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莉
一
我走進院子里時,父親正在砍伐那棵桑葚樹。他敞開那件穿了幾年的舊棉襖,吃力地彎著腰,掄起斧子,砰砰地向樹干剁去。初冬的樹早已掉光了葉子,土地僵硬,樹干也僵硬。他不要命地剁著它,樹劇烈搖晃著,就要砍斷了,死了。我的心里陣陣疼痛,我從后面抱住父親,我知道這是徒然,就放肆地哭起來。
“哭,你就知道哭!還不是它害了我們這么多年?還不是它讓你哭了這么多年?我早就想砍它了,我怎么早沒想到砍它呢?我真后悔……”父親氣憤地呵斥我。
我松開了抱住他的手,我無法阻止父親。他一說話,我就止住了哭聲,我不敢哭得太放肆。這些年,我的確哭得太多了。我擦擦眼淚,從他手里接過斧頭,狠狠朝樹劈去。每劈一下,我的淚水就涌出來一些,它們掩蓋在斧劈聲里,倉惶墜落。顯然我比父親有力氣,一會兒樹就倒下了,發(fā)出生硬的脆響,枝條們斷了,似乎也劃破了小院的上空。
父親長舒一口氣,抹了抹額頭,說:“我砍了好幾天了,斧子再快,沒有幾天功夫,也是砍不倒的。”
是啊,這棵樹二十年了,實在太高大了。它每年結(jié)出紫紅的桑葚,我對它有特殊的情感。小學畢業(yè)后,我陪父親種地,十五歲后就去打工了。
爺爺是嗑巴嘴,外號“結(jié)巴老八”。他常趁家里人外出干活時欺負我娘,我兩三歲,娘在家看我。晚上我娘會悄悄把白天的事告訴父親,他卻不敢問爺爺。
是的,我恨他們,無知的父親,狠毒的爺爺。
家中禍不單行,先是爺爺打死了我娘;后是我大娘病死了,不久大爺也死了;我堂姐紅燕失聯(lián)了。
有個風水先生指點父親,說你院中不該栽桑,否則喪事不斷。
二
我扔下斧頭,我倆一屁股坐地上,父親重重嘆了口氣,說:“這些年,要不是你愛吃桑葚,早該下手了。這不是迷信,后來我想起那人說的話,有道理。我們家破敗離散,是風水不好?,F(xiàn)在,只剩下我們倆了。這兩年我的身體也不好,經(jīng)常吃藥,我?guī)筒簧夏?。就擔心你以后怎么娶個媳婦……”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語調(diào)越發(fā)蒼涼,使我心底也徒生出不屬于青春的滄桑。我抬頭看天,一平如展,頭上連只鳥雀也沒飛過。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哪是為了吃葚子?是懷念娘。我是圍著樹長大的。
父親把頭埋進膝間,他覺得我過于沉默了,很快又扭過頭問我最近有什么收獲,是怎么想的。我盡量裝出淡定平和的樣子,看他一臉期待,又一臉沮喪,就胡亂搪塞他說在外還算可以,只是沒有技術(shù),賺錢就少,身體倒是沒有毛病。
“我是說你這么大了,談對象了沒?”他沙啞著嗓子,打斷我。
一小股煙草味鉆入我的鼻孔。我一下子就尋到了南墻根下的一捆干煙葉。種煙,還是我娘教他的,在我記憶中她只種過一回。
想起去年葚子熟了,我不在家,父親摘下來曬干。年底我回來了,他拿出來給我泡水喝,他沒看見我的眼淚也落進水里了。
親人之間,最能戳到人的痛處,這正是我的憂傷。像我這般窮苦,找個女人過日子,談何容易?但他這么問了,我也不愿年邁的父親聽到更多壞消息,娘死后,他極失落。爺爺死后,他有類似于精神分裂和抑郁的癥狀。我只有撒謊說工廠里有個女孩對我有意思,我對她沒感覺,以后再說吧。
“該抓住機會的不能放過!趁年輕有力氣,多掙些錢,這幾年地承包了,我種不動了,以后也怕幫不上你。怎么我也得攢一點錢。我可不愿意你到四十歲還是光棍兒,別跟我一樣。”
父親氣憤起來,咳嗽氣喘。使勁抓起一把土,投向一只覓食的母雞,嚇得它咕咕叫著跑開,撲棱一下飛到墻上去了。接著又跳上屋頂,奇怪地看著我倆。
這個院子,積怨太深,陰氣太重。親情?這個概念于我來說很虛幻。如今,院里只剩下兩個同樣孤獨的男人,幾只自己刨食的雞。我的仇恨,并未隨時間的流逝而有絲毫減少。
三
這讓我想起以前。娘喂了幾只雞,一只就是這樣的蘆花雞。在院子的角落有個雞窩,它們白天出來覓食,下午或傍晚會“咯咯答”地叫喚著。娘就扔一把谷子米給下蛋的雞,我捧著一只溫熱的小雞蛋,讓娘用炒勺給我炒了吃。那個好吃啊,香咸適口,現(xiàn)在想到我的口水就下來了。一個勺子,僅炒一個蛋,娘看著我蛋白蛋黃都吃了,就開心地笑。
這樣開心的時間屈指可數(shù),爺爺就像生存在我們中間的敵人,每天碎碎念,有沒完沒了找不完的茬。
他一棒子打死我娘的瞬間,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里。無助、恐懼、絕望纏繞了我這么多年。我怎么原諒他?
