)n在袖里,走得像個鄉(xiāng)間農(nóng)夫;而崔重自恃輕功高妙,有意顯露,即便有人送馬來他也不肯去騎。

燕橫的盤纏不多,都用在了買酒肉上,卻吃獨食,從不分與兩個同伴;陳閑身無分文,自帶了干硬的餅子,用葫蘆沿途灌水來喝,倒也安然自若;崔重攜了些銀錢,幾次要請兩人去酒樓嘗嘗精致菜饌,但兩人誰也沒去。

燕橫性子粗直,一路與人口角不斷,好在他尚有些分寸,沒動起手來耽擱行程;反倒是崔重閑不住,幾次從旁煽風(fēng)點火,都被陳閑勸止。

臨近蘄州,崔重又說要做東。燕橫對崔重的盛情嗤之以鼻,見他啰唆不休,便喝罵了幾句。崔重哈哈笑過,又去邀陳閑。

陳閑正低頭整理行囊,他帶的行李最少,除去干糧外,只有一柄短劍、一粒骰子和一個葫蘆。他仔細(xì)地把短劍、骰子和葫蘆都擦得干干凈凈,答道:“本是萍水相逢,還是各吃各的吧?!?/p>

燕橫的行囊最大,且看得甚緊,也不知里面裝了些什么。他背著行囊走路就似背著一座山。崔重瞧著燕橫悶頭大步前行,竟似走出了幾分風(fēng)塵豪俠的氣魄,忍不住道:“不倫不類。咱們都是黑道武林中大有名頭的人物,總在白天趕路,成什么道理?我看不如白天歇著玩玩兒,入夜再啟程——黑道黑道,就是該黑天走道才是?!?/p>

陳閑眉頭微皺。三人中,出身塞外凌峽寨的燕橫武功最高,名頭也稍大些,但即便是燕橫,也只在塞北有些薄名。不光正道武林瞧不上三人,在黑道上三人也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大有名頭”。

燕橫早看出崔重時時想高人一等、處處要與眾不同,冷笑道:“崔胖子,你還是多在太陽底下走走,把一身白皮曬黑了,才合你黑道飛賊的大名?!贝拗芈牭劫\字,頗不樂意:“我可不是飛賊,我拿人東西,神不知鬼不覺,總好過你硬奪?!?/p>

燕橫道:“不錯,你不是飛賊,你是不入流的小毛賊。人家‘無影靴許青流才是真正名動江湖的飛賊,比你厲害多了?!?/p>

崔重大叫:“那可未必!你把許青流找來和我比比輕功?”

燕橫不再接話,滿臉嘲意。崔重道:“姓燕的,這一路我好心請你吃酒,你不吃便罷,何必惡聲惡氣?”

燕橫道:“我勸你曬黑了皮,以后行竊便不用再穿夜行衣,那也是好心?!?/p>

崔重愣了愣,忽然大笑起來,也不知是笑燕橫還是自嘲。笑完他又說要與陳閑打賭,自稱駐足半日再上路,卻仍能比燕、陳二人先抵達蘄州。

陳閑乍聞有賭可打,雙眸一亮,聽完卻沉思片刻,搖頭不賭。

崔重再三催勸,陳閑道:“我平生與人賭斗上百次,沒輸過一回,只因我從來不打沒把握的賭,從不做沒把握的事?!?/p>

燕橫走得煩悶,倒是頗想賭一場,道:“有把握的賭,贏了又有何意思?不愧是‘鬼賭——膽小鬼!”

陳閑道:“若在平時,賭便賭了,這趟有正事要做,何必徒損氣力?”

燕橫與崔重臉上一肅,不再多言。所謂“正事”,就是要去蘄州刺殺周玉安周大俠。武林中不少好手都與周玉安交情匪淺,但今秋周大俠南下蘄州是單人獨劍,三人都覺得這實乃出手良機。

繼續(xù)趕路,崔重東拉西扯,時又奔前躥后、展露輕靈身法,眼見二人無動于衷,才沉靜下來,忽生一念,對陳閑道:“我再與你打個賭,不耽誤正事?!?/p>

“什么賭?”

“我賭咱們這次刺殺周玉安,定然難以成功。你敢不敢接賭?”

陳閑一怔,緩緩道:“有何不敢?你若輸了,勞煩以后少牢騷幾句?!?/p>

崔重與燕橫面面相覷。此次刺殺實如螳臂當(dāng)車,可謂九死一生,然而陳閑竟似很有把握。

崔重問:“那若我贏了呢?”

“蠢貨?!毖鄼M冷哼,“要是你賭贏了,咱們刺殺不成,絕難活命,那也不用說什么了?!?/p>

(四)

“看來倒是我賭贏了……”崔重暗自苦笑,忽被銳光刺痛了雙目。

——周玉安持劍朝崔重走來,陽光照進簌玉樓,打到玉劍上折出,恰在崔重臉上落成一片亮斑。

“弄什么鬼!”燕橫霍然站起。堂中靜下去,隨即響起紛亂低語。有些來客瞧出異樣,快步出門離去。崔重也趕忙站起,手心冒汗,卻見身旁的陳閑端坐不動,頭微抬,似是在看樓上的薛方晴。

崔重心里罵了聲娘,一時錯愕。

“仁兄——”周玉安打個招呼,伸手拍向崔重肩頭。崔重大駭,怪叫著急退一步。

“仁兄不必驚慌?!敝苡癜才牧藗€空,語聲歉疚道,“周某有些私事要處置,必不會傷及無辜。兩位請寬坐?!庇譀_燕橫微笑頷首。

崔重還沒回過神來,周玉安已從三人桌旁經(jīng)過,走向堂中角落。

陳閑給燕橫續(xù)滿了茶,隨口道:“坐了吧,大驚小怪。” 燕橫“哼”了一聲,坐下端起茶碗仰脖灌盡。崔重喉結(jié)一顫,也坐下,轉(zhuǎn)頭去看周玉安。

周大俠走到角落一桌前停步。那桌坐了兩個書生,見周玉安來了,趕忙站起。

“幸會?!敝苡癜脖?,“請教兩位尊名?”

兩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答了。周玉安見他倆神情畏縮、目光晦暗,實不像武林高手,可堂中那股清奇的殺意卻分明是在此處最濃。

周玉安心中轉(zhuǎn)念,目光落向木桌。

桌上有一截樹枝,色澤灰暗,似萎?dāng)∫丫谩?/p>

“嗯,是梨枝,了不起?!彼槠鹂葜Χ嗽斊?,問兩書生,“誰放在桌上的?”

那兩人卻似剛察覺桌上多了一截枝條,都茫然搖頭。周玉安又問樓里伙計,竟無一人知曉桌上梨枝從何而來。

陳閑望向周玉安手中的枯枝,初時未覺有異,又看了兩眼,頓時微恍,胸中莫名涌起一陣空寥,仿佛昏昏一場酣眠,醒時不辨時辰,推開門驟見雪滿庭院。

陳閑眨了眨眼,暗覺驚奇。

“看來那人已不在此間,空留一抹殺機?!敝苡癜搽S手丟下枯枝,嘆道,“倒是周某多慮了?!?/p>

薛方晴手指輕抖,琵琶弦顫出一聲清鳴。眾人都看向樓上。

“你們男人呀,只知道打打殺殺?!彼x座而起,幽聲嗔怨,“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就不能談些悅耳的話兒么?”

“姑娘所言極是,周某失禮了?!敝苡癜舱姑家恍?,對薛方晴躬身拱手,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周公子客氣了?!毖Ψ角缜飞磉€禮,來回輕踱幾步,身姿妖嬈,又道,“有勞諸位久候,小女子這便要出句了?!?/p>

樓下諸客本被這突來的變故攪得莫明其妙,聞言心神一振。

薛方晴紅袖微招,伙計們在樓上懸出幾幅她自制的詩聯(lián)。不多時,來客們便各自對出下聯(lián)。周玉安臉上笑意淡泊,也說了自己所對之句。

陳閑懂些文墨,聽出所有人里以周玉安所對最為佳妙。薛方晴似也是這般想,一雙美目望定了周玉安:“適才周公子仗義出手,逐走了鹽幫的粗人,小女子還未謝過?!闭f話時眼波如星屑流灑,看得賓客們神魂一蕩。

“些許小事,何足掛齒?!敝苡癜灿朴茋@息,“周某近來心緒煩憂,偶然聽聞今日薛姑娘要在此間出句對詩,便來以文會友、聊遣郁懷,實無他意。”

薛方晴淺笑道:“周公子這般說,想來是瞧不上小女子了?!?/p>

周玉安忙道:“不敢,不敢。”

“什么玩意兒!”忽聽“啪”的一聲,有人大聲喝罵,將茶碗摔碎在地。

其余來客被周玉安比了下去,正覺不忿,沒想到竟有人出言不遜,頓時幸災(zāi)樂禍,都去看那摔碗之人。

只見那人三十來歲,衣衫儉樸,身形瘦削,樣貌很是平凡。倒是與他同桌的兩人,一個是衣衫華貴的大胖子,另一個卻是寬背粗臂的壯漢,瞧著頗不尋常。

周玉安皺眉回望:“閣下這是何意?”

摔碗的人正是陳閑,他噴出一口茶水,道:“這等劣茶,實難下咽。”

周玉安一怔,卻有人搶先斥道:“荒謬!簌玉樓的茶用的是杭州上品明前龍井,何劣之有?”

陳閑道:“論茶一看茶品,二看水品,明前龍井自不算差,但用水卻劣了?!恫杞?jīng)》有云:煮茶之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你且說說,這簌玉樓的茶是用什么水煮的?”

那人張口結(jié)舌,答不上來。

周玉安頗精茶道,聞言一笑,侃侃而談:“兄臺說煮茶宜用山水,此言得之。然山水亦有高下之分,《煎茶水記》中記有妙水二十品,其中廬山康王谷之水第一,無錫惠山泉水第二,蘄州蘭溪之水第三……據(jù)我所知,簌玉樓烹茶所用的水,正是天下第三的蘭溪之水,與明前龍井俱為高妙?!?/p>

陳閑冷哼道:“茶烹于所產(chǎn)處,才可得水土之宜。離其處,水功減半。以蘄州水烹杭州茶,有何高妙?遠(yuǎn)不如我自烹的茶水?!闭f著拍了拍行囊。

“比明前龍井更好的茶,倒也并非沒有,原來閣下帶在身上。”周玉安搖頭微笑,“可是水呢?總不能閣下還背了廬山泉水來煮茶,那可遠(yuǎn)得很了?!?

“廬山、惠山之水,我都沒有,但那也不算什么?!标愰e道,“閣下若是不信,不妨與我打個賭,就賭我能不能拿出更好的水來。誰若輸了,須向?qū)Ψ降皖^認(rèn)錯。”

周玉安很是好奇,笑吟吟道:“好,你若拿得出,我自不會不認(rèn)。只是世上還有什么水能比廬山康王谷的谷簾泉水更適宜烹茶?”

陳閑從行囊里取出一只葫蘆,道:“聽閣下言談,亦是茶道中人,不知是否聽過昔年蔡襄與蘇舜元斗茶一事?”

周玉安尋思良久,皺眉道:“你說的莫非是竹中之水?”

“正是?!标愰e點頭,“《江鄰幾雜志》有載,蔡襄以精茶配惠山泉水,卻仍敗給蘇舜元用天臺山竹瀝水煎成的劣茶?!?/p>

堂中賓客聞言議論起來,薛方晴也望向陳閑,若有所思。

周玉安道:“竹中藏水,比之山泉水更多了一份清竹靈氣,自是無上妙品,然而天臺異竹終究只是傳聞,是否真有,尚未可知?!?/p>

“這葫蘆里所封藏的,便是我從天臺山取回的竹水,清氣內(nèi)蘊,與尋常水大為不同?!标愰e從葫蘆中倒出一碗水,遞向周玉安。

“哦?這倒是罕見了。”周玉安目光微亮,卻不接那碗水。

陳閑又道:“是真是假,一嘗便知。”

周玉安一時遲疑。

崔重叫道:“你還有這好東西?我先嘗嘗?!睋屵^葫蘆倒出一碗喝干,又道,“真不賴!”燕橫見狀,冷冷接過葫蘆倒水,也喝了一碗。

他倆知道這葫蘆里不過是今日剛在城門外一處茶棚灌的井水,喝完都望向周玉安。

陳閑又倒出一碗水,勸道:“此等好水,閣下當(dāng)真不喝么?”

周玉安一笑,接過了茶碗。

(五)

崔重與燕橫心中都是一緊。

周玉安端著那碗水,沉吟片刻,卻又放回桌上,道:“無論水是真是假,閣下能說出這天臺竹水來,可謂博聞強識,周某很是佩服?!?/p>

“那你是認(rèn)輸了?”

周玉安含笑點頭,未及開口,樓上薛方晴忽然嬌聲道:“世上還有這般奇水?小女子卻也想一嘗究竟?!?/p>

陳閑頗為大方,當(dāng)即請樓里伙計將那碗水端到樓上。

周玉安略一猶豫,道:“薛姑娘,這水的來路恐怕有些……有些不明?!?/p>

“多謝掛懷?!毖Ψ角缛崦囊恍Γ半y道還會有人在水里下毒來害我一個弱女子么?”

周玉安不再多勸,轉(zhuǎn)去請教陳閑姓名,陳閑照直答了。

周玉安恍然道:“怪不得陳兄要與我打賭,周某對‘鬼賭的名頭倒有所耳聞。聽聞陳兄與人打過不少怪賭,恕我直言,走的路有些偏了。不過周某卻頗想與陳兄交個朋友,今后茶道上、江湖中,都可相互照應(yīng)……”

周玉安是淮北名俠,有意提攜陳閑改邪歸正,說到這里正要亮出名諱,陳閑卻淡淡道:“不敢當(dāng)。”

崔重湊近了問:“我叫崔重,你聽過我嗎?”

周玉安一怔:“這倒是我孤陋寡聞了?!?/p>

崔重頓不樂意,胖臉耷拉下來。這時樓上薛方晴喝過了水,細(xì)聲道:“時辰不早,小女子還有最后一句詩,不知哪位公子愿意先對?”

先答吃虧,樓下諸人一時都不開口。周玉安本只是來對詩,便當(dāng)先道:“薛姑娘請出句?!?/p>

“小女子風(fēng)塵中人,不敢奢求太高,萬事只信個緣字。離合如云,隨緣浮沉罷了?!毖Ψ角巛p嘆一聲,“故而我這上句是,嫁得浮云婿——”

此句并非薛方晴自擬,卻是唐代詩家元稹之句。諸人聽得一愣,都后悔起來,本以為這最后一句定然最難,誰料竟如此易答。

薛方晴又道:“周公子若有答案,煩請寫下來,也算小女子求一份墨寶?!?/p>

周玉安慨然應(yīng)諾,揮毫在紙上寫了“嫁得浮云婿,相隨即是家”十個字。

“好字。容我彈上一曲,以謝公子?!睒巧涎Ψ角缃舆^紙端詳良久,眸光一暗,“周公子這個‘家字寫得真好,‘云字更佳?!?/p>

說完,她放下紙,抱起琵琶轉(zhuǎn)軸撥弦,曲聲婉轉(zhuǎn)灑落堂中。

周玉安聽得幾聲,驟覺顱內(nèi)炙痛,鼻中滲出細(xì)血!當(dāng)此之際,燕橫已從行囊中抽刀在手,跨步猛斬周玉安胸腹!

琵琶聲幽,周玉安頭腦轟亂,急橫玉劍格擋,刀劍相觸無聲,燕橫陡然雙足離地,被劍勁震得跌飛丈外。燕橫嘴角溢血,背脊一擦地即躍起,再度揮刀攻上。

蠱毒!

——周玉安心頭霎時雪亮:入體后的蠱蟲在曲聲催引之下能亂人神志。只是自己是如何中的毒,短時卻想不明白。

滿堂賓客蠱發(fā)后紛紛昏厥,周玉安修為深湛,并未暈倒,他催運內(nèi)息將毒性強抑住,劈手捏定了刀光,喝問:“為何害我!”不待回答,如捉龍蛇般一甩,將燕橫連刀帶人重重摔在地上,同時借力飛縱而起,玉劍刺向薛方晴。

薛方晴彈撥著琵琶,眼前忽然青影暴漲,周玉安撲空即至,瞬間花容失色,緊閉雙目將琵琶撥弄更急。

陳閑手中扣了一枚骰子,早在凝神蓄勁,眼看周玉安快躍上樓去,當(dāng)即全身一顫,抖力將骰子彈出,直射周玉安后背。這一彈指是陳閑早年打賭贏了一位武林異士后學(xué)來,是他的殺手锏,沒有十拿九穩(wěn)的把握決不輕用。此刻使出后面色一白,渾身脫力,僵在原地大口喘息。

那骰子如一道飛電劈中周玉安后背,穿透衣衫嵌入了脊骨。周玉安在半空中身軀猛然一直,摔墜地上。

燕橫見狀不及爬起,半跪著揮刀,刀光如雨般剁下。周玉安玉劍摔脫了手,躺著驟掃一腿,將燕橫掃得翻倒,刀便劈歪了。與此同時,閃身到堂中一角的崔重卻將茶壺與盤盞一股腦兒擲來,周玉安一邊抵御蠱毒一邊破去燕橫刀斬,已無多余心力再躲,被湯湯水水淋了滿身,看起來甚是狼狽。

一陣噼里啪啦的碗盞破碎聲飄過堂中。

崔重丟得興起,連聲怪叫,掀飛整張桌子砸向周玉安,緩過勁的陳閑亦手持短劍刺來。周玉安不閃不避,一掌拍在桌面上,借勢一躍站直,后背上的骰子被震飛出去,落地骨碌碌打旋兒。而那被拍轉(zhuǎn)了向的桌腿恰恰擋開了陳閑的短劍。

拍桌站起的同時,周玉安揮袖將一片殘碗掃向樓上,那殘碗靈蛇般當(dāng)空轉(zhuǎn)折,繞過欄桿擊在薛方晴手腕上,薛方晴腕骨立斷,琵琶滾落樓下。

曲聲止息,蠱毒亦停止發(fā)作,周玉安緩過一口氣,足尖微動,將玉劍挑在手里,低低笑了起來:“想取周某性命,還欠了些吧!”

