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子
時光遠逝,那韻味仿佛還在,留在原地。俜俜亭亭,如花枝搖曳,裊裊娜娜的味道,氤氳縈繞,彌久不散。
在之后漫漫的歲月,雖歷經(jīng)不同的韻味,甚至有過呯然心動,有過眩暈,但那定格在腦海深處最初的韻味,律動著,鮮活著,依舊清新、馨香。
那時,我已是一個懂得愛慕的少年了,喜歡讀閑書,便多了本能以外的夢幻。躲在房頂煙囪后偷偷地看《青春之歌》,讀著,讀著,便傾慕起主人公林道靜來;讀《紅旗譜》,為嚴萍的優(yōu)雅大方陶醉,甚至悄悄地欣賞電影中的女特務,隱隱地感覺,她們身上,言行舉止,有一種鄉(xiāng)村女孩所沒有的韻味,不僅僅是優(yōu)雅,還有一種說不出的韻致,以及想像中幽藍的味道,是我做夢都喜歡的。
我常常獨坐田埂上,嗅著泥土禾苗的芬芳,仰望著遙遠的天幕,心,便湛藍起來,五顏六色的光點,跳躍著,虹一樣架在我的心頭。甚至莫明其妙固執(zhí)地相信,會像保爾一樣,等到美麗的冬妮亞,覺得那個冬妮亞始終可愛,尤其是那令人癡迷的韻味。
正是這時,天隨人愿,澗芳出現(xiàn)了。城市姑娘,就是那么靚麗。那時,我感到她的名字也是那樣美,美得不同凡響,澗和芳連在一起,就有了一種說不上意境,尤其是和妙曼的她聯(lián)系在一起,何止蓬壁,連天地都生輝了。后來,我才知道,大概那就叫愛屋及烏。
那天,陽光明媚,升騰的地氣形成的熱浪,一波一波滾來,舌干口渴,不時直腰瞭望。遠遠地,看見一位大姑娘,仿佛仙子從天而降,雪白的衣袂飄逸著,肩上的扁擔顫顫悠悠,兩只水桶起起落落,輕盈的腳步,仿佛隨著音樂的旋律在舞蹈。我眼睛一亮,看見一張嬌美的粉臉,笑靨如花,烏黑的長發(fā)辮梢系著的手絹,蓬松著像一只大彩蝶,翩翩漫舞而來。那韻致,絕不是鄉(xiāng)村姑娘所有的,雖然學著村姑的扮飾。生產(chǎn)隊長說,她呀,是從城里新來的下鄉(xiāng)女干部,叫宋澗芳。
那笑容,不是堆出來的,朝陽下的花朵一樣燦爛,不是野山花,是電影中綻放的紅牡丹。光潔的額頭、臉龐上,沁出細小晶瑩的汗珠,像綠葉上的晨露,閃閃爍爍。倏然,我嗅到一種從未聞過的淡雅的香味,若隱若現(xiàn),幽幽地飄來,令人沉醉。我斷定,這香是從澗芳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我的目光始終追隨著她給人們盛水,我感覺,在她身周圍有一層看不見的光暈,隨她的身姿起伏收縮,那味道,便是從光暈中飄出的。我想走近,更近些,卻不敢走近,直到接過她遞來的水瓢,我還是癡傻地笑看著,水灑了一脖子。我舔著唇邊的水,那水,也有了她的味道,分外甘冽,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十多年,似乎從未喝過如此清涼甘爽的井水。一股清流,緩緩地滲入我的心田,流淌著,潤物無聲。
那走在田埂上裊娜的身姿,挑著水,小白兔一樣蹦跳的裸足,像在舞蹈。這形象活躍在我腦海,揮之不去,是誰,又不會著迷呢。
幾天后,在大戲臺前的村民大會上,見識了澗芳另一種形象,那韻致更加浪漫,更優(yōu)雅大方。秀發(fā)飄飄,如舊年的軟緞,如瀑布,披在豐潤的香肩上,秀眉輕輕一挑,從雪白整潔的牙齒里,飄出美妙動聽的歌聲,意韻正濃,戛然而止,她在領唱。軍綠的襯衣,是那么合體,女性的曲線美閃現(xiàn)無遺,吸引著無數(shù)的目光,她卻渾然未覺。
不僅僅是我,許多青春萌動的少年,都為她的風采折服,但似乎僅僅是暗暗傾慕,遠遠地悄悄地觀賞,沒有誰敢走近。我雖生性靦腆,但忽兒不知從哪里借了另一副膽子,有一天放學后,躲開小伙伴,竟沖進大街面她居住的排房宿舍,嘴唇顫抖著,對她說:“澗芳姐姐,我喜歡你?!彼琅f笑著,有些訝然,走近我,雙手捧起我的臉頰,低頭看著,搖搖頭:“你還小?!蔽腋惺苤醋运终频臏貪櫤蛷幜?,源于她身體的幽幽馨香,久久,久久,時光仿佛凝固,也許很短暫,還是掉頭逃跑了,我感覺,她溫情純潔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