我十三歲時,他才死。他怎么活了那么久?
三歲的我,由大娘管著,父親重新做回光棍的日子。我五歲時,大娘死于急性病,大爺也成了一個人。他的女兒紅燕十八歲了,跟鎮(zhèn)子上一個男人好了。大爺不同意,說紅燕太小,過兩年要明媒正娶才行。不過最終男人還是拐跑了她,大爺氣不過,不久也撒手歸去。
紅燕自此失聯(lián),大爺一家死的死,走的走,空了院落。
沒有女人的家就散了,我又回到自己家,跟爺爺跟父親在一起。大娘死后,我吃不飽穿不暖,破衣爛衫,泥孩子一個。
我在背地里罵他“老不死的”。我罵了好幾年,他還沒死。那一年,我都十歲了,故意讓父親聽見我罵。
父親要打我,他一腳把我踢趴下了,我吃了一嘴土,十指摳進土里。我發(fā)誓以后有機會殺了爺爺。
我哭起來,大叫著:“老不死的,早晚宰了你!”
父親說:“有完沒完?人各有命?!?/p>
“叫我怎么原諒他?我不會的!”我大叫著爬起來,怒視他,“娘的死,你也有責任!你從不關(guān)心她!你沒有良心,爺爺沒有人性。”
“畜牲!”他一巴掌打在我臉上,我嘴角滲血。
我跑了,我跑到鎮(zhèn)子上,那天正是個集市。我在一個包子鋪前駐足,松香的包子味,讓我的肚子不知好歹地叫起來。我的嘴干了,沒有唾沫,我眼饞那蒸籠里的包子,怎么才能吃上一個呢?
我不遠不近地蹲在附近,若無其事地用手在地上劃拉著,這樣我空空的胃還好受點兒。我決定無限期地蹲下去,哪怕餓死了,正好去見九泉下的娘。
集市上的人逐漸稀疏,嘈雜聲陸續(xù)散去,我的腿麻了,沒有力氣繼續(xù)蹲著。我躺下,但眼睛不敢閉上,一個個人影晃過我左右,真希望拿著零食的人們施舍一點給我,可是沒有。我眼巴巴地看他們走遠了,不遠處有只狗,坐直身子盯著我。它在想什么?它伸出了舌頭,張嘴打個哈欠,收回舌頭。我猜不出它的動機,我在它眼里就是個黑白圖像,聽說街上的狗很兇,像街上的人一樣,有比村里高高在上的感覺。人們把“鎮(zhèn)上”稱為“街上”或“鄉(xiāng)里”,村里要高看鎮(zhèn)上的人,因為是鎮(zhèn)。
現(xiàn)在這只狗會不會看我不順眼,突地跑來咬我,或者把我當小叫花子吃了呢?我不敢動,生怕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會招來它的撕咬。
“松松,松松……起來——”忽然有人喚我的名字。
“我是紅燕姐姐,想想。你今年十歲了,長大了,可我還認得你?!?/p>
堂姐?她不是跟鎮(zhèn)子上一個男人私奔了嗎?
