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朋
一
最近,李全勇的心里越來越不平靜了。
他和堂兄全江夫妻合辦的手套廠,每年能讓他賺八萬多元。去年廠子業(yè)務量增大,年底結(jié)賬,算盤一響,這一年竟然賺了十二萬多,他高興得心里樂開了花。但是,在他高興之余,回想過去,他總覺得很對不起堂兄。這手套廠本是人家全江力主辦起的,本錢也全是人家拿的,一應操心的雜事,大多也全靠人家。他只不過是頂個廠長的空名,跟著跑跑腿、分分紅罷了。過去,他為某些事情,心下誤記了全江的仇恨,時常大罵人家,有時還想方設法收拾人家。事到如今,經(jīng)過多年的世事變遷,他目睹了眾多紛紜的事物,想想堂兄過去所做的事,想想人家所說的話,大多很有道理???,人家還曾救過他的命啊,這使他對過去自己的所作所為好不后悔!當鳥兒飛來的時候,有時連叫幾聲,他便感到那鳥兒是在咒罵他,罵他是非不分,太沒良心;魚兒在河里游,有時他看見,只覺得那魚兒也在甩頭擺尾指責他,指責他頭腦簡單,是個糊涂蟲;當閑來無事,他躺在炕上的時候,兩眼瞅著屋頂,瞅著瞅著,他想起過去自己所做的虧心事,忽然感到屋頂在動,那屋頂竟然也在霎那間生出了面孔,正在怒視他、罵他,罵他沒有人情味……每當這個時刻,他心里總是難受極了。
傍晌天的時候,李全勇打發(fā)走了在廠上班的工人們。他簡單拾掇了一下鋪底。有好多往事一直攪擾著他的神經(jīng),他覺得心里發(fā)亂,便回到自己的臥室,一頭倒在了炕上。他本想閉上眼睛睡會兒覺,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再做飯吃??墒?,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他的兩只眼睛竟然像油碗里滾珠子那樣發(fā)滑,從前他和堂兄的恩恩怨怨,就像一口袋陳舊的谷子和芝麻,一經(jīng)捅破,一股腦兒都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
二
他們兩家過去是因計劃生育的事起的矛盾。李全勇為人脾氣特別犟且又心粗得很,遇事不加考慮。李全江身為村支書,對工作是格外認真。全勇非要讓老婆多生孩子不可,偷生搶生;全江偏偏要阻止他們,又是勸說,又是揭發(fā)檢舉。兩家因此鬧得見面就臉紅脖子粗,以致不可開交。
李全勇有個外號:犟眼子。逢事他若認為應當如何,你就是有八頭牛,也不能把他拉回頭,他是非要犟上個尖不可。
80年代末90年代初期,全勇夫妻頻頻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均被人揭發(fā)而致失敗,破了好多財。因全江當書記,為此事總是擎頭,這使李全勇甚為不滿,他當著眾人的面說:“上面真愛管些閑事,這多生個孩子怕啥?我一胎不成,兩胎,兩胎不成三胎,不生個兒子,我誓不罷休!”全江找到他,勸道:“全勇,你別犟下去了,你的眼光太短淺了,將來機械化、電器化越來越發(fā)達,用不著重體力勞動,閨女也照樣創(chuàng)業(yè)生產(chǎn)哪!”李全勇沒好氣地罵道:“得了吧,山神爺不聽兔子叫,聽兔子叫耽誤種豆子!”全江又勸道:“全勇你別這么固執(zhí)好不好?生孩子多了太吃累,一害國家二害自己?!苯又?,便舉實例,細心擺道理,講計劃生育的重大意義給他聽。李全勇連連擺手道:“去去去!我不聽,我不聽,你少在我這兒念經(jīng)!孩子是越多越好,我得不到兒子,能多生幾個閨女也中!”全江一生氣,發(fā)火道:“混賬!你知道你們這樣做是在干什么,你們這是犯法的行為,再這樣下去,就是犯罪分子,國家不會輕饒的!”李全勇毫不示弱,把頭一歪:“犯罪就犯罪,反正這也不是什么刑事案,大不了多罰幾個錢!”全江氣得兩手發(fā)抖,大聲說:“人家是人,咱也是人,為什么人家都能服從政策,偏你全勇就不能,你頭上長個尖?!”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就不聽,看看能把我怎么樣!”李全勇緊跟著嚷起來。
全江氣得沒法,伸手指著他:“好,你不聽,你以后就這么搞吧,看看你有什么好果子!”猛一轉(zhuǎn)身離去。
全江走后,李全勇還在叨叨:“管他好果子賴果子哩,反正我得多養(yǎng)幾個孩子……”他是一條胡同走到黑,鐵了心了,真是叫人沒法子。
按他的想法,人老了還得靠自己的孩子,特別是得依靠兒子,除此靠誰也不行!至于傳宗接代,那更得需要兒子,女孩子還是白搭!