“咔”的一聲,他身側(cè)那張桌子坍成了一堆碎木。

燕橫亦趁機站起,剎那間又?jǐn)貋砣叮苡癜彩滞筮B晃,瞬息還了五劍。刀劍三次交擊后,燕橫右手虎口鮮血長流,改為雙手握刀,但被另外兩劍劃得肋間淌血。

周玉安見他竟未被自己震退,目中訝色一閃而過,點點頭欲再出劍,陳閑卻已抽冷子刺出短劍,叫道:“崔重!”

“瞧我的?!痹缦榷阍诮锹涞拇拗氐靡庋笱蟮貜膽阎刑统鲆恢е竦?,滴溜溜吹起了曲。

蠱毒再度被催發(fā)。周玉安頭腦欲炸,閃開陳閑的短劍,眼中掠過濃濃狠意,連刺出七劍,一團白晃晃的劍光罩向身前的燕橫。

燕橫橫刀急擋,每擋住一劍就大叫一聲,每叫一聲就噴出一口血,竟仍是一步也沒退,到第七下時鐵刀被玉劍震斷,他揮舞著斷刀悶雷般啞聲嘶吼。

周玉安隨即虛晃一招,棄下燕陳二人,倏忽掠向崔重。然而崔重本就遠(yuǎn)遠(yuǎn)躲著,等周玉安掠至,崔重已閃身避開,口中仍吹笛不休。

周玉安強壓毒性,鼻中又淌出了血,躍步朝崔重?fù)淙?,而崔重肥胖的身軀卻如秋葉般又飄到了別處。

燕橫與陳閑大步奔近,追著周玉安刀劍迭出。燕橫的刀光如潑風(fēng)、如亂雨,陳閑的短劍則似風(fēng)雨中時而發(fā)出的閃電,突兀刁鉆。只是周玉安手段遠(yuǎn)高過兩人,雖一心追逐崔重,隨意閃躲格架,仍是沒被刀劍擊中,更尋隙踢飛了燕橫的斷刀。

崔重時而踏墻斜行,時而踩著暈倒賓客的身體輕巧跳躍,他在輕功上確有獨到之處,竟似不用換氣,始終沒讓笛聲斷絕。周玉安幾次追近,均又被崔重甩開,奔行中猛地?fù)P臂,玉劍脫手飛出,深深插入崔重屁股。

笛聲一滯。崔重哈哈一笑,足下不停,繼續(xù)吹起了笛。股上鮮血順著玉劍淙淙流出,但崔重就似不覺痛一般,反而奔得更快。

眨眼間兩人已繞堂兩圈,崔重眉飛色舞,仿佛身后有個大俠狼狽追他讓他極為開心,撫笛的手指翻飛如電。

笛聲越來越急,周玉安口鼻中涌出的鮮血也越來越多,淌落衣襟上,已將他染成了血人。他目光閃動,在奔到門邊時步法突然轉(zhuǎn)折,意圖撞門而出。

陳閑對此早在提防,一直沒離門太遠(yuǎn),這時以背抵門,短劍當(dāng)胸狂舞。

周玉安出臂如風(fēng),蝴蝶穿花般透過劍影扼向陳閑咽喉,陳閑疾抬左掌拆招,兩手尚未相觸,周玉安的右掌忽然凝住了,神色古怪地愣了愣神。

——那一瞬,崔重在疾跑中踢到了地上的枯枝,枝條恰從周玉安眼前飛掠而過。

周玉安驟見梨枝,似看到什么幻象般用力閉目又睜開,霎時醒神,再度抓向陳閑咽喉,然而燕橫憑此間隙已將周玉安牢牢抱住。

周玉安剛要運勁震脫燕橫,猛覺后腦劇痛,緊接著身子一涼。

原來薛方晴不知何時奔到了樓下,舉著琵琶砸在他頭上,而陳閑的短劍也趁機插入他的小腹。與此同時,燕橫一聲虎嘯,雙臂如鐵箍般迸出巨勁,堂中響起雨打竹林的噼啪聲,周玉安的肋骨節(jié)節(jié)斷碎。

燕橫放松雙臂,周玉安癱軟在地,再也動彈不得。陳閑走到角落,撿起自己的骰子仔細(xì)擦拭,放回了行囊。

而崔重仍在吹著竹笛繞堂飛跑,神情如癲似狂。

陳閑喊道:“崔重!”連叫數(shù)聲,崔重才停步回神,走到周玉安身邊,松手扔了笛子。

那笛子墜地卻成了兩截——他方才全力施展輕功,奔行中笛子被他手上透出的內(nèi)勁震斷,他一直紋絲不顫地捏著。

這場慘戰(zhàn)如兔起鶻落,頃刻收場。

(六)

周玉安口中吐出血泡,問道:“為什么……究竟……”

四人一言不發(fā)。

薛方晴走回樓上取了周玉安題詩的紙,從上面撕下云、家二字,冷冷擲在周玉安面前。

周玉安恍然:“你們是要為……為云家報仇……”

薛方晴道:“不錯,我幼年流落蘇州,云家的人救過我性命?!?/p>

陳閑道:“姓周的,你本是蘇州云家的管事,多年前趁著云寒川新死,陰謀害死他的家眷,偷學(xué)云家的刀術(shù),而后潛逃到淮北,是也不是?你改名換姓,將刀術(shù)喬作劍術(shù),又只在北邊行事,小心翼翼,終讓你混出了俠名。你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今日便是你的報應(yīng)。”

“罷了?!敝苡癜部嘈Φ溃傲舷肽銈?nèi)?,也是受過云家的恩惠吧……”

崔重笑嘻嘻道:“當(dāng)年我去云府偷東西,失手被擒,那云寒川真不一般,倒沒怎么著我,只是勸我多行善事,莫總是偷家竊戶……”

燕橫打斷道:“可惜你不中用,后來仍是當(dāng)了個飛賊?!?/p>

周玉安忽問:“蠱毒是下在烹茶用的蘭溪泉水里吧?”

“豈止如此?”薛方晴冷笑,“聽說你周大俠要南下蘄州后,我預(yù)先在蘄州幾大酒樓客棧的井水里都下了蠱,只消你來,不怕你不中毒?!?/p>

周玉安嘆道:“原來如此,可是你們幾位分明也喝過茶水……”

“我們是當(dāng)著你的面喝了解藥,”崔重大樂,“沒想到吧?!?/p>

(七)

他們四人是在三月初七那天相識的。

那天是云家家主云寒川的祭日,他們分從各地到蘇州憑吊,在云府舊宅附近偶遇。云家本是武林世家、蘇州望族,多年前云寒川與天下第一刀客岳空山斗刀,落敗身死。而后云府遭蒙面人夜襲,云寒川的妻兒被害,其余家人散逃別地,云家從此衰敗,但真兇身份卻一直成謎。

陳閑曾見過周玉安一次,那時已疑心他便是云府管家周安;四人將各自所知的線索歸攏,斷定周玉安便是當(dāng)年兇手。他們自知人微言輕,而周玉安名聲正盛,要將他揭穿扳倒談何容易,然而四人都受過云家大恩,不愿就此袖手,便約好分頭繼續(xù)探查,半年后再來蘇州碰面。

此后數(shù)月,陳閑喬裝化名尋訪過幾個江湖有名的白道高手,試圖揭發(fā)周玉安,但每次稍露質(zhì)疑“周大俠”之意便被指責(zé)呵斥,他怕走漏風(fēng)聲引起周玉安警覺,便不敢深談。

未滿半年,他便收到薛方晴的傳訊趕回蘇州,四人重又聚頭。原來薛方晴久在蘄州,聽人說起周玉安即要來蘄州訪友,四人便定下計較,要在今秋刺殺周玉安,為云家報仇。

幾番長談后,四人都覺周玉安武功太高,要殺死他,恐怕唯有用毒。但周玉安為人謹(jǐn)慎精細(xì),久歷江湖風(fēng)霜,要設(shè)法讓他中毒可謂千難萬難,只要一次失手,恐再無機會。陳閑說出自己早前費心得到一種苗人奇蠱,名為“眠音蠱”,發(fā)作時可讓人智亂神暈,而蠱蟲細(xì)微難辨,入水化生萬千,無色無味,不懼試毒之法。眠音蠱不傷人性命、不經(jīng)曲聲催動便與人無害,利于廣布蠱蟲。

燕橫等人聽后皆喜,籌謀起來,都擔(dān)憂周玉安內(nèi)功可怖,竟能化解蠱毒。但刺殺之事本也難成,只有一試。

終于計議停當(dāng),幾人心胸都是一舒。崔重卻忽然道:“咱們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本不值什么,那也罷了。但云先生昔年可是正道武林中大有身份之人,咱們下毒暗算周玉安,即便成了,恐怕也有損云家聲名?!?/p>

陳閑聞言皺眉,認(rèn)為既要刺殺,便不該計較這些枝節(jié)。但薛方晴卻說崔重言之有理,若一味暗算,恩公泉下有知定會不喜。兩人爭論起來,燕橫也是猶豫不決。

四人又商議了半晌,最后陳閑緩緩道:“咱們都是不成器的人,自己武功不濟,那又有什么好法子?可是恩義不能不報,等到那天,咱們便把解藥下在我這葫蘆里,徑直請周玉安來喝。他若肯喝,咱們認(rèn)命便是?!?/p>

四人相互對望,默然片刻,陸續(xù)都點了點頭。

(八)

簌玉樓里,周玉安微弱一笑:“你們處心積慮,終于得手,只可惜周某……”

“你可惜個屁,”燕橫彎腰拾起斷刀,“你當(dāng)假大俠還當(dāng)上癮了。”

“不當(dāng)大俠,莫非當(dāng)一輩子管家么?云寒川死了,有他的長子云陌蕭繼任家主,我還得繼續(xù)伺候云家,到何時才能輪到我出人頭地?”周玉安眼神有些渙散,低聲呢喃著,“你以為大俠是好當(dāng)?shù)??我不是假大俠,你知道我在北地行過多少義舉、做過多少善事?光是三年前山東鬧響馬時我便救過不下百人……”

周玉安自顧自地細(xì)數(shù)一件又一件他曾做過的好事。崔重聽也不聽,把那柄玉劍收入懷中,滿臉興奮地在周玉安身邊走來跳去,忽又彎腰去翻周玉安衣襟。

周玉安一怔:“你做什么?”

崔重道:“我看看你身上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周玉安苦笑:“我是大俠,哪有多少銀錢?想當(dāng)初……”說著又繼續(xù)叨念平生俠跡。

“少啰嗦!”燕橫粗聲打斷,“對了,我一進門便瞧你愁眉苦臉的,你是在愁什么?”

周玉安嘆道:“我是為淮河水患憂心。我此番南下蘄州,為的正是面見蘄州仁刀張濟,請他助我聯(lián)絡(luò)江南富商,籌銀賑災(zāi)。唉,民生疾苦,豈有一日敢忘?”

燕橫聽他說得真誠,一時倒接不下去了。

“一旦做了壞人,就永遠(yuǎn)沒辦法原諒自己了?!标愰e出語突兀,聽得薛方晴蹙眉轉(zhuǎn)頭,卻見他面無表情地走近周玉安。

陳閑低頭與周玉安對視著,不疾不徐道:“我們四個都犯過丟人的錯,都做過后悔的事,自知不算好人??墒悄悖愫λ涝萍夷敲炊嗳?,造了那么大的惡,怎么就能原諒自己,若無其事地行俠仗義呢?”

說到這里,陳閑輕嘆:“你可真是個大惡人哪?!?/p>

周玉安無言良久,黯然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言了?!?/p>

“那可不行?!标愰e搖了搖頭,“咱們剛才打賭,說好輸?shù)娜隧氄J(rèn)錯?!?/p>

周玉安一愣,不自禁看向四人。

陳閑受傷最輕,但他起先凝神彈射骰子,后又時時留意戰(zhàn)局變化,耗費的心力卻是最多,此刻臉色蒼白如紙;薛方晴拼著腕骨的傷高舉琵琶砸中周玉安后腦,這會兒手腕腫脹,痛得眼睛通紅;崔重屁股中了玉劍才剛拔出,鮮血早已染紅腿上衣衫,正齜牙咧嘴地包扎傷口;燕橫內(nèi)外傷勢最重,但神情如常,整個人如一塊生鐵。

周玉安打量他們片刻,回憶方才那番劇斗,終于嘆道:“……是我錯了。”

(九)

四人不再理會氣息奄奄的周玉安,簡單料理了傷勢;算著中蠱的賓客即要蘇醒,正打算離去,簌玉樓里忽然闖入數(shù)人。

為首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見周玉安渾身血污地躺著,大驚失色,當(dāng)即拔刀叫道:“周兄,這是怎么回事?”

薛方晴神色異樣地看了一眼那男子,輕聲告訴陳閑三人:“他便是‘仁刀張濟。”

張濟在蘄州頗有威望,在武林中名頭也不算低,眼見周玉安已是重傷難活,吼道:“周兄,你我相交一場,我定替你報仇!”

周玉安全憑一口精純內(nèi)息撐到此刻,聞言艱難道:“不可……”

一旁的薛方晴冷聲敘說了來龍去脈。張濟聽后面色數(shù)變,連連嘆息:“唉,周兄,你真是……唉?!?/p>

周玉安道:“張兄,今日你是見證,煩請知會周某的朋友們,總歸是我死有余辜,不要難為這幾人。”

張濟點頭答應(yīng),沉思片刻,又對燕橫等四人道:“樓里有我處置,幾位請自便吧?!?/p>

四人一時默然。他們之前想過,周玉安俠名赫赫,交友頗廣,一旦刺殺成功,他們難免會遭追殺報復(fù),恐怕是九死一生,說不得要躲入深山。哪知眼下如此收場,實在是出乎意料的幸事。

氣絕之前,周玉安臉上的愁色淡去,他想說句響亮的遺言,但想了一會兒,卻沒想出大俠的臨終之語該是什么樣,最后說成了管家口吻:“蘇州的松子糖便宜,十文錢能買一大把……好多年沒吃到了。”

(十)

翌日,蘄州城門外的茶棚。

四人用了崔重從前竊來的靈妙傷藥,一天過去,傷勢都大為好轉(zhuǎn)。

喝茶時崔重仍難抑激動,時不時念叨:“咱們這回算是做成了一件大事!”

陳閑正給葫蘆灌水,準(zhǔn)備路上喝,聞言道:“昨日若非那根古怪的梨枝,咱們恐怕要多費不少力氣?!?

“關(guān)樹枝個鳥事?我腿都瘸了!”崔重不服。

陳閑道:“周玉安刻意將云家刀術(shù)偽改成劍術(shù),本來毫無破綻,但他對那根枯枝甚是忌憚,以至于心神紊亂,目光和語聲都流露出刀意……”

“姓周的即便沒分神,”燕橫皺眉接口,“憑咱們也足可殺死他?!?/p>

陳閑頷首:“這話不錯。咱們計劃周密,又豁出去力拼,他是難逃一死?!庇挚聪蜓Ψ角?,“我三人要去北邊避避風(fēng)頭,薛姑娘,咱們就此別過吧?!?/p>

薛方晴俏臉一沉:“陳閑,你什么意思?我行李都打好了,你們休想甩下我?!彼c陳閑在蘇州便有過爭吵,這時見陳閑想攆她走,更是目光厭煩地瞪著他。

陳閑心知日后同行定有諸多不便,便繼續(xù)勸說;薛方晴執(zhí)意不改,最后燕橫道:“她愿意跟著,便讓她跟著吧?!?/p>

四人就此出發(fā)。

走了半日,崔重見薛方晴的背囊不小,好奇道:“你帶了什么行李?”

薛方晴說:“我?guī)Я诵└恻c,還有我的琵琶,還有胭脂水粉。”她昨日用力過巨,砸斷了琵琶頸,出城前剛找匠人修好。

崔重聽得哈哈大笑。燕橫不禁后悔之前沒幫陳閑勸走她。

路上正有快馬馳過,馬上的漢子聽到崔重笑聲后勒馬折返。

那漢子打量四人片刻,驚叫:“果然是你們四個!”