“你怎么回來了?都快不記得了。我娘死了,大爺也死了?!?/p>
她沒回答我。
我聲音低下去,壞消息不能大聲說。
她沒哭,反而笑了笑,說:“我在對面看著你,越看越像你。喏——走得再遠,總要回來的不是?哦,對了,你沒吃東西吧?我去買包子。你跟我回家?!?/p>
那只狗跑向她,像只肥碩的黑綿羊。它搖搖尾巴,她拍拍它的頭,丟給它一只剛買的包子。很奇怪,它并未沖我不懷好意地吼。我有點受寵若驚。
“我回來一陣子了,但不能回村里,叫人說閑話。以后我還會走的?!?/p>
那是我唯一一次遇見她,也是最后一次。屋子里就我倆。
她給我洗了手洗了臉,又給我找了套小孩衣服,叫我換上。說是別人送她的,正好你穿著合適。
她搖頭嘆息,倒杯水給我。又說:“一家人好好的就散了,都不在了,回去干嘛呢?清明節(jié)得上墳了,不然,你大娘大爺?shù)叵掠兄?,也不會原諒我……有什么意思呢??/p>
她伏在我對面的桌子上,肩膀一聳一聳的,抽泣起來。她哭了,我心酸得很,一下子覺得吃飽了。
不久,她抬頭問我:“哦,你跑出來,家里知道嗎?”
“家里?哪有家啊。你是說爺爺和我爹嗎?他們不管我?!?/p>
“你可要好好學習呀!起碼你把村小學讀完,不然,外出打工,連個字也不認得……”
我點了點頭。
走的時候,堂姐送了我一段路。在路上,我問她當年為什么爺爺老打我娘?她說爺爺脾氣不好,你娘并不伶俐乖巧,但我也不很清楚,我要看見,早就去拉住他了。
她欲言又止,停下,說:“我告訴你個秘密,不過你不能回家問你父親。這是真的,你娘,是爺爺給你爹從人販子手里買來的,每年計生站查戶口,你娘都藏到地窖里,她沒有戶口。那年你爹四十歲。他把隊上的機磨房收購了,給全村磨各種面粉,鄰村的也來。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忙活加工面粉。他有的是活干,日子也不錯。
磨房在前院,桑葚樹在后院。當時家里還景氣。
買了你娘,你爹起初拿著當個寶,走哪里帶到哪里。村里人看得清楚,說老八的老二又抱著小媳婦去樹林里玩了,說老二載著她去趕集了,又說她跟著老二去麥田澆水了。好不容易得個女人,怎么舍得打她?
估計你娘精神受了刺激。她從未想過要逃跑。她知道家在四川江油,在長江對岸,很窮。有個弟弟,還有個蹲監(jiān)獄的老公。剛來不久,你娘生下一個孩子,死了。之后,有了你,她不想逃走,因為你……”
我驚愕地聽她說我娘的經(jīng)歷。然后她塞我手里一個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地名和人名:四川江油中壩鎮(zhèn),王秀蘭。
她再三叮囑我不要讓別人知道。這是你姥姥家的地址,你長大了要去找她,跟她說說你娘的遭遇。你投奔你姥姥家吧,起碼,你還有個舅舅。
這真是個天大的秘密。父親從沒說起過這個,是的,他無法交待娘的死。
我還得回到那個一刻也不想呆的破家。一個老男人,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小男孩。
在村口,遇上我爺爺。他追問我:“松松,你哪去啦?怎怎怎,怎么也不說一下?急死我了。你你你——站?。 ?/p>
我在心里罵:“急死你才好。”
我在前面跑,他是追不上了。老了還叫人厭煩。
四
“人是自由的,人是不能逼的……你以為現(xiàn)今還能跟以前一樣?還能買個媳婦?”我不得不反駁他。
如仇人的親人,分裂著我的情志。我也有淡淡的抑郁,或許吧。有時我會發(fā)呆,呆呆地看地,呆呆地望天。
他沉默著,突然抬頭駁斥我:“女人嘛,上了床,生了孩子,絆住她過日子,還不都是那回事兒?自古以來,人性是一樣的!”
