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悅
基于愛情三角理論下的“高加林”的愛情悲劇分析
張楚悅
路遙的長篇小說《人生》中的愛情書寫,是構成整部作品人物形象及思想內(nèi)涵的重要部分。運用愛情三角理論對于主要人物形象兩段愛情關系進行分析,從新的視角闡釋其愛情關系悲劇性成因及內(nèi)涵。作品中兩段愛情關系的書寫,分別是“浪漫之愛”和“愚昧之愛”。城鄉(xiāng)二元交叉是主要人物形象愛情悲劇的主要成因。
愛情三角理論;“浪漫之愛”;“愚昧之愛”;高加林愛情悲劇
路遙的中篇小說《人生》發(fā)表于1982年。彼時,歷時一年之久的全國性人生觀大討論“潘曉討論”剛剛結束?!度松返膯柺浪坪跏菍@場討論的一種回應,小說的主人公“高加林”也成為了80年代農(nóng)村知識青年形象的縮影。路遙在《人生》中試圖講述的是一種“活法”,路遙對于這種“活法”的態(tài)度是復雜的。一方面,高加林作為一個自我意識已經(jīng)“覺醒”的青年人,試圖掌控和改變自己人生的軌跡,突破出身的限制,沖破城鄉(xiāng)的界限,可以說是一種“英雄主義”。但是他對“巧珍”的真摯愛情的背叛,讓他飽受非議。作者甚至在作品中用道德的審判懲罰了高加林,并且讓他留下了懺悔的淚水。有學者認為這種用高加林的懺悔向傳統(tǒng)道德文化的回歸是一種“倒退”,[1]也有人將高加林比作現(xiàn)代“陳世美”,是忘恩負義的“負心漢”。雖然《人生》不是一部愛情小說,但是“愛情”作為作品中最能展現(xiàn)人物人性特點的事件貫穿整部作品的始終,也不斷牽動著讀者的視線?!度松愤@段看似尋常的三角戀其實有著豐富的內(nèi)核:愛情與人生道路的沖突、單純愛戀與復雜現(xiàn)實的冰冷碰撞、愛情中的“道德”與“體驗”、理智與情感,直到今日都是青年們需要面對的“愛的難題”。當然,除了給人留下長久思索和感動的愛情悲劇,《人生》還有許多豐富的內(nèi)涵,但是“愛情”依然是《人生》中不能忽視的一道閃光。
本文試圖運用愛情三角理論來分析《人生》中高加林的兩段愛情關系,從而分析高加林愛情悲劇的成因,希望可以對《人生》中的愛情內(nèi)涵作出進一步的闡釋。
一
二十世紀末,美國心理學家羅伯特.J.斯騰伯格運用了定量分析與定性分析相結合的方法在大量文獻以及實證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愛情三角理論,認為愛情可以用三個因素來描述,這個三個因素可以看作是三角形的三個頂點,是構成愛情的關鍵要素,它們分別是:親密(intimacy)、激情(passion)和承諾(commitment)。
親密(intimacy)是指愛情關系中親近、連屬、結合等體驗,這個因素包含了那些在愛情關系中能促進溫暖關系的感覺,其中包括十個要素:渴望促進愛人的福祉,與愛人同享喜悅,對愛人高度關注,對愛人信賴,與愛人相互理解,與愛人分享自我與所有,從愛人那里得到情感的支持,為愛人提供情感支持,與愛人親密交流,肯定愛人的價值。激情(passion)是指引發(fā)浪漫之愛、身體吸引、性完美以及愛情關系中相關現(xiàn)象的驅力。激情因素包括那些在愛情關系中能引起激情體驗的動機性以及其他形式的喚醒源。性需要在激情體驗中占支配地位,但是其他需要比如:援助、關懷、支配、順從、和自我實現(xiàn)也有助于激情體驗的獲得。承諾(commitment)從短期來講,是指一個人決定愛另一個人;從長期來講,是指一個人維持愛情的承諾。承諾因素的這兩個方面不一定同時存在,一個人可以在不承諾長久之愛的前提下決定愛一個人,一個人也可以處于一段關系卻不承認愛著對方。[2]195斯騰伯格用親密來形容愛情的“溫度”,激情來形容愛情的“熱度”,而承諾則需要一定的理性思考,是愛情的“考量”。[2]195