燕橫四人暗覺疑惑,那漢子已下馬拔劍,大叫道:“好賊子,今日既讓我遇上,誓為周大俠報仇!”說著挺劍刺向燕橫。

燕橫揮斷刀格開,那漢子武功著實稀松,不多時便被燕橫打倒。燕橫問了他幾句,得知在這一日夜間,“仁劍”張濟已派人傳出話來:有某某形貌的三男一女陰謀害死周玉安,人神共憤,他只恨當(dāng)時去遲一步云云。

那漢子挺起胸,正氣凜然道:“你們四個天殺的鼠輩,用‘五更斷魂香毒死了周大俠,必遭報應(yīng)!我今日寧死不屈,你們動手吧!”

四人聽后只覺得莫名荒誕,相望苦笑。

燕橫將那漢子打暈,拖進路邊林子丟下。

四人繼續(xù)趕路,料想張濟是要保全好友名聲,故而反悔陷害他們。

走出十多里,倒也想開了——早在蘇州籌劃時便料到會被追殺,如今仍依當(dāng)初定好的計議逃命便是。

“狗屁的五更斷魂香!”崔重路上呸聲不斷,“若連這種下五門的劣毒都能毒到周玉安,那我真是枉自……去他娘的!”

“那你真是枉自做了十年飛賊了!”燕橫笑著替崔重說完。

陳閑道:“武林中人誰真在意周玉安是被毒死還是打死?他們只會說‘大俠死于‘宵小之手。咱們問心無愧即可。”

四人默然點頭。

陳閑忽問:“薛姑娘,莫非你是信不過張濟,才執(zhí)意要跟我們同行?你認(rèn)識張濟很久了嗎?”

薛方晴嗯了一聲:“周玉安要來蘄州,便是我找張濟探問出的。”

陳閑道:“他為何會告訴你?”

薛方晴未及回答,卻被崔重的咒罵岔開了話頭:“剛才那個自以為是的蠢狗!打暈算是便宜他,正該殺掉才是——黑道黑道,心不黑可難走道!”

燕橫冷笑:“你老人家心狠手辣,大可返回去殺了?!?/p>

崔重卻沒回去,只是反復(fù)抱怨。四人中要數(shù)他最郁郁不樂,他本期望張濟將他們斗殺偽俠周玉安之事傳揚開來,從此名震江湖,人人高看一眼??蓛H過一天,便成了夢幻泡影。

行至傍晚,四人在郊野小店歇腳。店里很冷清,只一桌有個黑衣人在自斟自飲。

四人叫了鮮熱的魚湯喝著,見那黑衣人放下杯盞,與店小二爭吵起來,原來他喝出店家往酒里摻了水。店小二自不肯認(rèn):“鄙店的酒都是從七里外的桂月樓買回的上好女兒紅,一滴水也沒摻!”

“笑話,上好女兒紅絕非這味道?!蹦呛谝氯舜缴嫌袃善残『?,神情憊懶,“你若不服,可敢說與我那桂月樓在什么方向?”

問明方位后,黑衣人點點頭:“你等著?!痹捯粑绰?,店中燈火一暗,人已到了門外。

四人看得一凜:此人好快的身法!燕橫嘿嘿一笑,瞟向崔重:“你老說自己輕功了得,你有這小胡子快嗎?”

崔重悶著臉,佯作未聞。不多時,那黑衣人手提一壇酒又進了門,七里來回竟快逾奔馬。崔重臉色更加難看。

黑衣人把酒破開,與店小二對質(zhì),店小二只是抵賴,黑衣人索性出手將他痛揍在地。燕橫啞然失笑,原來這人只是身法快,拳腳比三人中武功最低的崔重尚弱一分。

崔重笑嘻嘻道:“閣下的招式似有些不成章法?!?/p>

那黑衣人正色道:“我每日里忙于鉆研輕功,哪有工夫練劍耍拳?”

崔重深以為然,贊了一句。

店門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馬嘶,隨即是一陣紛亂呼喝。四人暗自戒備,卻聽那黑衣人道:“有人來了,怕是不妙!”說完微一晃身,閃出門去遠(yuǎn)遁。

燕橫大笑:“小胡子沒骨氣,溜得倒快?!?/p>

店里一窩蜂擁進七八個帶劍漢子,領(lǐng)頭的卻是先前被燕橫打暈的那人,他進門便叫:“就是這四個大惡賊!”

兩方很快打作一團。燕橫等人傷勢未愈,又要分心照看不會武功的薛方晴,一時間左支右絀,很是吃力,好在這七八人武藝平平,最后被打得棄馬而逃。

崔重有些得意:“我說的沒錯吧,白天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陳閑道:“這也算為咱們送馬來了?!?/p>

“咱們走吧?!毖Ψ角珙澛暤?,“免得這些人叫了幫手去而復(fù)返?!?/p>

燕橫回想方才薛方晴礙手礙腳,實在是個累贅,惡狠狠接口:“走什么!今晚就在這里歇了,再敢回來的,來一個殺一個!”

薛方晴嚇了一跳,也不知他此話是否當(dāng)真。等了一會兒,燕橫默默包扎好剛才打斗時崩開的舊傷口,領(lǐng)著三人騎馬馳入夜色。

(十一)

縱馬行至清晨,薛方晴萬分困頓,說什么也不走了。四人便在野外歇息。

三個漢子都悶聲不語,薛方晴沒話找話:“陳閑,你還懂茶道呀,好像也懂詩詞?”

陳閑道:“我不懂,以前我見過周玉安一次,知道他喜好這些,便胡亂學(xué)了些,以備報仇之需。”

他答得語調(diào)生硬、面無表情,薛方晴很是反感,便也不再開口。

少時,遠(yuǎn)處塵沙飛揚,有十余騎奔近。四人飛快站起,臉色或驚疑或郁躁。陳閑望清了來人,為首的卻在簌玉樓里見過,正是蘄州鹽幫老大趙滄海。

趙滄海一邊翻身下馬一邊已忍不住狂笑起來:“這次終教你們落在老子手里!”昨日他被周玉安逐走后心火難平,花重金聘來十個蘄州百劍堂的一流劍客,返回去時簌玉樓卻已人去樓空。他不肯干休,聽了張濟傳出的訊息后,便帶人追出城來,沒曾想竟在此遇上。

崔重陰陽怪氣道:“我說老趙啊,昨天周玉安把你打出門外,我們算是幫你報了仇、雪了恥,你怎能恩將仇報?”

“周大俠怎會是我的仇人?”趙滄海目光閃動,也不著惱,“待我把你們這幾個毒害大俠的惡徒擒拿回去,正好揚名立萬?!?/p>

說到這里,他忽然淫猥一笑:“不過在那之前,薛姑娘,咱們兩個是不是先好好快活一番?”

薛方晴雙目立紅:“滾!”

“臭婊子,裝什么清白!你和張濟睡過,當(dāng)老子不知?”趙滄海咬牙切齒,“老子有的是銀子,張濟睡得,我就睡不得?今天老子說什么也要沾一沾你這騷狐媚子!”

薛方晴聞言臉色一白,雙唇顫了顫,卻沒說出什么來。

陳閑看出那些劍客意欲包抄,冷不丁道:“崔重,帶薛姑娘先走。”

崔重倒也機靈,一把抱起薛方晴,撒腿就跑。燕橫瞥見薛方晴到這時仍緊抱行囊不撒手,不禁眉頭大皺。

趙滄海趕忙吆喝手下攔截,陳閑與燕橫對視一眼,并排攔在前面。

他兩人劍刺刀斬,頃刻打傷數(shù)名敵人,但這些百慧門劍客武功都不低,加上人多勢眾,一陣混戰(zhàn)后,兩人終于被制住捆了起來。

但崔重跑成了一溜煙,早已不見蹤影。

趙滄海見走脫了薛方晴,惱怒至極,朝著陳閑與燕橫拳打腳踢。陳閑一言不發(fā),燕橫卻不住喝罵。

趙滄海道:“好,你有種。”噼啪連打燕橫十多個耳光。

燕橫罵得更狠。

“你想激我殺了你?沒那么容易!”趙滄海反倒停了手,獰笑道,“老子為了打聽簌玉樓里的變故,給張濟那廝送去百匹綾羅綢緞,這還不算完,張濟愛喝竹葉青,這可是北地的酒,我不到一天硬是在蘄州給他搜羅到二十壇!你說說,我要是就這么殺死你,對得住我花費的銀錢嗎?”

燕橫瞧著趙滄海,眼神里滿是鄙夷。趙滄海恨恨道:“老子剛換得張濟松口沒出半日,他這條貪狗竟將訊息徑直傳遍了全城!這筆賬我早晚要討還!可恨那姓薛的小娘皮……”

話未說完,忽有腳步聲響起,崔重竟背著薛方晴又跑了回來。

陳閑一怔,皺眉道:“回來枉自送命!”

“蠢貨!”燕橫罵道,“你自己窮講義氣,把娘們兒也背回來作甚?”

但兩人看著崔重氣喘吁吁邁步如飛,臉上卻忍不住露出笑意,都想到了在蘇州三人入山砍柴時的情形。

(十二)

那日籌劃妥當(dāng)之后,薛方晴先帶著眠音蠱回蘄州布置。三人料理了些瑣事,也準(zhǔn)備出發(fā)。

但崔重忽又突發(fā)奇想,一本正經(jīng)道:“咱們要去蘄州,路上難免有花銷,但我的銀子都是……咳咳,都是從別人家借來的,咱們是去為恩公報仇,若路上用這樣的銀兩,恐怕仍是有損云家聲名。你倆的錢想來也不太干凈吧?”

燕橫問崔重想要怎樣,崔重便提議三人去砍柴換錢,才可謂自食其力,光明磊落。

陳閑與燕橫皆覺崔重實在是多事,但他倆最后卻都默認(rèn)了崔重的提議。

好在時日尚早,于是三人便進了山。

陳閑本就沒多少銀兩,都買成了餅子,他的錢是打賭贏來,自覺來路正當(dāng),但多少也砍了點柴。

燕橫只想湊夠路上吃喝,砍得并不怎么起勁,等到上路后才想起,應(yīng)該多砍些買匹馬。若在平時,他去搶上一匹快馬自不在話下,但知若是如此,崔重定又要說搶馬會污損云家名聲,便絕口不提騎馬的事。于是三人就徒步走到了蘄州。

只有崔重錦衣玉食慣了,想多攢些在路上花用,一趟趟地疾奔于山林與市鎮(zhèn)之間,幾天里都汗流浹背,氣喘如牛。

(十三)

崔重望見趙滄海后,邊跑便叫:“投降了!投降了!”

趙滄海大喜,得意笑道:“算你精乖!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薛姑娘,你也想清楚了?”他身后的劍客們發(fā)出一陣哄笑。

崔重奔到離趙滄海等人十來步時,他背上的薛方晴抱著琵琶彈撥起來,和昨日簌玉樓里的曲調(diào)如出一轍。

趙滄海和眾劍客都是蘄州人,平素常去各大酒樓吃喝,體內(nèi)自也蟄伏著蠱蟲,聽了琵琶聲,很快神思迷亂,癱軟暈倒。

陳閑和燕橫又驚又喜。崔重給兩人解開繩索,燕橫拾起自己的斷刀,若有所思。

崔重愣了愣,忙道:“燕兄,你這刀已經(jīng)斷了好幾天了,你可別在這當(dāng)口說那種刀在人在、刀斷人亡的怪話……”

“放屁。”燕橫眉頭一皺,把斷刀丟了,撿起趙滄海的佩刀插在腰帶上,“他的刀比我的好?!?/p>

薛方晴打量三人,冷笑道:“你們都嫌棄我不會武功,覺得我不該帶著琵琶趕路,是也不是?”

三個漢子面面相覷,啞口無言。薛方晴哼了一聲,又瞪向陳閑:“你不愿和我同行,那我倒也問問你,今日是誰救了你的性命?”

陳閑苦笑:“多謝相救之恩?!?/p>

燕橫拔刀在趙滄海臉上狠割一道血口,趙滄海卻中毒頗深,仍是昏迷。

燕橫問:“薛姑娘,你要不要親自動手?”

薛方晴一怔,搖搖頭走去了一旁。

燕橫揮刀斬下趙滄海頭顱,又看向陳閑:“都?xì)⒘耍俊标愰e道:“不過是些走狗,廢了吧?!?/p>

燕橫哈哈一笑,將那些劍客都挑斷了手筋。

四人前行片刻,回想連遭追截,都感疲憊煩亂。燕橫道:“這么下去不是辦法?!?

崔重道:“易容換裝吧,誰再想找咱們那是大海撈針?!?/p>

陳閑沉吟道:“不忙易容,咱們先往南走幾日?!?/p>

在蘇州時他們便商定好,若刺死了周玉安,便向北去。一則是因周玉安北邊朋友多,要為周玉安報仇的人多半會以為他們要往南逃,他們是反其道而行之。二則是因燕橫出身的凌峽寨在塞北,他們可以躲去寨中避難。

當(dāng)下他們聽從陳閑安排,向南連走數(shù)日,路上故布疑陣,假意留下許多線索破綻,雖遭遇兩回截殺,但都有驚無險。最后陳閑讓崔重拿出那柄玉劍,找了間當(dāng)鋪堂而皇之地當(dāng)?shù)?,四人便尋隱蔽處易容換裝,掉頭北行。

(十四)

崔重喬作富商,燕橫與陳閑則是保鏢裝束,而薛方晴卻女扮男裝,作為富商的隨從。一路小心謹(jǐn)慎,曲折向北,出奇平順。

再度經(jīng)過蘄州時,四人不禁悵恍。薛方晴久居此地,更有隔世之感。

繼續(xù)北去,又過七八天,沒遇到一次追兵,三人都覺陳閑這招瞞天過海很是高明,大大松了口氣。

輾轉(zhuǎn)行至襄陽,薛方晴連日風(fēng)塵,執(zhí)意要找間客棧好好洗漱一番,四人便進了城。

剛路過第一間客棧,未及踏入,便聽到里面?zhèn)鱽碚泻袈暎骸翱炜煺堖M,等候四位多時了?!?/p>

四人驚疑中進了客棧,赫然見到“仁刀”張濟滿面堆笑地起身相迎。

“幾位英雄別來無恙?”張濟長衫儒冠,頗具雅相,笑呵呵地對四人拱手,“張某已備好酒菜,快請到我房中一敘?!?/p>

四人相顧一眼,陳閑點了點頭,暗道可惜:那蠱毒在人身體中只能蟄伏七天,七天不經(jīng)引動蠱蟲便會死去,否則倒可以一舉制住張濟。他心知張濟既能看破他們的易容改裝,又在客棧提前相候,顯是胸有成竹,那么或戰(zhàn)或逃都不如靜觀其變,且看張濟意欲何為。

張濟在前引路,四人來到房間,見里面站著兩個二三十歲的佩刀男子。

“張某的兩個不成器的徒兒,‘雙鷹刀客孫展、屠翼?!睆垵鸁峤j(luò)地引見,“——你們兩個,還不來見過四位英雄?”

陳閑淡淡道:“英雄二字,我們不敢當(dāng)?!?/p>

張濟豎起大拇指,正色道:“幾位智殺巨惡周玉安,英雄二字當(dāng)之無愧!”

燕橫冷笑:“但你對天下武林,可不是這般說辭?!?/p>

“是嗎?”張濟眉頭蹙起,“那或許是張某一時記錯了,也不打緊,尚可改口嘛?!闭f著又露出笑容。

燕橫道:“周玉安恐怕不如你,我看你才是巨惡?!?/p>

“閣下謬贊了?!睆垵樕闲σ獠粶p,“張某見識不高,偶有失言,實在對不住,故而今番想找四位借閱一冊書,好讀來增長見解,以免錯語誤人。嗯,本來周玉安也借了一冊給我,可惜卻是假的?!?/p>

四人大感錯愕,崔重更是忍俊不禁:“你是要借《漢書》、《左傳》,還是《論語》、《春秋》?”

張濟道:“那書名為“雪譜”,江湖上少有人知,幾位可能未曾聽過。

據(jù)傳那書扉頁上寫有‘落花承步履,吹雪染行衣一詩,故而得名——說到這里,諸位應(yīng)知自己見過此書了吧?”

燕橫道:“你他娘的說到西天去,老子也沒見過?!?/p>

張濟也不著惱,微笑道:“那看來是張某說得還不夠詳盡?!碑?dāng)即耐心解釋了一番。原來那雪譜是蘇州云家世代相傳的刀術(shù)秘笈,字句艱澀,圖樣玄奧,據(jù)說云寒川參詳了二十年也僅領(lǐng)悟五成,但就憑這五成已躋身天下三大刀客。而周玉安更是靠此秘笈數(shù)年里從云府管家成為淮北名俠。這雪譜的神妙可想而知。

陳閑又問幾句,漸漸明白了端由:周玉安來蘄州請張濟聯(lián)絡(luò)江南富商籌款賑災(zāi),并以一冊自撰的武學(xué)心得為酬;而張濟在得知周玉安的真正身份后,猜測這所謂的武學(xué)心得,便是周從云家竊出的雪譜。張濟心知若揭出周玉安的身份,武林中必有高人異士會來追索雪譜下落,便只散出周大俠為歹人所害的消息,自己便可閉門參悟周玉安給他的那冊武學(xué)心得。

哪知他照書修習(xí)三天,刀術(shù)并無進益,卻覺頭昏腦脹,險些走火入魔,便拿書去請教師兄“道劍”劉經(jīng),劉經(jīng)很快看出此書乃是偽造的假秘笈。張濟大怒,隨即想到真正的雪譜定然是落在了燕橫等四人手中,便帶上兩徒弟追出蘄州。

燕橫冷冷一哼:“我們即便真拿了那雪譜,也當(dāng)歸還云家后人。你若想改姓為云,恐怕已晚了些?!?/p>

張濟搖頭笑道:“那日你們離開簌玉樓后,我翻查過周玉安尸身,卻沒找到雪譜。他為人精細(xì)多疑,如此重要的秘笈定會隨身不離。除了你們還有誰能拿去?”

