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吃外賣這件事,很容易讓人上癮。比如中夜要吃東西,念頭一閃,想到要下廚起火、備飯煮菜,就懶得動彈;要披衣起身,摸黑出門找館子,還是算了。趕上冬天,霜雪橫飛,就會告誡自己“晚上吃東西多不健康啊,不要啦?!彼猿鋈コ詵|西,我和女朋友兩個人,得彼此勸勉,才鼓得起勁來。有一個人懶,就寧可餓一陣子??墒墙型赓u,那就毫無勞動成本:身不需動,腿不需抬,只打個電話,等一會兒,寒夜叩門,一開,吃的東西就來啦!——誰能抵抗這點誘惑呢?我在上海時,出去吃館子若吃好了,就會得寸進尺地問:“有外賣送嗎?”
于是,如果有一家特別中意的館子,從不送外賣到送外賣,這樣的驚喜足以讓外賣變得好吃起來。
從前在上海,入夜之后,在我小區(qū)右手邊的丁字路口,會停住一輛大三輪車,車上載著爐灶、煤氣罐、鍋鏟和各類小菜。推車的大叔把車一停,把火一生;大媽把車上的折疊桌椅一拆開,擺平,就是一處大排檔了。你去吃,叫一瓶啤酒,揚聲問大叔:“有什么?”大叔年紀已長,頭發(fā)黑里帶白,如墨里藏針,但鋼筋鐵骨,中氣充沛,就在鍋鏟飛動聲里,吼一聲:“宮保雞?。〉俺达?!炒河粉!韭黃雞蛋!椒鹽排條!”“那來個宮保雞?。 薄昂?!”須臾,大媽端菜上桌,油放得重,炒得地道,中夜時分,噴香撲鼻;如果能吃辣,喝一聲“加辣椒”,老板就撒一把辣子下去,炒得轟轟烈烈,味道直沖鼻子,喝啤酒的諸位此起彼伏打噴嚏,打完了抹鼻子:“這辣勁!”吃完了,都是滿額汗水,就抬手問大媽:“大媽結(jié)賬!——你們有外賣沒?”大媽搖搖頭:“沒有??!忙不過來!”
于是,你要吃這大排檔,只能半夜出來。有時生意太好,你得買了回家;要在當(dāng)?shù)爻砸残?,自己帶張報紙,墊在馬路牙子上,捧著飯盒吃。
老板做菜,手藝有點兒機械。幾樣招牌菜千錘百煉,都做得好吃;但如果有人提非分要求,比如,“老板,韭黃炒雞??!”老板就皺起眉來,滿臉不耐煩,最后粗聲大嗓說:“那樣炒沒法吃!”
2010年上海整治市容,這個三輪車大排檔隱匿了一整個夏天。街坊們失魂落魄,到晚尤其無聊,連小賣部老板都抱怨:“我們啤酒都賣得少了!”倒不是三輪車大叔手藝獨到,說來他的做法,無非大油大火、猛料重味,吃個痛快,家常也能做;但主婦們不樂意,“吃這么油,孩子怎么辦?做飯可不單為你一個人”。于是乘涼時,眾街坊食不甘味地坐一起發(fā)牢騷。水果店大叔邊撥弄自己的貓,邊搖頭:“讓我們少吃油鹽,說是活得長;可是不吃油鹽,活得長有什么樂子嘛!”
轉(zhuǎn)過兩個季節(jié),要過年了。街角賣炒栗子的老板換了地方,開年換別處經(jīng)營,鋪位被新人承了。開店那天,來了輛三輪車,到地方,一個頭發(fā)墨里藏針的身影,把煤氣罐、爐灶一一躉在地上;街坊們看直了眼:三輪車大叔回來了,還有大媽,外加兒子兒媳。大家奔走相告:“租了店面了!不走了!”這一次更讓人驚喜的是,他家開始送外賣了。大叔照樣管炒,偶爾兒子接手;大媽管賬;兒媳和兒子輪流跑堂和騎三輪車送外賣。乍開店那幾天,趕上年下,生意大好,大叔經(jīng)常邊炒邊接電話。我經(jīng)常打電話去:“哎,我要一個……”“曉得了曉得了,宮保雞丁和蛋炒飯!”“對對!”“好掛了!”