愛情的三個因素相互獨立但又互相作用,按照這三個因素在愛情關系中的不同比重,可以構成八種“愛情的類型”?!盁o愛”(non—love)中愛情的三個因素都缺失。喜歡(liking)是存在親密,但缺乏激情和承諾。迷戀(infatuated love)是在愛情關系中只能體驗到激情而親密和承諾都較為缺失。“空洞之愛”(empty love)是指有一個人愛且承諾愛對方,但是缺乏親密和激情因素的愛情關系?!袄寺異邸保╮omantic love)是親密與激情因素的組合?!鞍閭H之愛”(companionate love)是親密和承諾因素的組合,但是激情缺席。“愚昧之愛”(fatuous love)是激情與承諾的組合,但是缺乏親密。而”完美之愛”(consummate love),則是一種親密,激情與承諾兼?zhèn)涞耐暾麗矍?,是一種最為理想的愛情關系。在完美之愛中,愛情三角呈現(xiàn)出等邊三角形的平衡模式,而其他類型的愛情各自構成了形狀不同的不等邊三角形,代表不同的不平衡愛情模式。[2]195
二
高加林與劉巧珍的愛情關系——“浪漫之愛”
其一,高加林與劉巧珍的親密關系失衡但穩(wěn)固。一方面,巧珍與加林的親密體驗是以劉巧珍主動付出高加林被動回應為主要模式。巧珍在作品中初次出現(xiàn)就伴隨著對高加林的高度關注“從草籃里摸出一個熟的皮都有點發(fā)黃的甜瓜遞到了高加林面前”,她考慮到高加林不同于一般的莊稼漢是個講衛(wèi)生的文化人,所以“她又從口袋掏出自己洗的干干凈凈的花手帕,讓加林揩一揩甜瓜。”[3]12并且,這樣的關注,實際上是由來已久的,“多年來,她的內(nèi)心都在為這個人發(fā)狂發(fā)癡。”[3]40所以“昨天中午,她看見他去游泳的時候,匆忙提了豬草籃在水潭邊的玉米地里穿過,順便摘了自留地的一個甜瓜,想破開臉皮去安慰一下他?!盵3]42然而這次短暫接觸之后高加林下意識的回望也說明了,巧珍的出現(xiàn)引起了他的關注。隨著巧珍的表白和兩人戀愛關系的確定,兩人在愛情中的親密互動越來越多,高加林漸漸感到巧珍是他最親的人,巧珍對加林全心全意的愛護,為加林的境遇感到心疼并且多次為加林哭泣,兩人在如膠似漆的戀愛中“用愉快的嘆息驅散勞動的疲乏”,[3]72夜晚間親密的牽手漫步在青紗帳中,“加林每天都沉醉在這樣柔情蜜意里”,[3]73“他現(xiàn)在時時刻刻都想和巧珍在一起”。[3]72在這樣的甜蜜熱戀中,巧珍成了加林在苦悶境遇里的情感支柱,“高加林由于巧珍那令人心醉的愛情,一下子便從灰心喪氣的情緒中,重新激發(fā)起對生活的熱情。愛的暖流漫過了精神上的凍土地帶,新的生機便勃發(fā)了”。[3]71而巧珍也無私地奉獻著自己全部的愛戀,“她為了和加林的愛情什么都可以忍受”。[3]56善良的巧珍甚至強忍著不舍主動地向愛人提出“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很想叫你出去!”,[3]109可見巧珍是全然將愛人的福祉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雖然加林也因愛人的理解倍感欣慰,“兩人像兔絲子纏在草上一般”,[3]109但是顯然在維持親密互動上,巧珍付出了比加林更多的努力。巧珍用無微不至的關懷換取加林對她的回應,只要加林稍稍有所回應巧珍就會付出更多的關懷,因此,即使情感的天平是失衡的,兩個人還是可以維持一種較為穩(wěn)固的親密關系。