崔重嘀咕道:“我也翻過他身上,可真沒什么值錢玩意兒?!?/p>

“你看,你自己也承認(rèn)翻過……”張濟猛一拍掌,“話不多說,雪譜給我,我奉送諸位白銀千兩,你們盡可抄錄副本,以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咱們各憑本事參悟秘笈,如何?”

陳閑道:“事關(guān)重大,我們須商量斟酌?!?/p>

“那是當(dāng)然,那是當(dāng)然?!睆垵裆珴M意地拈須頷首,似早料到會如此,“諸位盡可細(xì)細(xì)思量,一日之后,咱們再來定奪。”

陳閑道聲告辭,四人出門而去。張濟笑勸:“四位不用些酒菜么?薛姑娘,我可是叫了你最愛吃的莼菜羹?!?/p>

薛方晴走在最后,聞言呸道:“無恥之徒!”

四人遠(yuǎn)離客棧走到暗處,燕橫恨恨道:“他們只有三人,咱們剛才莫如打上一場,未必便輸?!?/p>

陳閑看了一眼薛方晴,沒有接話。薛方晴知道陳閑意為“若無薛姑娘從旁拖累,或可一拼”,當(dāng)即眼圈一紅,冷冰冰道:“好,我走。”

陳閑道:“你現(xiàn)下孤身走了,只會被張濟擒去要挾我們。”

薛方晴氣急:“姓陳的,那你說怎么辦?”

陳閑道:“咱們重新易容喬裝,溜之大吉?!闭f完卻甚憂慮,張濟似對他們的行蹤了若指掌,方才任由他們離去,恐怕定有辦法再次找到。

(十五)

四人這回扮作一伙小販,轉(zhuǎn)而向東走了一天一夜,沒見張濟追來。

還未松一口氣,隔日便被張濟在野外的山道邊截住。這回張濟一行四人,除他兩個徒弟外,還多了個小胡子黑衣人,卻是他們剛離蘄州時在一家小店遇過的。

崔重連日來一直對這小胡子快到駭人的輕功耿耿于懷,乍又遇見,心頭霎時雪亮,叫道:“你一定是許青流!”

那小胡子聞言點頭。

陳閑等人恍然:“無影靴”許青流不光輕功江湖第一,更極擅追蹤尋人,無怪乎張濟總能找到他們。

燕橫嘲笑道:“許青流,你有大好本事,卻和張濟這等豬狗同流合污?!?/p>

許青流道:“聽說雪譜中記載了一種神妙身法,若能看上一看,也許我便能再快一些。”

崔重詫異道:“你已經(jīng)跑得比天底下其他人都快了,再快一些又有何用?”

許青流道:“能比自己再快些,也是好的?!?/p>

崔重連連搖頭,不以為然。在他心中,勝過旁人便會有人欽佩稱贊,那是頭等樂事,至于勝過自己卻是毫無用處。

“閑話少說。四位言而無信,多商量了一天,不知考慮得如何?”張濟匆忙追至,似也疲累,臉上再無笑意。

燕橫哈哈笑道:“這言而無信四字,你倒也能說得坦蕩?!?/p>

陳閑道:“我們沒有雪譜,即便有,也不會給你?!?/p>

至此話盡,兩方動起手來。

張濟的武功比燕橫要高上一籌,但燕橫刀術(shù)狠勇,兩人一時斗平;陳閑與張濟的大弟子孫展交手,以慢打快,也是平手僵持;但崔重獨斗屠翼與許青流,卻是險象環(huán)生。

屠翼一刀劈在崔重肩頭,笑道:“留給許兄了?!闭f完躍步幾個起落,攔住了遠(yuǎn)遠(yuǎn)躲開的薛方晴。

屠翼掐住薛方晴脖頸將她拖回,以刀抵其喉,喝道:“你讓他們丟了兵刃,跪地求饒!”

薛方晴惡狠狠瞪著屠翼,一言不發(fā)。

屠翼擰眉在她臂上用力一捏,將白皙皮肉掐得青紫,獰聲道:“快快呼救!”

薛方晴倒吸一絲涼氣,緊緊抿唇,仍不開口。

屠翼大為惱怒,猛然伸手在薛方晴胸乳上狠握一把,薛方晴猝不及防,痛呼出聲,兩行淚水滾落臉頰。

陳閑側(cè)目暗嘆,又見這時崔重肩上血流如注,而燕橫也已大落下風(fēng),便朗聲道:“罷斗吧,咱們談?wù)?!?/p>

“好得很!”張濟陰沉著臉答應(yīng),卻又趁隙一刀刮得燕橫肋間血花翻飛,這才停手。

燕橫破口大罵,欲要拼命,卻被陳閑喝止。

兩方收了兵刃,張濟問:“你想怎么談?”說話中聽到薛方晴的一聲“卑鄙無恥”,便慢悠悠又道,“薛姑娘,咱們好歹有過情分,你也不用總說我無恥,你和三個男人同行多日,定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事也做出來了?!?/p>

薛方晴身子劇烈一抖。

陳閑不等她開口已搶先道:“張濟,你想要雪譜,我們可以給你,不過有個條件?!?/p>

“說來聽聽。”

“咱們打個賭?!标愰e不疾不徐道,“你們?nèi)糈A了,雪譜就給你們。若不敢賭,不妨殺了我四個,我擔(dān)保你一輩子也找不到雪譜?!?/p>

張濟也想這四人必不至將雪譜隨身攜帶,只是不知藏在了何處,即便殺死他們也是于事無益,便道:“怎么個賭法?”

陳閑指向百丈外的一處懸崖:“那懸崖邊上有棵樹,看到?jīng)]有?”

“看到又怎樣?”

“我知道這位許兄跑得很快,”陳閑說完,指著崔重又道,“而我們這邊也有個人輕功非凡。咱們就來賭輕功——兩人跑到懸崖邊,以手觸樹后折返,誰先跑回來,誰就贏了?!?/p>

崔重聞言愣住。他記得陳閑曾說從不做沒把握的事、從不打沒把握的賭,但他雖嘴硬,卻也自知輕功著實要比許青流差得不少。

“當(dāng)真?”張濟也覺不可思議,畢竟許青流輕功無雙幾已是武林公認(rèn)。

陳閑點頭:“自然當(dāng)真。若許兄先跑回來,我給你雪譜。”又問崔重,“你想不想贏許青流?”

崔重支支吾吾:“想自然是想的,可是……”

“想就對了?!标愰e一笑,拍了拍崔重的肚皮,又對他眨眨眼,把手一甩,看向張濟:“張兄意下如何?”

張濟道:“既然有人不自量力,那就勞煩許兄弟辛苦一遭如何?”

許青流笑嘻嘻地答應(yīng)。

少頃,兩人站定身形,同時發(fā)足奔出。

初時崔重與許青流尚并肩齊進,半程之后,許青流便將崔重漸漸甩在后面。

百丈奔完,許青流手指在懸崖邊樹上一拂,轉(zhuǎn)身回跑,與崔重擦身而過時發(fā)出輕蔑一笑。

崔重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冊書,大叫:“姓許的,你想不想要?”

數(shù)丈外,許青流回望一眼,凜然止步:“原來雪譜在你身上!”

崔重嘿嘿一笑:“想要就自己去撿吧。”說完用力將那冊書擲下了懸崖。

許青流大驚,奔回懸崖邊俯身張望,隨即尋了一處不甚陡峭的崖壁,飛快地向下攀援。

張濟面色驟變,額上見汗,死死盯著陳閑:“那胖子把雪譜扔了?”

陳閑淡淡道:“那是假的,讓許青流撿去無妨?!?/p>

“高明!”張濟咬牙猶豫片刻,領(lǐng)著徒弟朝懸崖邊疾掠而去。他終歸怕許青流拾了秘笈一去杳杳。相比之下,即便秘笈是假的,暫且放走陳閑等四人也大可在日后重新追截。

來到懸崖邊,張濟見崖下頗深,而許青流如猿猴般的黑影已快看不見,不由得又焦又怒,也開始設(shè)法下崖。

這時崔重已飛快奔回,跳著腳叫笑:“我贏了!哈哈!”

陳閑道:“不錯,你贏了。咱們速速離開?!彼娜松像R疾馳而去。

(十六)

直到黃昏,四人才在一處小鎮(zhèn)勒馬停歇,尋了家酒館稍坐。

薛方晴騎術(shù)不好,直顛簸得渾身欲散,揉著腰問道:“陳閑,你哪來的雪譜?”

陳閑道:“我說的是輸了才給他們雪譜,但結(jié)果卻是咱們贏了——既然贏了,給他們的又怎會是雪譜?”

崔重肩上不斷滲血,但仍樂得眉梢打顫:“那書是昨日陳閑在書鋪順來的詩集,讓我放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p>

陳閑心知張濟今夜應(yīng)不會追到了,但料想不出兩日便會再來糾纏,嘆道:“許青流尋人手段江湖罕見,有他和張濟狼狽為奸,咱們再怎么易容換衣,怕也是無用。”

燕橫中了張濟一刀,傷勢不輕,正憤懣煩躁,聞言厲聲道:“易什么容!換個屁的衣!咱們不過殺了個該殺之人,堂堂大丈夫,憑什么要藏頭遮面!”說到后來,語聲隱隱帶了悲涼。

四人沉默吃喝。過了片刻,燕橫猛然丟了碗筷,幾步來到大堂正中,吼道:“周玉安是老子殺的!是我燕橫殺的!要報仇的都他娘的來吧!”

陳閑一驚,卻見酒館中人似都不知周玉安是何方神圣。燕橫連吼三遍,許多酒客以為遇到瘋子,嚇得出門離去。

崔重不敢再嘻皮笑臉,問:“既不再易容,那往后的路怎么走?”

燕橫脫口道:“咱們騎上快馬一路去涼州凌峽寨!許青流再擅尋人總也要落在咱們之后。我看張濟那伙人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咱們只要每日少睡些、多趕路,他們就算明知咱們往北去也追不上!等進了山寨,兄弟眾多,還怕他個鳥?”

陳閑聽后只覺頗為可行:“張濟不愿雪譜落入旁人手中,又怕咱們被旁人殺死,使他再也找不到雪譜,所以必不會透露咱們的行蹤。咱們就如燕兄所言?!?/p>

往后數(shù)日里,四人每天只睡兩個時辰,馬不停蹄地朝涼州疾行,果然一直未再遭遇張濟。

他們多走荒僻野徑,途中遇了一次山賊,混戰(zhàn)中四人奪路而逃,各自受了些傷。

路過咸陽時,又被一群終南派的劍俠撞破身份。他們向西且戰(zhàn)且逃,直到躲入天水城外的深林,才將敵人甩脫。

(十七)

黃昏,樹林里,溪流邊。

艱苦奔波后的四人舀了溪水喝著。喘息聲此起彼伏。

秋意比在蘄州時濃得多了,林子里枯葉遍地,觸目蕭然。崔重呆坐半天,連聲鳥鳴也沒聽到,心中如被重物堵著,嘿嘿笑道:“我早便說了,黑道黑道,就是該黑天走道——怎么樣,這幾日里可不是應(yīng)驗了?”

崔重說完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搭腔,又自顧自道:“那次在懸崖邊,真叫個爽快!我和武林輕功第一的許青流比腳程,是我贏了的!”這些天雖說趕路疲憊,但他見縫插針,已將那次賭斗反復(fù)回味不知多少遍。

燕橫自打離了蘄州身上總是舊傷未愈新傷又添,正沒好氣地洗滌傷口,見崔重喋喋不休,當(dāng)即粗聲喝道:“別他娘的給自己臉上貼金了,你真當(dāng)自己比許青流快?你差遠(yuǎn)了!”

“你說什么!”崔重猛地站直,嘴角抽搐,“姓燕的,你是不是瞧我不起!”

燕橫斜眼道:“我就是瞧不起你,那又怎樣?”

“去你娘的!”崔重想了想,一屁股又坐下了。

“吵什么吵?”薛方晴剛剛洗好手臉,從行囊里取出琵琶擰軸調(diào)音,忽然蹙眉插了句嘴。燕橫一愣,朝她看去。

許多天里四人吃得糙、睡得少,常宿于荒林野山,薛方晴遭罪不可謂不多,有時叫苦喊痛也是在所難免,但總歸竟撐下來了,馬術(shù)也漸精熟。有幾回晝夜不歇地逃命,疲得狠了,燕橫躺下就昏睡過去,餓醒時卻瞥見薛方晴正安靜地梳洗打扮,容顏憔悴卻依舊潔凈明麗。胭脂水粉還是她從蘄州帶來的那些,她用得很省。

“遭上天大的難了,還有工夫搗騰臉蛋……”燕橫嘴上這么挖苦,但心中卻也不禁有幾分佩服。他甚至從中隱約感到了某種力量。

崔重忽一下子抬起頭,像是剛想出該怎么回敬燕橫一樣,揚眉道:“你瞧不起我,那我也瞧不起你!”

“瞧不起就瞧不起吧,”燕橫哈哈一笑,“我又不怕別人瞧不起我。”

崔重啞然怔住,許久才問:“那你怕什么?”

燕橫道:“我怕餓?!?/p>

崔重不屑道:“餓有啥好怕的?”

燕橫道:“你是沒挨過餓。從前我有三次差點餓死,最早一回是十四歲那年,在野林里躲了五天沒吃上一口東西?!?/p>

薛方晴聞言目光微晃,問:“你當(dāng)時那么小,是在躲什么?”

燕橫倒也不隱瞞,隨口答了。他父母早亡,自幼便在涼州街頭行乞,有次兩天沒討到飯,饑餓中卻又遇一頭惡犬對他窮追不舍。他被咬得遍體鱗傷,最后僥幸將狗打死。他將死狗拖到僻靜處,正要吃狗肉喝狗血,忽聽到喝罵聲,趕忙逃走。

原來那狗是塞北某武林世家的大小姐所養(yǎng)的獵犬,一向很受珍愛。大小姐誓要逮住殺狗兇手碎尸萬段,他在密林中狼狽躲避了數(shù)日,最后逃上凌峽寨才撿回一條性命。幾天后,寨主錢飛龍從中說和,帶他去向那位大小姐賠禮道歉。

聽到這里,崔重叫了起來:“燕橫,憑你的硬氣,定然不肯道歉的!”

“硬氣個屁!”燕橫大笑,“當(dāng)時我餓得慘了,只要給口飯吃,讓我跪下叫那大小姐親娘我都肯,何況只是彎腰道個歉?”

“不殺了那狗,難道活活被狗咬死么?你又沒錯!”崔重很是不滿。

“事過多年,也不用你老崔替我抱不平?!毖鄼M不以為然,“人餓到極處,什么禮義廉恥都抵不過一口干糧??茨氵@般胖,定沒挨過什么餓,說了你也不懂?!?/p>

(十八)

崔重聽他說得認(rèn)真,倒沒再爭辯,低聲道:“不錯,我是沒挨過餓,但也沒享過多少福,我受過的氣可多哩。小時候我天天挨打,因為我不識字,別家的小孩兒看不起我。他們有新衣裳穿,我也沒有。我知道字在他們心里,我是偷不來的,我就去裁縫鋪里偷衣裳……”

燕橫嗤笑打斷:“老崔,你從小就偷雞摸狗?!?/p>

崔重也笑了笑,繼續(xù)道:“我穿上新衣裳,一堆小孩都夸我,沒出半天我就被裁縫逮住揍了一頓,衣裳也沒了。后來我又偷過帽子、鹵肉、老酒、手鐲……”

燕橫見他又絮叨起來,不怎么愛聽,便信手揮刀一下下地挑飛地上枯葉。

陳閑剛磨完短劍,又開始擦洗著自己的葫蘆和骰子,對崔重所言恍如未聞。

薛方晴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崔重,似聽得很認(rèn)真。

“……我總是被抓住,總是挨打。我那時候想,我要是跑得快些,就不會被抓住。后來我聽說世上有種叫‘輕功的東西,就想方設(shè)法地拜師去學(xué)……可是等我學(xué)會了輕功,還是有人看不起我。我?guī)熜终站毜?,他常常笑話我說:‘練輕功最是沒用。你跑得再快還能比我的馬快?那時師兄有匹好馬,我是比不過的,但我不服氣,便提出要和他賽馬?!?