于是,李全勇夫妻還是不時地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人們也不時地向全江揭發(fā),全江便反復教育他、說服他,給他講解計劃生育的深遠意義。他一直不聽,最終還是被罰。
90年代初期的一個冬季,李全勇夫婦再次違反計劃生育政策。在老婆懷孕四五個月后,肚子變大,人們紛紛向婦女主任和全江反映情況。全江不顧他們之間的“仇”,親自上門動員全勇老婆流產(chǎn)。全勇老婆問全勇怎么辦,全勇瞪起眼來說:“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不流!”后來老婆到醫(yī)院檢查,知道自己懷的是男孩,回家和他說了,他又嚷著:“就是拼了命也得生下這個孩子!”他們夫妻一心指望干部掩蓋此事。等孩子到八個月后,去外地偷生。誰知,又是全江主持把這事反映到計生辦去了。結(jié)果他老婆被計劃生育小分隊捉了去,天天做動員工作,竟然同意流產(chǎn)了,也沒來得及告訴他,就去醫(yī)院做“人流”了。天哪,這可是給了他當頭一棒??!他知道后,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于是,時時找茬,瞪著個火眼天天和老婆打架。
那一天早晨,他心里特別煩躁。老婆把飯做好了,叫他吃飯,他不答應,卻躺在炕上唉聲嘆氣。老婆安慰他說:“全勇,你老是這么上火也不是辦法,你看看你,天天連飯都不想吃,早晚會把身子拖垮的?!辈涣?,他忽然像發(fā)了瘋一般霍地爬起,大發(fā)脾氣:“吃飯,吃飯,吃個屁飯!我天天光生氣就氣飽了,還吃什么飯!”老婆知道他心里還是惦記著生孩子的事,便生氣地說:“不吃拉倒,就知道瘋,就知道瘋!我知道你又為我流了孩子不滿,咱不照章辦事能行么?!”“他能怎么不行法?”李全勇一下從炕上跳下來,滿眼怒火地瞪著老婆。
“怎么不行法!”老婆低下頭:“人家說違犯計劃生育政策就是犯法,你說能怎么不行法?再說人家講的也有些道理!”