但是,兩人在精神層面上的差距卻阻礙著兩人建立更加穩(wěn)固的親密關系。巧珍對加林的關懷基本停留在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上,吃穿勞動是他們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一旦上升到精神滿足的層面,加林和巧珍便容易發(fā)生分歧。在小說中第一次體現(xiàn)這種分歧便是在加林的“衛(wèi)生革命”事件中,當加林受到了激烈的質(zhì)疑,巧珍沒有文化的農(nóng)村女性身份便導致了她的“失語”,反而是巧玲作為有文化的高中生在試圖維護和支持加林,雖然最終無果,但是在這個沖突場景中,巧珍與加林的“聯(lián)盟”呈現(xiàn)出無奈的分裂,這樣的分裂無疑會增強加林的無助感,從而降低兩人的親密度。第二次分歧發(fā)生在巧珍到縣城看望加林,巧珍一如往常地關心著加林的吃穿用度,她迫切的想與加林“拉話”,可是她圍繞家長里短的談話內(nèi)容讓加林感到了煩躁與無聊,體現(xiàn)出兩人在精神層面上的巨大分歧,巧珍關注的是日常生活,而高加林關注的不只是生活,他更需要物質(zhì)生活以外的精神滿足,至少他更關注國際局勢和可再生能源而不是巧珍家里的老母豬下了十一只小豬仔。由此可見,巧珍的無私付出是兩人在愛情關系中親密體驗的穩(wěn)固基礎,但是高加林始終在精神上與巧珍存在著隔閡。
其二,激情是高加林與劉巧珍愛情的重要成分,“身體吸引”是這對戀人建立戀愛關系的重要因素。在巧珍的心目中高加林的形象充滿了男性魅力,“巧珍剛懂得人世間還有愛情這一回事的時候,就在心里愛上了加林。她愛他的飄灑的風度,漂亮的體型和那處處都表現(xiàn)出來的大丈夫氣質(zhì)?!盵3]40可見,她對加林的愛戀除了出于她對知識分子的崇拜以外,高加林的身體對巧珍的吸引力也是極強的,“她曾在心里無數(shù)次夢想她和這個人在一起的情景: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讓他拉著,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叢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跑呀,并且像人家電影里一樣,讓他把她抱住,親她……”。[3]40于是,她鼓起了勇氣向高加林表白自己的情感,作為一個生長在農(nóng)村的女孩,這樣的愛情自覺以及大膽求愛的勇氣無疑使巧珍的人物形象真摯而豐滿,但是勇敢的背后,其實也涌動著青春少女心中澎湃的激情。因此,“她要爆發(fā)了!否則,她覺得自己簡直活不下去了!”,“她的心在狂跳著;她推車子的兩只手在顫抖著;感情的潮水在心中涌動?!盵3]39于是她不可抑制地向她愛慕的對象表白了自己的熱愛,她的愛人高加林也被他的感情深深地感動了,感動到“立即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激情”,[3]49在這樣的激情的指引下,從未想過愛情會來臨的失意青年高加林“輕輕的摟住她的肩背,然后堅決地,把他發(fā)燙的額頭貼在她同樣發(fā)燙的額頭上。他閉住眼睛,覺得他失去了任何記憶和想象……”[3]50隨后,巧珍和加林的第一次親吻就這樣發(fā)生了。在整個過程中,年輕的男女聽從內(nèi)心激情的召喚,展現(xiàn)出愛情中最蓬勃本真的一面。雖然之后加林對這樣的沖動行為感到懊悔,可是“巧珍已經(jīng)怎樣都不能從他的心靈里抹掉了。