父親繼續(xù)著他的理論。
可能,村里那幾個買來的女人,智商大多存在問題。不然,哪會逆來順受?有的知道跑,但是瞎跑,不遠就被追回來了。從此就被更緊地看管,甚至用腳鏈拴住。比如湖北來的女人,成了“小迷糊”媳婦。他并不真“迷糊”,把女人看得可緊,只一次逃跑的動機,就把她拴住。平時他下地干活,把她鏈在門廊下,久了,就有點瘋了。人們盡量不路過他家的門廊,因為見了人她就胡說八道,說上不了臺面的話。大姑娘羞紅了臉跑開,男人們逗她玩兒。她會告訴他們夜里“小迷糊”的表現(xiàn),怎么怎么厲害,怎么差點折騰死她。他們不懷好意的欲望被挑逗起來,叫她脫褲子看看,她就真脫。這事兒很快被“小迷糊”知道了,他打了她,就把她鎖進屋里,再見不到人了。
再比如四川來的“禿子”媳婦,外號叫“禿子”的男人又丑又窮,家里長輩湊錢買了個四川女的,她自己說才十八歲,外出務(wù)工被騙。輾轉(zhuǎn)幾次被拐至這里,她說既然來了,就安心過日子。平日里很勤快,對男人也體貼入微,禿子覺得她很聽話,就放了心。結(jié)果有一天深夜她趁上廁所出逃了,當然沒跑多遠,因為人生地不熟,她只跑到鎮(zhèn)子上,還沒截到一輛車,就被禿子一伙人追上了。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叫,驚醒了半夜中的村莊夢。狗吠了,雞鳴了,牛羊也騷動了。
禿子把她拽倒在地,揪著頭發(fā)扇她耳光,邊扇邊問:“還跑嗎?”
女人學著當?shù)卦?,答:“不跑了,再也不跑了!我發(fā)誓!你別打了……”
男人住手,說再跑就打斷你的腿。村里人聽了哈哈一笑,都各回各家了。
那時我已經(jīng)沒有娘了,但我也愛看熱鬧,喜歡女人被捉回來,以喜劇收場。
此時父親會喚我回家,捧一把桑葚,哄我不亂跑。他嚇我說:“外面有偷小孩的。別亂跑啊?!?/p>
五
那天,爺爺又打我娘了。快中午了,村里人都去鎮(zhèn)上趕集了,我父親也去了。
我娘跑到后院,我抱著娘的腿哭,爺爺推開我。我想搶他手中的掃把,他把我扔到雞窩上。我坐漏了下蛋的窩,坐破一只蛋。雞們大叫著逃離現(xiàn)場,父親又不在家。我看見,爺爺兇神惡煞的樣子,一輩子都忘不了。他扔掉掃把,又掄起一把鐵锨,拍在我娘頭上,我娘依在桑葚樹上,順著樹干滑下,腿抽搐幾下就不動了。然后他罵罵咧咧地把家什擱在墻根下,余氣未消似地出了門。
我趴在娘身上大哭,她用盡全身力氣,只說了一個字:“去……”就不行了。
這之前,隱約記得,娘在夜里也向父親告訴過爺爺在家怎么對她。因為父親鉆進娘被窩的時候,她說了她很疼,腰有於青,屁股紫紅,陰部也被燒火棍戳了。
這個記憶,對我很深,應(yīng)當不是我的想象。父親不追究爺爺?shù)呢熑?,這是他的罪過,他雖沒有直接虐待我娘,卻也是不管不問,是幫兇。
從此,磨房也關(guān)閉了,再沒有人來加工面粉。后來那些機器父親賣掉了,把前后院通開,改成一個大院子。桑葚樹長得很歡,撲撲棱棱幾乎要占滿整個庭院。家里冷清了,再也沒有推著車子加工面粉的人。
我的恨太多太長,我無處發(fā)泄的恨啊。無時無刻不叫我覺得:我活著,是多余的。我既無法殺了爺爺,又無法害了父親。
六
冬天的地太冷,但我們把地捂熱了。我這次回來,就是想聊聊過往。還有,我從堂姐那聽來的往事。多少年了,我才長到這么大?
一個“去”字,娘抬起一只手臂,吃力地指著遠方,含恨而去。她又想讓我去哪里?