“賽馬?你也有好馬么?”薛方晴好奇地問。

“我當(dāng)然沒有,但我聽人說云寒川家里豢養(yǎng)了幾匹神駿,便去他家里偷馬。那晚我進了云府,還沒找到馬廄便聽到人聲靠近,趕忙躲進了云府的書房。那書房里的書真多啊,可是我都看不懂?!?/p>

崔重語聲一頓,繼續(xù)道:“然后我就被云寒川發(fā)現(xiàn)了。我自知絕非他對手,索性任他處置。他卻似并不十分在意,問明情由后反而把馬借給了我。那次賽馬我堂堂正正地贏了師兄,雖然師兄仍看不起我,不過我也極開心。幾年之后,我的輕功練到比快馬還快了,但我?guī)熜謪s已經(jīng)死了??上О。僖矝]機會見識我的輕功了,可惜?!闭f著連聲嘆氣,似為他師兄遺憾,又似為自己。

“可惜啥?”燕橫側(cè)頭冷笑,“你師兄見了你的輕功也不會看得起你。就算你輕功快過許青流百倍,他一樣看不起你。”

崔重一愣:“那怎么會?”

燕橫胡亂舞刀掃動落葉,隨口答道:“一個人若要看不起你,即便你是圣人再世,他也總能找到法子。何況你只是個飛賊?!?/p>

崔重默然,半晌后忽道:“但是云寒川肯借馬給我,一定是看得起我的。嘿嘿,他見識可比我?guī)熜指呙鞯枚??!?/p>

燕橫大笑,剛要反駁,卻聽薛方晴道:“崔重,你人這樣胖,跑起來卻像一片飛絮,那也是很高明的。我聽人說,江湖中人會看錯一個人的好壞,但卻決不會取錯一個人的綽號。你外號‘輕絮,那是很有道理的。”

“是嗎?”崔重?fù)P了揚眉,“我卻覺得遠(yuǎn)不如許青流的‘無影靴聽著厲害?!?/p>

薛方晴又看向燕橫,見他揮出的刀風(fēng)將片片枯葉吹得高揚,便道:“燕橫,你綽號‘吞雪刀,想必是因你出刀很快,刀光吞吐時能卷飛雪花?!?/p>

“這你可說錯了。”燕橫哼了一聲,“告訴你無妨。有年冬天,我在冀州遇上兩個對頭,很是難纏。我且打且退,把他倆引得在雪山里走散了,終于叫我先殺了一個。我也受了不輕的傷,稍松一口氣,頓時覺得餓壞了,坐在那人尸身邊大口吞雪,聊以解饑止渴。這時另一個對頭來到,見我滿臉血污不斷捧雪來嚼,竟嚇得轉(zhuǎn)身逃走……后來吞雪刀這三個字便傳成了我的外號?!?/p>

薛方晴聞言怔住。崔重?fù)u頭笑道:“你說吃雪能止渴,也還罷了,雪可解不得饑餓?!?/p>

燕橫冷冷道:“你連雪帶泥一塊兒吃,便能解餓,只是過不了半天肚子就疼?!?/p>

崔重咂咂舌不再追問,干笑幾聲,忽又道:“對了,薛姑娘,你真和張濟睡過覺嗎?”

此言一出,燕橫和陳閑都皺起了眉。薛方晴靜了片刻,淡淡一笑:“像我們這種女子,說是賣藝不賣身,可又哪有說起來那么容易?!?/p>

三個漢子聞言都覺不便接話,在秋風(fēng)中各自沉默。薛方晴低頭呆了一會兒,卻自己開口道:“我父母過世也早,臨終將我托付給一門親戚,誰知那親戚卻是歹人,將我賣去了青樓。我當(dāng)天便設(shè)法逃了出來。

“那年我也十四歲,我在外面躲了兩天,終究沒躲過去,被他們抓回青樓。他們逼我接客,我絕食尋死,可他們變著法折磨我,他們用長針扎我,用帶刺的鞭子抽我……我實在熬不住疼。真的很疼?!?/p>

薛方晴說著,忽然抬頭凄然笑道:“你們一定想說,寧死不從還不簡單?真要尋死又怎會死不成?”

“我倒沒想這么說,”崔重?fù)狭藫项^,“不過你為何沒死成?”

“因為我怕死!我不想死,我又沒做錯什么,我為什么要死?”薛方晴的聲音尖銳了一瞬,隨即散成了輕嘆,“我在青樓里過了六年,若不是云家仗義為我贖身,恐怕我至今仍在那里,暗無天日?!?/p>

崔重言不達意地胡亂唏噓了幾句,忽聽薛方晴幽幽道:“不過那五年里,也不是全然沒有好事的?!?/p>

崔重聽她語聲異樣,好奇起來:“什么好事?”

“在青樓的第三年,我遇到了一位姓徐的公子……”薛方晴平靜地說出一段往事,聽起來實在像是說書人都已不愛講的陳俗故事。

她和青樓里其他姑娘外出踏青,在溪邊遇到了他。他出身貧寒,通詩文擅音律,與她一見如故,情投意合。幾次短暫又如膠似漆的相會后,他和她互許終身。他要進京趕考,她便把積攢三年的銀兩都贈與他做路上盤纏。他答應(yīng)考中后便回來為她贖身,從此雙宿雙飛。

崔重問:“那么徐公子回來過沒有?”

薛方晴搖搖頭。

“那這算哪門子好事……”崔重撇了撇嘴。

薛方晴沒去和崔重爭辯,目光落在空處,悠悠出神。她回想著當(dāng)年青衫書生和白裙少女在春風(fēng)中偶遇;想起他們談詩撫琴,一次次的相會,在樓中、在陌上、在竹林邊、在漂著桃花瓣的溪水畔……她想起她在蘇州等了他三年,才明白他根本不會回來;她知道終有一天霜色會浸染紅妝,青絲要辭離銅鏡,而她依然不會再見到他;她想起離開蘇州的那天,她來到兩人初遇的地方,燒了他寫給她的詩箋,把情焚成灰,吹入桃花水。

最后,她回過神來,輕輕道:“這把琵琶,是他送給我的?!?/p>

此后,四人很久沒有說話。崔重只覺老大不自在,想要貶損幾句那位徐公子,薛方晴卻已當(dāng)先輕笑道:“陳閑,你綽號‘鬼賭,是從小就愛與人賭斗嗎?”

陳閑道:“不是?!?/p>

薛方晴又問:“那你小時候愛做什么?”

陳閑道:“也沒什么?!?/p>

薛方晴等了一會兒,見陳閑似不打算再接話,蹙眉不喜。這一路她與陳閑本就相處不合,此刻心想四人中有三人都說了自己的往事,偏偏他陳閑閉口不提,不禁暗自氣惱。

崔重卻不管這些,陳閑越不開口他越好奇,軟磨硬求地問個沒完。

陳閑給他問煩了,只好道:“我小時便只是學(xué)劍練武,練成后四處闖蕩江湖。”

崔重卻沒聽夠,連聲催問:“那你什么時候開始和人打賭?你打賭真的從沒輸過嗎?”

陳閑道:“我第一次與人打賭,是二十歲那年,在雁蕩山……”略一停頓,又道,“那個賭我打錯了?!?/p>

“打錯了?是打輸了嗎?”崔重興致大增。

“不是。我打贏了?!标愰e的語調(diào)很平,像沉靜的湖,“……但也輸了。”

崔重沒聽懂,但隨后無論他怎樣想方設(shè)法地套問,陳閑卻再不開口。

后來崔重也說累了,四人在靜默中漸次沉睡。

這是他們離開蘄州后睡得最久的一夜,直到翌日天亮才醒。

(十九)

涼州城郊野間的酒肆。

“比他娘的涼水都難喝!”燕橫把酒碗撂在桌上,“老陳,等進了寨子,我請你喝我們山上自釀的燒刀子!”

那次林中休息后,四人快馬加鞭地北行,終于在這日趕到?jīng)鲋莩墙?,距凌峽寨已僅百余里。燕橫心神振奮起來,方踏進客棧便叫來兩壇酒。

陳閑聞言微笑,要了一碗素面。薛方晴猶豫片刻,也叫了一碗面。而崔重則正在酒館后院的馬廄里喂馬。

這時一個灰衣道士走進門來,年約五旬,慈眉善目,腰間別著個紫紅葫蘆。

燕橫見這道士頗具仙長風(fēng)范,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笑道:“陳閑,他這葫蘆可比你的好看。”

陳閑點了點頭,徑自吃面。稍后酒菜送到,那道長也低眉吃喝起來。燕橫一邊罵著酒劣,一邊連倒了三碗仰頭喝下。

似是在贊同燕橫的話,那道長忽把碗潑干,拔下葫蘆塞從葫蘆里倒出一碗酒,一股醇香頓時飄滿堂中。

燕橫吸著鼻子,想去討口酒喝,卻被陳閑擺手勸住。

少時,燕橫與陳閑正低頭悄聲交談,卻聽門外傳來喧嘩,有人叫道:“終南劍客到此鋤奸!無關(guān)人等請速避讓!”隨著話音擁進來七個提劍漢子,正是曾在咸陽附近追截過他們的那群俠士。

燕橫與陳閑立時拔出刀劍迎上。四人這一路流亡已近兩月,不但心境都磨礪得愈發(fā)堅韌,三個漢子更覺武學(xué)修為上亦有進益,若再逢張濟等四人,自信已可一拼。這時雖驟遇敵手,陳閑與燕橫也并不十分慌亂,沉心守御,與劍客們耐心周旋。

混戰(zhàn)中崔重喂馬回來,進門便驚叫:“怎么回事?”

“四位莫慌,貧道來也!”那老道忽然拍案而起,喝道,“以多欺少,豈是俠義道所為?”當(dāng)即躍入戰(zhàn)團,相助陳閑四人。

老道武功極是高明,手捏一根竹筷刺東挑西,頃刻大占上風(fēng)。

終南劍客紛紛道:“道長是在哪一山哪一脈修行?我等是來擒拿四大惡人,可莫要大水沖了龍王廟!”

老道冷笑道:“空口無憑,我倒瞧這四位小友并非惡徒?!闭f話中加緊攻勢,陳閑與燕橫幾乎沒出多少力,那七名劍俠便被打得重傷逃竄。

崔重連聲贊嘆:“道長,你功夫真高?!痹捯舴铰洌抢系绤s突然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陳閑趕忙扶起老道,將他靠放在一條長凳上,問:“前輩,你怎么了?”

老道臉色蠟黃,聲音微弱:“方才那伙人很是惡毒,臨走前猛然發(fā)射毒針,貧道疏忽大意,一時竟沒避開?!闭f著從腹上拔下一枚烏黑的長針。

陳閑道:“針上喂了什么毒,很厲害么?”

老道兩眼翻白,艱難道:“恐怕是傳聞中無藥可解的……寒星鎖魂針。老道是沒救了,除非……”

陳閑從自己葫蘆中倒出一碗水,遞到老道唇邊:“除非怎樣?”

“不說也罷,終究渺茫?!崩系篮攘丝谒?,嘆道,“除非有什么神妙的心法秘笈,修煉后可自行化解毒質(zhì)……”

“原來如此?!标愰e點點頭,忽然驚叫一聲,“道長,實在對不??!我那葫蘆里的水有毒,我也是一時疏忽大意,竟給道長喝下去了?!?/p>

那老道愣了愣,頓覺胸腹開始隱隱發(fā)麻,苦笑道:“無妨……勞煩小友為貧道解毒?!?/p>

陳閑道:“那是自然。在下略通醫(yī)術(shù),先給道長號一號脈?!闭f著如電般扣住老道脈門,連點他周身八處穴道。

那老道動彈不得,驚駭?shù)溃骸澳銈兙谷绱硕鲗⒊饒???/p>

陳閑道:“我想要請教道長,剛剛本是我們?nèi)齻€在此吃喝,直到終南派的劍客進門后,崔重他才喂馬回來,道長何以斷定崔重是與我三人一伙,乃至出口就是‘四位莫慌?”

老道只覺胸口如遭萬蟻瘙撓,解釋道:“貧道是聽見那伙劍客在門外提及‘四大惡人……”

陳閑道:“方才那伙劍客,與我四人在咸陽交過手。他們雖然自以為是,卻自居俠義,雖見事不明,但方才卻自重身份,未對不通武功的薛姑娘出手。像這樣的人,我雖不喜,卻也知他們斷然不會以喂毒暗器忽施偷襲的?!?/p>

燕橫踢了老道一腳,冷笑:“而你們這等天性涼薄的歹人,把別人都想得如你們一般,恐怕還自以為天衣無縫,卻不知你坐下未久便露出破綻?!?/p>

那老道不再偽裝,狐疑道:“這怎么可能?”

陳閑道:“我也只是揣測。我們曾聽蘄州鹽幫的趙滄海說起張濟喜歡喝北地的竹葉青,方才燕兄聞出你那酒葫蘆里盛的正是陳年竹葉青,這酒在涼州可不算常見……我猜想道長正是張濟的師兄,‘道劍劉經(jīng)吧?”

老道聞言一呆,他與師弟張濟少年時在山西學(xué)武,喝慣了竹葉青,后來雖離山西,仍常灌進葫蘆隨身攜帶,沒想到卻成了今日這出苦肉計的破綻。

劉經(jīng)轉(zhuǎn)頭四顧,索性叫道:“師弟,還不出來?”按照定好的計策,將燕橫等人行蹤暗中泄露給終南劍客后,張濟理應(yīng)帶著兩徒弟和許青流潛藏左近,伺機而動。哪知眼看劉經(jīng)中毒,張濟卻遲遲不現(xiàn)身。

陳閑點了劉經(jīng)的啞穴,四人架著劉經(jīng)走向門外。

不料剛踏出酒館,便見張濟等四人押著兩個年輕漢子走近。

燕橫臉色頓變,叫道:“馬武!曲三!怎么是你們?”

那倆漢子被孫展和屠翼橫刀架在脖頸,都面露愧色:“燕哥!你回來啦?!?/p>

張濟瞥見師兄陷入敵手,也是一凜,隨即怒目瞪向二弟子屠翼。

他們連日急行,終于追上燕橫四人,商議中都覺那四人連周玉安都敢殺,必不怕死,即便擒住恐也難逼問出雪譜下落。這時屠翼便自作聰明,出此計策,沒想到卻弄巧成拙。

張濟罵了屠翼一句,目光閃爍道:“燕橫,我問過了,這兩位都是你凌峽寨的兄弟。他倆可狂得狠啊,敢來招惹張某。怎么著,你救他倆不救?”

燕橫沉著臉不說話。他本想這次擒下張濟的師兄,定能乘勢挫敗張濟這伙人,沒曾想仍是鬧成了僵局。

陳閑忽道:“換人吧。你放了那兩位兄弟,換回你師兄?!?/p>

張濟道:“爽快。不過換完之后呢?”

陳閑道:“換完各走各的路?!?/p>

“你們想躲進凌峽寨?”張濟笑道,“好得很啊。”一揮手,讓那兩個凌峽寨的漢子走到了燕橫那邊,又道,“把我?guī)熜址帕??!?/p>

“不急,”陳閑道,“崔重,你去酒館馬廄牽六匹馬來?!?/p>

崔重依言而行,陳閑道:“你的師兄留下給你,我們告辭了?!绷朔砩像R。

奔出數(shù)丈后,陳閑又道:“張濟,我知你打算稍后便反悔追來,不過你師兄中了毒,你還是先設(shè)法給他逼毒療傷吧。”

張濟搶步將劉經(jīng)扶起,隨手解開師兄穴道,神情陰冷地盯著陳閑:“什么毒?”

陳閑看向崔重。崔重笑嘻嘻道:“那毒尋常得很,是我們盜賊愛用的‘五更斷魂香,實在見笑。不知你可有解藥?”

張濟冷哼一聲:“區(qū)區(qū)下五門的‘五更斷魂香,卻還難不住張某。”

陳閑道:“區(qū)區(qū)‘五更斷魂香,難不住張兄,卻能毒死淮北大俠周玉安?!闭f完縱馬離去。

張濟目中幾欲流火,饒是他厚顏無恥,一時也不禁啞口無言。

(二十)

六人催馬疾馳出數(shù)里,緩過一口氣,燕橫為陳閑等人引見:“這是馬武和曲三——我們凌峽寨的好手!他倆從小跟著我在山上玩兒,熟得很!”

陳閑道:“幸會?!?/p>

馬武道:“恕我多言,方才換完人,咱們不必等他們反悔,大可先下手為強。咱們?nèi)硕啵抢系烙种辛硕?,豈非良機?”

陳閑聞言皺眉,片刻后道:“我們行路匆忙,沒帶什么毒藥,劉經(jīng)中的毒其實并非‘五更斷魂香,只是療傷止痛時用的尋常麻藥。劉經(jīng)武功極高,很快便會醒覺,等真動起手來,咱們勝算很低?!?/p>

馬武恍然:“如此說來,那伙人恐怕已經(jīng)動身來追。咱們更需加緊趕路才是,等進了山寨,他們便只能干瞪眼。”

陳閑想了想,卻道:“去凌峽寨最近的路要過涼州城,料想張濟不會追咱們,而是徑直搶先入城,設(shè)法在城里攔截。甚至他們早已進過城,布置好了陷阱?!?/p>

燕橫道:“那怎么辦?”