他盡管這幾天躲避她,而實際上他非常想念她”,“巧珍那漂亮的、充滿熱烈感情的生動臉龐,她那白楊樹一般苗條的身體,時刻都在他眼前晃動著。于是他在土炕上躺不住了,激情的洪流立刻沖垮了他建立起的理智防堤。眼下他很快把一切都又拋在了一邊,只想很快見到她,和她呆在一塊?!盵3]66高加林接受了農(nóng)村姑娘劉巧珍的愛情,這種激情之愛甚至讓他重新愛上了這片他一直想逃離的土地。從此,戀愛中的兩人在天黑后,攜手在村外的莊稼地里甜蜜地約會,牽手親吻相互依偎在一起,巧珍依靠著加林結實的胸膛,加林緊緊的摟住巧珍“楊柳樹一般苗條的身體”。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描寫加林眼中的巧珍時曾經(jīng)多次提到了巧珍的身體、面龐、身姿,并且讓加林在縣城與巧珍的短暫重逢中依舊為巧珍的可愛身體感到激動。可見,巧珍的身體強烈吸引著高加林的目光,同時強化著高加林對她的愛戀,在這段愛情關系中,充滿青春荷爾蒙的激情從來不缺席。
其三,高加林在愛情中無法給予劉巧珍出于責任的承諾,但是劉巧珍卻始終是愛情承諾的堅定履行者。在加林與巧珍戀愛的過程中,巧珍對加林的承諾有短期的——巧珍決定愛加林,也有長期的——巧珍一直在持守著對加林的愛。由于巧珍對加林的愛戀由來已久,故而,在她未與加林建立戀愛關系之前就已經(jīng)對加林有了愛的承諾,而這樣的承諾雖然是單方面的,但是卻是巧珍一直踐行的。當兩人建立了戀愛關系后,巧珍正如當初她承諾過的一樣,“我不會叫你受苦的”。[3]49自始至終巧珍都做到了以加林的幸福為第一考量,在明知加林離開村莊就有可能離開她的情況下,依然支持加林出走鄉(xiāng)村。甚至在加林將自己拋棄后,依然為加林的前途奔走,實質(zhì)上是踐行著她在兩人熱戀時做出的要讓加林過星期天的承諾??梢哉f,劉巧珍在這段感情關系中是始終處于靜態(tài)的,她對加林的承諾是無條件的,“不管怎樣,我心疼他!”[3]239是巧珍始終的承諾。可惜的是,她的戀人高加林是一個無法給予她長期承諾的愛人。不可否認,高加林承諾過愛巧珍,但是他沒有堅守住這樣的承諾。當他心目中更加“理想”的戀愛對象黃亞萍出現(xiàn)之后,他背棄了巧珍。然而,高加林的背叛是僅僅因為黃亞萍的出現(xiàn)么?還是在他與巧珍的戀情中,本身就沒有打算做出長期承諾呢?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從作品中加林與巧珍的兩次“公開亮相”中,似乎可以看出加林的真實想法。在當時婚戀觀念落后的鄉(xiāng)村,青年男女以戀人的身份在公眾面前出現(xiàn),其意義就如同訂立下了愛的盟約,一但一方失信,戀愛的雙方都會陷入難堪的境地,所以不妨將巧珍與加林的兩次公開亮相看作兩人做出愛的承諾的場景。加林第一次公開和巧珍“拉話”發(fā)生在“二能人”登門羞辱了高加林的父親之后,此時的高加林出于要氣死“二能人”的報復心理故意與巧珍公開說話,在這個時候他向巧珍做出了了一個語焉不詳?shù)某兄Z:“你別氣著,我們家的事有我哩!”。[3]99但是他并沒有明確的說出“我們家的事”具體是什么事,也并沒有在滿村都是對戀人不利的謠言時給愛人相應的承諾。雖然這可以看做是高加林對傳統(tǒng)落后觀念的不屑,但是他模糊的話語似乎可以展現(xiàn)他無法給出巧珍明確承諾的潛在意識。接下來,是兩人更為“驚世駭俗”的“老婆老漢逛縣城”事件,在兩人決意攜手并行的時候,兩人的心理活動是完全不同的。巧珍做出這樣“大膽”行為的動機是出于她對加林的迷戀以及因此而激發(fā)的勇氣??