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個畫面愈加清晰。
我沒有告訴他們堂姐在街上,她也沒來家里,直到爺爺死,也沒露面。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她,或許她早已不在街上了。
不過現(xiàn)在我可以大膽地和他聊聊堂姐了。我說前幾年我見過紅燕,她住在街上。
他猛然站起來說:“不可能!她早去東北了,不回來了?!?/p>
“就是她。”我不想跟他啰嗦。
“說吧,跟我講講我娘,我那時太小?!?/p>
父親坐到樹干上。我也拍拍塵土,坐到樹干上。我們都覺得這樣坐才舒服些,情緒稍有平和。我看到天上的云朵幻化成一堆淚珠,啪嗒啪嗒落在我腳邊。
他似乎早有準備,告訴我說:“……紅燕說得對,你娘是買來的。她頭腦笨,不靈光。你爺爺一棒子打死她,我能怎么辦?送他進監(jiān)獄?這樣你娘的身份也暴露了,我也犯法了。誰來管你呢?我們?nèi)叶纪炅恕N以敢馑钪?,再生一個跟你作伴。我知道這些年你心里有恨,可恨不能化解問題,你還是別恨了。你愛吧,愛你自己,愛我,愛你所愛的人。你的路還長,我老了,不知能否熬得過這個冬天?!?/p>
我知道,買來的媳婦是黑戶口,沒名沒姓,誰去追究?村長也偏向自己人。我也不知我們這幾個外來女人生的小孩是如何上的戶口,但她們卻是隱形人。
我荷包里的紙條不知揉爛了多少次,扔過多少就抄寫過多少,現(xiàn)在它就在我的貼身內(nèi)衣里,必要時我馬上取出來給他看看。證明他這些年隱瞞的真相,不讓我找到娘的娘家。為了尋根,我在四川呆了兩年,沒有人知道,我是在體會娘的故鄉(xiāng)的氣息。
我有無數(shù)次機會,到當?shù)嘏沙鏊蚵牐灰夷贸錾矸葑C,問有沒有一個叫王秀蘭的人,就能找到姥姥家。無論他們愿不愿幫忙找,但我覺得這一切都沒意義了。多少年我都想找到娘的娘家,找到娘的來處,就像發(fā)誓追到廠子里那個并不喜歡我的女孩一樣。是我自作多情地尋找著溫暖,最后我才接受我是無根的浮萍這樣的現(xiàn)實。我早忘了我娘的模樣,她連張照片也沒留下。我徘徊在那個鎮(zhèn)子上,每一張都是陌生的臉。
這些,父親一點也不知道。
七
“你去找找你姥姥家吧,我給你地址……”父親顫抖著從棉襖里摸出一個小紙片遞給我。
“你不要去,不要去。那個地址是假的,電話也是假的?!币粋€女人突然闖進院子,她就是“禿子”媳婦,現(xiàn)在已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安分得很。
“我一直在墻外偷聽你們說話。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彼a充說。
真是個意外。
“為什么?”我和父親同時發(fā)問,都錯愕了。
“說實話,紅燕的地址也是我給的,本來,我是想讓松松有個成長的盼頭。我跟松松娘家離得不遠,這些年我回去過幾次,她娘家窮得很,又沒錢找閨女,不幾年就死去了。在這期間,我見過她娘一次,她抓著我的手,急急問我王秀蘭的消息。我不能說實話,她死在異地,她娘會沒了盼頭。我只好說謊,說幫她尋找,一旦有消息就告知她??伤?,沒多久就急死了。都怪我,欺上瞞下……你們恨我吧?!?/p>
“這是真的嗎?”
“真的。勸你別去了,白跑。”
說完她就哭著跑了。
我從衣服里掏出從前的紙條,對比看了兩個紙條,父親的紙條上只是多出一個村莊的名字,和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立刻用手機打過去,說已關(guān)機。
父親說:“別聽她的。若是假的,她干嘛要告訴我?你該去一趟,不管真假。我老了,不然死也不安心。你在這里多孤單,如果那邊好混,你就別回來了……”
這是他唯一絮叨時間最長的一次。我們一直坐到夕陽西下。當他說到“死”時,我有點傷感。
我決定明天就回廠子,再干上兩個月,本來我就請了一天的假。多積點錢就去那個村莊,不為什么,倒像跟人賭一口氣。
父親又往我包里裝干葚子了。他把葚子葉也塞包里,說:“好兒子,這是最后的葚子了,你在外照顧好自己?!?/p>
我頭一回看到他哭泣得不成樣子。頭一回擁抱了他。這么親密的舉動對于我們也是頭一回。
八
這期間,我多次打那個號碼,都是關(guān)機。
我才走了一個月,禿子媳婦給我打手機說我父親暴病死了。這些年,沒人愿和父親來往了。