“什么!你個×養(yǎng)的,你還倒進步起來了,你再給我叨叨一句!”李全勇按捺不住了。
老婆挨了罵,更加生氣,便賭著氣重復剛說過的話。李全勇氣急了,大叫:“我叫你叨叨,我叫你叨叨!”說著,上前就打了老婆幾個耳光?!巴邸崩掀趴蘖?,“你打死我吧,李全勇你打死我吧!”哭叫著往他身上撞。這時,左鄰右舍早被驚動,一齊趕來,費了好大勁兒才給他們拉開了。一會兒,眾人散去,李全勇趕集去了,老婆卻還在家里哭個不停。她是一個心路窄的人,一氣之下捧起農(nóng)藥瓶子,把一瓶農(nóng)藥全都喝了下去。等到中午李全勇回來,老婆早已人事不省,一命嗚呼。像一個晴天霹靂炸響,李全勇看著妻子僵死的身子,紫黃的臉,腦袋“嗡”地一下,差點兒暈倒。他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全被摧毀了。他懵了……連續(xù)幾天,他昏昏沉沉,不知日子是怎么過來的,甚至連老婆的喪事是怎么辦的他都記不清了……
老婆死后,家里剩下他和兩個年幼的女兒生活,凄涼和孤單每時每刻都像妖魔一樣揪扯著他的心,他覺得很是無望。“唉,我還活著干什么,就和老婆一道兒去吧?!彼a(chǎn)生了自殺的念頭。在這極度痛苦的情緒下,他有時候想起搞計劃生育的那些人,想起全江每次為生孩子的事情告發(fā)他的情景,心里恨之入骨?!袄钊?,李全江,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這下你也活到日子了,我不宰了你,誓不為人!”他在家拍著桌子發(fā)著誓,決定自己臨死前先把全江整死,為老婆報仇……
李全勇從柜里找出了一包打石頭剩下的炸藥,安好了導火索。他琢磨了一些日子,臘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夜色漆黑,朔風凜冽,天寒地凍,雪花紛飛。大約到十一點多鐘的時候,路上沒有任何行人,他便懷抱炸藥,鬼鬼祟祟地溜出門外。很快,他拐彎抹角便來到了全江家附近。
這一排房子住十幾戶人家,全江家在正中位置。李全勇從西頭貼著人家的后墻,慢慢往東挪行。徹骨的寒冷,凍得他身子像篩糠一樣瑟瑟發(fā)抖,堅硬而稠密的雪粒在朔風的驅(qū)動下,向他的頭面部無情地掃射過來。他的臉腮、耳朵和鼻子似刀割一樣疼,腳也凍木了。他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挪到了全江屋后,心想,這下行了。暗暗罵道:“叫你蹦達,一會兒我就送你上西天!”他挪到窗下,琢磨著炸藥如何安放。忽然,屋里的電燈“唰”地一下亮了。緊接著便傳出了全江夫妻的說話聲。李全勇吃了一驚,但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伸脖子從窗邊那扇玻璃往屋里瞅去,只見全江一邊穿著衣裳一邊自語:“全勇啊,全勇,你到底什么時候能覺悟?”又跟妻子說,“我睡不著,起來看看報紙?!焙芸焖愦┖昧艘律?,坐在沙發(fā)上。這全江高大的身材,四方臉,兩道濃眉下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全江年方五十,看面容有詩人般文雅,論身軀卻似武士般健壯。本來是一條相貌堂堂的漢子,此時,在李全勇眼里卻難看極了?!澳銈€狗樣!”他心里罵著,恨不得一步闖進去,亂刀把人家剁了。
李全勇剛要動手安炸藥,只聽得全江夫妻又說起話來。玻璃窗雖有些隔音,但他卻聽得格外清晰。只聽得全江對媳婦說:“你睡吧,我出去看看?!毕眿D問:“出去看啥?”全江說:“傍年靠節(jié)的了,怕有壞人搞什么破壞,咱當干部得多關心群眾,我出去看看?!薄鞍。俊崩钊碌刮艘豢跊鰵?,嚇得全身骨頭都酥了。他不敢大動,怕弄出聲音來,他的心咚咚直跳?;琶澭p輕抱起炸藥,躡手躡腳地向野外溜去。正在這時,忽然從西胡同口竄出一條大狗,朝他“汪汪”地叫了起來。不好,準是被李全江發(fā)現(xiàn)了!這事若論起來,那可是殺人罪呀!他嚇得連氣也不敢喘了,索性邁開大步飛跑起來?!罢嫠麐尩姑?,是鬼都想刮旋風!”他邊跑邊小聲罵著……