筛呒恿肿龀鲞@樣的決定卻與他的愛情關系不大,“他做出這一個決定是對他所憎恨的農(nóng)村舊道德觀念和庸俗輿論的挑戰(zhàn);也是對傲氣十足的‘二能人’的報復和打擊!”[3]103可見加林此舉意不在僅僅愛情?!靶l(wèi)生革命”風波對加林的打擊可以看做是他與巧珍感情的拐點,自此之后加林曾經(jīng)想要在農(nóng)村平靜生活的想法發(fā)生了動搖,他的苦悶日漸加深。巧珍似乎也能預感到他倆的愛情將面臨考驗,于是她多次的向加林索取一個長久相愛的承諾。當巧珍第一次提到“你什么時候也甭丟下我時”,[3]109加林顯然逃避對這個問題的正面回應。第二次兩人分別在即,巧珍又一次提起“你就和我一個人好”[3]138的話題,可是加林依然只能做到對巧珍點點頭,然后“怔怔的望了她一眼”。[3]138自始至終,高加林都沒有明確的回應巧珍,也沒有對巧珍做出明確地愛情承諾,可見在兩人的關系中,不論高加林不輕易承諾的原因是什么,他實際上從未對巧珍許下任何出于責任的長期承諾。
根據(jù)上述分析,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高加林與巧珍的戀愛中雖然存在情感付出的不平衡,然而依舊呈現(xiàn)出親密度較高,充滿激情的狀態(tài),但是由于這段關系中只有一方明確地做出承諾并履行承諾。所以,他們的愛情關系基本屬于“浪漫之愛(romantic love)”。
高加林與黃亞萍的愛情關系——介于“無愛”與“愚昧之愛”(fatuous love)”之間
其一,高加林與黃亞萍雖然努力建立親密關系,但實際上難以實現(xiàn)真正的親密。當高加林通過自己的才華與努力在城市收獲了認可和關注時,他也收獲了來自黃亞萍的愛慕。兩人在互動中發(fā)現(xiàn)彼此之間的精神世界的高度契合,高加林發(fā)覺他與黃亞萍顯然更加有共同語言和共同的生活情趣,與黃亞萍的交往讓他走進了他一直向往的新世界。因此,為了自己的前途和理想生活,高加林選擇了這個更加“完美”的戀愛對象。兩個人在雙雙放棄了原來的愛人之后,投入了新的戀愛。但是,在新的戀愛關系中,兩人試圖建立親密的互動,但這由于缺乏相互真正的理解與分享,實際上兩人很難建立起真正親密的關系。更深層次的原因是,高加林難以全心全意地愛黃亞萍。首先,眼前的黃亞萍與想象中的黃亞萍之間的落差,讓他發(fā)現(xiàn)他很難接受這個新戀人。黃亞萍任性的浪漫要求讓他感覺到煩惱和憤怒。其次,高加林內(nèi)心深處對巧珍的愛戀擾亂著他的新戀情。巧珍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因此他無法全心地投入地愛黃亞萍。除此之外,背叛戀人讓高加林的良心不安,產(chǎn)生了道德上的沉重負擔,讓他和黃亞萍的戀愛時刻承受著道德的拷問。因此,雖然加林依然可以與亞萍一起沉溺在“業(yè)余華僑”般的浪漫戀愛中,但是由于加林的心中始終有另一個人的存在,他和黃亞萍之間總是隔著一個人的距離,真正的親密無從建立。
其二,激情的身體吸引與理性的權衡利弊并存。如果說高加林決意開始與巧珍的戀愛是聽從了內(nèi)心戀愛激情的召喚,那么他開始與黃亞萍的戀愛更多的是通過了“理性”的衡量。高加林反復地考慮了他的未來以及人生發(fā)展的可能性,最終,他認為與黃亞萍戀愛是他人生命運的轉折點,是他改變生活軌跡的重大機遇。他不能為了與巧珍的愛情而放棄自己遠走高飛的人生目標。這一點正呼應了小說開頭亞萍第一次在集市重遇高加林時的敘述——他更像《紅與黑》中的于連。但是,難道黃亞萍對高加林就完全沒有“激情”的吸引力嗎?似乎也不盡然。