獨自坐到了河邊,我的心仍狂跳不止,我不知道,我怎么會如此魯莽,光天化日之下,向一位自己深深敬愛的神仙姐姐,說出那樣褻瀆的話,甚至有些后怕,怕她找到學校,找到家里,哭訴我的下流無恥。然而,忐忑中,幾天過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村里難得輪到放回電影,澗芳找到我的女老師,讓我給她們搬凳子占位子。我納悶,澗芳是城里姑娘,在影劇院看慣了電影,難道也喜歡鄉(xiāng)村的露天電影?電影開演前,她來了,將我放在一邊的小板凳,拉到她坐的骨牌凳前,又將我按在她膝前,挨著她坐下。手伸到我面前,讓我從她的香帕上選糖吃,是村里供銷社沒有的水晶紙?zhí)菈K,我拿了一塊,她笑了,糖一樣甜甜的笑,另一只手又抓給我?guī)讐K,我一直攥在手里,舍不得吃,不時聞一聞糖香味中混雜著的她的體香味,那感覺很美。然后,她和我們老師一起看電影,有說有笑,似乎忘記了我的存在。我感到,有一種氣息,澗芳姐姐的氣息,始終籠罩著我,輕輕撫摸著我。我渾身滲滿汗珠,有些燥熱。偶爾低頭,我看見她穿著涼鞋的裸足,雪白,粉嫩,秀美頎長的足指上的指甲,閃著光。真的,長這么大,我從未見過如此凈美潤澤的裸足,我的手顫抖著,攥緊,自己都感覺得到手心浸滿熱汗?;杌栌?,不知幾時,我竟靠到她腿上,透過她豆青的確涼褲子,我覺出她腿的溫熱柔滑。她沒有動,毫無察覺,似乎默許了我靜靜地靠著,直到影幕發(fā)白,才輕輕拍拍我的腦袋,示意我該回家了。
后來,她和我的老師成了閨中蜜友,住在一起。排演節(jié)目,我有機會走進她們宿舍。我看見,澗芳的褥子鋪在炕上,被子疊得像士兵一樣整潔,一塵不染,旁邊是一只綠色的裝完子彈的木條箱,那塊初見她時系在辮梢上的手絹,折疊成小方塊,壓在枕邊不起眼的地方,露出一角。我不知道,如何鬼迷心竅,竟會起那樣齷齪的念頭,趁人不備將手帕藏在懷里,然后借故溜到野外,迫不急待反反復復地嗅著,和她身上散發(fā)的味道一模一樣,有些濃郁的香皂味,混合著她淡淡卻獨特的體香味。怕弄臟,我將手帕夾在一本閑書里,走走站站抱著書包。雖然有些舍不得,特喜歡那味道,但我還是決定,找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手帕放回原處。那天,澗芳也在,說她的手帕不見了,問我們老師,我指著炕邊席子一角,說:“那不是嘛。”澗芳拿起,朝我笑笑,說:“可不是嘛,幾時丟在這兒了?!?/p>
那天,她借給我兩本書,一本是郭沫若自傳第一卷,一本是魯迅先生的《吶喊》,兩本書都是簇新的,還散發(fā)著油墨的香味。我讀著,如癡如醉,尤其是讀郭沫若自傳,讀到他七歲時想吻他嫂子紅潤的手時,我的心快跳出了嗓子眼。在那段文字隔一頁,我發(fā)現(xiàn)有一張二寸彩色小照片,是澗芳的,秀發(fā)飄飄,笑靨如花,上邊有幾個白色的小字“青龜童鶴”,是她十八歲生日留影的。我小心翼翼地端詳著,怕手指污了照片。那神韻,真的讓人愛不釋手,我很喜歡。但還是夾回那一頁,將書原封還給了潤芳。她手一縮,書險些掉到地上,而夾在書頁間的照片卻掉了,面朝下,原來背面還有字,是兩個大字“惠存”,下邊是年月日,時間正是我借書的前一天。我忙撿起照片,拍拍上面的土,還給她。澗芳笑著接過,欲言又止,依舊夾回書頁間。多少年后,我才恍然大悟,那張珍貴的小彩照,本來是她有意送給我的,讓我作個永久的留念,但因為我的遲鈍,或者說單純,失之交臂了,不,是當面錯過。
不久,我升學離開村莊,因匆忙,或者是害羞,竟沒有向她告別,等我寒假回來時,跑到排子房,已人去屋空,村人說,她回城了。
之后,一晃三十年過去,我再也沒有機會見過澗芳姐姐。她大概早成了孩子的姥姥了,將無意掠過青春期的一絲風縷,潮暈,早忘記了?;蛘呦衲菑埶藲q生日的麗影,依舊夾在書頁間,躺在書柜的一角,多少年卻沒有翻開過,和書一樣,發(fā)黃了。但她形象的韻味,一直珍藏在我腦海深處,那韻,那味,一如當年,還是那么有味。在陰雨天氣,一個人躲在書房,不由地想起那遙遠的、流逝的歲月,那清晰如昨天的韻味,心清如水,靜靜地,靜靜地,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