他沒命地奔跑了一陣,回頭看看,后面沒有人。那條狗跟了他一會兒也不再追他。他驚魂稍定。他估計全江可能被風聲攪動,聽不到他奔跑的腳步聲,因而沒追他。為此他又很慶幸。那條大狗還在村邊“汪汪!汪汪!”不停地咬,他覺得那狗好像是在朝他大罵不休。在他眼前一切都看不清,大地卻突然間顯出黃黃的面孔,并且板起臉來指責他。他提心吊膽,急忙拐彎抹角地轉(zhuǎn)回家。
一連幾天,他心里亂糟糟的,坐立不安。
三
經(jīng)過這次驚嚇,李全勇再也沒有勇氣去謀害全江了,他把炸藥重新藏到了柜里。他畢竟感到自己有些理屈,想想人家身為村支書,雖說對他嚴了些,但也是當干部的份內(nèi)之事。可是他又很是不甘心,他想著:“你李全江怎么就這么心硬呢?為什么就不能講半點私人感情?你顯什么進步?得官迷了?”有時,他想想上級宣傳的計劃生育政策,覺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地球只有一個,人口那么多,又發(fā)展那么快,要是一點不控制,到最后都吃什么?穿什么?但放到自己身上他還是想不通。他總怕老了沒人給他養(yǎng)老送終,怕沒有傳宗接代的人。因此,他還是一直恨著全江,甚至也恨搞計劃生育的其他人。計劃生育去計劃別人可以,搞到他頭上那可不行,他覺得傷害了他的重大利益了……
正月初九那天,天氣晴朗,大街上來了扭秧歌的,還有耍獅子的。圍觀的人群前呼后擁,上自白發(fā)老翁,下至三歲兒童,都來看熱鬧。耍獅子的青年小伙子們,在節(jié)奏分明的鑼鼓聲中,按照提前編排好的步伐,蹦啊,跳??!時而擺成一個獅子探爪勢,時而擺成獅子騰空勢,時而原地不動,張著血盆大口,擺頭擺尾,全身似篩糠一般。那用絲綢和塑料糊成的獅子外殼,五官俱全,首尾俱備,在表演者高超技藝的驅(qū)動下,活靈活現(xiàn),圍觀的人群看得興趣盎然。
舞獅子過去了,緊跟著便是婦女們扭秧歌。只見她們每人腰間系一根長長的、顏色不一的綢帶,兩手各提一端,腳踏著鑼鼓點,前走走后退退,扭得不亦樂乎。她們隊伍整齊,動作一致,老遠看去,活像是許多仙女在半空飄舞。
前頭的舞獅子,后頭的秧歌隊,再加上歡呼喝彩的人群,前前后后,花花綠綠的,猶如一條彩色巨龍,左盤右旋,上下翻飛……
對于這么熱鬧的景象,要是在過去,李全勇會連飯也顧不得吃,一直觀看到最后??墒?,這會兒,他卻一點兒不感興趣,一個人躲在家里,兩眼瞅著屋笆想心事。他的心正處在一個混亂而冰冷的世界。他的兩個女兒一件帶紅色的衣服都沒穿,鞋前頭都釘著白色孝布;他的屋里屋外沒貼一副對聯(lián)和福字,外面大門上也是這樣,只有往年那被風雨潲得發(fā)白的舊對聯(lián),以此表示對死去親人的哀悼。往日里,他很愿意聽老婆教兩個女兒唱歌,有時聽到興頭上,他也跟著哼哼幾句。可是現(xiàn)在老婆死了,不但聽不到老婆的歌聲,連孩子們的歌聲也聽不到了。家里搞得亂七八糟的,也沒人給他做飯了?;氐轿堇?,他總感到空蕩蕩的。沒人說話,他就不聲不響地一口接著一口地抽那些自己用廢紙卷成的旱煙,一直抽得嘴里苦辣苦辣的,方才停下,兩眼便直勾勾地盯著一處。在他的臉上,再也看不到老婆在世時那種幸福的神情了。
他兩眼瞅著屋笆,想了一會兒心事,便一聲聲嘆起氣來:天哪!我老李家到我這支算斷根了,女孩子頂什么用,將來早晚還不是都得嫁出去?有道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可是古來的風俗??!他失望地看看墻壁,覺得墻壁也在哭喪著臉看他。姑娘雖不頂用,可是,多一個還是比少了好哇,不管怎樣,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哇!老了靠誰?可是,眼下老婆已去,還想啥呢?眼瞅著一切全完了……他這么想著,念叨著,心中看不到半點生活的曙光……
他的靈魂已徹底走進了死胡同!