黃亞萍對高加林來說其實也是有一種“非常神秘的魅力”,[3]195這種魅力在兩人還是同學的時候就存在,高加林得知黃亞萍與張克南戀愛之后的悵然若失,更加印證了黃亞萍對于高加林是有吸引力的。更重要的是,黃亞萍與高加林在精神旨趣上的共鳴,也不斷強化著這樣的吸引。從黃亞萍的角度,她對高加林的愛情顯然純粹的多,亞萍每次與加林的相見都伴隨著內(nèi)心激烈的震蕩,甚至“感到胸口額頭像火燒似得發(fā)燙”,[3]173她對加林的愛戀是火熱的,因此她可以不顧家人的反對,不在乎他人的目光,絕然的與門當戶對的張克南分手,投入加林的懷抱。可以說她對加林是充滿激情的。這樣的激情同樣體現(xiàn)在他們的戀愛過程中,他們高調(diào)的戀愛伴隨著新奇和激動,這樣的激情也感染著高加林,“黃亞萍像烈性酒一樣,使他頭痛,又能使他沉醉”。[3]198可見,在高加林與黃亞萍的戀愛中,也有激情的體驗。
最后,兩人對于彼此愛情有短期承諾,但這承諾是建立在附加條件上的。黃亞萍在學校時就喜歡高加林,但是她并沒有像劉巧珍一樣單方面的承諾愛著高加林,而是接受了張克南,可以看出雖然她喜歡高加林,但是她深知兩個在生存位置上有巨大差異的人是難以形成戀愛關系的。直到加林進入了城市,黃亞萍才開始思考兩人戀愛的可能,可以說黃亞萍對高加林的愛是需要附加條件的。而高加林對黃亞萍的愛也是建立在一定的附加條件上。首先,黃亞萍吸引高加林的優(yōu)點,都是來自于她優(yōu)越的生存位置:她的知識、文化、時髦的打扮、浪漫的情趣,每一樣都離不開她的生存條件。其次,黃亞萍城市女孩的身份可以引領高加林走向他向往的城市生活。在物質(zhì)方面,黃亞萍用城里姑娘的審美打造高加林的浪漫生活,高加林穿上了三接頭皮鞋,大翻領外套,吃穿用度都像個城市人。在精神上,黃亞萍可以跟高加林討論文學,討論詩歌,甚至國際政治,十四種再生能源,他們的視野廣闊,肆意灑脫,他們游泳、騎車,模仿著心目中的浪漫愛情故事,高加林可以得到無比的精神滿足。城市女孩的身份,優(yōu)良的家庭出身就是高加林愛黃亞萍的附加條件??梢哉f,高加林和黃亞萍在選擇建立戀愛關系的初期至少給出了彼此相愛的短期承諾。但是,當兩人相愛的附加條件發(fā)生改變,高加林再次被剝奪進入商品糧世界的身份之時,城鄉(xiāng)界限又一次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時候,兩人的承諾就迅速終結了。
總的來說,高加林與黃亞萍的戀愛關系中親密、激情、承諾都相對缺乏,但是還是存在一些短暫激情與短期承諾的,因此可以說高加林與黃亞萍的戀愛介于“無愛(non—love)”與“愚昧之愛(fatuous love)”之間。
三
高加林愛情悲劇的原因——行走在交叉地帶的邊緣旅程注定是孤獨的?!度松分械膼矍楸瘎≈钥梢蚤L久地扣動人心,以至于讓生長在新世紀的青年們也為之嘆息,大概是因為這個愛情悲劇不僅講述著愛情,也通過愛情講述著人生。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得出:高加林的兩段愛情屬于完全不同的兩種模式,高加林的兩個戀人分別來自不同的空間。善良純真的農(nóng)村姑娘劉巧珍是大馬河川道子里“蓋滿川”的俊俏女子,她擁有苗條的身體和可愛的面龐,就像滋養(yǎng)著高加林的黃土地一樣淳樸親切。巧珍的愛情總是伴隨著給予和包容,正如高加林成長的這個村莊。這段愛情中充滿了溫暖和激情,高加林是發(fā)自內(nèi)心深愛巧珍的,可是,這愛是一種束縛,要將他的身體和靈魂都束縛在這片他一直想要逃離的土地上。因此,雖然炙熱的愛情讓他的內(nèi)心溫暖柔軟,但他也不敢輕易的沉入這柔情蜜意里,不敢輕易地許下愛的承諾,因為這愛情雖然順從了內(nèi)心的召喚但是始終無法通過他理性的檢驗。