陳閑道:“咱們走野路先向西,繞過涼州城再折向北去凌峽寨?!?/p>

曲三插口道:“那可就要多耽擱一日了?!瘪R武也不甚贊同。

燕橫道:“聽老陳的。走吧!”

西行至深夜,六人在一條淺河邊歇腳。

馬武和曲三沒帶吃食,陳閑等人沒來得及在那家酒館補充行囊,所剩干糧也已不多。燕橫想著明日便能趕回山寨,興致很高,大聲道:“都吃了吧!明天咱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p>

眾人燃起篝火,吃了頓飽飯,想到張濟此刻恐怕正在涼州城苦苦等候,不禁都笑。

馬武道:“燕哥,你們四位如今可算是名動江湖了?!?/p>

崔重忙問:“當(dāng)真?快說來聽聽。

馬武敘說起來,連聲嘆息。原來四人殺死周玉安的事漸漸在江湖上傳開,有不少俠士義憤填膺,到處搜捕四人,然而兩月過去,幾乎都未找到四人行蹤。倒是江湖中許多無頭無腦的惡事被安在了四人身上,諸如巴蜀的滅門慘案、福建的鏢銀被劫,還有各地一些血腥仇殺,都被說成是四人所為,可謂忽東忽西,神出鬼沒。甚至于浙東鬧瘟疫,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聲稱正是四人撒下的疫毒。

四人在武林中的罵名越來越大,雖蹤跡不顯,竟得了個“四大惡人”的綽號。與此同時,張濟的名頭卻愈發(fā)響亮。畢竟兩月過去,大多數(shù)出來追捕四人的俠士都漸漸淡去意氣,各自回家,只有張濟不辭勞苦,一路向北,沿途彰示俠心、大聲疾呼,誓要為周大俠復(fù)仇。武林中人雖大都覺得四人是逃去了南邊,張濟此行未免南轅北轍,但提起“仁刀張大俠”,都是要豎大拇指的。

聽馬武說完,四人相對苦笑,既想大嘯亂吼,又覺心里發(fā)澀,說不出話來。這些天他們多露宿荒野,只在采補干糧時才找家小店稍坐,與江湖人士少有接觸;雖知定會遭罵,卻也沒想到竟成了惡貫滿盈的四大惡人。就連最渴望揚名的崔重也茫然怔住,嘴里嘟囔:“他娘的……真沒料到?!?/p>

曲三接口嘆道:“燕哥,你現(xiàn)下恐怕已有了新綽號,我昨日聽見有人議論‘嗜血刀燕橫與‘索命鬼賭陳閑都是惡得滅絕了人性……唉,這真叫人從何說起。”

崔重眉毛一挑:“那我呢?我的新名號是什么?”

曲三干咳道:“似乎沒聽到人說崔兄有什么新綽號……”

崔重悶哼一聲,倒似有些不樂意。燕橫皺眉不語,讓陳閑、薛方晴、崔重先睡,自己帶著兩個兄弟守夜。

三人入睡后,燕橫四下走動查看一番,招呼馬武和曲三坐下來互敘別情:“我下山兩三年了,寨中一切可好?”

馬武道:“好得很,好得很。”

聊了幾句,燕橫講了周玉安的真面目。曲三道:“錢寨主也說,燕哥你決不會平白無故殺那姓周的?!?/p>

四人殺死周玉安后沒得過一句稱贊,唯有張濟說過兩聲“英雄”,還只是惺惺作態(tài)。這時燕橫談興漸起,便給兩兄弟述說簌玉樓一戰(zhàn)。

馬武連聲贊嘆,走到河邊取回一瓢水,遞給燕橫:“燕哥,你接著說?!?/p>

(二十一)

陳閑正在熟睡,忽然聽到呼喝怒罵聲,睜眼驚見燕橫正與馬武、曲三斗在一處!

他立時躍起,把短劍摸在手里,踢醒了鼾聲如雷的崔重,叫道:“燕兄,怎么了?”

“兩個畜生竟在水里下毒!嘿嘿,憑這點微末伎倆還想害我?”燕橫冷笑作答,隨手揮刀架開馬武刺來的一劍。

燕橫看向馬武:“想不到你我多年兄弟,也會刀劍相對。”他說一個字就向前踏出一步,踏一步就斬出一刀。

馬武初時還揮劍格擋,但見燕橫雙目充血、臉色冷酷如冰,直嚇得渾身寒戰(zhàn),連連倒退閃躲,不敢再還劍,到后來猛地“撲通”跪倒,叫道:“燕哥莫怪我,實在是錢寨主的命令!”

燕橫笑了起來,這一笑僵硬無比,臉上筋肉扭曲到發(fā)出細(xì)響。陳閑此時已和崔重將曲三制住,瞥見燕橫笑容后一凜:在簌玉樓死斗周玉安時,也沒見燕橫露出這般神情。

馬武劇駭求饒、磕頭不止。

燕橫道:“朝我刀上磕吧?!?/p>

馬武聞言一呆,燕橫猛然劈刀斬在馬武頭上,直砍得他顱骨崩裂,翻滾出老遠(yuǎn)。

旁邊的曲三嚇得屎尿齊流,陳閑逼問他幾句,得知了個中詳情。

原來周玉安死訊傳開后,華山劍派的人來到凌峽寨興師問罪,說凌峽寨弟子燕橫作惡弒俠,罪不容誅。錢飛龍得罪不起這等名門大派,權(quán)衡利弊后當(dāng)即表態(tài)將燕橫開革出寨,并傳令寨中:一旦發(fā)現(xiàn)燕橫蹤跡立時擒殺,他將親提燕橫頭顱送交華山派,以謝失察之罪。

至于張濟,則確如陳閑所料已先去過涼州城,他知會城中一些武林同道,說四大惡人近日里或會進城,請他們仔細(xì)留意——馬武與曲三偷聽到這一消息,跟蹤著張濟一伙來到那家酒館,卻被張濟撞破,兩方才動起手來。

崔重被攪擾了睡眠,很是煩躁,踹了曲三幾腳,罵道:“想拿老子回山寨邀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手勁?”

燕橫背對曲三默然聽著,這時回身道:“陳閑,問完了?”

陳閑點頭。

燕橫道:“可惜沒法請你喝寨里的燒刀子了?!闭f完揪起曲三頭發(fā),橫刀割斷他脖頸。

崔重笑道:“老燕,你倒利落。”燕橫道:“難道留他去山寨報訊?”

陳閑問:“方才是怎么回事?”

燕橫道:“你們睡著時,馬武遞來一瓢毒水想騙我喝,可我一下瞧出他神色有異,剛要問他,曲三卻抽冷子砍來一刀。好在老子有防備,躲了過去。”

陳閑嘆道:“涼州不能去了,凌峽寨也去不得了。若向東向南,只會落入華山派地盤。為今之計,只有繼續(xù)向西。可是……”

薛方晴厭他吞吞吐吐,催道:“可是什么?”

陳閑道:“咱們已經(jīng)吃光了干糧?!?/p>

薛方晴與崔重聞言都皺起了眉。燕橫卻哈哈一笑,解開自己的行囊,取出一個大布袋攤開——布袋里竟?jié)M滿都是腌制風(fēng)干后的肉條。

燕橫的行囊最大,又從不許旁人碰觸,崔重在趕往蘄州的路上便覺奇怪,這時恍然笑道:“燕橫啊燕橫,我已知你怕餓,卻沒想到你居然怕到如此地步,走到哪里都隨身帶滿肉干!”

燕橫把布袋系好,冷聲道:“這才叫有備無患——走吧!”

(二十二)

山道曲折,四人行至天亮,都覺又累又餓,便暫作歇息。

燕橫道:“你們也看到了,往西走多是光禿禿的山地,短時要找個鎮(zhèn)子怕是極難。咱們須節(jié)省吃食,每人一天最多只吃兩條肉干,什么時辰想吃了便來找我拿,不能再多。”

陳閑道:“燕兄所慮有理。”說完與薛方晴都要了一根肉干。崔重食量大,叫道:“兩根都給我。”不一會兒便吃進肚。

吃完又行到正午,路過一處山坡時,燕橫下馬向北望去。

陳閑順著燕橫的目光轉(zhuǎn)頭,只見荒野茫茫,極遠(yuǎn)處依稀有座山頭,也不知是不是凌峽寨所在。

燕橫眺望了很久,默默上馬繼續(xù)前行。

半個時辰后,崔重忽然回頭驚叫,卻是張濟一伙五人遠(yuǎn)遠(yuǎn)騎馬追來。

四人頓時揚鞭催馬,轉(zhuǎn)入一條山道,不久便將張濟那伙人甩開。但四人心中都清楚,張濟既又追來,便不會善罷甘休。

當(dāng)夜,四人在枯葉遍地的半山腰露宿。

燕橫分了肉干,背靠一株老樹靜立不語。陳閑和薛方晴坐在火堆旁,知道燕橫遭山寨背棄,定然心緒悲郁,便都不打擾他。崔重早上吃光了兩條肉干,到這時肚餓難耐,不時出言求燕橫再給他一條肉干。

燕橫理也不理崔重,仰頭望著夜空,只覺明月高懸如人的側(cè)臉,清輝似一行淚水滴落,那般純凈,卻又那么刺眼,似在嘲笑他骯臟又狼狽。

他低下頭,瞥見薛方晴柔弱的臉龐在篝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如星辰閃爍,心中亂念交雜,猛然走近了扯住薛方晴衣衫,將她拖向樹后,嘶聲道:“你來陪我睡覺!”

薛方晴嚇得尖叫起來,陳閑一驚,上前分開兩人,沉聲道:“燕兄,你做什么!”

燕橫鐵青著臉欲言又止,而后扭頭走回老樹下。

崔重忽然看著地上,大叫:“好你個陳閑,竟然還藏著吃的!”

原來剛才陳閑步子過急,從衣襟里掉出了一顆飯團,卻被肚餓眼尖的崔重瞧見。崔重咽了咽口水,起身去撿飯團,卻被陳閑搶先拾起。

陳閑把飯團收好,漠然道:“這不是給你吃的?!贝拗睾吡艘宦?,見陳閑面色不善,卻也不再多言。

薛方晴驚魂初定,坐回篝火旁整理衣衫。

陳閑嘆了口氣,把水囊遞向薛方晴:“喝點水吧?!?/p>

薛方晴只覺陳閑那聲嘆息莫名刺耳,心頭涌上一陣羞惱,甩手把水囊拍在地上,叫道:“不用你管我!”隨即聲音低落下去,“……我本就是個壞女人?!?/p>

好一陣沒人開口,連崔重也不再吵著要吃肉干。夜色越來越濃。

陳閑望向樹下,只覺燕橫站在淺淡的月光里幾乎要融化一般,仿似失去了全部的活力。反倒他身旁那棵老樹禿枝橫斜,更像一道張牙舞爪的人影,進退不得,凝固在原地。

陳閑喊了聲:“燕兄?!?/p>

燕橫恍如未聞,過得片刻才緩步走到火堆旁,看了看薛方晴,低聲道:“薛姑娘,你沒事吧?”

薛方晴面無表情道:“沒事?!?/p>

四人又是良久沉默。

燕橫忽道:“你們說,似咱們這般情形,會不會有個大俠站出來,為咱們……那詞兒叫啥來著……主持公道?”他吐字里第一次帶了些許委屈,像是久經(jīng)風(fēng)沙侵磨的巖石一塊接一塊地崩解散碎。

崔重接口道:“呵,我這輩子只見過一個大俠,就是周玉安,可他還是個假的?!币唤z失望從他尖細(xì)的笑聲中滑落。

陳閑說:“江湖這么亂,大俠們想來都忙得很吧?!彼ひ舻蛺?,就似睡夢中人無意發(fā)出的囈語。

(二十三)

翌日正午,他們又遇到了張濟、劉經(jīng)一伙。

前天張濟在涼州苦等燕橫四人,他不知燕橫與凌峽寨已然決裂,生怕四人躲進山寨,迫不得已才把四人將至的訊息告知城里武者,卻又擔(dān)憂四人被旁人殺死、來不及說出雪譜下落,便讓許青流外出探查。

許青流善辨蛛絲馬跡,回來說四人應(yīng)是向西去了。張濟聽后大喜,只覺正合己意,趕忙追出城來,終于在昨日追上,只是很快便被甩脫。

張濟窮追猛趕,隔日又追近四人。然而塞外荒涼,深秋山野空曠,無遮無擋,張濟剛遠(yuǎn)遠(yuǎn)地一露頭便被四人發(fā)覺。四人改換道路,不多時便又消失在亂山叢中。

如此一來,張濟想截住四人不容易,四人試圖徹底甩脫張濟,卻也頗難。

有次四人放馬去吃枯草,張濟等人忽然追近,發(fā)射毒箭擊斃了四人的馬,四人翻山而逃。由于那處地形陡峭,騎馬反不如徒步靈便,張濟仍是沒能擒下四人。

兩方人追追逃逃,不斷西進,轉(zhuǎn)眼已是三日過去。

夜里,四人歇腳吃喝。

陳閑看了看裝著肉干的布袋,道:“天越來越寒。肉干也不多了吧?”

燕橫扎緊了布袋,點了點頭:“看來是甩不掉他們了。但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p>

陳閑道:“我想想法子?!?/p>

燕橫道:“那你須想快些。”說完便沉默。

陳閑嗯了一聲,見燕橫又在看月亮,便也仰頭望去,只見明月如一柄鋒銳的彎刀遠(yuǎn)遠(yuǎn)指來,刀光淋漓灑落,避無可避。

他心想,他們流亡逃避了兩個月,終究避不開人心險惡,躲不過世事如刀。

(二十四)

翌日清晨,張濟等人在群山間縱馬繞行,追尋著四人蹤跡。

行近一處山谷時,許青流道:“看地上痕跡,他四個應(yīng)是鉆入了谷里?!?/p>

張濟道:“那就進去探探!”

此處山勢崎嶇,只有一線狹徑通入谷中。他們翻身下馬,踏上狹長的山道,沒走幾步,卻見燕橫四人從谷口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對他們對望,而后在山道旁一塊巨石上坐定不動。

張濟疑惑一瞬,隨即狂喜恍悟:那山谷必是絕谷!他們?nèi)牍群笠娛撬缆?,不得不折返,沒曾想?yún)s被自己堵個正著。

一念及此,張濟笑呵呵道:“這可真叫冤家路窄了。”揚了揚手,五人邁步前行。

許青流喊道:“到這份上,還不快快說出雪譜下落?”

崔重尖聲叫道:“姓許的,你這個手下敗將,比輕功敗給了我,還敢猖狂?”

許青流道:“死胖子恁不要臉!”

“我說錯了,該稱你是‘腳下敗將才對?!贝拗氐靡獯笮?,氣得許青流渾身顫抖。

陳閑道:“許兄,你敢不敢再與我打個賭?”

許青流道:“滾你奶奶的!”

陳閑看向崔重:“怎么樣?我贏了吧?!?/p>

崔重呸道:“姓許的真沒種,算我輸了!”

許青流聽了幾句兩人談笑,猜出緣由:這兩人是拿他‘敢不敢再和陳閑打個賭為賭,陳閑賭他不敢,卻又賭贏了。

聽明白后,許青流怒得如狂欲炸,不停咒罵。

三個漢子眼見敵人漸近,都站起來亮出兵刃,燕橫道:“薛姑娘,你往后退,我們與這伙惡賊分個生死?!毖Ψ角绠?dāng)即朝谷中跑去。

劉經(jīng)聞言冷笑,那回他在酒館遭四人耍弄,引以為奇恥大辱,拔劍上前:“想死也沒那么容易!若不生擒你們,顯不出道爺?shù)谋臼?!?/p>

話音未落,他忽覺腳底一空,向下墜去。卻聽身側(cè)的許青流也同時怪叫。

張濟與孫展、屠翼走得靠后,見劉經(jīng)和許青流驟然從眼前消失,一時間驚駭欲絕,急急收步,倒掠出老遠(yuǎn)。

陳閑等四人在山巒間著意尋到這處無法繞行的狹窄路徑,提前挖好了陷阱,又擔(dān)心許青流善于辨跡、或能看破陷阱,便故意出言亂他心神。在劉經(jīng)和許青流墜入陷洞的同時,燕橫一聲低喝,已將身側(cè)那塊巨石硬生生抱起,擲入洞里。

劉經(jīng)乍遭變故,隨即醒悟,未落地便揮劍朝身下掃了一圈,以免洞底安插了什么鋒利器物,這時眼前卻一黑,巨石當(dāng)頭沉落。

許青流不愧輕功無雙,瞬息凌空側(cè)身堪堪讓過巨石,而后雙手撐住洞壁發(fā)力,足尖在石上一點,竟借力躍出了陷阱。只是這卻讓巨石加速下墜,猛砸在劉經(jīng)身上。劉經(jīng)口噴鮮血,被壓在洞底。

許青流剛在洞外落地,腿上便中了陳閑一劍。他咬牙忍痛,如一陣黑風(fēng)飄退到張濟旁邊。

崔重哇哇狂叫:“今日你死我活,我活你死!”