四
時光飛逝,正月即將過去,當年春脖子短,馬上就要忙春耕了。他家種的地多,又有二畝果園。家里已分文沒有,這農(nóng)業(yè)費用、果業(yè)費用,連同吃穿,一切得用錢,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家里的事誰操心?孩子們由誰照顧?有事和誰商量?他左思右想,覺得活著沒意思,還是想一死了之。但他這次沒想去害別人。他從家里找出一根指頭粗的尼龍繩子,準備孩子們不在家時,他就上吊自盡,可是想來想去他對自己也是下不了手。
這天上午,孩子們都上學去了,全勇又一個人在家里,守著尼龍繩子想心事。他流一會兒淚,想一會兒后事,心里半點著落沒有??拗拗?,他把心一硬,把繩子抖開,一頭搭到梁上緊緊系住,另一頭做了個圈套,然后蹬著板凳,把頭伸進圈套……就在這時,只聽外面“咚”的一聲響,有人翻墻跳了進來,緊接著又聽那人大聲罵道:“混蛋!胡鬧什么?”是全江來了。原來全江見全勇多少天來神情一直反常,估計要出事,于是天天暗地里觀察著他。這時的全勇已蹬掉板凳,整個人懸在半空中了,只見全江迅速取來菜刀,一刀把繩子砍斷。全勇整個人摔坐在了地上,尼龍繩子還掛在脖子上,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見全勇沒什么事了,全江便開始大聲訓斥道:“全勇你這是要干什么?你死了算能耐么?你死了容易,孩子們怎么辦?你混蛋!”全勇不說話,還是癱坐在地上。全江又開始耐心地開導起全勇來,勸他多動腦筋,想些生財之道,并說如果有門路,他可以借錢給全勇。全勇皺起腦門靜靜聽著。全江把他脖子上的繩子解下來,又給他倒上了一杯開水,然后慢慢說:“人吶,看問題,一定不要鉆牛角尖,這計劃生育不能僅從某家某戶的人丁是否興旺、老年是否有依靠的狹隘觀點去看,它更主要還是關系到社會發(fā)展、國家存亡的大問題,因此必須抓緊抓好,來不得半點馬虎!政府不能因小失大,去寬容某一個人?!?/p>
“那就不顧我們啦?”全勇一聽全江提起這些話,當時又來氣了,把頭歪向一邊。
全江溫和地說:“你看看你,又要抬杠?!彼源壬频哪抗饪粗拢骸靶值?,咱現(xiàn)在用不著考慮那么多,你想,國家這么大,上自政府人員,下至普通百姓,誰還沒有個老?誰還不希望愉快地度過晚年?上級有心推行計劃生育政策,能不做全面考慮么?一定會有的,政府不但會關心人們老年是否幸福,對于其他方面,也一定會經(jīng)過改革得到妥善處理的。到時候,人的思想觀念、人的愛好、人的追求,都會大變樣的,作為我們,千萬要以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p>
“發(fā)展的眼光?”李全勇轉(zhuǎn)過頭來,似懂非懂地看著他。
全江說:“對呀!咱們都要以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將來社會發(fā)展了,科技發(fā)達了,種地都不用人出力,老年人都到養(yǎng)老院去享福就行了。到那時候,連同人的思想也變了,恐怕想讓你多生孩子你也不會同意……”
“還能這樣?”聽著全江這些話,李全勇覺得像是在聽神話傳說,雖不十分相信,卻也有些隱隱的期待。
全江考慮:眼前必須幫助全勇快速脫貧,才能振奮起他的精神,便又轉(zhuǎn)了話題,繼續(xù)開導他。全江說:“其實人也不能總想著去依靠別人,對子孫后代也是一樣,而是要時時想著自己去創(chuàng)造財富,要努力開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才是。你不去創(chuàng)業(yè),不去創(chuàng)造財富,不是讓子孫后代也跟著吃苦,那樣的話,恐怕后代越多反而越糟糕!”