我回家奔喪,我也沒想到我哭得那么兇。原來我心里還是在乎父親的??蛇@些年,我沒給他買過一件物品,哪怕一支煙。
他給我留了遺囑,上面說要埋在桑葚樹南面,因為你娘也在,她死后沒有火化,一直都在樹北面。所以,這棵樹是不能刨根的?,F(xiàn)在村里沒有荒地,莊稼地里的墳也被鏟平,都種上了糧食。村里再也沒有勤勞的農(nóng)民安心留守著土地,被承包后的田地在別人手里,他們擅自作主,為了多種點兒東西,一個個墳塋的面積也被利用。
父親的決定是對的,他們留在自家院中,暫時守護著一個別人動不著的地方。
這個消息還是讓我驚呆了。
我仿佛看見娘給我吃著一把把的桑葚,紫紅的甜水溢出嘴角,染了衣服。娘沖著我傻傻地笑,鳥雀也來爭吃,云朵也跑到我手中來了。瘋長的樹,我快摟不過來了,蔭翳了后院。
我的脊背麻麻冷??帐幨幍脑鹤樱车沟臉涓赣H肯定是賣了。禿子一家來幫忙料理父親的后事,他們還交給我一沓新舊不一的鈔票,說是你爹的全部家底兒了。他女人還是說:“忘了吧,我知道你沒去。這樣好,不去翻舊歷……”
“你怎么知道我沒去?”我好奇地問她。
“我猜的。去了也找不到,白跑,能咋地?”她的聲音軟下來,像掉在地上的一顆爛熟的葚子。
我沒理會她。辦完父親的后事,我就上路了,我要跟著思路走。
在火車站,我買了去目的地的票,是晚上八點的。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供我消磨,于是我就給那個心儀的女孩打電話,她不接;發(fā)短信,好幾條,她也不回。然后我又想起那個重要的號碼,再打,通了。我的心砰砰跳得極快。我還沒想好怎么說,說什么。
“喂?你是?”一個女人。
“我是松松,我,我找王秀蘭?!蔽抑缓眠@么說。
“哦,松松啊,你在哪?”
“火車站,八點開。我要去找姥姥。你是誰?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來不及想什么。
“我是紅燕姐。你別來了,真的,沒意義了?!睕]想到她這么說。
“為什么是你接電話?這到底是誰的號?從前你不也是勸我來的嗎?”急死我了。
“……你別問了。事實不是這樣。我也被賣掉了,可能打過這個電話,以后你也找不到我了,連我自己下一站在哪里也不清楚。實話說吧,你娘,是被你姥姥賣出去的,為了給兒子娶媳婦。我說過,你娘有點傻。舊帳找誰算?你姥姥也不在了……反正,接過這個電話,不知我還能否活著……世界很瘋狂,我們太無能為力了。松松,原諒我,我?guī)筒涣四恪?/p>
她好像哭了,哭得不能再說了。
掛斷了。再打,停機。直到檢票了,還是停機。我在猶豫,這一切是否是真的?還要不要去?我被人流推著往前走,突然也想放聲大哭。我的全身都在燃燒。
九
我還是上車了。覺得一切都是假的,誰的話也不要信,就像父親說的,最好親自去一趟。現(xiàn)在我成了個孤兒,還有什么好怕的呢?即便前方是火海,我也下了。趁著自己還沒瘋掉之前,先平靜下來睡一覺。我沒吃東西,我的胃被一個個疑問塞滿了。
聽說江油是歷史名城,李白的故鄉(xiāng),有李白紀念館,我打算去看一看。小學的時候,老師說“詩仙”的詩最豪放了。我最喜歡那首《靜夜思》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我想著將要抵達的遠方,怎么也豪放不起來,我是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我睡著了。
火車在夜里,奔跑得很快,它把我?guī)У揭粋€開滿鮮花的草原上,我看到了廠子里那個不給我回短信的女孩。
我笑著醒來。聽見廣播說:旅客您好,下一站列車抵達綿陽,有下車的請?zhí)崆白龊脺蕚洹?/p>
哦,哦!廣元站早過,江油站也剛過。我該怎么辦呢?該死的夢!
急得我想尿褲子。于是我就進了廁所。其實我沒有尿出來,我反鎖了門,砸了小窗戶,因為窗戶太小,我跳不出去。我又回到座位上??珊芸炀捅怀司瘞ё吡?。
他們問我為什么搞破壞?
我又哭又笑,說你們把我拘留了吧,關(guān)了我吧。我精神出問題了。
其實,我很想打開車廂里的大窗戶飛下去的,因為有太多人,我不敢動手。
他們不相信一個真正的瘋子會說自己出問題了,最終把我銬起來,說到綿陽站送派出所。
好吧,好吧。這正是我期待的。
責任編輯:肖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