張濟眼見燕橫三人殺氣騰騰,勢不可擋般大步而來,而己方五人中武功最高的劉經(jīng)已經(jīng)遭難,略一猶豫,轉(zhuǎn)身便逃。他的兩徒弟緊隨其后,而許青流雖腿上帶傷,仍是飛快越過張濟,逃在最前。

三人追出幾步,陳閑喝道:“有膽休走!”忽被身側(cè)的燕橫拉住了胳膊。

陳閑一怔止步,卻見燕橫目光渾濁,臉色忽青忽白。陳閑猜想燕橫是因搬擲巨石而脫力,轉(zhuǎn)過頭再瞧山道,張濟等人已奔回下馬處,匆匆騎馬而去。

燕橫望著張濟他們轉(zhuǎn)過山坡不見,身軀微晃,跌坐在地。陳閑忙扶起燕橫,手背一觸燕橫額頭,熱得燙手,竟似患了極重的風(fēng)寒。

陳閑暗驚,想了想,對奔在前方的崔重道:“你再喝罵幾聲。他們一時不敢回來的。”

崔重便使勁大吼了幾聲:“喪膽的孬種!快滾回來!龜孫子別逃!”

燕橫推開陳閑扶他的手,走到陷阱旁低頭望去——巨石下面劉經(jīng)滿頭鮮血、正掙扎著要把巨石推到一旁,無奈洞底狹小,始終推不開。

燕橫聽著劉經(jīng)的呻吟,冷笑道:“老子連周玉安都?xì)⒌?,還殺不了你?”說完便走到一旁去找新的石塊。沒走幾步,腳下卻一個踉蹌,險些又跌倒。

陳閑見狀道:“咱們先退回谷中,從長計議?!?/p>

燕橫道:“你倆先埋了他?!?/p>

劉經(jīng)似是聽到燕橫的話,洞里迸出一連串含混的求饒聲。

陳閑點點頭,招呼崔重一起搬來大小石塊,封死了陷阱。

(二十五)

三人緩步走進山谷,與薛方晴會合。

那山谷并不甚大,被群峰環(huán)圍,谷中幾乎寸草不生,只零星散布著幾株枯樹。

陳閑心中酸楚,伸出手道:“燕兄,我聽聽你的脈象。”路途艱險勞苦,容易引發(fā)病患,他本一直在擔(dān)憂薛方晴會病倒,誰知病的卻是燕橫,料想是因兩個月里燕橫受傷最多,故而最先害病。

燕橫搖頭一笑:“不必了。我只是一時風(fēng)寒腦熱。再說即便你醫(yī)術(shù)如神,這荒山禿嶺卻到哪里去尋草藥?”

陳閑心知燕橫所言在理,卻也瞧出燕橫病得著實厲害,無法可施,只得沉默。

燕橫在兩月中刀術(shù)進境頗多,與張濟已在伯仲之間;而他和崔重對上孫展、屠翼以及許青流,也頗有一搏之力,方才陷阱奏功,己方氣勢如虹,正好一鼓作氣殺敗敵人,卻不料燕橫忽然發(fā)病。

——想到這里,陳閑不禁暗嘆:莫非天意使然,我四人命該如此?

崔重埋怨道:“老燕啊,你說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在這緊要關(guān)頭害病。唉,這下錯失良機?!?/p>

薛方晴道:“病來又不分時辰的,怎能怪燕橫?咱們快出谷去吧。”

“燕兄已不宜再行遠(yuǎn)路。”陳閑搖了搖頭,“剛才我之所以要退入谷中,就是怕張濟看清虛實,趁病打劫?!?/p>

燕橫皺眉冷笑:“放屁,老子還走得動路?!?/p>

薛方晴道:“可是張濟他們不是已經(jīng)逃遠(yuǎn)了嗎?”

“他們只是躲了起來。”陳閑嘆道,“張濟猜出此處是絕谷,知道這是堵死咱們的好機會,必不舍得遠(yuǎn)離唯一的谷口?!?/p>

陳閑沉思一陣,又道:“眼下不能示弱。燕兄,勞煩你撐著些,咱們?nèi)ヒ惶斯瓤凇?/p>

三人慢慢走到谷口,見張濟等人果然竟已折返。

張濟他們把馬匹拴在幾塊突出的山巖上,正提刀坐在山道中央歇息,望見三人后霍然站起,卻既不沖上也不退避,一個個只怒目瞪向谷口。

崔重尖聲怪笑:“姓張的,我勸你們換個地方歇著——你那牛鼻子師兄可就在你們腳底下!”

張濟厲聲叫道:“狗賊!你們竟活埋了劉師兄,張某遲早將你們碎尸萬段!”

燕橫哈哈大笑:“不用遲早,你們是爺們的這就進谷來,咱們不死不休!”陳閑見燕橫笑聲洪亮,笑完卻急劇喘息數(shù)次,好在相隔較遠(yuǎn),料想敵人看不分明。

對面四人相望一眼,張濟笑了起來:“不必激我,我要殺你們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p>

陳閑朗聲道:“既是如此,隨時恭候!我們正好先回去睡覺養(yǎng)神,山道風(fēng)大,幾位小心著涼?!?/p>

三人從容走回谷中。

陳閑道:“張濟也明白如今兩方算是勢均力敵,既怕咱們情急拼命,又不甘心撤走?!?/p>

燕橫嘿了一聲,忽然咳嗽起來。陳閑道:“咱們別在露天地站著了,去找個避風(fēng)處。”

四人在遠(yuǎn)離谷口的山壁下尋到一個寬敞山洞,進去歇息。坐了一個時辰,崔重忍不住道:“燕橫,你病好了沒?能打架不能?”

“好多了!怎么不能?”燕橫一笑站起,隨手舞了個刀花。

陳閑卻瞥見燕橫揮刀時手指一陣輕顫,沉吟道:“崔重,你再到谷口瞧瞧,小心些,看一眼就回來?!?/p>

崔重奔出山洞,不多時返回道:“那伙人竟在山道上支起了帳子!他娘的,想過夜么?咱們再出去沖殺一陣,嚇跑他們!”

“一時嚇跑,并無用處,反容易暴露燕兄病情。”陳閑沉吟道,“我算了算,咱們的肉干和清水,最多還夠吃喝兩天。張濟大約也清楚這一節(jié),他是想和咱們長耗。”

薛方晴道:“他們的干糧定然也不多了,咱們未必就耗不過他們?!?/p>

“耗不過的,”陳閑搖頭輕嘆,“他們可以吃馬?!?/p>

薛方晴蹙眉道:“那咱們只能等死么?到底該怎么辦?”

陳閑默然不語。

崔重道:“管他娘的咋辦!他要耗便耗,撐過兩天再說,興許那時燕橫的病早好了!”

陳閑道:“不錯,這恐怕是唯一的法子了?!?/p>

隨后他出了山洞,在谷中找尋出路,環(huán)視四面山勢都甚陡峭,相比之下,要數(shù)南面的山最宜攀爬,但也有數(shù)十丈高,而且靠近山頂?shù)氖缮奖谄街比珑R,又向內(nèi)傾斜,讓人無從借力。

陳閑忽然快步走到南面山下,駐足沉思。

崔重跟了上來,見山腳下有數(shù)根細(xì)藤,順著山壁向上長到數(shù)丈高斷絕,但再高處卻也有幾根藤蔓從石隙中伸出,如此斷斷續(xù)續(xù),直通到山頂。

陳閑拉了拉藤蔓,卻將一截碎藤扯在了手里,原來那長藤早已枯萎脆硬,吃不住勁了。

崔重道:“可惜,可惜。若在春天,倒能順著青藤攀上山去?!?/p>

陳閑道:“若我沒看錯,這種藤是能入藥的?!?/p>

崔重問:“這是藥?有什么用?”

陳閑道:“可以發(fā)汗去熱?!?/p>

“那有屁用?”崔重聽得打了個寒戰(zhàn),“老子都快凍死了,還發(fā)汗去熱?”

陳閑卻拿著那截碎藤返回山洞,將藤碾碎混入清水,對燕橫道:“這藤粉或可發(fā)汗去熱。”

燕橫服下了藤粉,皺眉道:“真難喝。”又嘆道,“若能再喝上一碗燒刀子該有多好?!?/p>

山洞外忽然傳來大聲譏笑:“我們有好酒好肉,諸位要不要來嘗嘗?”

陳閑奔出洞來,見是許青流正不遠(yuǎn)不近地張望山洞,料想是張濟讓他來探查情形。

許青流見有人出來,臉色微變,轉(zhuǎn)身如一陣煙疾掠出谷去了。

崔重追出十來步又走回,悻悻然道:“比他娘的兔子都快?!?/p>

(二十六)

天色漸暗,寒風(fēng)刺骨。

陳閑和崔重將一棵枯樹砍倒,劈開樹干抱回山洞,生起了火。

燕橫又吃了一次藤粉,從視若珍寶的布袋里摸出肉干分了,顫動著手臂將布袋系好。

四人在火堆旁圍坐談笑。

崔重連講了幾件他如何戲耍敵人、智竊寶物的往事。

薛方晴抿嘴一笑,道:“咱們既已被稱為四大惡人,再講平生壞事就不能算本事,不如每人來說一件做過的好事?!?/p>

“這可難想了。”崔重一愣,撓頭很久才嘟囔道,“有次我去一戶人家偷東西,那家人可真窮啊,除了一屋子舊書,什么值錢東西都沒有……我在那屋里呆了很久,最后反倒留下了不少銀兩。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也算不得真正的好事。”

薛方晴道:“你肯把銀兩贈給陌生人,那很不簡單呀。我也給別人送過銀錢,不過我不如你,我是送給我認(rèn)識的人……”

崔重好奇道:“你送給了誰?”

“其實后來……我去看過他的?!毖Ψ角巛p聲道,“我去京城找過徐公子。我打聽到他娶了一個窮苦小吏的女兒,過得很不如意。我有時候想,也許他是自覺沒能出人頭地,所以才不回來見我……其實我也不怎么在意的。我托人悄悄轉(zhuǎn)交給他一些銀子,就回到了蘄州?!?/p>

崔重想了想,撇嘴道:“薛姑娘,你可太傻了。陳閑,該你說了,不說不成!”

薛方晴瞟向陳閑:“你若仍然不想說,便算了?!?/p>

“也沒什么?!标愰e淡淡道,“我說過我打錯了一個賭,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與人打賭……”

當(dāng)初他學(xué)劍有成,少年意氣,行走江湖時惆悵又輕狂,只覺天下有許多不平事正等他伸張。有天清晨他來到雁蕩山下,在破廟里遇到一個人。

那人雙腿斷折,傷口流膿,很是可憐。他細(xì)問之下,得知那人姓張,本一直安分度日,卻被雁蕩山上一伙惡賊搶光家財打成重傷。他聽完大怒,當(dāng)即要上山為那人報仇。那人卻說那伙惡匪不下十人,很是難斗,勸他不要枉自送死。

他自然不服,問了賊巢所在,索性與那人打賭,說日落之前他便能將惡匪殺光。而后他一路疾行上山,沿途遇到多個樵夫山民,無不對他痛陳惡匪的歹毒。他在山上尋到那伙人,喝問:“張員外的腿可是你們打斷的?”那伙人紛紛冷笑:“是便如何?你想替他報仇?”

他怒不可遏,沖上去與那伙人一場慘戰(zhàn),終于將他們盡數(shù)殺死,又一把火燒了匪巢,趕在黃昏前返回破廟,大聲笑道:“是我贏了!”

破廟中竟空無一人,他找尋很久,那斷腿的張員外卻無影無蹤。后來他才探查明白,原來雁蕩山上那十余人并非惡匪,而是劫富濟貧的英雄俠士。真正作惡多端的卻是那張員外,那些樵夫山民也是張員外刻意安排下騙他的。

他自知大錯鑄成,悔之晚矣,從此變得寡言謹(jǐn)慎,行事不敢再冒絲毫風(fēng)險。又愈發(fā)沉郁偏激,總是孤身來去,再難與人相處。

“那么張員外呢?”崔重聽后忙問,“后來你可有殺他報仇?”

陳閑道:“后來我找過很久,一直沒能找到。不過即便找到殺了又如何,總歸是覆水難收。”

薛方晴輕聲嘆息,見燕橫一言不發(fā),便問:“燕橫,你呢?”

燕橫粗啞一笑:“哈哈,老子從來沒有做過什么好事?!?/p>

薛方晴默然片刻,忽道:“怎么沒有?你殺了偽君子周玉安,為云家報了仇,那就是很大的好事?!?/p>

“那次么,倒真是痛快得很。”燕橫嘿嘿笑道。

回想起簌玉樓中的激烈一戰(zhàn),四人凝望篝火,都面露笑意。那日情形在眼前閃動著,仿佛此生的精華都已在那場拼殺中燃燒綻放。

(二十七)

當(dāng)晚陳閑與崔重輪流守夜。

翌日清早,四人走出山洞,呼吸山風(fēng),都覺心懷寧暢。

燕橫氣色似是健旺了許多,在許青流又進谷刺探時,他和陳閑、崔重相望一眼,忽然齊齊追出,直嚇得許青流抱頭鼠竄。四人見狀都笑。薛方晴在晨風(fēng)中彈起了琵琶,悠柔的弦音在山谷中回蕩。陽光明媚,讓人莫名相信一切都沒那么糟。

崔重道:“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在金陵偷到一壺美酒,喝了個飽!天也是這般晴?!?/p>

薛方晴一怔,去年今日她正遭張濟糾纏,但此刻也微笑道:“晴天總是好的?!?/p>

崔重又問:“陳閑,你去年的今天又在做什么?”

陳閑略一回想,道:“那天么……我在南疆與苗人打賭,那一陣子都在。眠音蠱便是那時贏來的?!?/p>

崔重又看向燕橫。燕橫皺眉道:“莫問我,我可記不得……”話未說完,忽然語聲一滯,竟摔倒在地。

三人大驚,將燕橫攙回山洞,只覺燕橫身軀比昨日還要炙熱。

陳閑讓燕橫躺倒休養(yǎng),但燕橫卻不聽,只是僵著臉坐著。

燕橫病勢忽然加劇,三人都很憂慮。

可是就連晴天也沒持續(xù)多久,臨近正午,天上飄落白雪,越下越大。

陳閑望著雪花出神。

崔重愁眉苦臉道:“這下子水倒是有得喝了,可肉干怕是要吃光了?!?/p>

落雪后,許青流又到谷口張望了一次,見山洞外無人,便掉頭走了。

午后,燕橫陷入了昏迷。

三人將他的身軀放平。直到此刻,陳閑才得以搭上他的脈門。

陳閑凝神聽著燕橫古怪雜亂的脈象,恍然明悟:燕橫不是患病,而是中了毒。那夜在淺河邊,燕橫恐怕是喝下了那瓢毒水,他是太相信他的兄弟了。也許他察覺得早,喝下的不多,可毒質(zhì)仍是在他體內(nèi)緩緩發(fā)作。但他誰也沒告訴。強撐到除掉劉經(jīng)后,他終于再也扛不住毒性。

陳閑無法解毒,強笑一聲,說出了燕橫中毒的事。

山洞里靜默了一陣,陳閑又道:“火只怕還需生得更旺些。”

崔重又砍來一株枯樹,只是樹干被雪浸濕,一時卻引不著。

薛方晴拿起燕橫的刀,把琵琶劈了,遞給陳閑。

火堆漸旺。燕橫不時清醒片刻,但每次都是很快便又昏厥。

雪直下到黃昏才停。

雪停后不久,燕橫死了。

死前的片刻,燕橫看著三人,說道:“咱們已經(jīng)盡力了?!?/p>

陳閑道:“是。盡力了?!?/p>

燕橫一笑,指了指山洞角落的布袋,又道:“最后關(guān)頭,我沒有墮了男兒的豪氣?!?

燕橫死后,陳閑道:“就把燕兄葬在山洞里吧?!?/p>

三人艱難挖了一個深坑,將燕橫的尸體放入。

很長時間里,誰也沒有往尸身上蓋土。

陳閑拾起那個布袋攤開,三人都怔住了。薛方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那布袋里的肉干遠(yuǎn)比三人預(yù)想的要多。陳閑粗粗一算,知道燕橫已有五六天沒吃過一條肉干,都攢了下來。

三人把泥土輕緩地推入坑中,而后默默長坐。

崔重神情呆怔,忽然說了句:“他、他可是最怕餓的呀?!?/p>

陳閑腦中驀然閃過了燕橫站在月色中的身影。

(二十八)

安葬了燕橫后,陳閑出山洞,在谷中走了一陣,剛回來便聽崔重叫道:“咱們這就出谷去,和那幫狗日的拼了吧!”

陳閑給每人分了兩根肉干,道:“先吃飽再說,養(yǎng)足氣力?!?/p>

吃完后,陳閑又道:“還不到拼的時候。”

崔重急了:“還不到時候?再等下去,也是死路一條!”