每逢這時,我就知道,大叔正忙得熱火朝天,嗓門都啞了。
那是2011年一月的事。女朋友回重慶過年去了。我留在上海,預(yù)備到年下再回?zé)o錫。我買的火車票是年三十黃昏。那天上午,事都忙完了,我在街上溜達,意外看見三輪車大叔家的兒子,載著一整三輪車的飯盒,給西瓜店、羊絨店、CD店、報亭老板、小學(xué)傳達室看門大叔,一一送。我有些愣,招招手。
“你們今天白天也送?。俊薄拔野终f,過年大家都回去了,但大家還要吃飯的;我們就送今天一天。”“你們回家去過年嗎?”“我們把家安這里了,就在這里過年?!?/p>
那天中午,滿街都是三輪車大叔大油重料的韭黃雞蛋、宮保雞丁、炒河粉、蛋炒飯味道。街兩旁商鋪不回家的老板們,搬著椅子,一條道坐在街旁,翹著二郎腿,吃得稀里呼嚕聲一片。我都看饞了,就溜達到丁字路口,看大叔使大鏟在大鍋里,乒乒乓乓炒得山響。我放大嗓子喊一聲:“大叔,要一個……”“宮保雞丁和蛋炒飯是吧!我知道!”“好!”
宋朝時,中國人普遍由一日二餐變?nèi)?。吃得多了,老百姓不及下廚,像都城汴梁這樣的繁華風(fēng)雅所在,就流行宵夜外賣。叫了宵夜,熟的店鋪就拿食盒、掌燈籠,穿街過巷送來,杯盤俱備;如果再熟一點,餐具和食盒都能留在府上過夜,白天再來拿。我跟女朋友說起這個,就饞。饞好吃的,也饞這股子信賴勁兒。
我在家附近購物時,看見一個湖北館子,貌不驚人,灰撲撲像個沒睡醒沒洗臉的坐班族,只門楣上“熱干面”觸了我情腸——我在武漢戶部巷吃過兩次熱干面——于是推門進去。店堂不大,略暗,老板和桌椅一樣方正、色黃蠟、泛油光。但端菜上桌,才覺得人不可貌相。
熱干面,煮晾得很像樣子,面筋道,舌頭能覺出芝麻醬的粗礪顆粒感,很香。一份豆皮,炸得很周正,豆皮香脆,糯米柔軟,油不重,豆皮里除了常見的筍丁、肉粒和榨菜,甚至還有小蝦肉碎,咬上去脆得“刺”一聲,然后就是口感紛呈,老板說是“為了上海客人愛吃”。一個吊鍋豆腐,用臘肉燴豆腐干,豆腐先炸過,表面略脆,再燴入了臘肉風(fēng)味,汁濃香溢。吃完結(jié)賬,老板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說:“店里環(huán)境是不好,不過我們有外賣!”就給了我一張名片,指指電話號碼。
以后我打電話叫外賣,有時會這樣:“今天要一個豆皮,一份熱干面……還有什么?”“有糍粑魚、粉蒸肉、吊鍋豆腐、玉米湯、武昌魚、辣子炒肉……”“那要一個粉蒸肉、一個吊鍋豆腐、一個玉米湯……”老板便打斷我:“這么多,你們兩個人吃不掉!聽我的,一個粉蒸肉就可以了,我再給你配個別的菜?!薄昂?。”
送來了,老板隔著塑料袋指:“這盒里是粉蒸肉,這盒里是豆皮,這盒里是熱干面……這瓶是綠豆?jié){。”“綠豆?jié){?”“嗯,我自己弄給自己喝的,很清火!很好喝的!”“你菜單上沒見過這個啊。”“嗯,我自己做的。還有這盒里是洪山菜薹,我給你炒了下?!薄斑@個你菜單里也沒有?!薄皼]法供,這個我老婆從武漢帶過來,我們自己吃的。賣,一天就賣完了?!薄澳窃趺此沐X呢?”“你們老叫我家的,這兩個算我送的?!?/p>
我跟女朋友說:最好吃的外賣,就是你叫了,老板能記得。這點兒會心默契,比暖和的外賣還動人。
2012年秋天,我離開上海,到了一個沒什么外賣宵夜可吃的城市。隔了一年,我回上海過夏天,為了方便起見,在離原住處甚近的酒店訂了房間。到晚上,我和女朋友都餓起來了。這才想起,手機里還有個存了一年沒撥的外賣號碼。我撥了湖北館子的電話,電話響了兩下,被接起來了?!艾F(xiàn)在還開店嗎?”我問。“開的?!薄澳且粋€豆皮,一個熱干面,一個粉蒸肉,一個糍粑魚,我一會兒就到,菜先炒著吧?!薄昂谩!?/p>
對面應(yīng)了一聲,隔了一會兒,很溫和地補了一句:“回來啦?”“是,回來啦。”
責(zé)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