“創(chuàng)業(yè)?你是說叫我想辦法多掙錢?”全勇疑惑地看著全江。
全江說:“不錯,就得多掙錢、多攢錢?,F(xiàn)在是商品社會,干什么事業(yè)離了錢都不好辦;不但個人沒有錢難辦事,國家也是一樣。兄弟,請相信大哥的話,今后千萬不要錯上加錯,別想些沒用的,要振奮精神,想辦法創(chuàng)業(yè)才是正道?!?/p>
李全勇為難地說:“像咱這情況能做什么?”全江說:“你要是有信心,咱們可以合辦一個手套廠,據(jù)我了解,咱們鄰縣有些人家辦的手套廠,成本低,收入可觀?!?/p>
“什么,什么?”李全勇如獲至寶,眼里放出驚喜的光芒。
全江告訴他:這些手套廠以做棉手套為主,手套里子是人造毛的,外皮是加工后的牛皮做成的,原料大多是從外地購買的一些做皮襖皮褲之類剩下的廢料,價格很便宜,做出來的手套大多銷往新疆、東北等寒冷的地帶,還有的客戶是前蘇聯(lián)人。又告訴他,這些手套制作也不難,只要雇用幾個家庭婦女,用縫紉機操作就可以了。
“哈哈!”李全勇睜大了眼睛,來了精神,“大哥,你怎么不早說。人家鄰縣人就是腦瓜靈活,竟能想出這樣的好營生!”
全江說:“你眼前沒本錢,我就先一塊兒拿上,等以后賺了錢,你再還給我。只要把營生搞好,什么事就都好辦了。”
李全勇高興得一下蹦起來,把手一拍:“好,大哥,只要能賺錢,我情愿少分點兒?!笨粗钊滦闹械暮迯氐紫Я?,他的眼里露出感激之情。他們聊著,笑著,屋里的氣氛活躍起來了。在李全勇眼里,掛鐘好像在有節(jié)奏地給他奏樂,壁畫上的人物也在向他微笑。環(huán)顧四周,屋里的所有器具都呈現(xiàn)出了笑臉。他心里像黑屋子里打開了窗戶,豁然開朗。他偷眼看全江,覺得此刻全江的形象特別高大,而自己呢,卻渺小極了,小得像只螞蟻。忽然,他又想起自己要對全江下毒手的事,負疚之感油然而生……
“大哥,我……”他不知想說什么??墒钱敹说哪抗馀鲎矔r,他卻又急忙低下頭來。
五
時間就像變戲法那么快,轉(zhuǎn)眼間又過了一年。在這五年當中,全勇配合全江苦心經(jīng)營,以副養(yǎng)農(nóng)。他們辦的手套廠效益很好,本村的婦女們都紛紛湊來做工。大家得到了收入,李全勇更不例外。于是,每年純收入竟有八萬多元。在黨的改革政策指引下,農(nóng)村的面貌時刻都在變化。有些新鮮事物,在全勇腦海里就像一幕幕影片一樣,反復上演:電器化、機械化的發(fā)展越來越進步,近一兩年竟然又有人購買了花生播種機,并且還能蒙上地膜,他真感到稀奇極了。由于化肥、農(nóng)藥、種子等多方面的革新,莊稼畝產(chǎn)量大幅度增長。錢有了,體力勞動也已被電器化、機械化基本代替了,莊稼長得好,糧食產(chǎn)量也提高了,李全勇滿心歡喜。有時候,夜里睡覺醒來,他又想起過去自己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事,覺得有些荒唐:“吃不缺、穿不缺的,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嫌自己吃累少了么?我有這么多錢,老了給閨女、女婿一份,再獻給政府一份,還怕沒人照顧?”心里暗暗贊嘆全江當初高見。
生活中,他見好多只有一個女孩的人家,也生活得很幸?!,F(xiàn)在新社會新風俗,在婚姻問題上,男方到女方去過或女方到男方去過都是一樣,并不影響孝敬老人和養(yǎng)育子女。在勞動力方面呢,機械化和電器化發(fā)展迅速,用不著重體力勞動,根本不用分什么男女,因此,他再也不覺得生男孩比生女孩重要了。