陳閑卻沉思不語。過了半個時辰,他又走去谷中,回來后說:“我想怎么也得等到明早。到那時,或有一線生機?!?/p>

兩人驚疑詢問,陳閑道:“我去看了南面那座山,那山壁陡直,幾沒怎么承住雪,不礙攀爬,但雪落在生有藤蔓處卻有積疊——等到寒風(fēng)吹過一夜,藤蔓結(jié)冰,便會和山巖凍結(jié)在一起,且不易扯碎。那時便能從藤上借力攀爬?!?/p>

崔重尋思片刻,道:“聽著倒是可行。嗯,咱們?nèi)襞郎仙巾敚瑲龠h(yuǎn)遁,張濟他們短時內(nèi)絕難追來?!?/p>

“只是冰藤會滑手,但也總算有力可借?!标愰e點點頭,又道,“我分別出去兩趟,是在估測積雪的凝結(jié)時間。算來到天亮?xí)r,枯藤與山壁接觸的地方便會被冰雪凝固。所以咱們要等到明早?!?/p>

薛方晴問:“若爬到半截,張濟等人進谷使壞干擾,卻又如何?”

陳閑道:“這本就是在賭。”頓了頓又笑道,“你們不必過于擔(dān)心,莫忘了我從不打沒把握的賭?!?/p>

薛方晴與崔重相視點頭。

陳閑道:“沒什么要說的了。你們先睡吧,我去外面守夜?!?/p>

“陳閑……”

他說完轉(zhuǎn)身要走,薛方晴卻喊住了他。

“一旦做了壞人,真的永遠(yuǎn)不能原諒自己了嗎?”她在簌玉樓中聽陳閑說了這句話,此后便一直記在心里。

陳閑靜靜望著薛方晴晶瑩的雙目,忽然靠近了在她唇上一吻,快步走出了山洞。

薛方晴身子輕顫,清瘦的臉頰上泛出了少女般純真的紅暈。過去兩個月里她一直在躲避的、甚至刻意去厭煩的某種東西終于在這一刻俘獲了她,那是許多年前她在飄花的溪畔也曾感受過的。

(二十九)

天剛亮,陳閑便回到了山洞。

他除下外衫,撕裂了結(jié)成繩索,又把葫蘆和短劍別在衣帶上,而后叫醒兩人道:“時辰差不多了。”

三人走出山洞,陳閑道:“昨晚許青流進谷探查了數(shù)次,料想他們今日也將有所舉動。咱們須快些。”

來到南面的山腳,三人仰頭望去:朝陽映照下,凝結(jié)了冰雪的長藤宛如一架流光溢彩的天梯,仿佛能通向某個美好的所在。

陳閑眼前倏忽掠過那日簌玉樓里的情景,心想生如青藤,脆弱易枯,但好在也有過遇雪傲立的一刻。

崔重扯了扯雪藤,道:“凍得很結(jié)實。憑我輕功,要上去不難?!辈坏汝愰e開口,又道,“可我昨夜想了很久,老陳你的輕功很是馬虎,恐怕是爬不到山頂?shù)?。咱們還是再商量商量吧?!?/p>

陳閑卻問道:“憑你輕功,若背著薛姑娘,能上去么?”

崔重道:“那要難了些,不過也能?!?/p>

陳閑道:“好,你先背起她?!贝拗匾姥远?。

陳閑用那股衣繩將兩人綁在一起,道:“這樣便牢靠得多了?!庇职蜒鄼M的刀遞給薛方晴,“若他到時手滑,你可把刀插進石縫撐一撐?!?/p>

崔重?fù)u頭道:“憑我輕功,不會手滑??赡阍趺崔k?”

陳閑欲言又止,忽然側(cè)頭,卻見許青流正站在谷口。

許青流看到三人齊聚在南面山腳下,又驚疑地望了望山壁,若有所悟,轉(zhuǎn)身便跑。

三人心頭一沉。陳閑皺眉道:“崔重,你先背她上去,再下來背我?!?/p>

崔重叫道:“來不及了,咱們拼了吧!”

陳閑喝道:“拼個屁!忘了燕兄臨終所言么,咱們先把薛姑娘送上去!”

崔重呆住了。

陳閑催道:“趕緊走吧!我擋住他們?!?/p>

“不行!你自己能擋住他們?不成的!”崔重卻不動,連聲急語,“你、你有把握嗎?有嗎?”

陳閑一笑,拍了拍崔重肩頭,大步朝著谷口走去。

崔重望著陳閑的背影,張了張嘴,很想在開始攀山之前再說些什么。他想說句尖酸的怪話兒,想開個有趣的玩笑,又想扯開嗓子撒潑耍瘋,或者肆意地吼天罵地。無數(shù)的話語在他胸口盤旋,哽住了他的喉嚨。他想隨便說點什么都好,但最后他什么也沒有說。

(三十)

山道上,帳子里。

張濟聽了許青流的回報,趕忙招呼兩弟子沖向谷口。

屠翼上次出了餿主意,急欲將功贖罪,漲紅了臉奔在最前。剛進得谷中,便見陳閑臨風(fēng)踏雪,疾行而近。

陳閑取下腰間葫蘆,猛擲向屠翼胸口。屠翼揮刀一格——那葫蘆昨夜被陳閑填滿碎石,卻比屠翼預(yù)想的重上太多——雖擋開了葫蘆,長刀竟也脫手。

陳閑趁機飛起一腳,正中屠翼大腿,屠翼腿骨斷折,倒飛暈厥。但與此同時張濟與孫展也各自攻來,陳閑揮動短劍擋開孫展的刀,卻被張濟的刀口擦傷左臂。

張濟望見崔重背著薛方晴已攀升數(shù)丈,叫道:“還想帶著雪譜逃走?”又對孫展道,“纏住他!”說完徑自朝南疾掠。

陳閑當(dāng)即沖著張濟追去,身后的孫展卻追著他不住揮刀劈斬。

陳閑怕張濟阻截崔重,狂奔中無暇回身,只是反手格擋著孫展的刀招,有的格開了,又的卻沒格準(zhǔn),被孫展劈在背上。

他前行甚快,中刀后都入肉不深,但刀痕漸多,血也越淌越多,亂灑在積雪上刺眼如梅瓣。

背后刀風(fēng)呼嘯,聽得他兩耳轟亂,他卻牢牢盯著前方的張濟追著,口中不住低聲呢喃:“別追我、別追我、別追我……”眼見張濟快奔到山腳下,突兀一喊,“燕橫,還不快現(xiàn)身!”

張濟一聽,不自禁地悚然止步,心想進谷后果然沒看見燕橫,對方詭計多端,恐怕又埋伏了什么厲害后招。

趁著張濟愣神,陳閑猛然停步回身!孫展嚇了一跳,收勢不及,雖揮刀深深斬入陳閑左側(cè)肩骨,卻也被陳閑撞倒,方要拔回刀,卻聽陳閑猛嘯道:“我說了別追我——”

霎時間,孫展讓那嘯聲震得心驚膽戰(zhàn),咽喉忽然劇痛,已被陳閑的短劍刺穿。

山谷里的風(fēng)越來越緊,陳閑在大風(fēng)中站直了身軀,再度朝張濟奔去。

張濟環(huán)視谷中,沒發(fā)現(xiàn)燕橫,卻看到自己的徒弟一暈一死,驚怒中顧不得再提防埋伏,徑直抓住雪藤,便要追趕崔重。

然而他剛躍上數(shù)尺,腳腕忽一痛,卻是被追近的陳閑投出骰子打中,頓時墜落地上。

兩人在山腳下廝斗起來。陳閑失血甚多,頭暈?zāi)棵裕麆πg(shù)沉穩(wěn),強自鎮(zhèn)定心神見招拆招,張濟片刻間倒也殺不死他。

這時兩人身旁有黑影閃過,卻是許青流來到。陳閑脫不開身,不由得暗自驚急。

許青流進谷后便躲到一旁觀望,眼見陳閑與張濟打得難解難分,當(dāng)即展動身形繞過兩人,順藤向上攀爬。

這時崔重已攀過半山腰,但許青流輕功果真絕世,手足并用,如一道黑電蜿蜒向上,很快便追近許多,他單手抓藤,從懷中摸出一枚鐵鏢,甩向崔重背上的薛方晴。

崔重聽到風(fēng)聲,急向左側(cè)一躍,跳到旁邊那根藤上,避開了飛鏢。

許青流嘴角扭曲,不斷射出飛鏢,攀爬不停,仍是越追越近。

崔重低沉怪叫著,在數(shù)根雪藤之間左右跳躍,身形曲折上升,竟始終沒被射中。

許青流知道來回跳躍并不難,難在每次跳躍后需及時向山巖泄力,否則藤蔓雖凍得牢固,卻也經(jīng)不住這般拉扯。他見崔重躲得靈巧,冷笑道:“好得很,有能耐便接著躲!”

這時崔重正手抓最左側(cè)的一根雪藤,而上方已只剩那十丈最難攀援的內(nèi)斜山壁,一著不慎便會摔落。

他耳聽許青流又射來一鏢,卻已不敢再向旁躍,上爬數(shù)尺將身軀一側(cè),用右腹硬受那記飛鏢。“撲哧”一聲,飛鏢深深插入,血流如注。

崔重尖笑一聲,繼續(xù)向上攀去。

許青流又接連甩來三鏢,都被崔重用腹部硬接。一道道鮮血順著山壁淙淙流墜。但崔重反而越爬越快。

眼看崔重離山頂已不到一丈,許青流咬牙再發(fā)暗器。崔重受傷不輕,側(cè)身時沒拿捏準(zhǔn),被飛鏢射中胸口,渾身一震,停止了攀升。

許青流獰笑,心知崔重已是重傷垂危,便也開始爬那最后十丈山壁。

薛方晴起初本嚇得不敢睜眼,到此時卻已定下神,忙問:“崔重,你沒事吧?”

崔重呆了呆,忽道:“把刀給我?!苯舆^長刀后,他讓薛方晴抓緊藤蔓,割斷了那股將兩人捆在一起的衣繩,將刀插在腰帶上,喃喃道:“在谷底瞧不分明,最后這數(shù)尺倒也沒那么陡。”

薛方晴一怔,未及反應(yīng)已被崔重抱住擲上了山頂!

這一擲之力甚巨,那根雪藤當(dāng)即斷折,崔重頃刻下滑兩丈,好在他早有預(yù)料,始終貼住山壁,堪堪握住了另一根藤,止住墜勢。

薛方晴在山頂跪倒向下張望,卻聽崔重叫道:“走??!別停!”

她猶豫片刻,深深看了一眼這絕谷,起身沿另一側(cè)山脊行去。

許青流見薛方晴走脫,卻不驚慌,心想崔重已是強弩之末,而自己轉(zhuǎn)眼也要爬上山頂,到時薛方晴又能走出多遠(yuǎn)?便沉住氣爬那十丈危壁,不多時已爬過五丈多。

崔重對腳下兩丈處的許青流不管不顧,卻朝著谷底大吼一聲:“怎么樣?”

山腳下人影分合,陳閑正和張濟激斗,他不時仰望一眼,已知薛方晴登上了山頂,此刻聽見崔重的吼聲傳來,由衷地發(fā)力喊道:“佩服!”

高處的崔重哈哈大笑,狂叫道:“陳兄,你可看好了!”他猛然拔刀邁步,從左至右在陡壁上拖刀橫行數(shù)丈,將所經(jīng)一線的冰藤盡數(shù)割斷震碎!

攀援中的許青流頓失憑借,下滑中用十指強行摳住巖壁,鮮血從指縫飛速滲出。而崔重在即將下墜時戳刀入石縫,凌空吊住了身形。

斷藤與碎冰紛揚撒下,谷底的陳閑與張濟一時都看得驚住了。

崔重此番踏壁斬藤用上了畢生功力,疾行中全身傷口一齊激射鮮血,當(dāng)空拖出了一道長長的紅線——日光流轉(zhuǎn)之下,那長線如一抹明虹深深打入許青流心頭,饒是他冷漠無情,也不禁茫然發(fā)怔。

崔重狂笑不停,又大叫問道:“我和許青流哪個厲害?”

與此同時,許青流情急中迸發(fā)全力踩著巖壁朝崔重斜躥,當(dāng)空一躍,竟抱住了崔重的雙膝,而后將崔重當(dāng)作梯子一般向上爬去,又抱在崔重腰上,伸手去奪那刀柄。

“哈哈哈!”崔重卻只自顧自笑著,恍如未覺,越笑越響。那笑聲卷入狂風(fēng),吹飛冰雪,滌蕩聽者肝膽,似將山壁都震得輕顫起來。

谷底的張濟被山巔飄下的笑聲刺得心中又亂又恨,見陳閑仰頭欲答崔重,惡狠狠道:“不許答!”

陳閑一笑,縱聲喊道:“姓許的比你差遠(yuǎn)啦!”

在他喊話時,張濟咬牙切齒地急聲低嘶:“別答!別答!別答!”每說一遍,便挺刀在陳閑身上戳出一個血洞,卻沒能止住陳閑的喊聲。

崔重仍然笑著,也不知是否聽到了陳閑的回答,忽然看了看許青流。

許青流本已要握住刀柄,與崔重目光一觸,頓時明白了什么,搖搖頭張口結(jié)舌,似覺難以置信。

崔重猛地從石縫中拔刀,雙足在山壁上一蹬,連帶著許青流倒飛在高空——

那一瞬,揮舞著長刀的張濟眼中流露無比的惶遽,仿佛見識到遠(yuǎn)遠(yuǎn)超越他心智的存在。

陳閑趁機向前翻滾,躲過張濟的一刀,拈起地上的骰子擰腰回身。

崔重與許青流當(dāng)空墜落,同時摔斃。

陳閑直視著張濟彈出了骰子,眼神驕傲又輕蔑。

張濟眉心一痛,口鼻溢出了血,醉酒般搖晃幾下,栽倒氣絕。

陳閑渾身浴血,癱倒喘息了半晌,伸手取回骰子,四下張望,在一棵枯樹邊看到了地上的葫蘆,便朝著枯樹走去。

艱緩走到一半,聽見有人呻吟,卻是先前斷腿暈厥的屠翼蘇醒過來。屠翼環(huán)顧山谷,頓時駭然失語。等陳閑走到枯樹下,屠翼才緩過神來,厲聲道:“到這地步,你還是不肯說出雪譜下落嗎?”

陳閑本來不知,但此際心頭空明,聞言倒突然有了個猜測:那柄玉劍一直被周玉安隨身攜帶,莫非雪譜其實并非書冊,而是能藏入玉劍中的紙帛?

他自然不會把這一猜想告訴屠翼,輕笑道:“那雪譜我就埋在這山谷中,你慢慢找吧。”

屠翼一愣,隨即狂喜大叫:“老子豁出去找上十年八載,總能找到!啊哈,看你滿身都是血,你還能動彈嗎?”

陳閑不再理他,坐在枯樹下,慢慢把葫蘆中的碎石倒出,捧了雪開始擦拭葫蘆。

“你等著,看老子怎么炮制你!”屠翼語聲亢奮,拖著斷腿朝陳閑爬去,“我知道你快死了,但在你咽氣之前,老子有八百種法子讓你后悔生在世間!”

陳閑默默將葫蘆、短劍、骰子都擦得透亮,并排擺放在腳邊的雪地上。他擁有的東西一直不多,每一件他都很珍惜。

他從衣襟里拿出那顆曾掉落被崔重瞧見的飯團。二十歲那年,他在雁蕩山上的一場賭斗中輸?shù)酶筛蓛魞?,讓他幾乎賠盡一生都還不夠。但他想,到了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也該算還清了賭債。

他吃下了飯團,嘴角流出烏血,背靠著樹干死去。

(尾聲一)

薛方晴孤身走了兩天,天空飄下了細(xì)雪。

她吃下一根肉干,在風(fēng)雪中繼續(xù)前行,忽然看到一塊方圓丈許的空地,裸露的黑巖在白茫茫的雪地間很醒目。空地上有一根梨枝。

薛方晴撿起梨枝,向前望去:遠(yuǎn)方的風(fēng)煙雪沫中閃過一道模糊的光華。她不知那便是后來江湖上久久流傳的“云中一刺”,但仍加快了前行的步子。

她低頭看了一眼那根梨枝,莫名覺得親切。

她想起那天在簌玉樓,趁著周玉安被來歷不明的梨枝所驚,他們四人互望了一瞬,都從彼此眼神中看到了堅定。

(尾聲二)

那天趕到蘄州城門外,三人算算時辰還早,便在一處茶棚歇腳,個個面皮緊繃,望著高高的城門如臨大敵。

“砰”的一聲,茶棚伙計把茶碗重重擱上木桌,茶水濺及燕橫衣衫。若是往常,依燕橫的脾性早將這伙計踹飛,但在這蘄州城門口,他不愿節(jié)外生枝,竟忍了下來。一路怪話不斷的崔重此時也低頭沉默。

陳閑就著茶水吃了幾口餅子,咂了咂嘴:“茶味尚可。別讓薛姑娘在樓里久等了?!闭f完站起身來。燕橫和崔重跟著站起。三人大步邁進城門。

門洞昏暗,彼此的心跳聲像燈火一樣難以掩藏。身后的來路和前方門洞外看去都是一片光亮,似能讓人忘記正走在黑處。三人凝重的臉色被陰影遮籠,顯得有些猙獰。

燕橫問:“這算是最后關(guān)頭了吧?”

崔重嘆道:“真若到了最后關(guān)頭,我想聽人說聲佩服?!?/p>

陳閑答應(yīng):“好?!?/p>

三人穿過門洞,站在了陽光里,不約而同地吁出一口氣,像是吐出了積疊一生的霜涼。

(責(zé)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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