這愛情需要的承諾是要他與這落后閉塞的黃土地簽下契約,而這是高加林無法接受的。他雖然喜愛他生長的村莊,但村莊讓他感到無趣,這里思想的落后和精神的貧乏都讓他苦悶。所以,他對巧珍的背叛似乎是注定的,因為他無法甘心留在川道子里安心做一輩子農(nóng)民。高加林與黃亞萍的戀愛是建立在慎重選擇上的一次豪賭,輸了他要賠上他的愛情,贏了他將贏得他的人生。這段愛情成了實現(xiàn)他人生理想的橋梁,雖然這愛情讓他頭暈目眩,雖然在這段愛情中,他只能站在服從的位置;可為了理想中的生活,為了在他看來觸手可及的夢想,他必須選擇黃亞萍。就如同他一定要選擇城市,選擇城市里的五光十色,選擇城市里生活的千變?nèi)f化和無限可能。黃亞萍是時髦的,有知識、有文化的,最重要的是——她是城市的,并且她向高加林敞開了懷抱,這樣的誘惑高加林無法拒絕。但是城市姑娘的愛情對于高加林是危險的。當他被城市無情地退回,他才發(fā)現(xiàn),他與城市姑娘的結合只能是短暫的,城市姑娘無法給他承諾,他也無法全然地愛著城市姑娘。這就像他與城市之間的一場夢一般的邂逅,他通過“非法的”手段進入了城市,他用不道德的方式開始了一段愛情,他得到的都是本不屬于他的,于是當夢醒之后,他必將失去這一切。
高加林是愛情悲劇的主角,同時,他也是人生悲劇的主角,他像是一個“落魄的英雄”。他的落魄在于,在愛情中,他似乎注定是孤獨的,因為他不能承諾一直愛著農(nóng)村姑娘巧珍,也不能維持他與城市姑娘的激情。在人生中,他無法安心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回歸屬于他的土地,也沒有能力在他熱愛的城市獲得他盼望的生活。城市和鄉(xiāng)村都不是他的歸屬。落魄的高加林回到了家鄉(xiāng),他跪倒在這片土地上懺悔著他的背叛,可是高加林依然是個“英雄”,他沒有坦然接受命運對他的擺弄,他一直踐行著“浮士德式的生命理念,①行走在城與鄉(xiāng),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冒險與固守的邊緣,不斷地找尋著打破人生阻礙的出路,在掙脫束縛中向往著生命的無限可能。在行走在邊緣上的人生旅途中,愛情是他難以負擔的,因此他注定是孤獨的。然而,“高加林式”的悲劇在當今社會似乎依然以不同的版本上演著,這也許正是《人生》這部作品的魅力所在。
注 釋:
① 奧斯瓦德.斯賓伯格在《西方的沒落》里提出夕陽有兩種文化模式:一種稱作阿波羅式的:宇宙的安排有一種完善的秩序,人只需接受安排,安于其位。另一種被稱作浮士德式的:將沖突看成存在的基礎,生命是阻礙的克服,將前途看不斷創(chuàng)造和改變的過程。現(xiàn)代文化正是浮士德式的。——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1]王富仁.“立體交叉橋上的立體交叉橋“——影片<人生>漫筆[J].文藝報,1984(1).
[2]羅伯特.J.斯滕伯格,凱琳.斯滕伯格.愛情心理學[M].李朝旭等譯.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
[3]路遙.人生[M].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楊立民)
I207.42
A
CN61-1487-(2016)12-0025-05
張楚悅,作者單位為西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