不久,政府下來了指示,號召人們積極加入社會養(yǎng)老保險,說是只要每年向有關部門交納少量錢,年過六十歲后,便可像退休職工一樣,按月發(fā)給一定養(yǎng)老費。還說,無依無靠的老年夫婦,只要是一個正常公民,均可到鄉(xiāng)政府養(yǎng)老院去報名,在那里享受和有兒女一樣的幸福生活。李全勇聽到這些消息,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他親眼目睹有些老人在養(yǎng)老院里愉快地生活,再想想自己過去的想法,暗自羞愧。他感慨萬千,愈加嘆服全江當初之高見。幾年來,他每逢想起自己屈死的妻子就落淚,覺得是自己的錯誤思想害死了她,他深深地覺得對不起妻子,更對不起全江。
今年手套廠比往年搞得更興旺,效益也更好。前些日子,有人見他日子好起來了,找他單獨談話,說是要給他張羅一門親事。這不禁又勾起了他的心事,自己還想找什么媳婦?原配妻子不是很好嗎,卻被自己活活逼死了,老婆到了這李家門上,可是沒過上一天清閑日子?。≡撍赖氖亲约?,而不是妻子呀!自己要是再娶個二房,該怎么對待人家呢?繼而,他又想起了全江,想想從前全江說的話,句句在理,事事應驗,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懊悔不已。
于是他躺在炕上,翻過來側(cè)過去,心里老是不能平靜。他想,自己從前的行為不是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么?人家全江當干部,凡事以理服人,大公無私,這有什么不好?說人家不講兄弟情誼,可是人家為了別的事,也沒少幫他全勇的忙??!他忽然想起在他們夫妻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那些年,由于家里過得窮,全江在村委會上,時常提議給他家發(fā)救濟的事,又想起救他性命之事,幫他建廠之事等。再想想自己為超生之事,因全江制止、揭發(fā),自己記了人家的仇,蹦著高罵人家。最后自己竟然又懷抱炸藥,想炸死人家,多么愚蠢啊,想到這兒,他悔恨交加。
大哥呀,是你的高尚品德化解了仇恨呀!那天晚上,要不是你起床要到街上查看,把俺驚走,不然的話,就釀成大禍了呀……他想著,想著,眼睛濕潤了。忽然又想起了妻子,頓時,妻子的形象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妻子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還是和從前那樣漂亮,但卻滿臉不高興,只見她嘴角略動了一下,想要指責他什么,卻欲言又止。他禁不住喊起來:“孩子她娘,你原諒我吧,我對不起你!”那個形象忽然不見了,他鼻子一酸,豆粒大的淚珠一連串地滾下來……外面?zhèn)鱽韹D女們上班走在路上的說笑聲,他仿佛沒聽見,只是靜靜地流淚……
六
積雪消融了,大地睡醒了。可愛的春天,又像仙女一樣悄然降到了人間。在她的笑顏下,杏花開了,柳樹冒出鮮嫩的芽;燕子們也都奔回來了,她們成群結(jié)隊,到處向人們傳遞春天的信息。
一天,午飯后,全勇去找婦女主任,要商量合伙耕種之事。剛到婦女主任門口,忽聽得屋里傳出幾位中年婦女說笑聲。他站住腳步,側(cè)耳細聽,人們正是在議論他,只聽得一個街坊大嫂說:“唉,二妹子,我聽說你想給全勇提親,是嗎?”“嗯,是有這么回事,那是我娘家二舅母有這么個打算,叫我給傳個信?!蹦墙址淮笊﹪@了口氣,停了好長一會兒,“這……能行嗎?”很是憂心的聲音。她這么一說,另外幾個婦女七嘴八舌地便說開了,這個說:“咳,您快別給他操這心,這樣的犟人,死腦筋,弄不到好處?!蹦莻€說:“你真吃飽了撐的,還給這樣人說親。他把原配老婆逼死了,別再禍害別人了!”又一個便說:“唉,快算了吧,和這樣人交往個啥?目光短淺,看道兒就看二指遠?!?/p>
聽到大家都說自己的不是,李全勇怒火中燒,真想立即闖進去,跟她們辯論辯論??墒?,剛挪步,便又站住了,這跟人家辯論又有什么用處?再說,人家議論的都是事實呀!辯論又能怎么樣?他無可奈何,窩了一肚子火,狠勁地掐了自己幾把,轉(zhuǎn)身回家去。
李全勇回家后,反復想著剛才幾個婦女的議論,越想越窩火,他恨自己當初做事糊涂,到頭來逼死了老婆,自己還被人罵。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又直勾勾地盯著屋笆想了起來,想了半天,他突然兩手緊握拳頭,朝自己頭部像擂鼓一樣猛擊起來……猛抬頭,忽然看見對面墻上掛著的兩面鏡子,其中一面鏡子里,單獨鑲著妻子生前的大幅照片,他不由“咕咚”一下,朝妻子的照片跪下了,嘴里念叨著:“孩子她娘,我對不起你呀,我對不起你,都是我自己糊涂,是我害了你呀……”念叨著,他便又掉下淚來……
向妻子認罷了不是,他爬起身,向外走去,他決心去找全江,向全江認真地承認自己從前的過錯,并且還要把那未成功的犯罪計劃向全江坦白。他剛剛走到院里,外面大門“咣當”一聲被推開,有人來了。來人正是全江,身后還跟著他媳婦。他們夫妻倆笑容滿面地走進來,對他說:“全勇兄弟,你好好準備準備,南王莊咱表姐給你提親了,約你后天去相親。俺剛才到她家辦點事,她叫俺給你捎個信?!?/p>
全勇呆呆地站在屋門口,心早碎了,“相親,說媳婦?”他心里嘀咕著,苦笑一聲,心想:我的哥嫂哇,我現(xiàn)在還哪有資格說媳婦啊,孩子她娘是活活被我逼死的,我應當好好為她贖罪才是……突然,他鼻子又酸了,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從他臉上滾下來。
全江夫婦關心地問他怎么回事,反復安慰他,勸他不要為過去的事而傷心,他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淚水。他看一眼全江溫和的面容,禁不住一頭撲到全江懷里,突然放聲大哭起來,說:“大哥,從前我錯怪你了,孩子她娘是被我害死的,怨不得你……我有罪呀!我有罪呀……”
全江夫婦一齊安慰道:“全勇,你別為過去的事難過了,咱浪子回頭金不換,知錯改錯就是好人,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咱往后遇事多加考慮就是了?!?/p>
接著,全勇便又向全江夫妻坦白了那年臘月二十八晚上的事,請求全江懲罰他,全江拍了一下全勇的肩頭說:“兄弟,大哥絕不會怪你的,你知錯就好,不過今后可要注意,做事再別那么魯莽了?!?/p>
一群訊雁在湛藍的天空中,排成人字形,從南緩緩飛來,他們此起彼伏地歌唱著,仿佛是在告訴人們:這一對曾經(jīng)鬧得不可開交的兄弟,從今后重歸于好了,又好像在告訴人們,全勇再不是過去的全勇了,他已完全覺醒過來了。
全勇抬起頭,看著那南來的大雁,想起大雁也有雄有雌,他們的愛情堅貞不渝,始終如一。瞬間,他又想起了妻子,頓時,內(nèi)疚之感又涌上心頭,他突然一下跪在地上,大喊:“大哥,過去我太糊涂啦,我太對不起孩子她娘,我不是人哪!”說著又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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